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李曉君
父親與我
text_李曉君
我自小與父親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已多有描繪。愿意提筆再述及,是因為這樣一種關(guān)系,是自有人類以來亙古常新的話題。對人性意識、社會風氣多有映現(xiàn)。在孝親忠君的古代社會,父子一倫,關(guān)系遠不是對等的,而是垂直向下,具有從屬意味。親親為大,父母要永遠放在第一位,這是形成孔子說的“仁”的基礎(chǔ)。因此,尊老,是幾千年來社會不變的習俗。這種風氣在近世被打破后,伴隨著其他諸種人倫關(guān)系、社會結(jié)構(gòu)的土崩瓦解,我們的社會和人與人之間,既有解放后的狂歡,也有淪喪后的凋零。社會和人性充滿著諸種正面、負面不一的不確定性。幾千年來棲身期間的文化系統(tǒng)遭到破壞后,國人的焦慮感和不安定感時有發(fā)顯。這怨不得別人,是我們自己主動走上今天這樣一條道路的,既充滿希望,同時又荊棘密布。
父子之間關(guān)系的確立,是一種文化確立的根基。當兒子可以騎在老子頭上,甚而將他打倒,并依此類推其他相似的社會關(guān)系——如學生可以掌摑老師,下屬可以鞭撻上級的時候,一種奇怪的社會圖景便誕生了——人人自以為自己的人性得到最大的釋放,同時又發(fā)現(xiàn)個體的孤立無援到了最兇險、最絕望的境地。佛經(jīng)說,“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佛家之言,認為世間皆空,一切有為法,如電光泡影、如夢如幻,因此勸人們放棄這種真假不明、貪嗔癡愚的念想,但并不鼓勵人們放縱人性的黑暗,作孽作惡。當一個社會的文化形成全民自覺,社會就呈現(xiàn)穩(wěn)定的趨勢。當文化不顯,或者充滿著異動、沖撞的時候,社會的混亂便不言而喻。一切的文明,都是一種使社會面貌、人際關(guān)系趨于穩(wěn)定,有章可循的智慧積累。
我們這一代,幸運地躲避了“文革”的悲劇。我出生起,和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種大致如同古人的從屬、被動的關(guān)系。因為是兩個體量、處世經(jīng)驗、知識技能完全不相稱的個體,因此以自己的經(jīng)驗指導幼兒成長,直至成年(用我父親的話說,“我只養(yǎng)你到十八歲,以后一切要靠自己”。),是父親天經(jīng)地義的道理。而在一個孩子的情感和認知里,他還無法先知先覺到這些——他全憑人對他的親疏程度、好惡程度,來判斷與這個人的關(guān)系。許多孩子對親密的鄰居寄予的好感,遠大于十里八鄉(xiāng)之外的親戚。直到這個孩子的自我意識覺醒到,血脈家族賦予他一種“成人化”的理性之后,他才會更加珍惜那些隔著山南水北的遠方親戚,但彼此淡漠關(guān)系的改善,已難有更大的作為。
我們不能去責備一個孩子“不懂事”,“不知禮”,兒童自有他一個純凈如水、充滿童話和詩意的獨特世界。一個孩子還沒學會對世界撒謊,還沒有種種成人可鄙的城府和偽裝,他的純凈和透明,使他對與之交往的人,也必須賦予相同的質(zhì)地。因此,幽默、親和、大方的長輩,總是更易博得一個兒童的信任和親近,相反,一個刻板、嚴肅、摳門甚至嚴厲的大人,則往往使之避之不及。很遺憾,我的父親天性是個刻板和嚴肅的人。他雖然讀過一些書,但沒進過大學,也沒有將知識轉(zhuǎn)化為一種人性的優(yōu)雅、從容、智慧之類,讓人神往的人性高級的東西。我小時對父親的害怕,是非常明顯的。事實上,我挨他打的經(jīng)歷,也僅有幾次而已,但總是忘不掉。長大后,發(fā)現(xiàn)我父親其實是在他同齡的男人中,性格偏軟、善良老實、淳樸真實的一個,遠不如一些男孩的父親嚴厲和兇暴。但父親在我幼年造成的威嚴、不茍言笑、不近人情、不疼人不憐人的形象,一直揮之不去,如同一塊巨大的天幕籠罩在我頭頂,讓我無從躲避。
說起來,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有點像是貓與老鼠的關(guān)系。始終擺脫不了被盯視——反盯視、逃亡——追逃、反抗——制服的邏輯。兒子——具有鼠的貪嘴、好奇、任性,和用今天的話來說——萌——的表情;父親——則有著貓的專斷、控制、力量、自負和小小的“愚蠢”。貓捉老鼠的游戲,每天在父子之間上演。如同每一個下屬眼中都有一個愚蠢的上級一樣,每一個孩子眼中的父親,都是不聰明的,他的愚蠢、遲鈍的生活細節(jié),總是在一個孩子眼中暴露無遺。而一個只會在公共視域中出現(xiàn)的其他孩子的父親,則幸運地躲過了這一點——因為,他們的形象總是衣冠楚楚、舉止得體、從容鎮(zhèn)定,而同居在屋檐下的父親,則不免會有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大聲放屁、說臟話及猥瑣的一面,在一個純度要求極高的孩子的精神世界里,這無疑使他蒙羞。但往往一個父親意識不到這點,相反,他坦率地、無所顧忌地在兒子面前暴露這一切,有時甚至有些小炫耀和小得意。
如果將兩個我從小親密接觸的長輩——我的父親和姨父相比較,便發(fā)現(xiàn)他們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如果說我的父親是嚴肅、刻板和嚴厲的人,我的姨父則是幽默、親和、大方人的典型。小時,我懼怕我父親,但我并不怕姨父。我的父親直到現(xiàn)在還不會騎自行車——他在很多方面是不自信的,并不避諱在我面前暴露他“愚蠢”的一面。相反,我經(jīng)常坐在姨父的自行車上,往返在縣城與鄉(xiāng)村之間——我坐在自行車三腳架的橫杠上,兩手抓著前面的車把——姨父總是不無調(diào)侃地說——你不要抓得太緊了,我都騎不動了;另有一次,我和姨父到舅舅家去——晚上住在舅舅家,我因沒有洗腳,兩腳丫的臭氣熏得姨父一夜睡不著,第二天他半責備半調(diào)侃地向我“控訴”——我既感到難堪又能欣然接受——此后,這項劣習,有大的改善。姨父有這種智慧,他批評人,還使人接受起來如沐春風。說起來,他沒進過學堂,認識的字完全是靠自學,還去西藏當過兵,習過武,是個見多識廣,善于溝通和講笑話的人。這樣一個人,不僅在我,在姨父家鄰居的小孩中,也是深受歡迎的。但唯獨我的小表哥與姨父的關(guān)系例外。
他們的關(guān)系有些像我和父親的關(guān)系——緊張、對抗和不自然。這在我看來,是很奇怪的。而大表哥和姨父的關(guān)系,則完全沒有這些——大表哥從小就有強烈的責任感,做事踏實、勤勉耐勞,深得姨父喜歡。小表哥則時不時會受到姨父冷言譏諷。比如,姨父貌似表揚小表哥穿著干凈——說是從田里干活回來,身上都不沾泥,言下之意,是挖苦小表哥偷懶、干活不出力;再比如,說自衛(wèi)(小表哥)是個讀書的料,拿了書就坐著整天不動——還是諷刺小表哥不愛勞動。在小表哥眼中的父親形象,和我眼中的姨父形象,大相徑庭,仿佛分屬于兩個不同的人??陀^地說,除了缺乏姨父的幽默感、樂觀隨和的態(tài)度外,小表哥不僅外貌,而且從精神氣質(zhì)上與姨父極像。大表哥則像他幼年便已去世的母親。
我與父親的緊張關(guān)系,還源于父親長年不在身邊,缺乏對我成長的指導。我與他親近的時間也短暫。而他對我又寄予希望,每次見面,鼓勵少,批評多。我后來注意到一個事實,發(fā)現(xiàn)所有的男孩子,都有一個讓他們厭煩的父親,極少有孩子在伙伴面前表揚自己父親的。而對自己母親的態(tài)度則駁雜一些。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感——看來,別的男孩,活得并不比我輕松,每個父親都是一個隱在的“暴君”。這些父親們構(gòu)成了一個成年人的團體,構(gòu)成一個世界,而我們這些孩子們,則自有自己的一個世界——他們親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通過玩游戲、學習等方式,來擺脫父親們對他們的控制和擺布。當一個孩子孤立無援地面對父親的時候,他是沒有任何辦法的,再調(diào)皮、任性、勇敢的孩子,最終逃不過父親厚實的巴掌。而當孩子們結(jié)成一個聯(lián)盟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產(chǎn)生的力量發(fā)生了幾何級的遞增——一個父親在面對著其他孩子的時候,會減少他的嚴厲和要求,變得更多的順從和傾聽——雖然他自己的孩子,一眼看出父親的偽善,他知道回到家中,他將撕掉這副溫情脈脈的面紗,而恢復他本來的面目。
在童年時,我就深刻體會到一種孤獨的滋味。這種滋味,可能是父親缺席不在身邊造成的。我內(nèi)心里其實頗希望有個大人給予我指導,而不至于放縱自己貪玩的性情,在親戚同學家里亂竄。我知道讀書明理,對于一個人的成長多么重要,但沒有一個大人的指導和約束,要做到收束內(nèi)心,安靜地坐到桌前看書,對于我來說是多么不易。因此,我對父親的態(tài)度也變得矛盾重重,我既希望他盡快結(jié)束在家的探親假,早早地回到工礦的醫(yī)院上班,這樣我將獲得自由;同時又渴望他能留下來,成為我學習的監(jiān)督者??偟膩碚f,我對童年獲得大量自由時間感到滿意,充分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度過了一段充滿歡樂和野性的時光,但我又為自己這樣荒蕪地打發(fā)時日而為前途憂心忡忡。孤獨感時常會像火山爆發(fā)一樣突然襲上心頭。我總是一面寬宥自己,說玩過了今天,明天要努力學習,但到了明天仍然不能收心——這樣我一邊盡情玩耍,一邊又無限悔恨,痛惜自己荒廢時日。矛盾和糾葛的心情,伴隨著整個童年。
我也曾經(jīng)說過,我們家族的父子之間,總是會有一個缺席者。父親剛生下不久,奶奶就去世了,入贅的爺爺把父親交給老祖母,自己回到了麻石村。父親和他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常見于普通人家的父子之間,父親是在一個奶奶的撫養(yǎng)和陪伴下長大的。我比父親幸運,一年他有幾次探親假出現(xiàn)在家里,但父親在我的童年里,幾乎也是個缺席者。這又讓我想到我叔叔,他母親也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叔叔和爺爺一直相依為命,在他的情感世界里,也始終留著一個缺失母愛的角落。父親和叔叔,都是不易的。但生活的缺憾和不如意,總是習見于各個家庭之間,每個人家有每個人家的難處,并不見得我們家就比人家更多。我小時,從一個孩子的天性出發(fā),對父親多有微詞,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并不高大,而今自己已步入中年,對父親的理解和感激卻在與日俱增,父親的形象在我心中也無可避免地高大起來。
那些在童年成長中經(jīng)歷的種種記憶,不快的和歡樂的,都如同一棵大樹上的葉子,混淆難辨,在情感的河流里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