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識途
有的文學青年寫信問我是怎樣寫起小說來并且成為作家的,我一直沒有回答?!段乃噲蟆肪庉嫴恳苍?jīng)要我寫一篇《走向創(chuàng)作之路》的文章,我也一直沒有寫。為什么?因為在我說來,與其問我怎樣走上文學之路成為作家的,不如問我怎樣走向革命之路成為革命家的。我寫作品是當作我的革命工作的一部分來辦的,我寫的作品也都是我的革命斗爭生活在我的頭腦里反映的記錄,雖說這反映是能動的反映,這記錄是經(jīng)過集中概括和藝術加工的記錄。
說實在的,從我青年時代參加革命斗爭以來,從來沒有想過我要努力奮斗,立志當一個作家。那個時候,中華民族正在苦難之中,大好河山被人宰割,有淪為殖民地的萬劫不復的危險,中國人民正在水深火熱之中苦苦煎熬。一切有血性的中國青年,無不為民族的滅亡而悚然于心,無不想奮起救國,拼死斗爭。我和許多青年一樣,一心想的就是找尋革命的道路,抱定“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決心,參加革命斗爭。那個時候壓根兒沒有想到要寫作品,要當作家。在工作之余,也閱讀文學作品,但不是為了消遣,我主要是讀我國和蘇聯(lián)以及一些弱小民族的作品,大都記述人民的苦難和斗爭的。我從那里汲取精神力量。那個時候我甚至還提筆寫過作品,大半是快板、唱詞、特寫、雜文、報告以至評書和活報劇,還寫過時事報道,政治評論以及宣言、傳單之類,什么都寫,只要這些對革命起一點宣傳鼓動作用就行了,隨寫隨用,隨用隨忘,從來沒有想到要登在刊物上或集印成書。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我甚至還寫過真正的文藝作品發(fā)表過,還和光未然一起辦過文學刊物,其實也只是為了鼓動革命。我那時想到的就是革命,革命,面對的就是生與死的搏斗,血與火的戰(zhàn)爭。我為勝利而歡歌,我為失敗而痛苦,我為敵人的瘋狂鎮(zhèn)壓而切齒痛恨,我為戰(zhàn)友的慘烈犧牲而放聲痛哭。我以能和人民吃一樣粗糲的飯,沒鹽味的菜羹,和他們長一樣的疥瘡,打一樣的擺子,滾一樣的草薦,生一樣的虱子而感到欣慰。我也和他們吸著一樣辛辣的葉子煙,在星光下的池塘邊,曬壩上或土地廟前擺談奇聞怪事,訴說希望和夢想,和他們分享一樣的困苦和災難而感到幸福。就是這樣,年復一年,這些人物和事物都慢慢地沉落進我的記憶的底層,逐漸變成為思想的礦藏。而新的斗爭,新的人物和事件又涌到我的面前來,我又投身進新的斗爭洪流中去了。
解放以后,更為繁重的工作任務,各種新形式的斗爭,幾乎占據(jù)了我的全部時間,吸干了我的全部精力,新的更加激動人心的人物和事件,不斷地涌入我的頭腦。過去的人和事一層一層地沉積在我的記憶之中。只有在偶然的機會,和戰(zhàn)友閑談過去的斗爭生活,或悼念某一位烈士或者偶然在某一個當年的景物面前,烈士的遺物面前,一顆火星突然在我的心間爆發(fā),一根火苗在我的心中熾烈地燃燒起來,照亮了當年的革命歷史畫卷,那些人物又栩栩如生地在我的眼前晃動,甚至在夜間打擾我的清夢,在漆黑的夜里立在我的床前,和我談笑,向我訴說,呼吁他們復活的權利,這個時候我才感到我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提起筆來。于是我真的提起筆來,寫一些已經(jīng)爛熟于胸的革命年代的人和事。然而也不過迫于無奈提起筆寫一寫罷了,沒有想到要送到刊物上去發(fā)表的。只是有的節(jié)假日中,應青年們的要求擺龍門陣,或者應報刊的要求,寫點回憶錄,并沒有要當真寫文學作品的念頭,更沒有要當作家的愿望。
可以說是很偶然的機會,或者從根本上說,并不是偶然的機會,我在回憶錄的基礎上,寫成一篇小說,在《四川文學》上發(fā)表并在《人民文學》上轉載,馬上引起文學界幾位前輩的注意。我不能忘記的是當時全國作協(xié)書記處的幾位同志,特別是邵荃麟、張光年、嚴文井、郭小川、侯金鏡等同志,自然還有沙汀等四川的同志。他們給了我很大的鼓舞,要我擠出時間來從事創(chuàng)作。我還記得邵荃麟同志把我找去,對我說:“看了你的作品,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是可以想見你是一個很有革命斗爭歷史的老同志,而文筆又有一定的特點。你是可以寫作的,而且應該寫作。打開你的巨大的革命生活的寶藏吧?!边@時在一旁的侯金鏡同志插話:“看來你那里有一個生活的富礦,你是不能拒絕讓我們來開采的。”邵荃麟同志又接著說:“當然,你也不能停留在樸素的龍門陣和回憶錄上,你應該把富礦揀出來,加以淘洗篩選,然后進行精心地提煉,凝結成閃光的作品來?!?/p>
哦,我明白了,我已到了應該寫和能夠寫的時候,就是說創(chuàng)作的素材在我的胸中爛熟了,可以動手寫了。但是不能停留在龍門陣和回憶錄上,不能受真人真事的局限,而應該集中概括,塑造典型,也就是說要進行藝術加工。其實我在寫回憶錄中已經(jīng)深深感到了,當我在靜夜冥思時,忽然過去生活中的許多人都跑了出來,站在我的面前,要求我在作品中給他們分派角色。然而角色是有限的,不可能每一個人都各安一個位置,于是我把同類的人物,有的來自湖北,有的來自云南,有的來自四川,各取其突出的特點,合并起來(合并這個詞可能不夠貼切),集中概括成一個更富于生命力、更生動活潑的人物,也許這便叫做典型人物吧。這樣,涌到我床前的人物都皆大歡喜,隱沒進黑夜里去了。
我便這樣半推半就地寫起小說來了。
我說半推半就,確是實情。起初,我還只是在迫于編輯部寫信、打電報、派人來的緊催慢迫下,利用繁忙公務中的閑暇,偶爾寫一兩篇,大都是革命傳統(tǒng)故事,其實不過是把我最熟悉的人和事,集中敷衍成篇,多少有些被動應付的意思。但是一當編輯部轉來一些青年讀者的熱情洋溢的來信,說從我寫的小說中獲得了教益,要向書中的英雄人物學習,并且盼望我多多寫作時,我竊然心動了,編輯部和作家們也以為對青少年進行傳統(tǒng)教育,老同志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哦,我寫的作品對于青年是有益的,對革命是有用的,這也算是一種革命工作,那就寫吧,我一個人能干兩個人的活兒,何樂而不為!于是我打起精神來搞創(chuàng)作了。
但是可怪,我這么寫下去,從應付編輯部催稿,變成主動想寫想送了。過去沉積在我的記憶底層的人和事,一下子被翻騰出來,像走馬燈似的在我的眼前轉動。有時半夜醒來,當年許多革命人物跑到我的面前,在催促我,責備我,問我為什么不把他們的斗爭事跡寫出來。有時擾得我不得安寧,于是爬了起來,打開電燈,伏案疾書,直到天明。這時我便感到十分欣喜。有時害懶,硬是不寫,便感到十分煩惱和苦悶,真好像日本的廚川白村說的是“苦悶的象征”似的。我為此請教于當時文藝報社的侯金鏡同志,他說:“這說明,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非寫不可的時候了,非一直寫下去不可的時候了,而且這是創(chuàng)作力最旺盛的時候,是可以寫出比較好的作品的時候,千萬莫錯過了。正像你已經(jīng)把深埋在你的腦子里的文學豐富礦床的蓋子揭開來,許多閃光的礦石暴露出來,你不去開采出來,加工提煉成閃光的金屬,是不可能的了。這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說的‘爛熟于胸,呼之欲出’,你是無法,也不應該拒絕寫作的了?!?/p>
真的,我不再把寫作當成一種應付交卷的苦差事,而變成一種沖動,一種權利,一種廢寢忘食也甘之如飴的快樂,一種神圣的革命責任感了。我下決心,一方面我必須完成我的公務,一方面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業(yè)余時間,包括占用一部分我的正當?shù)乃邥r間,完成我的創(chuàng)作任務,我的確曾經(jīng)自許,要把一個人變成兩個人來干活,要把剩余的三十年變成六十年來使用。這是六十年代中的事。可惜的是,十年浩劫來了,我的人與文俱在,被揪了出來,過去的辛苦創(chuàng)作被當成證據(jù)確鑿的反革命活動,寫好的初稿,積累的大量素材和資料被沒收和銷毀了,我的旺盛的創(chuàng)作青春被扼殺了。——這是題外的話,不說了。
當時,我到底不是一個專業(yè)作家,我不可能抽出更多的時間來學習文學知識,研究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很難精心錘煉,拿出很有份量的作品來。而且我也量定了自己這個“半路出家”人的本事,不過能寫一點比回憶錄稍微精彩一點的故事罷了。但是這只要能對青年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發(fā)揮作用,只要能達到這樣一點目的,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便算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又何必非份地想“藏之名山,傳之久遠”呢?
然而我有時又不能不為自己的笨拙的文筆氣惱,那些驚天動地、可歌可泣的斗爭,一想起來,便使我的心靈的弦索震顫,有時為那些可敬可愛的人物而感動得抽泣,我在寫的時候,有時也文思潮涌,筆下如注,甚至來不及寫,不得不在稿紙邊臨時記下幾句話、一段事備忘,有時在奮筆疾書時,身上感到冷得發(fā)抖,而心里卻感到熱得要命,簡直像一鍋開水沸騰起來。可惜這么生動的人和事,這么激揚的創(chuàng)作沖動,寫下來的文稿,看了一遍,感到不行,改了幾遍,越看越不像樣,于是放下,壓它半年一年再看,才找到了修改的路子。但還是感到力不從心,辭不達意。我這才明白,要搞文學創(chuàng)作,深厚的生活積累,固然是第一要緊的;要反復醞釀,爛熟于胸,呼之即出,并且有了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了才動手寫作,也是十分必要的。但是即使具備了這一切,而自己的藝術表現(xiàn)能力很差,寫作技巧不行,就會有像茶壺裝湯圓,倒不出來的苦惱。所以要想寫作,必須下苦功夫磨煉自己的藝術表現(xiàn)能力,這對我說來,甚至是更為迫切的事。對于某些有志于寫作的青年說來,恐怕也不是可以等閑視之的事。
當然,我可要把話說回來?,F(xiàn)代的青年,如果他想成為一個革命的作家,首先要求自己是一個革命家。要像老一輩革命作家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那樣,參加進刀與劍的搏擊,血與火的斗爭中去,經(jīng)過痛苦的磨煉,積累豐富的經(jīng)驗,行有余力,才可為文?,F(xiàn)在的青年作家就應該深入到現(xiàn)實的生活中去,到“四化”的建設洪流中去,到工農(nóng)兵火熱的斗爭生活中去,無條件地去革命,去建設,不要老想到自己要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要創(chuàng)作鴻篇巨著。只有等你積累起豐富的生活素材來,那些人和事已經(jīng)爛熟于胸,而且革命的激情激發(fā)起你的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有如胎兒躁動于母腹中一般,這樣你才可以從事創(chuàng)作。而且我要說,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就只能寫出怎樣的作品,你的思想水平多高,你的作品水平多高,言為心表,文如其人,這是絲毫不爽的,你如果想創(chuàng)作革命的作品,你必須首先做一個革命的人。魯迅曾經(jīng)講過:“我以為根本問題是在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倘是的,則無論寫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學’。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边@雖說已是老生常談,我卻認為十分重要,而且也是我談自己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這一篇話的主旨。
(原載《青年作家》198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