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生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高棅《唐詩品匯·凡例》云:“先輩博陵林鴻嘗與余論詩:‘上自蘇李,下迄六代……唯李唐作者,可謂大成;然貞觀尚習孤陋,神龍漸變常調(diào);開元天寶間,神秀聲律,粲然大備,故學者當以是為楷式。’予以為確論。”高棅將林鴻“以是(盛唐詩)為楷式”視為“確論”,并援其以入選本編選,對有明一代唐詩選本的發(fā)展影響深遠,“以盛唐為楷式”也成為明代多數(shù)唐詩選家的詩學去取準式。而這種“盛唐楷式”又因選家們各自執(zhí)守的具體標準差異而有廣義、狹義之分。狹義的“盛唐楷式”只限于盛唐作品,廣義的“盛唐楷式”則在盛唐詩之外,還包含初、中、晚唐詩歌中具有“盛唐格調(diào)”的詩。那么,這種楷式究竟確立于何時?又呈現(xiàn)出什么具體特征,其原因如何?選家“以盛唐為楷式”的終極目的又如何?本文試就以上問題作以解答。
明初,高棅重申林鴻“楷式”之論,并借唐詩選本的編選來實踐這種審美范式,其所編《唐詩正聲》一選,盛唐詩的比例占到了50.5%,超出中唐詩近20%,初、盛唐詩選錄比例超出中、晚唐詩21.2%。至此,“盛唐楷式”在高棅的選詩實踐中得以落實。既然“以盛唐為楷式”在實踐上得以落實,是否便意味著明代唐詩選本中“以盛唐為楷式”的選詩標準真正確立起來了呢?顯然不是,這只能說是高棅在實踐中將這種楷式落實到位了。事實上,在這個時候,高棅的選本還沒有獲得廣泛的流行,也沒有獲得更多的支持者、響應者,尚未對明代唐詩選家及選本產(chǎn)生更大的影響。所謂“楷式”,只有當它被眾人所效仿并形成一定影響的時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楷式”。也就是說,只有當高氏的選本真正流行起來并獲得諸多選家效仿的時候,才標志著這種楷式正式確立。
那么,高選真正流行起來并產(chǎn)生影響,是在什么時候呢?陳國球先生認為高選的影響力是在嘉靖以后才顯現(xiàn)的,此論良是。但是,他卻以當時主文柄的名流(如楊士奇、李東陽等)論選本均談及《三體》、《唐音》而不及《正聲》、《品匯》為證據(jù),斷定高選在嘉靖以前都沒什么影響力。而反對者則以桑悅及陳喬新等人的言論,來說明高選在更早些的天順、成化、弘治年間就已經(jīng)盛行了。陳氏之失在于忽略了高選在嘉靖以前小范圍流行的事實及影響;后一種觀點則過于擴大了高選的影響范圍。事實上,高選在嘉靖以前是有一定影響力的,但這種影響范圍只限于明東南部地區(qū)(即以閩地為中心的周邊地區(qū)),既沒有陳先生所說的那么微弱,也沒有反對者所指稱的那么盛行。
康麟寫于天順七年(1463)的《雅音會編序》云:“若楊士弘之選《唐音》,周伯弜攵之選《三體》,與夫遺山之《鼓吹》,高棅之《正聲》,《唐詩選》、《光岳英華》等集,是皆披沙揀金,互為精密,梓行于世久矣,世之學詩者無不宗之。”
何喬新編成《唐律群玉》,自為序云:“選唐詩者數(shù)十家,惟周伯弼之《三體》、楊伯謙之《正音》、石溪周氏之《類編》,新寧高棅之《正聲》,盛行于時?!?/p>
桑悅《跋唐詩品匯》:“高廷禮有《唐詩品匯》五千余首,……要其見亦仲弘之見。是詩盛行,學者終身鉆研,吐語相協(xié),不過得唐人之一支耳。欲為全唐者,當于三百家全集觀之?!?/p>
弘治中進士符觀編選《唐詩正體》,《百川書志》卷一九稱:“《唐詩正體》七卷?;拭鞣^重訂《唐音》、《正聲》,而少加增損焉,止五七言律及七言絕三體。”
康麟言“梓行于世久矣,世之學詩者無不宗之”,何喬新言“《正聲》盛行于時”,桑悅言“是詩盛行”,加上符觀對《正聲》的“增損”行為,從表面上看,似乎高氏的選本在成化、弘治之時已經(jīng)很盛行了。事實上,情況并非如此。其一,康、何、桑、符四人都出生在明東南部地區(qū)??调耄瑥V東順德人。符觀,江西新喻人。桑悅,蘇州府常熟人。何喬新,江西廣昌人。而夾在這些地方中間的則是高棅的家鄉(xiāng)閩地,也就是說,高選的流行范圍在當時只限于閩地及周邊地區(qū),也即是閩中詩派影響所及的地方。其二,嘉靖以前刊刻高選者,張璁是永嘉人,其他如彭伯暉、黃鎬、陳煒都是閩人。這就更加證實,高棅選本在當時并沒有獲得全國范圍的認同,其推崇者亦只是閩地及周邊地區(qū)的文士。其三,兩種選本重刻的底本也都來自這個區(qū)域,也可為之佐證。黃鎬《唐詩正聲序》云:“予歷仕途幾四十年,遍訪之尚不可得。成化庚子,承乏南都民部,而伯暉之子致政都閫。大用與予有同鄉(xiāng)之雅,始出是編,謂先人藏此歲久,缺板尚未能補,幸為我成之,并求一言以弁諸首?!睆堣栋咸圃姾蟆吩?“《唐詩品匯》九十卷……明年己酉,予訪太史張白先生于南昌,辱示此編,實元刻本也?!逼渌?,當時明代全國范圍內(nèi)盛行的選本亦如康、何等人所提及的主要是《三體》、《唐音》,這一點從陳國球先生所舉的楊士奇、李東陽的話語中,也可證明。其五,《四庫提要》云:“厥后李夢陽、何景明等摹擬盛唐,名為崛起,其胚胎實兆於此。”即便李、何“詩必盛唐”的主張出于對高選的接受,然李、何主張所帶來的影響僅限于其身前,在二人相繼謝世后,嘉靖初年的詩壇風氣又為之一變,如王世貞《徙倚軒稿序》所云:“當?shù)?、靖間,承北地、信陽創(chuàng)而秉觚者,于近體疇不開元與杜陵是趣,而其后稍稍厭于剽竊之習,彌而初唐,又靡而梁、陳月露,其拙者又跳而理性。”又王世懋云:“于鱗輩當嘉靖時,海內(nèi)稍馳騖于晉江、毗陵之文,而詩或為臺閣也者,學或為理窟也者。于鱗始以其學力振之,諸君子堅意唱和,邁往橫歷?!憋@然,李、何的“盛唐”論調(diào),并未能將這種“盛唐楷式”牢牢確立起來,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
基于以上判斷,可以確定:嘉靖以前,高棅的選本僅在明東南部地區(qū)傳播、流行,并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但并沒有在全國范圍形成影響,乃為初見影響而已。所以“以盛唐為楷式”的選詩標準并沒有在成化、弘治間真正確立起來。
事實上,到了李攀龍主盟文壇的嘉靖年間,這種楷式才真正地確立起來。而高氏二選的刊刻情況也能支撐起這個結論。根據(jù)已知的唐詩選本情況來看,明嘉靖以前的一個半世紀,《正聲》刊刻過兩次,《品匯》刊刻過三次?!墩暋返谝淮慰淌窃谡y(tǒng)七年(公元1442),由高棅門生彭伯暉完成;第二次刊刻是在成化十七年(公元1481)由黃鎬主持;嘉靖以后,多次重刻。從嘉靖三年華慶玄刻本到后來托名唐汝詢的《匯編唐詩十集》收錄本約刊刻過11次,其中嘉靖中至少刊刻過三次,分別是嘉靖三年華慶玄刻本、嘉靖二十四年何城重刻本、嘉靖三十三年韓詩刻本。《品匯》最早刻于洪武年間,今已不傳。成化十三年(1477),陳煒主持第二次刊刻。弘治六年(1493),張璁主持第三次刊刻。嘉靖以后,多次重刻,自嘉靖十六年姚芹泉刊刻開始到崇禎年間張恂重訂,至少刊刻過12次,其中嘉靖中就刊刻過約五次,分別為嘉靖十六年的姚芹泉本、嘉靖十七年的康河重修本、嘉靖十八年的牛斗刻本、“月到天心處”本及署名“東海屠隆長卿”的刊本??梢钥闯?,高氏的選本是在嘉靖中才真正盛行起來的,特別是從嘉靖十六年到嘉靖二十四年,高棅的選本就被刊刻了四次。
而高氏二選在嘉靖中的刊刻高潮,恰恰是在謝榛與李攀龍等結社前后。此后,李攀龍也確立了其文壇盟主的地位,直至其隆慶末去世,時人對“盛唐楷式”的推崇也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睹魇贰だ钆数垈鳌吩?“攀龍遂為之魁,其持論謂文自西京、詩自天寶而下,俱無足觀。”可知,李氏論詩尤尚盛唐,這也是當時詩壇的主流思想,唐詩選家更是持論如此。孫春青《明代唐詩學》第三章專門繪制了表格,對嘉靖、隆慶年間的數(shù)十種選本和別集作了考察,得出結論:“一、李白、杜甫和初、盛唐詩人的別集、合集后來居上,成為唐詩刊刻的新熱點?!?、唐詩總集刊刻的種類和數(shù)量都驟然增加,……反映著當時唐詩學領域詩學盛唐的理論動向。這說明,唐詩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詩必盛唐”的思想已經(jīng)深入人心?!被谝陨险撌?,則“盛唐楷式”在嘉靖中確立無疑。而這種楷式落實到選詩實踐中,則是“選中、晚唐,必繩之以盛唐格調(diào)?!边@也是持廣義“盛唐楷式”的選家的共同詩學去取傾向,如李攀龍、唐汝詢、李沂等選唐詩均是如此。
嘉靖以來,高棅選本的影響力逐漸顯現(xiàn),李攀龍受高棅影響,論詩頗重盛唐而鄙薄中、晚唐,在其《古今詩刪》所選唐詩中,初、盛唐詩占77%,單盛唐詩就占了60.1%,可以說對盛唐詩的推崇幾乎無以復加。在李攀龍去世后,其生前編選的唐詩選本得以付梓,出現(xiàn)了《詩刪》、《詩選》兩個版本系統(tǒng),并大行于世,更助長了“以盛唐為楷式”的勢頭。而其更言:“后之君子,本茲集以盡唐詩,而唐詩盡于此?!标悋蛳壬J為:“《古今詩刪》中的中、晚唐詩合共只占全數(shù)的18.9%,盛唐詩卻占60.1%,可見他所謂唐詩也不是指整個唐代……而是指同遵依某些文學規(guī)范,形成某種獨特風格的一種體類的詩篇,這些規(guī)范和風格都是以盛唐詩為基準?!敝螅?、竟陵曾一度主盟詩壇,宣揚異于李攀龍的文學主張,而李選的熱度卻不曾衰退。
后來,唐汝詢選詩也承襲了高、李的路子,也即是汲取“選中、晚唐,必繩之以盛唐格調(diào)”的眼光,故其《唐詩解》選錄盛唐詩所占比率為54%,所選中、晚唐詩僅占33%。明末李沂編選《唐詩援》,亦持守“盛唐楷式”,其分七體選詩,五古選杜甫80首、李白21首、王維21首;七古選杜甫35首、李詩19首、岑參11首;五律選杜甫127首、王維21首、岑參24首、孟浩然26首;七律選杜甫38首、王維7首;五排選杜甫15首、王維5首、宋之問6首;五絕選李白10首、王維5首;七絕選杜甫8首、李白14首、王昌齡11首。選詩的核心不出李、杜、王、孟、岑等人,其他作家作品入選極少。即便是后來標舉“別出”之調(diào)的《唐詩歸》,其所選盛唐詩占 51.8%,中唐詩 21.6%,晚唐詩 11.6% ,亦未能跳出“以盛唐為楷式”的模式。
“盛唐楷式”從口號到落實,再到確立,其影響一直持續(xù)到明末。在這一發(fā)展過程中,唐詩選本的編選呈現(xiàn)出兩個具體特征:即以“李杜”為中心的極則楷式與以初、盛唐名家為中心的名家楷式。在明代唐詩選本中,以李、杜為“極則楷式”是比較普遍的,在實際操作上,就是以李、杜作品入選數(shù)量居首,如高棅的《唐詩正聲》、李攀龍的《唐詩選》等。特別是一大批專以李、杜為選主的選本出現(xiàn),就更能說明這種“極則楷式”確實存在。據(jù)金生奎《明代唐詩選本研究》著錄,已知現(xiàn)存的明選本約323種,李杜詩選就有64種,約占20%,其數(shù)量相當可觀。在以“名家楷式”為主的選本中,其選主不僅來自盛唐,還兼及初唐,體現(xiàn)為一種廣義的“盛唐楷式”。因其所執(zhí)具體標準不同,而略有差異,大抵以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等為中心,向前則兼取四杰及沈佺期、宋之問、杜審言、陳子昂。專選李、杜詩或盛唐詩的選本自不必說,即便是通選四唐詩的選本也表現(xiàn)出此種傾向。茲以《唐詩解》為例,該選收詩凡1546首,作家200人(其中誤收宋人兩位,作品兩首),所選杜審言、沈佺期、張九齡、陳子昂、宋之問、王維、儲光羲、孟浩然、王昌齡、李白、杜甫、岑參、高適、常建、崔顥、李頎16位名家詩數(shù)之和為832首(其中初唐杜、沈、宋、陳、張共入選93首,盛唐諸人739首),約占《唐詩解》收詩總數(shù)比例53.8%,其他184位詩人入選作品僅714首,人均不到4首。除卻李、杜之外,其他14位名家入選詩數(shù)為480首,比入選的中唐詩總數(shù)還多 51 首。可以看出,唐汝詢選詩是以初、盛唐名家為主;在初、盛唐名家中,又以盛唐名家為主;在盛唐名家中,又以李、杜為尊。
而這些具體化特征,其理論上則遠承司空圖、嚴羽對唐代作家作品的軒輊之論,唐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書》云:“國初,主上好文章,雅風特盛。沈宋、始興之后,杰出于江寧,宏思于李杜,極矣。右丞、蘇州趣味澄夐,若清沇之貫逵;大歷十數(shù)公,抑又其次……厥后所聞,徒褊淺耳。”司空圖從作家著眼,而著力標舉從初、盛唐的杰出作家個體,而貶斥中、晚唐作家。其所標舉的包括沈佺期、宋之問、張九齡、王昌齡、李白、杜甫、王維、韋應物,尤以李、杜為極則,也即舉出了以“李杜”為中心的極則楷式與以初、盛唐諸家為中心名家楷式。嚴羽除了肯定盛唐詩整體成就外,也舉出司空圖所舉的兩種楷式。其《滄浪詩話》云:“以人而論,則有……沈宋體(佺期、之問)、陳拾遺體(陳子昂)、王楊盧駱體(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張曲江體(始興、文獻公、九齡)、少陵體、太白體、高達夫體(高常侍適)、孟浩然體、岑嘉州體(岑參)、王右丞體(王維)、韋蘇州體(韋應物)。”明代選家所選名家多包含在此中,而略有損益。又云:“次取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次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獨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大歷十才子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元和之詩而熟參之,又盡取晚唐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此處,先云“開元、天寶”,而后單列李杜,即有尊崇之意,“李杜”前后語句中多以某個時代、某個時間段上的詩為標榜,或以數(shù)人為標榜,而“李杜”獨標,即認為李、杜二公可代表一個時代,堪稱典范,故云有極則之意。
選家們既然推崇盛唐,緣何又以李、杜為尊?文仲閣為張含《杜詩選》作序云:“古今推詩壇宗主者,莫不以青蓮、少陵兩家并稱,豪邁不羈。今人讀過,翩翩然凌云想者,或不能無遜于青蓮,若雄壯沉厚之氣,惟于少陵有獨鐘也?!泵讟s《刻全唐詩選序》云:“當時作者非一家,而后世評詩者多推重李、杜……不費斧鑿而清瑩自然,憂思深遠而忠愛懇至,或無有愈二公,此人心之公,取予之正也?!辈軐W佺《唐詩選序》:“選唐詩而不入李、杜者,不重古風故也……大歷以下諸公純用才華而蘊藉少矣;貞元以下諸公,純用工巧而古風乖矣,其病皆在不習古風也。”可以看出,以李、杜為尊,一是出于一種傳統(tǒng)共識,即李、杜是古今論詩者共推的“詩壇宗主”,李獨立卓絕,睥睨萬物,杜憂思民瘼,忠君愛國;二是李、杜窮兩種詩風之極,“翩然凌云”謂李詩之清新高逸,無工可見的藝術造詣;“雄壯沉厚”謂杜詩沉郁頓挫的精神氣脈,后世“不能無遜”,故“有獨鐘”;三是李、杜詩有得于古風,即能繼承《詩》、《騷》、漢魏風骨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與之一脈相承。
此外,選家緣何又以“十二家”為代表的名家為楷式呢?黃埻跋張遜業(yè)《唐十二家詩》云:“王、楊、盧、駱沿襲六朝之習,為天賦之才,實一代聲律之發(fā)硎。自是文運益昌,乃有陳、杜、沈、宋倡于前,王、孟、高、岑繼于后……則十二家又唐之可法者歟?爰重梓之。”又孫仲逸序楊一統(tǒng)《唐十二名家詩》曰:“于時作者眾多,篇章繁贅,選醇摘粹,種種相望??羾烙跉v下,泛濫于新寧,使務精者致憾于多,博摭者遺恨于寡,均之二集,未為折中。故總唐初四杰及陳、沈、王、孟十二人為集,上盡正始之音,中羅開元之美,外聯(lián)甫、白之華,下杜中晚之漸,有唐之盛,班然備于斯矣?!秉S、孫二人都提到選詩以“十二家”為中心的原因,而孫氏的論述兼及論詩中以“十二家”為楷式的原因,因而更具代表性。就選詩而言,他認為選家選本眾多,且自以為能得唐詩之“醇粹”,互摭利病。前有《品匯》,后有《唐詩選》堪稱佼佼者,但高選浩博“使務精者致憾”,李選苛嚴使“博摭者遺恨”,都不能很好地充當學詩者的楷式,故選“十二家”詩以為折中。就論詩而言,“十二家”能遠承漢魏傳統(tǒng),為盛唐氣象的代表,可以羽翼李、杜,且無中、晚之衰敗跡象,足以代表唐詩藝術成就。
明代唐詩選本之所以出現(xiàn)“以盛唐為楷式”的選詩傾向,同明代復古派論家基于文章與時高下的論調(diào)而建構起來的唐代詩歌史有密切關系,這一詩歌史則定位在與李唐國運由昌平走向極盛相表里的初、盛唐詩歌創(chuàng)作階段,而排除了中、晚唐詩,這從明初宋訥、宋濂、王祎的“書”、“序”及林鴻的論詩中都可以得到驗證。而明代選家以“盛唐楷式”為前提,具體到以李杜為中心,繼而輔之以“十二家”,其終極目的則在于續(xù)寫一種公推的經(jīng)典詩歌發(fā)展史。
高棅云:“嘗謂《風》、《騷》輟響,五言始興。漢氏既亡,文體乃散。魏晉作者雖多,不能兼?zhèn)渲T體。齊梁以還,無足多得。其聲律純完,上追風雅,而所謂集大成者,唯唐有以振之?!?/p>
屠隆序《選唐詩》云:“詩自《三百篇》、漢魏而下,獨推唐。”
葉向高《精注百家唐詩匯選敘》云:“詩自《三百篇》后,咸謂詩必漢、魏、盛唐,自嚴滄浪已持此論,今世之三尺童子能言之?!?/p>
黃姬水《刻唐詩二十六家序》云:“今之談詩者,其誰不曰《風》、《騷》而下,其漢與魏乎?漢、魏而下,其盛唐之盛乎?指五尺童子而問之,亦知談如是也?!?/p>
可以看出,從《詩》→《騷》→漢、魏古詩→唐詩(盛唐詩)薪火相承的經(jīng)典詩歌史是當時士人的認識主流,且這種公推的經(jīng)典詩歌發(fā)展史不僅排除中、晚唐而且是抹去宋、元詩風的。林慈序《唐詩品匯》云:“詩自三百篇而下,莫盛于唐……真所謂集大家者,降是無足取焉?!崩钜示庍x《唐詩援》自為序云:“至盛唐洗濯擴充,無美不臻?!峡梢詸a栝曩賢,下可以儀型百代。謂之曰盛,不亦宜乎!至中、晚而衰矣,至宋、元益衰矣?!?、晚及宋元人皆知尊盛唐,皆知學盛唐而患不逮,乃今之人背高曾而尸祝其玄孫,忘本而逐末,取法乎下,必至風日頹、道日降。沂故不憚以衰朽余年,訂斯編問世,故不得已而命之‘援’也?!币闹械摹敖凳菬o足取”、“益衰”等字眼,明顯地反映出選家尊唐而輕宋、元的詩學去取觀念,李氏更將中晚唐、宋、元詩一概定位為“衰”,指斥為詩之“末”,甚至將其比作盛唐詩之玄孫,可見其對中晚唐、宋、元詩之鄙薄。而其對“盛唐”詩卻極力稱許,頗能體現(xiàn)出“以盛唐為楷式”這一派選家的共識。
因此,在這種公推的詩歌史基礎上,明人所要做的便是徑直接續(xù)盛唐格調(diào),從而完成振起詩道的使命,即實現(xiàn)從《詩》→《騷》→漢、魏古詩→盛唐詩→明詩的傳承跨越。謝榛《四溟詩話》卷三云:“歷觀十四家所作,咸可為法。當選其諸集中之最佳者,錄成一佚,熟讀之以奪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diào),玩味之以裒精華?!窍?,夢李、杜二公登堂謂余曰:‘子老狂而遽言如此。若能出入十四家之間,俾人莫知所宗,則十四家又添一家矣?!彼^“十四家”,即李、杜與“十二家”。這是后七子談論“楷式”的具體化(即以誰為楷式)問題時,謝氏的對答言語。首先談到以“十四家”為法的途徑,就是先編錄選本(即“選其諸集中之最佳者,錄成一佚”),而后諷詠玩味。接著托言李、杜道出以“十四家”為楷式的終極目的,即是在創(chuàng)作上鑄就自己的風格,最終青出于藍而自成一家,造詣上與“十四家”并駕齊驅,所謂“十四家又添一家”。也即是與“十四家”為伍、與“盛唐”為伍,從而承續(xù)滯留于“盛唐”的經(jīng)典詩歌史,而不僅是模仿、接近“十四家”。選家張居仁也有類似的目的,其《唐十二家類選·小引》云:“余染指十二家已日用飲食之矣,浸假而化余之尻以為輪蹄、以為馬,余因乘之而游開元、天寶間,與十二家相唱和,窅然忘吾之憂四肢形骸也。安知我之不為唐耶?十二家之不為我耶?”張氏所謂“日用飲食之”即是謝氏的“熟讀”、“諷詠”、“玩味”;張氏的“安知我之不為唐,十二家之不為我”,即是謝氏的“出入十四家之間,俾人莫知所宗”;張氏的“與十二家向唱和”即是要與“十二家”并駕齊驅,即是謝氏的“又添一家”??梢钥闯觯谶x家眼里,“盛唐楷式”既是學詩者的師法榜樣,也是學詩者所要達到的最終目標,體現(xiàn)出一種基于特定的審美范式而又不止于單純的崇拜欣賞,并試圖超越的審美追求。以此為鵠的,所要進行的是由模仿至于諳熟而最終至于超越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進而完成從《詩》→《騷》→漢、魏古詩→盛唐詩→明詩的經(jīng)典詩歌史續(xù)寫,這便是明代選家“以盛唐為楷式”的終極目的所在。
在明代選家眼里,“菁華畢出”的唐詩選確實具有作為“文章之衡鑒”的“楷式”意義。于是,爭相為選,且都自以所選為“正”、“精華”、“繩尺”,力圖為后學樹立至高無上的學詩范式,如高棅《唐詩正聲》、余儼《唐詩精華》、符觀《唐詩正體》、徐用吾《唐詩分類繩尺》、徐統(tǒng)《唐詩粹選》等等。特別是通過標舉“盛唐楷式”,試圖使明詩從師法楷式開始,走向出于盛唐而超越盛唐的境地,從而拋開中晚唐、宋、元,續(xù)寫緊承盛唐輝煌的經(jīng)典詩歌史,這也是有明一代多數(shù)選家所共具的良苦用心。焦竑序《唐詩選》云:“恒自謂足以盡唐詩,乃知其精心妙會,自具別解,非唐詩果盡,要亦選唐詩者之心盡也”,其是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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