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惠
弗洛伊德認為,個體生命從離開母體的那一刻起,此后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回歸母體,或再造一個類似母體一樣的生存環(huán)境。他把這樣的心理動因叫做“返宮情結(jié)”。從寫作心理學的角度看,詩人,可能是最容易患上“懷鄉(xiāng)病”的一群。其一,詩歌精神與塵世之“隔”使得他們的“返宮情結(jié)”實現(xiàn)起來難于常人(事實上在當下中國乃是所有人的一個幻夢,詩人無非是將此感受訴諸詩歌的一群);其二,詩歌這種高度精神化的文體從本質(zhì)上與宗教、哲學相通,她勢必要追問“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樣的終極問題。因此,“家園”、“根”、“出生地”、“懷鄉(xiāng)病” 等這樣一些精神符碼常常成為許多詩人筆下頻繁出現(xiàn)的題材、意象和主題。
從緯度上看,如果我們將當代懷鄉(xiāng)詩作一個類比和考量,中國詩人的精神版圖由此可見一斑。從經(jīng)度上看,懷鄉(xiāng)詩由來已久,從《詩經(jīng)》中的《小雅·何草不黃》到余光中的《鄉(xiāng)愁》,類似題材幾乎貫穿了中國歷史的每一個朝代,概因我們的歷史歷經(jīng)無數(shù)戰(zhàn)亂、災荒、征伐、逃亡、背井離鄉(xiāng)與生離死別。乃至“懷鄉(xiāng)”成了一種情結(jié),一種病因,一種錐心之痛。對離亂的感傷,對家園的守望構(gòu)成了多數(shù)懷鄉(xiāng)詩永恒的詠嘆調(diào),也構(gòu)成了我們揮之不去的民族記憶和歷史印象。從這個意義上說,每一個當代人寫下的每一首詩其實就是歷史,因為所有的當代史終將成為歷史。而在當下的語境中,懷鄉(xiāng)詩事實上是大有深意的,我甚至認為它的意義遠遠超越了歷史上的災荒和離亂。
《三才胡同》正是這樣一首懷鄉(xiāng)詩。它應該是天津這座歷史文化名城中某個我不知道的地名,但正像詩人在詩中所解讀的那樣“天地人,映對日月星”,充滿了智慧,通靈,和合和大氣。而事實上,它只是一條胡同,一爿詩人尋舊的故地,已被“激進的醫(yī)生從版圖上割去”,并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剔卸后,北開大街,剩一片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只好擺在樓群叫賣”。自是物非人也非,“不報大名,互不相識”,大有賀知章《回鄉(xiāng)偶書》之嘆惋。如果說有什么瑕疵,我認為將“爸爸”改成“父親”可能更顯莊重一些。
但對于三才胡同的民間怪俠們來說,版圖,那只是個生疏的政治概念,他們,只要有活色生香的日子就已足夠。比如據(jù)院為王的母大蟲“熬死你”最文明的舉止也莫過于“跨門檻,嗑瓜子/專給斗架孩子,支招”;比如姜老五的傳聞,“總是和孝悌、腳行、下半身有關(guān)”;比如“砍鞋”游戲的英雄的馬來雨,至今仍在三才胡同的歌謠中傳唱不休;比如微醺的父親,即使喝得歪歪斜斜,也要“把寂靜小溪游得風波四起”;即使是“抽過白面”,已近殘年的糖房老主人,“斷煙后的胸腔/從南呼嚕到北”,豪氣依然不減當年。
都說回憶是靠不住的,但當家園不再,除了回憶我們還剩下什么?因此,這首詩的情感是復雜的,既有童年的輕快、歡笑,對鄰里的調(diào)侃,也有對當下現(xiàn)實的無聲鞭撻和無奈嘆惋。尤其是“糖房,早已無糖可買/海陸空,象獅鼠,改賣毛片,兼租小人書”,至此,三才胡同徹底淪陷,被切割的便不只是版圖。
但詩人的情感始終是隱含,蘊藉而節(jié)制的,因為對于一首好詩而言,題材便是你的立場,你根本無須在詩中呼天搶地,只須用精準的語言如實記錄便是。
另一個亮點便是比喻的精巧,如“丟棄的日子,像羊,邊走邊拉的糞蛋”,“蛤蟆樣粗脖”,“他家胖閨女,出出進進,像只雪兔”,“”回憶是枚甜甜果糖……我把果糖含在嘴里,再把衣裳,輕輕疊放”等,一掃那些濫俗比喻的老套陳腐,而是別出心裁,別有新意,不由令人耳目一新。
這是一首真正關(guān)注歷史與當下的,接地氣的,有趣的詩,里面有活生生的人和物,與一切華麗辭藻的堆砌、技術(shù)主義的顯擺、靈魂缺席的蒼白,統(tǒng)統(tǒng)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