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春天,攝影師郝沛開始了他籌劃已久的喀喇昆侖山專題拍攝計劃。在4年時間里,他多次深入這片與世隔絕之地,除了帶來讓人震撼的壯麗冰川和高聳的雪峰外,他的鏡頭還對準(zhǔn)了一個特殊的群體──駝幫。他用相機記錄下駝工們真實的生活,用他的話說,與冰川雪峰相比,駝工與家人臨別的擁吻,與駱駝對視的眼神和共同經(jīng)歷艱險的勇氣,才是喀喇昆侖深處最能觸動人心的東西。
2008年,我開始了喀喇昆侖山專題的拍攝,就是從那時起,我結(jié)識了一個生活在那里的特殊群體──駝幫。
這個群體的成員生活在喀喇昆侖山脈深處一個名叫“苦魯勒”的小村莊,在自然條件惡劣的喀喇昆侖地區(qū),駱駝是主要的交通工具。近些年,隨著政府對喀喇昆侖山主峰喬戈里峰的不斷開放,苦魯勒村的駝工向?qū)ш犖闈u漸擴大,因為要從中國境內(nèi)的北坡攀登喬戈里峰,物資運輸必須依靠駱駝來完成。
這些駝工全都是柯爾克孜族人,有著豐富的高原極地生存經(jīng)驗。毫不夸張地說,哪里有河流,哪里是峽谷,哪里有清澈的水源,哪里適合扎營,他們都了如指掌。正是在他們的幫助下,來自世界各地的登山隊才能順利地抵達(dá)喬戈里峰山腳,其中有一些成功登頂。
從2008年到2012年,我多次進(jìn)入喀喇昆侖山,記錄下駝工們點點滴滴的生活,也因此和他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駝工們堅韌的意志,與駱駝相濡以沫的情感,至今都讓我難以忘懷……
鏡頭下的離別情 每一次出行都是冒險
苦魯勒村的駝工都是男人,盡管他們有著豐富的生存經(jīng)驗,但每次出行,仍然會讓家人無比擔(dān)憂。在我的拍攝中,就記錄下了一幕幕他們與家人難舍難分的情景。
2008年4月9日,我初次進(jìn)入喀喇昆侖山,當(dāng)晚借住在苦魯勒村駝工向?qū)Уつ釥柕募抑?。第二天清晨,?dāng)我走出房門,準(zhǔn)備隨駝工們出發(fā)向喬戈里峰行進(jìn)時,眼前出現(xiàn)了這樣的場景:男女老少大約30多人聚集在一起,熱鬧萬分。駝工們忙著為即將出發(fā)的駝隊捆綁物資,婦女們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待著送行,小孩則在忙碌的人群中竄來竄去。此時,天空烏云密布,呼嘯的“地皮風(fēng)”夾雜著沙土、雪粒彌漫了整個村莊,這樣的天氣似乎讓送行的人更加不安,心情和天氣一樣沉重。
我端著相機站在一旁,尋找可以拍攝的畫面。鏡頭里,一位抱著小孩的少婦坐在地上,時不時抹著臉龐上的淚水,她的身旁還緊緊依偎著一個不到10歲的小男孩,三人沉默無語。就在駝隊即將出發(fā)時,與我同行的駝工托乎納扎提丟掉手中的駱駝韁繩,撥開送別的人群,快步走到這位少婦面前,分別在兩個孩子的臉蛋上深深地親吻,少婦抱著孩子起身,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托乎納扎提。原來這位少婦就是托乎納扎提的妻子,她深知丈夫的出行又是一次生死離別,心情十分沉重……我用鏡頭留下了他們擁抱的畫面,那一幕讓我感動不已。
在人們的揮手送別中,駝隊離開了村子。我騎著一峰體格較大、性格溫順的駱駝,左搖右晃地行走在一條蜿蜒連綿的小道上,道路兩側(cè)是一叢叢長勢茂密的駱駝刺,還有一些從山上滾下來的石頭。我一邊前行,一邊與駝工們交談,詢問他們的姓名、有幾個孩子、家里飼養(yǎng)了幾峰駱駝,他們只能用不流利的漢語和肢體動作回答我。
就這樣行走了大約半個小時,忽然,一陣由遠(yuǎn)及近的摩托車馬達(dá)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同行的薩拉立即叫駝隊停住,并從駱駝上跳了下來。我抓住韁繩轉(zhuǎn)過身去張望,只見一位穿著紅衣裙的年輕女子,騎著一輛摩托車駛來,在駝隊后方停了下來。女子徑直朝薩拉走去,在他身邊小聲嘀咕了一會兒,然后從衣兜里掏出幾盒“紅河”牌香煙,塞進(jìn)了薩拉的外衣口袋。
同女子告別后,薩拉騎上駱駝,跟著隊伍繼續(xù)前行。我問薩拉:“羊崗子(柯爾克孜語中“媳婦”的意思)么?”薩拉笑著點點頭。我回過頭去,那位年輕的女子依然佇立在摩托車旁,目送著丈夫。隨著駝隊的遠(yuǎn)行,那抹亮麗的紅色漸漸消失在天邊……
超凡的預(yù)見能力 “預(yù)測”天氣和自然災(zāi)難
常年在喀喇昆侖山中行走,駝工們練就了一身過硬的生存本領(lǐng)。最讓我震驚的,是他們能夠“預(yù)測”天氣、災(zāi)難,我曾多次領(lǐng)教過他們超凡的預(yù)見能力。
有一次,我們要翻越天塹阿格勒達(dá)坂,這是通往喬戈里峰和喀喇昆侖山腹地各大冰川的必經(jīng)之地。當(dāng)駝隊到達(dá)阿格勒達(dá)坂北坡時,風(fēng)雪彌漫,氣溫驟降到零下15℃以下,我趕緊增添了幾件衣服,因為在高海拔地區(qū)一旦感冒,如果治療不及時,就會引發(fā)肺水腫,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今天能過達(dá)坂嗎?我不禁懷疑地問自己。正當(dāng)我為惡劣的天氣擔(dān)憂時,只見丹尼爾手提粗繩,正準(zhǔn)備往駱駝身上捆綁物資。我指著天空問丹尼爾:“走嗎?”他瞇著眼睛,用不熟練的漢語說了句:“快快地走!”并用雙手形成一個錐形,然后指指手背說:“那邊雪要克(“要克”是沒有的意思)”。
頂著嗖嗖的風(fēng)雪,駝隊緩緩向上攀登,隨著海拔的升高,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經(jīng)過4個小時的艱難跋涉,我們終于登上了海拔4820米的阿格勒達(dá)坂頂端。山頂積雪很厚,有的坑洼地段積雪足足有半米深。我已經(jīng)被凍得失去了知覺,只能讓駝工把我從駱駝上扶下。彌漫的大雪襲擾著我們,站在達(dá)坂頂上,我感慨萬分,竟然隨口吟誦起來:風(fēng)雪嚴(yán)寒翻達(dá)坂,云煙氤氳步履難。山嵐飄逸半腰間,昆侖高處不勝寒。
為了安全起見,丹尼爾讓我徒步下山。踩著厚厚的積雪,我跟在駝隊后面緩慢地前行。沒走多遠(yuǎn),雪真的停了,太陽游動在陰云里時隱時現(xiàn),似乎想鉆出云層,氣溫也悄然回升。果然,正如丹尼爾之前的“預(yù)測”,山這邊不下雪。
還有一次是在2010年5月30日。那天,當(dāng)駝隊抵達(dá)斯坦格爾冰川末端,駝工阿米爾和阿尤甫再三告誡我,冰前面不能去,并做了一個冰要崩塌的手勢。
在冰川的前端,有一個大約30米高、底部面積約20平方米的冰柱體,格外醒目。冰柱潔白似玉,宛如亭亭玉立的少女,我迫不及待地從不同的角度為這位“冰美人”留影。蹊蹺的是,夜里,也就在我給她留下“靚影”不到8小時后,這位“冰美人”轟然倒塌??粗谋鶋K堆成一座小山似的,我悲傷不已,同時也想起阿米爾和阿尤甫白天的囑咐。endprint
第二天,我們返回迦雪布魯姆冰川末端扎營??斓侥康牡貢r,前方的山體與冰崖之間有一個狹窄的隘口,駝隊需要淌過淹到駱駝肚皮的冰河。為了試探險情,丹尼爾和阿尤甫撿起石塊投向冰體,在確定沒有危險后,駝隊開始過河。就在駝隊安全上岸不到5分鐘,忽然傳來“轟隆隆”的巨響,緊接著,一股寒氣撲面而來,我們每個人都被眼前的情景震驚了:西岸冰體正在迅速崩塌,幾千噸倒塌的冰塊頃刻間把河道封堵。如果再晚幾分鐘過河,整個駝隊全都會喪命。我不禁為眼前的一幕后怕,同時也打心底佩服這群經(jīng)驗豐富的駝工。
翻越一線天峽谷 在絕壁小路上拍攝
在4年的拍攝中,我和駝隊一起走過了許多險象環(huán)生的路段,尤其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翻越一線天峽谷。
那是2009年4月11日,駝隊要翻越一線天峽谷最險要的路段。當(dāng)時,丹尼爾告訴我,這里比較危險,不能騎駱駝。于是,駝工們在幾十米高的陡崖邊,逐一檢查駱駝上捆綁物資的繩索。隨后,我跟著駝隊沿峽谷左側(cè)的一條“Z”字形羊腸小道向山上行進(jìn)。隨著海拔漸漸升高,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駱駝也氣喘噓噓地邁著沉重的步伐前進(jìn)。丹尼爾、阿尤甫和阿米爾分別站在最險要的位置,猶如戰(zhàn)場上的勇士一般吹著響亮的口哨,用這種特殊的音符來指揮駱駝。為了打消駱駝的恐懼,阿尤甫將雙腿分開,站在陡崖邊沿的石頭上,舉起雙手拍打著過往駱駝的身體,還時不時撫摸一下它們的面額。有幾峰駱駝還停在阿尤甫身旁,不停地點著頭,好像在感謝主人的呵護(hù)。
在駝工的精心護(hù)送下,駱駝們終于攀上了山腰相對平緩的地段。丹尼爾走在駝隊最前面,不斷彎腰抱起從山上滾落在小道上的石頭扔在一邊,或者用腳把小的石礫踢向兩側(cè),他害怕鋒利的巖石硌痛駝蹄。
可是沒走多久,前方又出現(xiàn)了一條開鑿在懸崖絕壁上的狹窄小路。只見阿米爾轉(zhuǎn)過身來,拽著韁繩,小心翼翼地牽引著駱駝,緊貼崖壁倒退著行走,他還不斷探出頭,張望著后面的駱駝。等我跟上后,阿米爾豎起4個指頭,指指駱駝,又指向身體一側(cè)的峽谷說:“塔什朗!”(“死”之意)——這里曾經(jīng)有4峰駱駝不幸跌入峽谷。
走在險峻的道路上,每一次按動快門,我都明顯感覺自己的手在哆嗦,尤其是瞥一眼谷底咆哮的河水,更是覺得兩腿發(fā)軟。這段直線距離不到3000米的路程,我們最終用了兩個多小時才通過。
這次經(jīng)歷,讓我由衷地佩服那些生存在惡劣環(huán)境中的駱駝。每次出行,它們都負(fù)重近百公斤的物資,在極度缺氧的山路上,經(jīng)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磨礪。
駝工們的駱駝情 令人敬佩的駱駝品格
在拍攝中,最讓我感動的,莫過于駝工對駱駝深深的愛。
記得第一次進(jìn)入喀喇昆侖山時,走了不到4個小時,丹尼爾就對我說:“呼郎呆到!”(意為“睡覺”)。此時頭上還高懸著太陽,我無比詫異,心想是不是駱駝按天計算費用,駝工們有意拖延時間。丹尼爾見我一副困惑的樣子,便做了一個身體下蹲、兩腿向外張屈的姿勢,并指指河床中的石頭,隨后又指指駱駝,說道:駱駝“塔什朗”!他是用肢體語言在向我解釋:駱駝如果長時間在石頭上行走,腿部肌肉會壞死。
接下來,他們卸下捆綁在駱駝身上的物資,然后把駱駝牽到避風(fēng)處,一些人守著駱駝不讓它們臥下,另一些人則拾柴、點火、燒水,為駱駝做包谷面團(tuán)。起初,我十分不解他們?yōu)槭裁床蛔岏橊勁P下歇息,后來才知道,原來駱駝在崎嶇的山路上長時間行走后,如果馬上臥下,就會造成腿部肌肉萎縮。傍晚,在駱駝身旁守候了4個小時的駝工們終于定下心來,簡單地吃了點食物,然后搭建帳篷休息。
駝工對駱駝的關(guān)懷備至,體現(xiàn)在許多細(xì)微之處。2012年6月18日,在從特拉木坎力冰川返程途中,由于氣溫回升過快,導(dǎo)致河水猛漲。駝工吾曼勒帶領(lǐng)駝隊停在河面較寬的岸邊,準(zhǔn)備涉水過河。他挑選了一峰體格高大的駱駝作為“領(lǐng)頭駝”,可是,任憑騎在這峰駱駝上的吾曼勒怎樣用韁繩抽打,它就是原地不動,還不斷仰頭發(fā)出憤慨的吼叫。迫不得已,吾曼勒只好牽著駱駝另尋過河的位置。當(dāng)駝隊從河水稍淺的地段安全渡過后,吾曼勒走到領(lǐng)頭駝旁,用手輕輕撫摸著它的額頭,以示安慰。我好奇地問吾曼勒:“駱駝在那個地方為啥不過河?”吾曼勒對我說:“水里石頭吐嚕吐嚕?!保ā巴聡!币馑际恰岸喽嗟摹保?。吾曼勒又在自己的腰部來回比劃,意思是那里水很深,而且風(fēng)趣地說:“駱駝知道呢!”
駝隊繼續(xù)前行,就在即將到達(dá)苦魯勒村時,駱駝的步伐明顯加快了,它們似乎知道馬上就要到家,顯得十分興奮。這時,走在駝隊前面的阿尤甫從駱駝身上跳下,在地上撿起一個白紗布包裹,里面裝著兩個馕餅,也不知是哪位老鄉(xiāng)丟失的。阿尤甫掰開馕餅,分給每人一塊,我?guī)卓诰桶阉蔬M(jìn)了肚里。但阿米爾卻把分給自己的那一份塞進(jìn)了一峰駱駝的嘴里。這峰駱駝昂著頭,十分享受地咀嚼著馕餅,隨后,它將脖子伸向阿米爾,并不停地點頭,好像是在感謝主人,這一幕深深地打動了我。
我問阿米爾:“家里有幾峰駱駝?”他得意地伸出3個指頭,并指指我騎的這峰和駝隊最后的那峰,然后又拍拍緊跟在他身后的那峰,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這就是喀喇昆侖山駝幫的生活。他們冒風(fēng)雪、戰(zhàn)嚴(yán)寒,常年來往于高寒地帶。實際上,他們本身就是駱駝,至少具有駱駝的品格,讓人敬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