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茂谷
周日下午,朋友帶我到哈密市東北100多公里處,看一片古代游牧民族留下的巖畫和遺址。在東天山喀爾力克山前的烏拉臺溝河邊,一片占地約四五平方公里的巨石遺址,猶如雄居山前,守望在山南遼闊大地上的一座失落的城市。遺址南邊是密集的圓形、方形石壘,祭壇般盤旋而上的巨大石堆;往北直到山前,是巨石遍布,散落有致的大石灘;那些巨石上,刻著內(nèi)容豐富、造型優(yōu)美的巖畫;石頭上綻放著黃、紅、綠各色鮮艷的苔鮮;春天的花草在巨石間自由生長……在午后的陽光下,這片年代久遠的遺址并不荒涼,反顯得宏大而奢華。
這顯然是個非同尋常的地方。朋友推斷,這里一定是一座曾經(jīng)的王庭。巖畫是古代游牧民族的文字,記載他們的歷史。如此大量精美的巖畫留下來,說明這里曾經(jīng)有一段很長的和平時代。那么,是哪個民族的王曾經(jīng)在這里主宰?或者,這里曾經(jīng)被哪些民族的王主宰過?是古老的塞種人、烏孫、月氏、匈奴、鮮卑、柔然、突厥、回鶻……他們都曾經(jīng)主宰一方。我在陽光燦爛的午后來到這里,看著一幅幅時代不詳,語焉難解的巖畫,猶如趕赴一場有不同時代的主人共同參加的千年約會。但是,這場規(guī)模宏大的巖畫盛會,一定有一位作品最多的主角。據(jù)專家研究,這個主角很可能是月氏。
哈密烏拉臺巖畫
風吹大幕,歷史的主角輪流登場,月氏在他主演的一幕,演繹了歷史機緣曲折動人的精彩。
公元前1000年左右,印歐人的分支吐火羅人的一支,翻過空氣稀薄的蔥嶺,穿越塔里木盆地的漫漫黃沙,深入到祁連山下的肥美草原,占據(jù)了人類遷徙的重要通道——河西走廊。中國古籍稱其為禺知、禺支或禺氏,《史記》正名為月氏。他們利用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在“絲綢之路”之前,把河西走廊變成了神奇的“青銅之路”和“玉石之路”,開辟了人類最早的“國際貿(mào)易”。憑借快速積累的財富和快馬戰(zhàn)車青銅之利,很快變得強大。
月氏人打敗了神話般強勁的對手——塞種人。三千多年前開始主宰西北草原的塞種人,是被稱為人類最早征服并騎上馬背的游牧族群,曾經(jīng)控制著帕米爾以北至天山、阿爾泰山、包括塔什干、塔拉斯河、楚河、伊犁河流域和巴爾喀什湖以東的廣大地區(qū)。擁有許多人類早期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和先進武器,有防御的甲胄,攻擊的弓箭、斧、劍、矛,使用套索和飛石器。冶煉黃金,制作青銅和鐵器,把天幕般的氈房建在車上。驍勇善戰(zhàn),鐵蹄之風令人膽寒,被傳說成可怕的獨目巨人。憑借強弓鐵騎,在廣袤的草原縱橫馳騁,享有上千年征服殺戮的生死大權(quán)。
月氏開始向霸主的地位挺進,他們傲視西鄰烏孫,與東鄰匈奴平起平坐。匈奴為雙方和平,甚至將太子冒頓送與月氏做人質(zhì)。強者往往難掩侵略的欲望,總要上演相互殺伐的悲劇。月氏殺掉烏孫首領(lǐng)難兜靡,迫使其殘部流落匈奴,從而獨霸敦煌到祁連的大片綠洲。不久之后,曾經(jīng)在月氏作人質(zhì)時差點送命的匈奴太子冒頓繼位單于,立即成了月氏的惡夢。冒頓大敗月氏,他的兒子老上單于直接割下月氏王的頭顱做了飲器。月氏大部分向西敗走,史稱大月氏。小部分退避南山,與羌人雜居,史稱小月氏,最終作為細流融入漢族的海洋。大月氏敗而不餒,西遷途中再次打敗塞種人,強占美好家園伊犁河流域。然而,自己獲得新生時,仇恨的種子也在生長。難兜靡的兒子獵驕靡長大繼位,烏孫向月氏討還血債,與匈奴夾擊,迫使大月氏第二次遷徙。他們沿塞種人敗走的路線,繼續(xù)蹂躪衰弱之敵,占大夏,建新國,成為蔥嶺西側(cè)的游牧大國。正是月氏的再次崛起,讓漢武帝產(chǎn)生遣使聯(lián)合,夾擊匈奴的戰(zhàn)略構(gòu)想,成就漢使張騫空前絕后的歷史偉業(yè)。張騫出使,一舉“鑿空”西域,不僅完成了圍攻匈奴的外交戰(zhàn)略,使?jié)h武帝靈光一現(xiàn)的臆想變成完美現(xiàn)實,更使深受匈奴凌辱的西域三十六國紛紛臣服漢朝帝國,成功貫通長安到羅馬的“絲綢之路”??v使歷史風云變幻,曾經(jīng)的西域,始終是中國版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經(jīng)過多年征伐,月氏建立了與羅馬、安息、東漢并列的貴霜帝國,鼎盛時期縱貫中亞、南亞,領(lǐng)土包括中亞阿姆河、錫爾河至波羅奈以西,以及北印度的大部分地區(qū),首都遷至富樓沙,即今天巴基斯坦的白沙瓦,成為大乘佛教的中心。公元3世紀,貴霜分裂,4世紀后期,被西方人稱為白匈奴的嚈噠滅亡。
如此算來,從西方來,到西方去,對西域歷史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月氏,稱雄河西的時間長達幾個世紀,他們的勢力范圍自然包括哈密一帶;而且,這里很可能是他們穩(wěn)固的后方。
與巖畫的千年之約
這里背靠天山,陽光充足,水源豐富,草場遼闊,通達四方。順著天山峽谷,北部與伊吾、巴里坤草原相連。巴里坤的蘭州灣子也有一處巖畫和遺址,與此處的形制相似。有專家推斷,這里是月氏王庭的冬宮,氣候涼爽巴里坤則是王庭的夏宮。
我在這個巨大的巖畫園里流連忘返,仔細觀摩每一幅巖畫的內(nèi)容:揮桿套馬、行軍打仗、放牧牛羊、狩獵狼狐、舞蹈祭祀……與別處的巖畫相比,這里的更加形象,更加精美具體。我想象著那時的情景,春天來臨,一個個馬隊馳向遠方,征戰(zhàn)討伐;一個個部落縱橫草原,放牧牛羊。夏季里,游牧轉(zhuǎn)往山區(qū),王公貴族乘高車駿馬,去往山北。秋天里,各路人馬重返王庭,繳貢納獻。冬天里,王與他的大臣貴族們在石壘根基的大帳房里唱歌跳舞,喝酒飲宴,論功行賞,把一年里最值得記述的大事定下來,讓專門的雕刻大臣刻畫在大帳后面的巨石上。年復一年,巖畫是數(shù)量越來越多,記述的內(nèi)容越來越豐富。
此時,哈薩克牧人趕著羊群從巖畫間走過,我站在最大最圓的王帳石壘墻上,讓自己的影子映入帳內(nèi),按下照相機的快門,仿佛與曾經(jīng)在帳內(nèi)飲宴或運籌的古人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