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亮文
一
我們的幸福是從擁有一座森林開始的。
一片綠色的森林,那是大自然獻給村莊的禮物。大自然對于村民的眷顧,總是通過一片森林來表達。
二
春天,信風(fēng)如約而至,它吹過森林,帶來豐沛的濕氣。森林如時間一樣開始日益生動起來,自由自在而又神秘莫測。
這時,生命開始歡唱,各自演繹著生命的傳奇。
高大的楓樹成了鳥兒的瞭望塔。鳥兒用細長的腿支在樹枝上,風(fēng)騷十足地引吭歡歌,偶爾又自顧影自憐地撲閃著美麗的羽毛,以此來吸引異性。在它們看來,動聽的歌喉或者美麗的外表遠比內(nèi)心的修為更加重要。如果,森林是一座大學(xué)院的話,它們則是“學(xué)院”里貨真價實的“?;ā?。鳥兒的演唱有自創(chuàng)的修辭和花腔,歌聲的文法和襯詞獨具特色。它們是名副其實的校園歌手,相對于鳥兒的聲音來說,聲樂系里的任何學(xué)生都只是尚未畢業(yè)的小學(xué)生。它們的聲線質(zhì)樸、天然,每一種歌聲都是獨一無二的。鳥兒很是灑脫,面對驀然到來的訪客,也毫不怯場。它們的歌聲與飛翔讓生機盎然的森林錦上添花。
春天的森林是色彩斑斕的,各種山花次第開放,生動而又耀眼。鳥兒通常選擇在這個季節(jié)談婚論嫁、生兒育女,不需要擔(dān)心人類會打擾它們的生活。春天是鳥兒忙活的季節(jié),森林里有它們最喜愛的花蜜,其長長的口器仿佛是一桿精致的吸管,這些美味營養(yǎng)的食物讓鳥兒出落得水靈而有韻致。鳥兒在花叢中跳躍、穿梭,終日忙忙碌碌,不經(jīng)意間,又扮演著媒人的角色,許多植物經(jīng)由它們傳播了花粉,生命得以傳承……
秋天時分,果實掛滿枝頭,妝點著森林,豐碩的果實在陽光下?lián)]霍著自己的生命,燦爛而又奢華。這些香甜的果實為森林里的各種生靈提供了可口的食物。一些遷徙的鳥兒掐算好時間,每年秋天經(jīng)過馬拉松式的飛行后,準時而又準確地抵達這里。果實豐饒的秋季是森林里的狂歡節(jié),各色的鳥兒呼朋引伴,連毛毛蟲都熱情地加入這個盛大的果宴。森林變成了一個動物的大餐廳,它們大快朵頤,毫不顧忌自己的光輝形象。對于森林里的動物來說,森林里有著豐富的菜譜。它們最懂得享受,享用著美味,沐浴著秋光,通體自由,無拘無束。秋天是動物們暴飲暴食的季節(jié),每天,它們的工作只有一件,那就是敞開肚子不停地進食。它們的動作并不優(yōu)雅,卻顯得十分明智。這是一次驚人的饕餮行動,它們消化果實,儲備能量,積蓄著的厚厚脂肪足以讓自己安然度過嚴寒的冬天。森林是一所獨特的學(xué)院,這是它們在森林這個巨大的學(xué)院中,學(xué)到了適應(yīng)自然的一種智慧。
事實上,森林學(xué)院里,每一種動物都掌握了獨特的生存之道。
蜥蜴是森林中古老的物種,它拖著長長的尾巴,在林子中大搖大擺,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就像童話故事那樣安閑,即便與宿敵狹路相逢,它也不是驚慌失措。萬一不幸被天敵抓住,也能決然斷尾逃脫,從而逢兇化吉。不出多久,它又能重新長出漂亮的尾巴。
啄木鳥身懷捕食的獨門秘笈,堅硬的喙是其成功的必殺器,不僅能夠感知樹木里有無害蟲,還能一舉將其捕獲。所以,啄木鳥是植物健康的捍衛(wèi)者。某種意義上講,啄木鳥所學(xué)的專業(yè)是“外科”,因為它們是森林里的妙手神醫(yī),經(jīng)由它們的治療,患者往往藥到病除,樹們再次煥發(fā)生機。
蜘蛛是紡織學(xué)院里出類拔萃的學(xué)生,它們織網(wǎng)的技藝巧奪天工。蜘蛛喜歡獨居的生活,從不需要異性的陪伴。它們是天生的殺手,其花招與詭計無與倫比。蜘蛛吐出縱絲和橫絲布下的八卦陣,讓森林里許多莽撞的昆蟲都難逃此劫。它們只要安心地等待,就往往能夠獲得豐富的口糧。連人類都不得不驚嘆它們生存的智慧。
家養(yǎng)的黃牛闖入往往打破了這里的寧靜。它就像是森林學(xué)院里的巨無霸,讓眾多森林居民對它們退避三舍。不過,更多的時候,它信奉素食主義,通常只對青草有興趣。
山鼠應(yīng)該是學(xué)“財會”專業(yè)的,最懂得儲蓄致富,并且經(jīng)營有方,每到秋天,便忙碌著修建糧倉,它們狡兔三窟,森林里到處是它們的糧倉。山鼠把找來的堅果、松仁等極其謹慎地儲藏起來,然后精打細算地計劃著冬天的每個日子,絕不浪費一小粒糧食。它們白天從不輕易外出,晚上則膽大妄為起來。它們偷食莊稼的本領(lǐng)一流,村民的紅薯、豌豆、玉米都是它覬覦的對象。這樣的冒險是值得的,籍此,它們能夠過上富足的生活。但是,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黑暗來臨時,貓頭鷹才是森林里的主角。貓頭鷹遺世獨立,是夜行性動物,喜歡獨來獨往,所以,它們的具體生活是神秘的,人類總是難以知曉。通常,白天時,它們蒙頭睡著大覺。到夜里,它們的視力恢復(fù)到最佳,開始活躍起來。貓頭鷹是山鼠的死敵,它們鴟目虎吻的形象令山鼠聞風(fēng)喪膽,山鼠是它的美味佳肴,所以,有時山鼠的僥幸也是一種錯誤的決定,因為,稍不留神,便成了貓頭鷹的盤中餐。
森林里總是不斷上演“螳螂在前,麻雀在后”的驚魂一幕。對于叢林世界,弱肉強食,既是規(guī)律也是王道。
嚴寒的冬季終于來臨了,森林變得空蕩起來。食物也嚴重地短缺,對于森林里每一種不愿冬眠的動物而言,為了生存,常常忙得焦頭爛額,可是即便如此,它們還是常常陷入饑餓的尷尬處境。對春天的等待,是所有森林動物的漫長旅程……所以,要想生存,“忍耐”是動物每年必修的功課。
森林,就像一所大學(xué)院,它以獨特的情懷給予了動物酸甜苦辣的生活。
三
森林是一個豐饒美麗的伊甸園。在這里,萬物順著自己的天性快活地生長,不需要擔(dān)心像城市里的樹一樣被截肢后移植或者扭曲成盆景。
楓樹是森林里魅力四射的“校草”。它玉樹臨風(fēng),翹首長空,冠幅寬大,傲然于頂端,顯得很有帥哥范。深秋時節(jié),楓葉含羞帶澀,它艷麗的色彩絢爛了整片森林。灌木則是它的裙擺,在那株高大的楓樹四周,密布的楓樹全是它的子孫。它們用高高的手臂齊刷刷地撐起了一片天空。但是,灌木并不總想寄人籬下,它們努力伸展,獲取屬于自己的陽光。藤本植物是森林里的屌絲一族,不顯貴,也不為人關(guān)注,但是它們能夠另辟蹊徑,它們懂得與附主共生共榮,通過攀援大樹來獲取生命的能量。小草,則信奉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哲學(xué),安靜地享受大樹帶來的陰涼。
如果一棵大樹不幸倒下,木頭則很快被菌類占領(lǐng),然后又被覆蓋上密密的苔蘚。森林每天都在生長,即便是積雪厚蓋的寒冬,生長仍在微量地繼續(xù)。春天伊始,森林的生長便一發(fā)而不收,到夏季時分,森林便變得擁擠不堪。
森林里,植物的生長是沒有規(guī)律的,但是,它們的生存卻有著殘酷的法則。只有極少的植物能長成參天大樹。而那些倒下去的大樹旁,往往有新的生命的誕生,這極有可能是大樹的衣缽傳人。大樹的死亡往往為其開辟出一小片彌足珍貴的天窗,陽光傾瀉下來,一棵幸運的小樹在這里站穩(wěn)了腳跟,如果運氣不錯的話,十年、二十年后,它可能也會成長為參天大樹。
山是連綿起伏的,站在山體之前,人顯得那么的渺小,人定勝天的想法總是一廂情愿的。村民世代與山打著交道,深深淺淺,但是,沒有誰能夠輕易地掌控著山的發(fā)展。
在這方面,植物卻獲得了巨大的勝利,它們用柔嫩的身軀、綠意的情懷與看不見的力量征服著山體,并支撐著生命的綿延。
為了繁衍生命,森林里的植物各出奇招。當動物從身邊經(jīng)過,鬼見針迅速黏住其皮毛,并通過動物這輛順風(fēng)車把種子帶到更遠的角落。它們是一種機會主義者,最懂得見縫插針,即便是人,也不愿輕易放過。它們自私自利,從不去顧慮別人的感受,所以惹人討厭。深秋時節(jié),烏桕樹的種子開始分娩,潔白的籽粒深受鳥兒喜歡。它的種子甘甜,卻不易消化,往往隨著鳥兒的糞便空運到森林的每一個角落。森林里,很多樹種工于心計,比如菝葜,它學(xué)會了以鮮麗美味的種子作為小費吸引著鳥兒,雇用鳥兒擔(dān)任辛勤的農(nóng)夫,為它播撒種子。來年的春天,當氣溫適宜、雨水來臨時,新的生命在某個鳥兒的糞便里邊破土而出,并開墾著新的家園。若干年后,一棵后起之秀便在森林里嶄露頭角。
樹們也深諳獨善其身的生存潛規(guī)則,必要時,它們也學(xué)會劍走偏鋒。通常,那些躲在陡峭山地的植物往往更容易延續(xù)香火,偏僻旮旯兒是它們的隱居地與避難所,它們身處絕境卻能各得其所,甚至獲得壽終正寢、終期天年的福份。
森林里的每一種植物都有其獨特的生存本領(lǐng)。
有些蘑菇貌美如花,卻心如蛇蝎,這往往讓人和動物對它敬而遠之。所以,這樣的處事準則總能讓它們無憂無慮地享受自己的人生。衫樹的針葉十分獨特,不僅耐高溫,也耐酷寒,它們擁有獨特的智慧,這是它們族群綿延不絕并一直統(tǒng)治著這片森林的絕招。而竹子最能察覺到森林環(huán)境的細微變化,春天一到便勇敢地打開自己的生物時鐘,它是植物界生長項目的一項世界記錄的保持者,其分蔸、生長的速度讓人嘆為觀止。早春雨后的陽光是竹筍拔節(jié)的發(fā)令槍,一夜之間,它便破土而出,一棵勤奮的竹子,一個月的時間就能長大成才。初夏,竹子自由自在地擺動著芹秀的身子,靈動了整片山林。
森林就如一座學(xué)院,它實行“有教無類”的教育理念,用它的包容教會了植物各具特色的本領(lǐng)。
四
村莊與森林之間自然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在鄉(xiāng)親們的眼里,和村莊住在一起的除了田野,還應(yīng)該是一片森林。森林就像是村莊一張生動的壁紙,寧靜、雋永,而又樸素大方。
大多數(shù)的日子,我們的身影穿梭于森林之間。村上春樹說,“每個人都有一片屬于自己的森林”,世世代代,村民們總能在森林里找到自己。森林是我們生活的背景和衣食父母,其實它更像是個“職業(yè)培訓(xùn)學(xué)院”,它衍生了木匠、篾匠,畜牧業(yè)等許許多多傳統(tǒng)的職業(yè)。
父親主修的專業(yè)是“木匠”。家里的斧頭、刨子、鋸子、鑿子大大小小,各式各樣,到處都是,他的一輩子都在整那些形形色色的木料。父親的手藝嫻熟,一些毫無規(guī)則的林木經(jīng)由他手立即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他出品的桌、椅、凳、柜、茶幾等木器漂亮極了,它們都長著淺黃色的皮膚,自然、樸素,像極了我們生活的底色。父親看樹的眼光與角度與眾不同,一棵普通的樹也能看出門道來。他喜歡用楓樹、烏桕樹等實木來打制家具,這些木料堅韌結(jié)實,容易拋光,所以父親對它們情有獨鐘??恐窘车氖炙嚫赣H在村里站穩(wěn)了腳跟。在眾多的學(xué)子中,父親應(yīng)該算是學(xué)院里一個優(yōu)秀的學(xué)員。
我的一個堂叔是個篾匠,村民的竹簍,籮筐、魚簍,菜籃、笊籬、蒸籠、篩子、簸箕、筷籠、幾乎都是出自他手。可以說,山上那一片片碧綠的竹林就是他創(chuàng)造智慧、大展身手的源泉。在這座學(xué)院里,堂叔是一個很有創(chuàng)造力的學(xué)生,他破竹、劈蔑、剖、拉、磨的基本功扎實,剖出來的篾片,粗細均勻,青白分明,出臺的作品美觀、堅韌、耐用,他的竹藝在這一帶蜚聲遐邇,鄰村許多人慕名而來請他去做工,甚至拜他為師。我家里的一個水果籃就是他到縣城辦事時順便送給我的,精致小巧、方圓周正、竹香怡人,小區(qū)里的鄰居看過后都稱贊不絕。
松白大叔可真正稱得上工藝師。在這所“職業(yè)培訓(xùn)學(xué)院”里,他是一個不善言語的學(xué)生,卻懂得與森林心靈溝通,森林賦予他豐富的靈感。在普通人看來一無是處的藤條,充其量用來煮飯或者用來抽打教訓(xùn)不聽話的孩子,在他那卻大有用武之地。他每天的工作是進山尋找藤條,割下后,將其浸透、晾干,然后捋去表皮,再晾干。沒多久,一把把漂亮的極具彈性的藤椅魔法似地變了出來,經(jīng)濟又環(huán)保,四里八鄉(xiāng)的人聞訊前來要貨。九十年代,在打工潮的影響下,他開了一回小差,跑去了東莞打工,不到半年就決絕地回來了。他還是懷念與林木相伴的日子,與藤條打交道讓他顯得更自在,更自由。只有在這里,他才能夠如魚得水,一展他的才華與智慧。
而成叔的專業(yè)則主攻“養(yǎng)殖”。以前,他學(xué)的是打獵的專業(yè),技壓群雄,槍法簡直百發(fā)百中。每一次的進山打獵對于森林的動物而言都是一場“南京大屠殺”,后來他的行為受到了村民的抵制,然后他果斷地改修專業(yè)——棄獵從牧,因為,他看到了山上青草潛在的價值。每天,他把黃牛趕到林間,晚上再把它們召回,根本不需要擔(dān)心它們的丟失。論財富,這一帶,他首屈一指,森林,成就了他發(fā)家致富的夢想。
父親,叔伯們,他們都是這所學(xué)院里出色的學(xué)生。在這所大學(xué)院中,他們獲得了知識,增長了智慧,找到了通往幸福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