顧鈞
《周南·卷耳》是《詩經(jīng)》中的名篇。據(jù)我的初步研究,最早從原文將之翻譯成英文的是美國傳教士婁理華(Walter M. Lowrie,1819—1847),婁氏的譯文和簡短的評論發(fā)表在十九世紀美國人在廣州創(chuàng)辦的英文刊物《中國叢報》(The Chinese Repository,1832—1851)第十六卷第九期(1847年9月)。此后理雅各(James Legge)、魏理(Arthur Waley)、龐德(Ezra Pound)等在他們的《詩經(jīng)》全譯本(分別出版于1871、1937、1954年)中也翻譯了這首詩。下文將以婁理華的英譯文為中心進行分析。
為了便于分析,現(xiàn)將原文和譯文對照抄錄如下: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I gather and gather again the Mouse Ear plant,
But my bamboo basket I cannot fill;
Alas! I am thinking about my lord,
And the basket I have laid by the broad road side.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I wish to ascend yon stone covered hill,
But my palfrey is lame, and cannot go up;
Then bring me the storm-cup of gold all enchased,
That I for a while my long griefs may not cherish.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I wish to ascend yon high hills back,
But alas my black palfrey all sickly and wan;
Then bring me that cup of the unicorns horn,
That I for a while my long woes may forget.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I wish to ascend that rock hills gentle slope,
But alas my poor palfrey all weak with disease,
My page too! unable to walk;
Then I alas! what shall I do!
關于《卷耳》的理解,歷來眾說紛紜。其中一個爭論的焦點是詩中的“我”是誰?第一章中的“我”和后面三章中的“我”是否是一個人?從婁理華的翻譯和譯文后的解說,我們看到他是將全部四章中的“我”都看作一個人——文王之妻太姒,她所懷的人是文王,背景或是文王朝會征討之時,或是羑里拘幽之日。婁氏的理解基本是依據(jù)朱熹《詩集傳》:“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賦此詩?!钡@樣的理解有兩個大問題,一是以后妃之尊去大路邊采卷耳,已經(jīng)是有失體統(tǒng);二是因為思念文王而大喝其酒(酌彼金罍,酌彼兕?。?,更是有損后妃的形象。朱熹本人也認識到了這個問題,他的解釋是這兩個行動都是所謂“托言”——不是實有其事,只是為了抒發(fā)感情的臆想。但這樣的解釋實在勉強。
后來的譯者開始認識到這兩個難以解釋的問題。理雅各認為這首詩的作者不太可能是太姒,而寧愿相信這是一個普通人在懷念自己的至交(some one is lamenting in it the absence of a cherished friend)。但和婁理華一樣,理雅各依然將詩中的“我”看成是同一個人。在“我”的理解上突破前人成見的是魏理,他在譯文中將“我”都翻譯成“I”,似乎和前人沒有任何差異,但在譯文后的解說中極為高明地指出:“第一章出自留在家中的妻子之口,后面三章出自在外服役的丈夫之口?!保↖n the first verse it is the lady left at home who speaks; in the remaining verses it is the man away on a perilous journey.)繼魏理之后,龐德同樣高明地處理了角色轉換的問題,他直截了當?shù)卦诘谝徽虑懊婕由狭恕癝he:”(她說),第二章前面加上了“He:”(他說),明確表明這首詩分為兩個部分。有意思的是,魏理、龐德兩人的理解與錢鐘書先生的觀點不謀而合:“二、三、四章托為勞人之詞,‘我馬、‘我仆、‘我酌之‘我,勞人自稱也;‘維以不永懷、永傷,謂以酒自遣離憂。思婦一章而勞人三章者,重言以明征夫況瘁,非女手拮據(jù)可比,夫為一篇之主而婦為賓也。男女兩人處兩地而情事一時,批尾家謂之‘雙管齊下,章回小說謂之‘話分兩頭?!保ā豆苠F編》)
還有一種觀點也頗具影響力,其代表是余冠英先生,他在《詩經(jīng)選》中指出該詩是“女子懷念征夫的詩。她在采卷耳的時候想起了遠行的丈夫,幻想他在上山了,過岡了,馬病了,人疲了,又幻想他在飲酒自寬”。程俊英女士在《詩經(jīng)譯注》中亦持此論。這個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但問題在于一個妻子想象丈夫做某事時,一般不會用“我”,常見的是“君”,如“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君邊云擁青絲騎,妾處苔生紅粉樓”(李白《搗衣篇》)。
高亨先生關于這首詩有一個獨到的見解,他認為不僅是二至四章,首章也是出自男主人公之口,“采采卷耳,不盈頃筐”是他想象妻子在采卷耳,“嗟我懷人”是他懷念妻子,至于最后也是最麻煩的一句“寘彼周行”,他這樣解釋:“寘借為(彳是),行也。周行,往周國去的大道。此句是作者自言在周道上奔走。”(《詩經(jīng)今注》)這樣講倒也能自圓其說,但短處在于使相思變成了單向的,只有丈夫思念妻子,而沒有了妻子對丈夫的思念。要知道,妻子因為思念丈夫無心采摘而將筐放在大路邊的形象是多么動人啊。endprint
可惜的是,以毛、鄭為代表的古代注家對這一動人形象缺乏理解,他們?yōu)榱苏f明整首詩表現(xiàn)的是“后妃之志”(《小序》)、“后妃求賢審官”(《大序》),而把“寘彼周行”解釋為“置賢人于周官的行列”,或“置賢人于各種官職中的一個”。朱熹雖然沒有否定后妃之說,但卻是第一個將“周行”解釋為“大道”的人。這個解釋為英譯者們所普遍接受。婁氏將“寘彼周行”譯為:The basket I have laid by the broad road side;理雅各譯為:I placed it there on the highway;魏理譯為:I laid it there on the road。這三個譯文應該說都是比較準確的。
除了“周行”,這首詩中還有一個字眼值得討論——“采采卷耳”的“采采”,不少注家認為是“采了又采”的意思,但似乎不如理解為“多”或“茂盛”為佳。清人馬瑞辰申說道:“此詩及《芣苢》詩俱言‘采采,蓋極狀卷耳、芣苢之盛。《芣苢》下句始云:‘薄言采之,不得以上言‘采采為采取。此詩下言‘不盈頃筐,則采取之義已見,亦不得以‘采采為采取也?!保ā睹妭鞴{通釋》)卷耳非常茂盛,到處都是,但女主人公卻因為思念親人心不在焉,無法采滿一個“斜口的筐子”(頃筐),這種筐后高前低,本來是很容易裝滿的。婁理華顯然沒能體認到這一層意思,他還是將“采采”翻譯成gather and gather again(采了又采),后來的譯者也大都如此,只有魏理技高一籌,他將此句翻譯成:Thick grows the cocklebur,將茂盛(thick)的意思和盤托出。
此外詩中形容馬的狀態(tài)的三個詞語也不好翻譯:虺隤、玄黃、瘏,這幾個詞古人都訓為“病”,失之泛泛。根據(jù)近賢聞一多先生等學者的詳細考證,其意思還是各有所指的,虺隤的意思是“腿軟”; 玄黃的意思是“眼花”; 瘏的意思是“疲勞力竭”,與虺隤的意思相近。根據(jù)這樣的解釋我們來看婁理華的翻譯就更為清晰了,他用weak with disease(因生病而無力)翻譯“瘏”大致可以,用lame(瘸腿)翻譯“虺隤”則欠準確。問題最大的是“玄黃”, sickly and wan(病怏怏、軟綿綿)完全沒有表達出“眼花”的意思,我們遺憾地發(fā)現(xiàn),婁氏之后的西方翻譯家同樣沒有能夠準確把握這個詞的意思。理雅各譯為turned of a dark yellow(變成了暗黃色),魏理譯為sick and spent(生病且疲憊),均不得要領。就我有限的了解,將“陟彼高岡,我馬玄黃”譯得最好的是國內(nèi)資深翻譯家許淵沖先生,他的譯文是:The height Iam climbing up has dizzied my horse in strife。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