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心

Part.1

尹薇撐著一把淺灰色的遮陽傘，連同身上的淺灰色條紋棉布裙，黯淡得好像恨不能把自己藏進背景里。

時間是下午四點一刻。學校大禮堂的側(cè)門外，樹葉間隙裁下的白燦陽光，像濺了一地的碎銀，斑斑駁駁。

天真熱，一聲聲蟬鳴吵得耳朵要冒煙。尹薇把玩著手機，不時抬起頭來看看。來面試的女生進進出出，有幾個瞥見尹薇，眼神里的驚詫一閃而過。

尹薇裝作沒看見，低下頭，繼續(xù)盯著手機。是啊，她有一頭耀眼的淺金色長發(fā)，但這并不是讓眾人感到驚訝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尹薇有著牛奶一樣，很不自然的，近乎純白的膚色。

有什么辦法，誰讓我是“月亮的孩子”——白化兒呢？而且一到晴天就得撐著把傘，還要小心翼翼地保護眼睛。尹薇倒覺得自己像日本動漫《銀魂》里的小神樂，膚色蒼白，懼怕光照，傘不離手的夜兔族，可是宇宙最強一族呢！

尹薇不是來面試的，她是朋友葉昔昔的“御用護駕”。可現(xiàn)在，尹薇已經(jīng)等了快兩個小時，打電話給葉昔昔，電話那頭丟過來一句“等我，馬上就來”，就斷了聲音。

還來什么，都快結(jié)束了。尹薇跺一跺站酸了的腳。從身后的大禮堂里傳出三兩句歌聲，離得太遠，豎起耳朵也聽不清。今天是話劇社招募女主角——歌舞劇《白雪公主》——唱功強是成為女主角的首要條件。

葉昔昔的歌喉沒問題，可她眼看著就趕不來了。話劇社社長楊雨霖親自上陣，挑選女主角，這樣的機會葉昔昔都會錯過，到底是怎么了？尹薇不由得皺起眉。

這位楊雨霖可是學校里的大紅人，帥氣與才華兼具，可不是“男神”嘛。在校園里編排歌舞劇，就是他提出的，又是多么大膽而新奇的想法。想也知道，今天來面試的這群女生，有很大一部分是沖楊雨霖來的。

目送最后一個女生從側(cè)門離開，不知怎么的，尹薇忽然很想進去看看。她收起傘踏進門內(nèi)，充實的黑暗讓她感到安全。出人意料的是，禮堂里一個人也沒有，只留下空蕩蕩的舞臺和一排排空座位面面相覷。

話劇社的人從正門走了吧。尹薇遺憾地想，葉昔昔到底還是錯過了。

一個人也沒有，寂靜的禮堂，空蕩的舞臺，深紅色的幕布低低垂下。尹薇看了看舞臺，心里忽然有一個沖動，她想唱歌。

那些歌聲在她心里壓抑太久了，現(xiàn)在不正是一個機會嗎？一個人也沒有，像以前一樣，在舞臺上，能大聲地唱一句也好。

尹薇匆匆走向后臺。被唱歌的欲望操縱著，她順著階梯踏上舞臺。

終于又回到這里。尹薇的鼻子有點酸，她顧不上那么多了，很快唱起來。唱歌，是的，唱歌！——做她最喜歡做的事，在舞臺上放聲歌唱。尹薇唱起一首英文歌，曲調(diào)悠遠輕柔，原唱者略顯低沉的聲線讓她著迷。但她只敢偷偷地學，一個人的時候小心哼唱。

好久沒有像這樣忘記周圍的一切，聽憑音樂放聲歌唱了。尹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删驮谶@一曲快要唱完的時候，一個聲音從舞臺下的黑暗里突兀地傳了出來。

“誰？”

歌聲像突然斷裂的弦，猝不及防停住，停在令人恐慌的寂靜里。尹薇被嚇得怔在原地，慌忙退后幾步，掀開幕布躲了進去。

“喂，我看到你了——”那聲音又說，越來越清晰。

尹薇的臉漲得通紅，她拼命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聽到一串腳步聲從左邊傳來，她從右側(cè)的后臺溜走，一口氣跑出了側(cè)門。

Part.2

上學路上，葉昔昔對尹薇解釋：“我外婆突然病倒了，在醫(yī)院搶救，你說我怎么能走開？”

“噢?！币崩斫獾攸c點頭，“那你外婆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已經(jīng)沒事了，醫(yī)生說再住院一段時間，恢復一下就好了?！比~昔昔笑得很輕松，看來錯過面試一點也沒影響到她。

經(jīng)過學校的宣傳欄，一群人鬧哄哄地擠在一張海報前。

“怎么了？那是什么？”葉昔昔拉住一個認識的同學。

“話劇社在找他們的女主角——”同學頓了頓，一口氣接下去，“說是來面試的女生，楊雨霖一個也不滿意，面試結(jié)束后他想起禮堂的門沒鎖，回去時聽見一個女生唱歌，當即敲定她就是女主了。誰知道這女生聽見他的聲音，居然跑走了。楊雨霖就貼出告示，在全校找這位姑娘，有意思吧？”

聽完，尹薇和葉昔昔都愣了一下。

尹薇的臉有點兒發(fā)燙。她在想，沒想到那個人會是楊雨霖。這么說，自己就是他在找的人?？墒恰?/p>

葉昔昔想的是，不知道誰這么幸運，被“王子”挑中了，還專門貼出告示在全校尋找。她都忍不住嫉妒那個人了。

葉昔昔問尹薇：“薇薇，那天你不是等我到最后嗎？你有看到那個女生嗎？”

“沒、沒有啊?！币边B連搖頭，“什么人都沒看見……可能在我走了之后又有人來了吧?！?/p>

一整天，尹薇在拼命搜尋對策。

是的，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讓自己主動走到楊雨霖面前。因為……因為她是一個白化兒。

尹薇不是沒看見，那些瞥向自己的，驚詫的，躲閃的眼神，她不是沒聽見，那些躲在角落里，又尾隨她身后的小聲議論。他們叫她“妖怪”……是的，妖怪……她的病，她可怕的膚色，怎么能暴露在舞臺上——會把所有人嚇跑的！

可是……尹薇又從心底，渴望回到舞臺。小學的時候，在她還和其他健康的孩子一樣的時候，她常常和葉昔昔搭檔，登臺演出。

尹薇迷戀在舞臺上歌唱的感覺，沒有刻意，沒有隱瞞，她要做的只是把歌聲放開，放得很遠，簡直能漂洋過海，飄過整片原野似的。

直到有一天，令人絕望的白色花朵開始在她手上、臉上、身體的每一處地方綻開。那段日子，尹薇每天用哭聲乞求這些白色的花離開，她發(fā)瘋一樣用水搓洗，把手搓得通紅刺痛，沒有用，擦不掉的。在尹薇偎在媽媽懷里哭泣時，惡魔派來的白色斑塊漸漸連成了一片。

于是，陽光再也不是保護她的溫暖光束，稍微明亮一點的光，隨時都可能把她的雙眼刺傷。晴天里一刻離不開傘，尹薇必須學會忍受各種驚詫的目光、各種低聲的議論，以及最痛苦的，永遠失去了重返舞臺的機會。

尹薇和葉昔昔的搭檔演出，最終成為了葉昔昔的個人表演。好在兩人的友誼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

對了，昔昔……尹薇兀地想起來了，小學時的音樂老師，同學們，還有她們雙方的父母，其中不止一個人說過，她們倆唱歌的聲音簡直一模一樣。

真的……要這么做嗎？尹薇想到對策了，可忽然間，她又猶豫了。

Part.3

尋人的告示貼出后，備受矚目的女主角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現(xiàn)身。第三天，話劇社甚至動用了廣播站。

“……請面試結(jié)束后在大禮堂唱歌的女生盡快聯(lián)系話劇社，我們等得很焦急……”話音未落，每間教室里都爆出一陣哄然的笑聲。

正埋頭抄寫筆記的尹薇顫了下手，寫壞了一個字。

“到底是誰啊，怎么還不出現(xiàn)。真羨慕啊，如果是我，早就去了?！比~昔昔在一旁長吁短嘆。

“昔昔，你真的這么想去嗎？”尹薇小聲問。

“這是當然的啦。全校公演的機會，還能接近楊雨霖哎，誰不想去？”葉昔昔又嘆了一聲，“可惜都和我沒關(guān)系了?！?/p>

尹薇收起筆，出神地看著葉昔昔。

她想起自己初得白化病的時候，身上的白斑不斷擴大，她悲觀得好像天都塌下來了。朋友一個一個離她遠去，他們害怕她，甚至傳言說這種恐怖的病會傳染。她幾乎被所有人孤立了……她只有葉昔昔。

只有葉昔昔，時時陪在尹薇身邊，用最溫柔、最親切的話安慰她，鼓舞她，主動申請做她的同桌，無視他人異樣的目光，挽著她的手一起上下學。

葉昔昔對她是絕對真誠、毫無保留的，尹薇知道……所以現(xiàn)在，她為什么不把這個機會交給自己最信賴的人呢？

從話劇社的活動教室里出來，葉昔昔一把擁住尹薇：“薇薇，我要怎么謝謝你？謝謝你，真的太謝謝你了?！?/p>

尹薇就知道，葉昔昔一定會被選上的。

活動教室的隔音效果出奇地好，關(guān)上門，里邊的歌聲一點沒有泄出來。但葉昔昔的歌聲和尹薇的如出一轍，再加上尹薇告訴她自己那天唱的曲子——楊雨霖既然會選定她，就沒有理由否定葉昔昔。

看到好友這樣開心，尹薇也只覺得高興，純粹的高興。

這本來就是葉昔昔應(yīng)得的機會，因為一場意外讓她錯過了?，F(xiàn)在尹薇充當媒介，又把機會交還到她手中。

作為傳說中的女主角現(xiàn)身，葉昔昔一下子成為轟動全校的焦點。但她沒空留意這些，緊張的排練開始了。每天傍晚，每個周末，她都要留在學校，排練，排練，再排練。和尹薇單獨在一起的時間也少了。

尹薇也不在意，葉昔昔高興，她就沒什么不滿足的。

一星期后，是葉昔昔的生日。尹薇當然沒忘記送上祝福和禮物。這天傍晚，葉昔昔沒有同往常一樣，匆匆忙忙收拾書包趕去活動室，她叫住尹薇：“陪我去一個地方，就我們兩個，單獨聊聊，好嗎？”

“好。”尹薇欣然答應(yīng)了。

葉昔昔帶尹薇去了一個空教室。黃昏的光線像玻璃壺底的紅茶，濃郁深沉，從窗外緩緩瀉進來，仿佛能聽見有什么慢慢合上了的聲音。

“薇薇，小時候我們常常一起唱歌呢?！比~昔昔說，盯著尹薇的眼睛。

“嗯……”

“有一次，我們倆穿一樣的公主裙，一樣的皮鞋，扎一樣的小辮子，戴一樣的蝴蝶結(jié)，全身上下都粉紅得一塌糊涂。你還記得嗎？”

“當然啦。還有一次，你還扮成小男生的樣子?！?/p>

“嗯嗯！我也記得……”

談起往事，兩個女生樂得東倒西歪。不知過了多久，對話像窗外的落日一樣，緩緩陷入沉默。

“好久沒聽你唱歌了。”葉昔昔忽然說，“薇薇，今天，你可以唱給我聽嗎？”

尹薇沒有回答，她知道自己露出了有點為難的表情。

“拜托了，求你。”葉昔昔雙手合十道，“就生日快樂歌，很短的，好嗎？”

“嗯。”尹薇點頭答應(yīng)了。

她唱起來，起初很小聲。在葉昔昔的微笑鼓勵下，歌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流暢，越來越動聽了。果然我還是喜歡這樣唱歌，尹薇想。

“嘎吱——”

就在這時，有人推開教室后門，走進來了。

Part.4

是楊雨霖。

尹薇認得他，她曾無數(shù)次在學校里碰見楊雨霖，每一次他身邊都少不了一大圈朋友?？吹剿N出的告示后，尹薇有好幾次忍不住想走上前，大大方方地告訴他，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可最終，她還是沒能說出口。

可現(xiàn)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尹薇看看楊雨霖，又看看身邊微笑著的葉昔昔。

“終于找到你了?！睏钣炅貙σ闭f，一點沒有被她的樣子嚇到。

“……哎？”尹薇驚住了。

后來，葉昔昔告訴尹薇，那天她去面試的時候，唱完那支歌，楊雨霖很肯定地對她說：“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個女生，雖然聲音很像，但你沒唱出那種感覺。不過時間有限，就讓你來吧?！?/p>

作為朋友，葉昔昔怎么可能沒看到尹薇的小小自卑，又怎么可能奪走屬于她的機會？葉昔昔把尹薇的情況說給楊雨霖聽，并告訴他，只有設(shè)一個小圈套，才能讓尹薇放松警惕，才能讓她唱歌，證明那天他聽到的歌聲是她的。

“從頭到尾，他只認定你一個?！比~昔昔說，眼神是最純凈的友好，“所以，這個角色只能由你擔任。”

“可是……我的病……我是一個白化兒啊……”尹薇像在為自己辯解。

“說什么呢！你的膚色，就和白雪公主一樣啊。別擔心外在，你的歌聲會驚艷所有人?！比~昔昔說得很篤定。

尹薇感動得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有把葉昔昔的話牢牢記在心底。她答應(yīng)了楊雨霖的邀請，參演歌舞劇，飾演白雪公主。

公演那天晚上，她真的驚艷了全校所有人。

所有人都記住了尹薇，記住了這位美麗的，有著動人歌喉的女生。

第二天，尹薇發(fā)現(xiàn)，當她走進學校，身邊不再有異樣的目光和碎語聲，所有人的眼神都是友好而和善的，所有的眼神都仿佛在說：“看，是白雪公主！”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挽著好友葉昔昔的手，一起走進教室。尹薇知道，她和葉昔昔的這段友誼，永遠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