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赳赳

【王維的《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以187字盡顯漢語之精妙干凈無一字多余無一字不妥實在令時下滿口空話套話者汗顏且一覽這——】

《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唐）王維

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jīng)，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憩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fù)與疏鐘相間。此時獨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

當(dāng)待春中，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儻能從我游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wù)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因馱黃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維白。

賞析：

一、近臘月下：臘月下，指臘月下旬，為何前要加“近”字？豈非多余？蓋因漢語喜模糊時間概念，將“實”做成“虛”，將“精確”而至“混沌”。此為中國人的時空觀，精確的時間是無意義的，“慢”吞沒“快”，漶漫產(chǎn)生“詩意”。而“近”字一出，語意又近乎準(zhǔn)確，時間行至一節(jié)點，體現(xiàn)了時間的“間”之美。故“近”字不可省，體現(xiàn)了時間的精義，介乎混沌與精確之間，介乎“其時有間”的塊狀美感。

二、景氣和暢：晉人王羲之《蘭亭集序》有“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一說；晚生約一甲子的陶淵明《游斜川》有“天氣澄和，風(fēng)物閑美”之言。“氣”、“和”、“暢”皆有言之，以描述風(fēng)物之美、天氣之朗。但“景氣和暢”四字首見于王維。由古人意而來，又有新生發(fā)。此景此氣，亦和亦暢。既是詩人眼中之景氣，亦是詩人心中之景氣；既睹萬物之和暢，又適自身之和暢。身心與外境相統(tǒng)一，故得心物一元境地。

三、故山殊可過：以絕句入散文。前二句“近臘月下，景氣和暢”皆為散句。第三句打破節(jié)奏，以五言繼四言，形成長短句的錯綜效果?！肮噬绞饪蛇^”，“故山”為濃情、舊居之山，即藍田別業(yè)所在地，藍田山也；“可過”為淡意，可以過一下、去一下、往一下，非深游可比擬，卻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此為一層；必往山中次數(shù)多也，“過從甚密”，故以“過”表“熟”意，此為二層。似繪匠之筆力，濃淡相宜、厚熟相間，筆法洗練精純?！肮噬绞饪蛇^”，且得“古詩十九首”之真?zhèn)鳎菜坪啺讟阗|(zhì)，實則蘊藉流風(fēng)。至于將“故”字理解為“所以”而斷句為“故＼山殊可過”，則有過度闡釋之嫌。

四、足下方溫經(jīng)：足下一詞，起源于春秋，介子推對晉文公有割股療饑之恩誼，后隱，晉文公火攻逼其出仕不得，與母俱焚，晉文公伐木為履，每念其高誼行止，嘆：“足下，悲乎！”至唐，“足下”已為流行稱呼，如同“您”一樣，無特殊含意。但由王維說來，卻又情深意重，不可忽略?！遁y川集》所記二人各二十首對藍田別業(yè)的命名詩，裴迪之詩的境界略輸王維一籌。而王維對其之賞識，必在其德性或風(fēng)貌，有超然迥異之處也。

五、猥不敢相煩：“猥”非今意，不是猥瑣，而是謙詞，通“畏”，不敢上前之意，也有縮小自我之意。僅只五字，想去而又怕打擾對方之情態(tài)，躍然紙上。

六、輒便往山中：輒往山中，即可，為何加一“便”字？便往山中，亦可，何需加一“輒”字?！拜m”“便”聯(lián)用，增加轉(zhuǎn)折之語氣，與“猬”“不敢”之“語氣層疊加重”形成“重奏”的局面。非“語義重復(fù)”之語病，實乃“彈奏”出一個“復(fù)調(diào)”效果。且有“多慮”后的“輕快”、“徑直”感，與“景氣和暢”形成一個氣場。

七、憩感配寺：感配寺，一般認為是感化寺之誤，亦有爭議。此句四字，結(jié)束前四句的五字用法，形成節(jié)奏上的錯落。

八、與山僧飯訖而去：往山中、憩于寺、與山僧飯（罷）（走了）形成一種移步轉(zhuǎn)場的敘事模式。三個句子，竟有五個場景：山、寺、飯、飯罷、走了。之所以快速交待，一是作者筆法老練，二是作者不擬與他人作過多糾纏，其情思仍在裴迪身上，故將山僧約略帶過，意表無甚可言，意思是說：我跟他吃了個飯就走了。漢語之輕重濃淡，既可言表，猶須意會。

九、北涉玄灞：向北涉過黑色的灞水。玄，黑色，因夜幕降臨。此為第二段起始，又將迎來一段寫景、寄情于景的清妙之音。

十、清月映廓：月為圓（近下旬），廓為方。此處靜謐之氣氛升起。

一一、夜登華子岡：仍是句句移步換景，決不作停留，實因停留之時，情思即起，容后再敘。

一二、輞水淪漣，與月上下：輞水橫呈，月影縱深，連為一體。此處是“十字形”構(gòu)圖，異于“清月映廓”的“方圓形”構(gòu)圖?？梢娖鋬纱螌懺轮睢h語用至此境，古往今來有幾人？

一三、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清泠孤絕之境，已夜深寒重。燈火遠離，若有若無。先言輞水與月，次言寒山遠火，蓋因作者視野之流動，符合人體視角生理構(gòu)造（視桿細胞與視錐細胞的交替工作），水月光亮，而山影燈火微弱也。決不可先言寒山遠火，再言輞水淪漣。且兩句亦有“非完全性的對仗”，上句言月以“上下”，下句言火之“明滅”。這是更為復(fù)雜的對仗方式，無對仗之呆板，而取對仗之實妙。

一四、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此處由視覺描寫轉(zhuǎn)為聽覺描寫，亦符合人體感官之科學(xué)，先見后聞。由于夜靜，狗叫聲很大，如野獸，遠遠傳來，深遠、孤冷。作者之筆力心意，皆在描摹其境：情境、意境、心境。此境如其詩作“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作者絕無寒山詩、賈島詩之苦寒悲冷，而是淡然的，離他很遠的，情之觸動，景之見聞，皆是“與無關(guān)有關(guān)”。漢語的機與竅，怎可與俗人講呢？

一五、村墟夜舂，復(fù)與疏鐘相間：聽覺更靈敏，時段更長。作者靜了一陣子，能聽到農(nóng)人夜里工作的聲音，與寺院的鐘聲“疏間”。因“疏間”而獲得了啟迪，獲得了“禪意”。時間在緩緩地流動，輞水也在淪漣，明月上下，寒山遠火似有似無，鐘聲在昏沉?xí)r響起，田園安祥如彼。

一六、此時獨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來了，萬念俱寂之夜，原是打坐之時，心中灑然無礙，無失亦無得，隨從也知道不打擾我。然而憶君之念卻升起，情思切切——這位詩佛，也想不負如來不負卿呢。且看好友的情態(tài)：想到從前（曩，往日也），我們情同手足，賦詩相和，志趣相投，走小路，去看水。此處“仄徑”、“清流”皆有“象征”意味：是實情，又超然實情。是“浪漫主義”，也是“象征主義”。是志趣高雅，不足于外人道也的“仄徑”，也是“眾生皆濁我獨清”的“清流”一脈。“仄徑”可讓人想到海德格爾的“林中路”，若比較起來，是一篇大題目?！扒辶鳌惫沤窠允恰笆俊敝膽B(tài)。

一七、當(dāng)待春中，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筆鋒一轉(zhuǎn)，結(jié)束回憶，憧憬未來。作者以心游物，如同歷歷在目的攝像機，將讀者帶至其感官歷境、物體歷境和情思歷境。此三境穿越時空維度，任意往返，純?yōu)榫裼螝v。故言：等到了仲春，草木蔓發(fā)。蔓者，向外；發(fā)者，向上。蔓發(fā)二字，深得漢語之趣。草木蔓發(fā)，近處春山可望，遠處，猶春山可望，似一幅山水畫，頗能調(diào)動讀者之想像力，對裴迪而言，自是具有誘惑力。王維為邀約踏春作極力之鋪墊、鋪排也。“故山可過”、“春山可望”構(gòu)成187字以內(nèi)的兩幅冬春山水勝景。

一八、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鋪陳依舊簡練，間不容發(fā)。決無拖泥帶水。此處對仗，顏色、體積、動作、形象以及連續(xù)感，皆有。由上句之陸山，轉(zhuǎn)而此處之水天。亦見構(gòu)圖之妙。

一九、露濕青皋，麥隴朝雊：眼光拉回，從山水勝制移到田園勝景，清晨、鴝鳥、白露、青苗、麥地，時間、空間、植物、動物、顏色、意象皆有，且以“濕”、“隴”作動詞，加重想像力之活躍。動詞的另一好處，加快推進文章的節(jié)奏氣勢轉(zhuǎn)換，令其有恢宏奪人之妙。

二、斯之不遠，儻能從我游乎：設(shè)問一，這些都不遠了，轉(zhuǎn)年便是，倘若能和我同游（該多好呀）。斯之：這些。儻：倘也。王維之前所寫，皆是苦心經(jīng)營，皆是伏筆——自近臘月下始；入山觀景；懷想憶舊；遙想來春。其中有敘有議、有寫景狀物、有層層心緒。至此方引至正題，也是水到渠成，引筆一就。

二一、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wù)相邀：設(shè)問二，亦是自問自答。若非足下“天機清妙”，怎能用這種不急迫的事相邀呢。問中有解，答中點贊?！疤鞕C清妙”，當(dāng)同歸自然一游；子非俗人，只能用清邁之事相邀。那些急迫之事，且留給俗人去為吧。此二問連環(huán)發(fā)出，幾欲使讀信人難能拒絕。縱粉身碎骨，亦必前往也，況清潭不落俗穴之邀。漢語之魅，至此一矢中的，拒無可拒。亦得“香象渡河，截流而過”之機抒。

二二、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解上設(shè)問句。妙意回環(huán)，落筆成趣，與觀信人會心一笑。此處定結(jié)同心。無忽：不可錯過。故山殊可過，此處堪叮嚀。

二三、因馱黃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維白：結(jié)尾幾筆干凈利落。于是讓馱藥材的人往捎此信，不一一說了，山中人王維寫。落款交待時，“無忽”與“不一”又形成“隔空對仗”，可謂處處妙筆、層層生花。且末尾以白話入筆，更得語文之深奧大義。

綜述：

信件因其私人性質(zhì)，往往最見漢語功底。而187字信件，層層道來，步步緊扣，有晨昏省定之慨、山水田園之貌、春江冬月之態(tài)、情思意念之真，明心見性之境?？芍^國手。

唐人推崇此文，亦因其漢語質(zhì)感，碎玉滿地、流光遍布。暗合蘇軾云“作文之法”：“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所不可不止?！逼渖⑽闹杏旭壩牡乃仞B(yǎng)，隨句現(xiàn)律詩的功底。視覺上如影隨形、音律上抑仰有聲。真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且不深究王維此文中的禪意流布，單從藝術(shù)欣賞的角度而言，已是給人極大極大的享受。朝收此信，夕死可矣。

漢語，也是“自深深處”，有其森嚴(yán)法度、純正氣象。但當(dāng)代人大抵是不講求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