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一
1991年深秋我來匈牙利時,對這個國家所知甚少,如果說知道,只知道一首詩和一首曲——裴多菲的《自由與愛情》和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號》。勃拉姆斯不是匈牙利人;李斯特雖然是,但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以為他是奧地利人,就跟不少同胞以為茜茜公主是奧地利人一樣,只因為他們生活在奧匈帝國……總之,動身之前,我對匈牙利的簡單印象是:裴多菲的故鄉(xiāng),詩的國度。
從北京到布達佩斯,在火車上顛簸了七天七夜,過蒙古高原,穿西伯利亞草原,一路上只帶了兩本書讀,一本是讀了數(shù)遍的《梵高傳》,一本是出發(fā)前才買的《裴多菲傳》。帶前一本,是遞上我被感動的心,帶后一本,是想藉此找到與未來生活聯(lián)通的縫隙。
有一個清晨,我在車廂里醒來,從上鋪探下身子,將淺棕色的車窗簾拉開一條縫,窗外的景色美得讓人發(fā)呆……當(dāng)時,列車正沿著貝加爾湖行駛,穿過靜靜的白樺林,那一刻我的感受無法記述,更無法表白,確切地說,那一刻的腦子里完全沒有自己,只有列維坦的畫和葉賽寧的詩:遲來的朝霞,在白樺樹旁流動,為白雪皚皚的樹枝,抹一層銀色的光華。
車廂里還有一對到俄羅斯讀書的表兄弟,他倆鼾聲正響。我睡不著了,從枕頭下掏出《裴多菲傳》,就著透過簾縫漫進的灰亮天光讀起來?;蛟S由于情景渲染的緣故,書里提到的一首《夜》讓我記憶很深,盡管書里只摘了詩中的幾句,一是牽動了離鄉(xiāng)的傷感,二是讓我想起李白的《靜夜思》。十幾年后我才讀到原詩,立即把它重譯了出來,喚醒了記憶深處的那情那景:
夜
我向外面眺望,月朝屋內(nèi)窺瞧
透過我房間的那扇窗:
她充滿愛戀地微笑著
將月華灑在我的臉上。
可愛的小東西喲!這般柔情蜜意
你到底想要偷窺什么?
莫非你以為
我在偷看你的嬌顏?
我根本就沒動過
想要看你的念頭。
走吧,上帝保佑你,
我從來都沒有思念過你!
我心愛的姑娘
就住在我家對面;
我正等待時機
想看到她。
那天,整整一天,我都蜷在逼仄的上鋪,一會兒讀詩人的故事,一會兒望望窗外碧藍的湖面和落葉金黃的白樺樹。從第一天列車啟動的剎那,我就一直在哭,感覺跟故鄉(xiāng)永別了那樣;但從這一天起,我心里突然平靜了,并且有了幻想,不再掙扎地滑入了陌生。
二
小時候我跟別的孩子一樣,也常偷偷編構(gòu)自己走失的場景,幻想家人為尋找自己四下奔走,驚慌呼叫;幻想自己在雨林迷路,被野獸追獵,遭強盜毆打的折磨,以此偷享失落的快感和他人的掛牽。不過那種流浪,只是幼稚孩童的勇敢童話,是少年自戀的纖弱影像,是一種浪漫的、遠離現(xiàn)實的安全的挫折,是一種安全的、無憂無慮的、不會出絲毫意外的旅行??梢赃@么說,我的青春期反叛不是在行動上,而是在想象中。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幻想世界與真實世界的邊界越來越模糊。
1991年10月23日上午,國際列車緩緩駛進布達佩斯東火車站。當(dāng)我跳下車的剎那,感覺自己像個行走天涯、赤手屠龍的神話英雄。幾天后我才意識到這次流浪是真實的,就像醒來的格列佛,感到被繩索綁縛的痛。興奮,無措,最后是變故,危險;外國警察的追獵,失業(yè),饑餓,苦悶,充滿新奇的憂慮以及不乏燃燒的寂寞……曾經(jīng)幻想的折磨變成了現(xiàn)實,圓了一個流浪的夢。寂寞中,我更能體會裴多菲常在詩里表達的那種愛上了誰、但并不奢望愛情的心境。事實上,裴多菲寫的愛情詩,遠遠多于革命詩,他的愛情詩更像情歌,純樸,流暢,如行云流水。我翻譯他的詩時,更重語氣、情態(tài)、音色和節(jié)奏,而不刻意就合韻腳,感覺像三毛寫那首《橄欖樹》。裴多菲有兩首寫流浪的短詩我很喜歡,隱約看到流浪的自己。
這就是我正在流浪的大草原
這就是我正在流浪的大草原,
上帝作證,我沒有看到一枝鮮花,
在這里連小樹都不生長,
更沒有在林間歌唱的夜鶯。
夜幕濃云,漆黑一片,
也不見星斗閃爍的微光……
我怎么突然想起了你,
棕皮膚的女孩,我的心上人?
我想起了你,我親愛的,
此時我是這樣地喜歡你,
仿佛就在不遠的地方,
夜鶯正在婉轉(zhuǎn)地吟唱,
仿佛我徜徉在花叢中,
有一顆巨星懸在天上!
流浪的生活是多么美好
噢,流浪生活是多么美好,
噢,就連候鳥都心懷嫉妒!
它們不知道原因,不知道
什么是冬天,
從一個春季飛進另一個春季。
流浪啊……流浪,像一只
燕子,就像一只仙鶴那樣自由自在:
造物主?。?/p>
給我一個這樣的命運吧!
這就是我曾經(jīng)的愿望。
噢,家庭生活是多么美好,
噢,就連家鳥都感到嫉妒!
在乎什么冬天,還是春天?
守在小巢里快樂無比。
在愛情的鏈條上
結(jié)婚,結(jié)婚……活著,死亡
造物主?。?/p>
給我一個這樣的命運吧!
這就是我此刻的愿望!
三
我來匈牙利的前六年,是在塞格德度過的。那是跟羅馬尼亞、塞爾維亞較近的南方城市。出國前,我已從北醫(yī)的臨床系畢業(yè),跳槽到中國音樂學(xué)院攻讀藝術(shù)心理研究生。當(dāng)時,有許多原因促使我出走,最直接的誘因是一位北醫(yī)的好友,他1990年先來到匈牙利,三天兩頭來信鼓動我也去,他把那里描述得像天堂一樣,希望我跟他一同創(chuàng)業(yè)。他說那里剛剛發(fā)生體制變革,政策寬松,充滿機遇,最重要的是:當(dāng)時匈牙利是歐洲唯一對中國人免簽的國家,只要我能辦下護照,就可以買火車票穿蘇聯(lián)過去。無知者無畏,我在連世界地圖都沒查,連匈牙利人說什么語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下定了決心。
我到匈牙利時,當(dāng)?shù)厝艘呀?jīng)開始排外,居留身份辦不下來,我一心投奔的朋友早在三個月前就去了奧地利,他托人在火車站等到我,我一下火車,就直接把我接到塞格德,在一家私人診所里打工。我孤零零的,感覺像是個棄兒。
在塞格德,我跟三位匈牙利學(xué)生合租公寓,迪彼和尤迪特是一對情人,在尤若夫·阿蒂拉大學(xué)(現(xiàn)塞格德大學(xué))英語系讀書,喬巴是圣喬治·阿爾伯特醫(yī)科大學(xué)的二年級學(xué)生。迪彼是個小個子,藍眼睛,絡(luò)腮胡,為人熱情,愛好音樂,是“發(fā)燒樂隊”的貝斯手。當(dāng)時,匈牙利剛剛開放,外國人很少,全城只有兩個中國人——我和寶塔飯店的中國廚師。我的到來,讓那幾個年輕人好奇、興奮,每天放學(xué)后都圍著我問這問那,并說好我們互教語言。我教他們漢語,他們教我匈文。沒有中匈字典,只能借助于英文,他們給我上的第一堂課,就是翻譯一首詩——尤若夫·阿蒂拉的《以純潔的心》。他們選這首詩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他們的大學(xué)就是以這位詩人命名的,二是他們想讓我知道,匈牙利不僅有裴多菲。
翻譯這首詩,我們用了整整一個周末,他們七嘴八舌,逐字為我譯成英文,然后看我翻從國內(nèi)帶來的雙解小字典,在紙上寫成詩體的模樣。
以純潔的心
我沒有爸爸,沒有媽媽,
沒有上帝,也沒有家。
沒有搖床,沒有尸布,
沒有親吻,沒有情人。
我已經(jīng)三天沒有東西吃,
無所謂多,無所謂少。
二十歲是我的權(quán)杖,
我要出賣我的二十歲。
假如誰都不想要的話,
那就讓魔鬼拿去吧。
我以純潔的心去偷去搶,
需要的話,我還會殺人。
我被抓住,被送上絞架,
被人用仁慈的泥土掩埋掉,
致命的毒草恣意生長,
長在我美麗的心靈上。
這既是我的第一堂匈語課,也是我翻譯的處女作。當(dāng)我囫圇吞棗地背下這首詩時,我連匈牙利語有多少個字母都不知道,更不要說復(fù)雜的語法變格了。說老實話,我并沒有在匈牙利久留的打算,我想以那里為跳板,找機會去維也納讀書。我更不曾料想,我會從翻譯這首詩開始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不但自學(xué)了匈語,還成了匈牙利文學(xué)在中國的代言人。年輕的時候我不信命,覺得只要有年輕的本錢就能改變一切,那時的自信來自相信前方會“有無數(shù)幸福的陷阱在窺伺我”的樂天?,F(xiàn)在快到了知天命的門檻,回望看自己走過的路,不得不信“人是有命的”,每一步前行都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背后推著。
四
尤若夫·阿蒂拉(1905-1937)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匈牙利詩人之一。他出生在布達佩斯一個貧困家庭,父親是來自羅馬尼亞的移民工,在他三歲時就離家出走,母親是位洗衣婦,詩人從小就擔(dān)負起養(yǎng)家的重任,當(dāng)過豬倌,做家務(wù),九歲時得了抑郁癥曾試圖自殺。從那之后,直到他三十二歲臥軌自殺,他再沒擺脫過極度貧窮和神經(jīng)衰弱癥的陰影,這也決定了他的無產(chǎn)者視角、革命的姿態(tài)和他詩歌的憂郁基調(diào)。我翻譯過他的代表作《多瑙河畔》組詩中的一首,很能代表他既沉實又抒情、既激越又憂郁的個人風(fēng)格。
多瑙河畔
我坐在碼頭下的石頭上,
望著西瓜皮隨波漂遠。
我沉溺在自己的命運中,幾乎沒聽到
河面的嘁喳,河底的沉默。
她仿佛從我心里流過,
多瑙河是這樣的渾濁、智慧和磅礴。
所有的波濤與所有的漩渦
都像一個人的肌肉,
在用銼、錘工作時,在摔磚坯或挖地時
那樣地爆響,緊張,和松弛。
就像我母親那樣地輕晃搖籃,講故事給我,
沖刷掉城市的所有污穢。
雨點開始落下,
但她似乎并不在乎,雨很快就停了。
我像是從洞里朝外張望,
望著不停的雨——望著地平線:
過去,就像這漫天飄落的雨水,
那樣黯淡,那樣斑駁。
多瑙河就這樣流淌著。泡沫就像一個
坐在多孕多產(chǎn)、恍惚失神的母親懷里的孩子,
自在地戲耍,沖著我微笑。
它們在時間的洪流中瑟瑟發(fā)抖,
如同墓碑林立、踉蹌躑躅的墓園。
尤若夫中學(xué)沒有畢業(yè),卻很有詩歌天賦,十七歲就出版第一部詩集《美麗的乞丐》,詩人尤哈斯·久勒親自為他作序。當(dāng)年,少年詩人揣著自己的詩稿從布達佩斯步行兩百公里到塞格德拜訪尤哈斯,感動了這位大詩人。兩年后尤若夫考入塞格德大學(xué)攻讀匈牙利文學(xué)和法國文學(xué),但剛讀一年,就因那首《以純潔的心》被校方開除。之后,他在兩位著名學(xué)者的贊助下去法國、奧地利留學(xué)兩年,回國后考入布達佩斯大學(xué),但由于沒錢也未能畢業(yè)。
1929年,尤若夫參加了匈牙利共產(chǎn)黨,因出版革命詩集《打倒資本主義》并發(fā)表論文《文學(xué)與社會主義》而遭當(dāng)局封禁和起訴。兩年后他接受精神分析治療,對弗洛伊德理論產(chǎn)生了興趣,并對馬克思主義持有獨立見解,結(jié)果于1933年被驅(qū)逐出黨。1935年,生活和政治的多重受挫,使詩人的精神崩潰。1936年歲末,尤若夫作為一份左翼文學(xué)雜志的編輯與托馬斯·曼見面,并在1937年元旦寫下思想深刻、感情澎湃的《致托馬斯·曼》。
尤若夫不僅通過詩歌向這位偉大的作家致敬,而且意志堅定地宣布:自己要有尊嚴地活下去,要像托馬斯·曼那樣做一個名副其實的歐洲人。當(dāng)時詩人的處境非常尷尬,作為堅定的反法西斯戰(zhàn)士,他不僅被匈共以“法西斯分子”的荒誕罪名開除,前蘇聯(lián)作家大會也拒絕向他發(fā)出邀請,困惑使他的憂郁癥再次發(fā)作,同年12月3日,詩人臥軌自殺。
五
我在塞格德的六年充滿了青春冒險。1992年初,我在當(dāng)?shù)匾患以\所意外地卷入一場戲劇性沖突,遭遇人生的第一次重挫。幾乎在同一天,我失業(yè)、失戀并失掉了合法的居留身份。我得了抑郁癥,前行無路,后退無方,將自己囚禁在房間里,害怕出門會遇到警察,懸廊上鄰居的腳步重了些,我都會緊張得心驚肉跳。夜里恐懼失眠,白日對窗流淚,餓得想哭,孤獨得想喊,有生以來我頭一次體會到餓的滋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絕望。
記得那是一個無風(fēng)的夏日午后,我又像蜥蜴一樣蹲在窗前發(fā)呆,忽然有一只修長的手隔著玻璃敲在我木訥的臉上。我認出是彼特,一位身材瘦高、英俊的小伙子,一個學(xué)業(yè)無成的自由藝術(shù)家。他聽朋友說我已經(jīng)幾天沒有出門,不僅跑來看我,還抱來一團褐色的泥巴。彼特關(guān)切地開導(dǎo)我:“你一個人悶了,就捏點兒什么吧!”毫不夸張地說,這團泥巴救了我的命。接下來的三個月里,我將自己的全部時間、能量、欲望和情感傾注到這團膠泥里。后來,我的“作品”大多被朋友們瓜分了,留下的十幾個我?guī)Щ乇本[在書櫥里,每每看到,都充滿愛和感恩。
彼特還帶我去了蒂薩河畔的老林深處,在那里,每到夜晚都會點起一團篝火,篝火旁圍坐著一圈徘徊在社會邊緣的孩子,還有那些試圖躲避塵囂的朋友或戀人。河水聲,夜風(fēng)聲,蚊子聲,蟋蟀的鳴唱聲與篝火的噼啪聲。天黑了,大家一聲不響地聚來,圍坐在一起,可以整整一夜彼此無話,幾十雙眼睛盯著火焰變成灰燼。天亮了,大家又借著黎明的曙色像幽靈般散去。許多年過去了,我每回想起,眼前都能清晰看到一張張被篝火映紅的可愛面孔。對我來說,那是一席青春的華宴,所有的情感都在肆意涌流。地圖上,那片河岸有一個名字,叫“巫女島”,那是中世紀嚴酷的宗教法庭燒死女巫和異教徒的刑場。
在那些日子里,朋友們都是我的救命草。蒂比、喬巴他們無論跟誰聚會都總帶著我,“發(fā)燒樂隊”無論去哪兒演出,我都跟著。我的匈牙利語,也就這樣慢慢學(xué)會的。朋友們不僅教我讀詩,還教我唱歌,我學(xué)會的第一首歌是匈牙利著名歌手、詞作家布魯?shù)稀喼Z什《假如我是一枝玫瑰》,歌詞其實是首不折不扣的詩。
假如我是一枝玫瑰
假如我是一枝玫瑰,不會像曇花一現(xiàn),
一年冬夏四季,我都花開滿枝,
我為男孩盛開,我為女孩綻放,
為了真正的愛情,為了流逝的年華。
假如我是一扇門,我會永遠敞開,
無論誰從哪里來,我都坦誠相待,
我不會問他:是誰叫你來的?
我會高興地讓所有人都走進來。
假如我是一扇窗,我會大敞四開,
讓全世界變得清晰可見,
讓理解的目光穿透我身,
我會高興地展示我所有的一切。
假如我是一條街,我會永遠清潔,
每個幸福的夜晚都流光溢彩,
哪怕有一天沉重的履帶從我身上碾過,
哪怕大地在我的身下哭泣著沉陷。
假如我是一面旗,永遠不會東飄西擺,
我憎恨從任何方向刮來的風(fēng),
我會高興地讓人們將我展開,
我不愿做任何風(fēng)的玩偶。
這首歌寫于1973年,旋律是由匈牙利民歌改編的,但由于歌詞觸動了極權(quán)政治的敏感神經(jīng),很快遭到當(dāng)局的封禁。了解匈牙利歷史的人明白,每段歌詞都有所暗指,或是指在政治高壓下人們的自由愿望,或是指一件被禁言的歷史事件。
這首歌雖被禁止公開演唱,但通過地下傳唱不脛而走。1989年這首歌被解禁,響遍全國大街小巷,布魯?shù)稀喼Z什不僅獲得了李斯特音樂獎,還獲得了政府頒發(fā)的科舒特獎。
六
出國后的前三年,我?guī)缀鯖]用母語講過話,偶爾給北京家中掛一個長途,我都會緊張得要命:撥號前,總要在電話機旁放上一只手表,壓上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我準備說的話。即便這樣,只要電話一通,我還會“我我我”地結(jié)巴半分鐘。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患了“語言功能分裂癥”:聽和說用匈語,讀用英文,寫則用中文。寫日記成了我表達的方式,盡管傾聽者是我自己,后來,日記里的許多故事成了我的小說素材。
在塞格德,我結(jié)識了一位重要的朋友——海爾奈·亞諾什,歷史學(xué)家和出版人,并通過他認識了許多好作家,包括被蘇珊·朗格稱為“當(dāng)下最具哲學(xué)思想的小說家”的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國內(nèi)還讀不到他的書,但可買到塔爾·貝拉導(dǎo)演的、根據(jù)他作品改編的《撒旦探戈》和《鯨魚馬戲團》的盜版碟?,F(xiàn)在我正翻譯他的代表作《撒旦探戈》。
拉斯洛喜歡中國文化,1991年曾到過中國,寫了一本關(guān)于中國行的散文集《烏蘭巴托的俘虜》。1998年,他請我陪他重訪中國,沿著李白的足跡走了十個城市。從中國回來,我對他的文字萌生了好奇心,那時我的匈語只有閱讀休閑雜志的水平。正巧,亞諾什出版了一本拉斯洛的書,給了我一本,于是我搬著字典開始閱讀,后來動筆翻譯起來。沒想到,從那之后我上了癮,兩年里我翻譯了十幾位作家的小說,但沒給任何人看過。
2002年,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我翻譯了他的四部作品,從那之后,文學(xué)翻譯成了我的職業(yè)。翻譯是最好的讀者,因為不可能跳過一個詞、一句話、一個名字。特別是翻譯凱爾泰斯、艾斯特哈茲、馬洛伊的作品,需要豐富的文學(xué)、歷史知識,我邊譯邊學(xué),特別在為作品加注時。每遇到一個名字,我都要查生平資料,如果是作家或詩人,我會進一步了解他們的作品。通過這個方式,我也“發(fā)現(xiàn)”了好幾位詩人。
比如馬洛伊·山多爾(1900-1989),是匈牙利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小說家。三十年代,他就已是小說大家,以普魯斯特式的精細筆觸記錄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間的生活畫卷和東歐知識分子的彷徨史。二戰(zhàn)期間,他是著名的反法西斯知識分子,四十年代流亡西方后再沒有返回祖國。
我翻譯的馬洛伊代表作《燭燼》、《一個市民的自白》將跟國內(nèi)讀者見面,兩年的翻譯過程中,我讀了他更多的作品。馬洛伊一生出版了一百多部小說、散文集、劇作、論文和日記,其中詩集只有四本。1951年,他在流亡途中寫下了著名的《祭文》,評論家認為單憑這首長詩,馬洛伊就能在匈牙利詩壇占有一席之地。好幾次我下決心翻譯它,但從文字、內(nèi)涵和風(fēng)格來說都太難譯了,我決定再放幾年,讓自己多一些積淀。就像小時候讀《紅樓夢》,讀了好幾遍,但都不舍得把結(jié)尾讀完。
馬洛伊的大多數(shù)詩,并不像《祭文》這樣有詩人的“架子”,許多只是生活中的即興感悟,以詩的形式記錄下來。就像他的幾十部日記,記錄了一個知識分子的生活史和思想史。
我這是在哪兒?
我坐在長椅上,仰望著天空。
是中央公園,不是瑪格麗特島。
生活多么美好——我要什么,就得到什么。
這里的面包有股多么怪的味道。
怎樣的房屋和怎樣的街道!
莫非現(xiàn)在叫卡洛伊環(huán)路?
這是這樣的民眾??!——能夠忍受匆忙的腳步。
到底誰在照看可憐祖母的墳冢?
空氣醉人。陽光明媚。
上帝?。 疫@是在哪兒?
這首詩寫的,是老年的馬洛伊坐在紐約中央公園里思鄉(xiāng)的心情,他所抒發(fā)的流亡者惆悵,要比李白的《靜夜思》和裴多菲的《夜》更深一層。冷戰(zhàn)初期,馬洛伊的作品在祖國被禁,七十年代匈牙利當(dāng)局為營造新的國際形象,曾表示歡迎他歸國,并宣布解禁他的作品。但馬洛伊表示,只要自己的祖國還不獨立,還不自由,他絕不返鄉(xiāng),并禁止自己的作品在家鄉(xiāng)出版,一個作家以自我禁言的方式對極權(quán)主義進行抗議。1989年秋天匈牙利體制改革實行民主議會制,蘇軍全部撤出匈牙利……遺憾的是,馬洛伊未能等到那一天,就在1989年年初在美國開槍自殺。1990年,匈牙利政府追授予馬洛伊科舒特獎,他是唯一的死后獲得授獎的人,也算是祖國向他的致敬和致歉吧。
七
常能聽到當(dāng)?shù)厝A人用不敬口吻抱怨匈牙利是個“小國家”,臉上一副大國沙文主義者的神色,這時我總是為他們的無知傲慢而惱火。要知道,就是這個現(xiàn)在國土面積僅是中國百分之一、國家歷史只有千年、祖先曾在亞洲大草原上游牧的混血民族,擁有十四位諾貝爾獎得主;索羅斯雖然沒獲諾獎,卻是金融界翻云覆雨的人物。想當(dāng)年,惜時如金的愛因斯坦遇到刨根問底的記者就不耐煩地說:“你去問我的匈牙利人吧!”
因為在他的實驗室里,大半科學(xué)家來自匈牙利。再有,我們?nèi)巳送孢^的魔方,我們天天用的圓珠筆和變壓器,還有生活中曾必不可缺的火柴、顯像管,發(fā)明人都是匈牙利人……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統(tǒng)計,匈牙利是全世界第三讀書大國,四分之一的人口有讀書習(xí)慣,平均每人每年購買書二十本書,讀十一本書。
講兩個關(guān)于詩的小故事。我剛到匈牙利就有了一段異國戀情。女友的家住艾斯特宮,那里是匈牙利建國時的首都,與斯洛伐克隔河相望。我到匈牙利后過第一個圣誕節(jié),她怕我獨自留在塞格德寂寞,于是帶我去了她的父母家。她母親是郵電局的接線員,父親是位修表匠。晚上,我們在大屋里看電視,女主人收拾完廚房,坐到壁爐旁的沙發(fā)上,翹起腿,旁若無人地翻開一本詩集。后來,我沒話找話地跟她搭訕,說起我翻譯的那首《以純潔的心》,于是,她興致勃勃地給我介紹她正在讀的詩集作者奧迪·安德列,要比裴多菲、阿蒂拉“更詩人”。女友俏皮地插話說,因為“奧迪是匈牙利的唐璜,他的詩多是寫給女人的”。
四天后,我和女友要回塞格德,婦人特意讓女兒去書店買了一本紙張很次、小開本的學(xué)生必讀版《奧迪詩選》送給我,并用鉛筆在目錄中標(biāo)出幾首容易讀的短詩……就這樣,奧迪成了我知道的第三位匈牙利詩人。
奧迪·安德列(1877-1919)是二十世紀匈牙利最重要的詩人,也是最有影響的政治評論記者,還是一位秉承了裴多菲精神的愛國者和革命家;生活中的奧迪,是一位多情種,關(guān)于他的愛情軼事非常多。早年,貧困潦倒的詩人在他的情人、一位富商的妻子麗達贊助下去了巴黎,深受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的影響,1906年出版了在匈牙利詩歌史上具有新界碑意義的《新詩集》,既倡導(dǎo)改革,又不否定傳統(tǒng),在詩歌中提出民主改革的要求,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
有那么一分鐘……
有那么一分鐘,在我們心里
燃燒起生命的烈焰。
有那么一分鐘,我們相信
我們還能夠快樂幸福。
美婦人的面孔排成長隊
沖我們微笑,向我們點頭,
無論親吻,還是醉飲,
愛神和酒神都跟我們一起。
迷狂的快樂是那么短暫,
騙人的希望轉(zhuǎn)瞬即逝,
再不會有在迷狂之夜
承諾的那種甜蜜幸福.
還有命運的咒語
在我們的靈魂上徘徊……
我們的心啊,空得將像
賜予人迷狂的酒杯。
另一件小事我寫在了一篇關(guān)于布拉格的散文里:2000年秋天,我第一次去布拉格。從布達佩斯坐了八小時火車。到站時晨曦尚冷,在接站朋友的引領(lǐng)下,我被上班的人流擁搡著走下地鐵。地鐵里乘客擁擠,我被緊緊夾在中間,過了一兩站地,一個身材細長、穿著緊身條絨西裝的金發(fā)小伙擠上車來,脖子上系的彩色紗巾雖不鮮艷,但別致養(yǎng)眼。小伙子依著一根扶欄,從口袋里掏出一本小開本的硬皮書,旁若無人地讀起來。地鐵咣當(dāng)搖晃,他半長的發(fā)梢懸在額前,皮膚很細,睫毛很長,神情專注……我忍不住好奇地湊近他,探頭細看,雖然我不會捷克語,但從書頁上文字格式知道那是本詩集。
不知是真實的錯覺,還是錯覺的真實,在布拉格擁擠的地鐵里居然遇到一個相貌精致的年輕人讀詩集——這純粹雪萊、拜倫時代的情調(diào)給我?guī)淼呐d奮與感動,讓我至今無力用文字復(fù)述。就是這瞬間的浪漫,讓我愛上了這座城市。雖然我還沒有真正看到,但已經(jīng)感受到了。人,就是這樣的情緒型動物:一張陌生的面孔,竟能讓你對一座城市充滿激情。我感謝那個不相識的布拉格小伙兒,讓我一到那里就感到了超乎期待的親切;布拉格也應(yīng)該感謝他,從容地聚攏來這么多戀它的情人。
八
1996年夏天,好友海爾奈·亞諾什從塞格德搬到布達佩斯,他覺得把我留在塞格德不放心,就說服我跟他一起搬到了首都。要知道,我在匈牙利,他一直是我的“保護神”,直到2004年,我一直住在他家。那時候,在匈牙利的華人都是商人,尤其是在九十年代,他們在匈牙利掙錢如同撿錢,我有幾次也忍受不了窘困,動了“下?!钡哪铑^,但亞諾什認真地阻止說:“你跟別的中國人不一樣,你有你的使命?!蔽仪宄赜浀?,他說這話是在1994年,那時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但我相信朋友的話;直到許多年后,我才知道……
1999年,我在布達佩斯的一家華人報社當(dāng)編輯,那是我到匈牙利十年后第一次正式工作。2000年,同在匈牙利闖蕩多年的薛飛跟國內(nèi)電視臺策劃拍攝了一套百集人物記錄片《旅歐華人錄》,也采訪了我。記得他們選好的幾個場景中,有一個是在民族博物館前的花園里。拍攝過程中,攝影師問我博物館花園中央的青銅雕塑是誰?我告訴他,是詩人奧朗尼·亞諾什(1817 -1882)。他接著又問了一個“很中國”的問題:為什么不是裴多菲?是不是他比裴多菲有名?我被問住了,我只知道奧朗尼是位大詩人,怎么個“大”法,我并不清楚,當(dāng)時我還沒讀過他的詩。
當(dāng)天回家,我就從亞諾什家的書架上找到一本奧朗尼的詩集,抱著字典讀了幾首,并向亞諾什討教了一下詩人的地位。第二天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講給了那位攝影師。
奧朗尼跟裴多菲是同時期的詩人,比裴多菲年長幾歲。他跟大多數(shù)詩人一樣家境貧寒,由于沒錢,大學(xué)中途輟學(xué),后來當(dāng)過演員、公證人。他在詩歌界也成名很早,長詩三部曲《多爾迪》、《多爾迪的晚年》、《多爾迪的愛情》是匈牙利優(yōu)秀的敘事詩,使他成為19世紀最重要的詩人之一。
1848年3月15日匈牙利爆發(fā)革命,奧朗尼讀到裴多菲寫的《民族之歌》的傳單,馬上給裴多菲寫信,表示要參加近衛(wèi)軍,并寫了著名的《近衛(wèi)軍之歌》。從這個意義上說,他與裴多菲是戰(zhàn)友。革命失敗后,他隱居鄉(xiāng)下當(dāng)中學(xué)老師,以民謠體寫了大量歷史題材的詩歌,反對哈布斯堡王朝?;蛟S,他的詩歌大多取材于本民族歷史,并又做為民族斗士在民族獨立戰(zhàn)爭中大書過一筆,便是他能變成青銅雕像立在民族博物館前的原因吧。
世界
世界是一輛破馬車,
想往前行駛,但走不了多遠;
這里裂了,那里斷了:
我們從來不怕它會散架。
世界是一件舊披風(fēng),
蟲蛀,發(fā)霉,土氣嗆嗆,
洗不凈,補不好:
剛縫好馬上就開線。
世界是一座湖畔的磨坊,
有時充盈得浩瀚如海,
有時干涸得滴水皆無;
總之:風(fēng)車永遠不能轉(zhuǎn)動。
世界是一位老樂手,
他已學(xué)不會別的曲目;
每個音都只拉一半,
每一天都忘一首歌。
世界是一家破敗的飯館,
無論冬夏都難以避身;
冬天寒冷,夏天漏雨:
但你還是在里面熬夜。
這個世界是一個酒鬼,
走一步要打五六個趔趄;
他想跳過高山與峽谷,
并在平地上翻筋斗打滾。
九
有一年回國,參加老友聚會,聽到一個笑話把我笑噴了:公交車上,兩個人因誰踩了誰的腳爭執(zhí)起來,其中一個出言不遜,冷語罵道:“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這副德行,你丫真是個詩人!”另一個剛還據(jù)理力爭,但一聽這話也急了,臉紅脖子粗地反唇相譏:“你丫才是詩人呢,你丫全家都是詩人!”
笑過之后并不是滋味。曾幾何時,我們也曾在臭球鞋臭襪子味兒沖鼻的男生宿舍里讀雪萊、拜倫和波德萊爾,曾在熄燈之后打著手電趴在蚊帳里抄朦朧詩,曾頂著西北風(fēng)騎車到城里聽詩朗誦音樂會,曾為泰戈爾相當(dāng)憤青的四句詩潸然淚下:“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并非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睍r過境遷,詩人如今竟如此倒霉,淪為了咒語。
但愿詩人的地位如此尷尬,只是在中國。有一次在網(wǎng)上跟杜慶春閑聊,聊到國內(nèi)某詩人毫無詩意的獲獎詩歌,我隨口說,“詩人分兩大類,一類費勁地寫自己看到的,一類輕松地寫自己感覺到的”。杜兄贊同,說“此言甚妙,前者是詩歌的匠人,修辭學(xué)徒而已,后者才是詩意的發(fā)生”。當(dāng)然,什么話都不能說得過于絕對,中國還是有好詩人的,但多被淹沒在偽詩人的泥沼中?!叭淌苊孛芊贌约旱幕鹧?,一顆心,一千種飛翔的欲望”,有真正的詩人,只是被沸騰的生活排擠到別處。
歐洲雖然也經(jīng)歷過鐵幕,經(jīng)歷著陣痛,但在市井人的心底仍詩意盎然。詩集成不了暢銷書,但總有人出,總有人讀。在匈牙利,我認識好幾位詩人,他們浪漫得很,驕傲得很,聚會上總會朗讀兩首得意的新作,詩集也不必等到哪天發(fā)瘋或自殺后才走紅,無論被他人介紹還是自我介紹,都很樂于承認詩人身份。
跟捷克、波蘭、羅馬尼亞等中東歐國家一樣,匈牙利也是不僅擁有、而且從未丟下詩歌傳統(tǒng)的國家,在廣播和電視節(jié)目里。經(jīng)常能聽到詩朗誦,在進入書店的“聲音書”里,詩朗誦占了不小的比例。我有一位當(dāng)記者的朋友,他寫的詩從來沒發(fā)表過,但總將他的新作毫不羞澀地發(fā)給我看。對他來講,寫詩就像平常人涂鴉,不見得非認定自己畫得很好才給人看,目的在于,以這種形式跟他人分享他對生活的細小感受。
九十年代,我結(jié)識了一位非常特別的作家、翻譯家、哲學(xué)家、畫家考拉沖·伽博爾(1935- ),科舒特獎得主。伽博爾很有語言天賦,會多種語言,但沒學(xué)過中文,連“你好”“謝謝”都不會說。但是,他以奇特的方式自學(xué)了古漢語,并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在德語版、英語版的幫助下,翻譯了《道德經(jīng)》和《易經(jīng)》,并為兩本書寫了上千頁的評論和注釋。與別的譯本不同的是,這兩本書他是以詩的形式,詩的語言,作為詩歌翻譯的,所有讀過的人都說是“很棒的詩集”。他很少寫詩,也沒想過要出詩集,但由于他的譯著,在讀者的心目中,他是位詩人。
十
去年是匈牙利著名詩人、作家、學(xué)者、翻譯家、科舒特獎獲得者沃羅什·山多爾(1913-1989)誕辰一百周年,布達佩斯的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紀念活動的各種海報。沃羅什·山多爾是位唯美派詩人,詩作多寫生命感受、生活哲理,很講究節(jié)奏和音韻,讀起來就像莫扎特的音樂。他出版了五十多部詩集,其中有不少是寫給孩子們的童謠和啟蒙詩,很美妙很好聽很靈動很智慧。在匈牙利,他是婦孺皆愛的詩人,沒有誰不會背他的幾首詩。
我最愛背他的一首三行短詩,很符合年輕時流浪的心境。
煙
我站在土溝旁抽煙。
口袋里只有兩分錢。
但是整個大地都是我的煙灰缸。
他對中國文化情有獨鐘,就像孫用一樣,通過懂漢語的人從中文原文的逐詞直譯,然后用詩化的語言整理成匈文。由于是意譯,翻譯中不免會有理解上的偏差;但也正因為他不懂中文,所以能更自由地再創(chuàng)作,他的詩歌譯稿詩意很強,瑯瑯上口,沒有譯文詩常出現(xiàn)的磕絆和滯澀。他翻譯過《詩經(jīng)》、《道德經(jīng)》、屈原的《九歌》和白居易、李白、杜甫等人的詩作,對中國詩歌在匈牙利的傳播貢獻極大。他在個人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模仿漢語詩詞、成語、諺語的形式、感覺、音韻和樂感,寫下許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有一首《中國寺廟》最膾炙人口。
這首詩的大意是:
中國寺廟
圣上的花園,枝繁葉茂,張開綠色的翅膀,
上上下下寬廣的夜幕降臨,藍色的暗影。
四口銅鐘敲響:美好,吉祥,功名,地位,
后來幽深的寂靜回蕩,就像飄遠的鐘聲。
其實,這首詩根本就沒辦法翻譯,只能聽原文朗讀,因為它是徹頭徹尾的聲韻游戲。詩人不僅模仿漢字的發(fā)音,絕律詩的節(jié)奏,在詩句的書寫上也故意模仿豎版的形式,只不過是閱讀時是從右向左。而且,詩的內(nèi)容也“很中國”,寫景,寫意,有虛有實,鐘聲傳遞的祝愿內(nèi)容更令我會心發(fā)笑:美好,吉祥,功名,地位……他太了解中國人了。這首機智、幽默的詩歌小品,無論孩子和成年人都很愛讀。
十一
我結(jié)識了一位詩人好友,拉茨·彼特(1948- ),他是尤若夫·阿蒂拉獎和歐爾萊伊獎的獲獎詩人,代表作有《促膝相望》、《水手們到了》、《自己的面孔》。他還是一位威望很高的翻譯家,不僅翻譯過丹麥哲學(xué)家克爾凱郭爾、德國哲學(xué)家呂迪格·薩弗蘭斯基、德國詩人卡爾·克羅洛夫、猶太哲學(xué)家馬丁·布伯和卡夫卡的多部作品,還在巴拉頓弗萊德市成立了一個“匈牙利翻譯之家”,將各語種的譯者集結(jié)在身邊,推介匈牙利文學(xué);同時,他還是鮑洛什學(xué)院文學(xué)翻譯專業(yè)的負責(zé)人。
七年前,漢學(xué)家谷蘭女士把我介紹給他,我寫了一幅字作為見面禮送他。幾周后,他請我去家里作客,給我看已裝裱掛墻的書法作品,并邀我到翻譯之家小住。翻譯之家是幢三層別墅,離湖很近,院里綠樹蔥蘢,花草遍地,還有石雕石柱。這座建筑建于1880年,后以“李普塔克別墅”馳名文壇。早從四十年代開始,作家李普塔克和他的妻子就在這里舉辦文學(xué)沙龍,邀請作家、畫家、學(xué)者聚會。冷戰(zhàn)期間,他們的活動一度遭到官方的監(jiān)視。1985年作家去世,別墅捐給了藝術(shù)基金會,后在拉茨·彼特的建議下,改建為中東歐地區(qū)的第一座“翻譯之家”。
翻譯之家內(nèi)有多間客房、會議室、圖書館,邀請各國翻譯來這里工作,定期舉辦研討會,組織譯者與作家見面,為年輕翻譯授課,與歐洲各國的文學(xué)翻譯進行交流,將翻譯們串聯(lián)成一個大家庭。總之,拉茨先生扮演著文學(xué)翻譯界的部落酋長和精神領(lǐng)袖的角色。他謙和、純凈、友善,有多愁善感的詩人氣質(zhì),同時還有詩人少有的服務(wù)精神。
《花園》和《影子》這兩首詩,詩如其人,傷感但不撕裂,敏感但不糾纏,站在時光的河岸看生活流逝,滿懷細膩的依戀和溫暖的陰柔。
花園
就像突然而至的春日
脫下你身上的一切
寒服變得多余
就連衣衫下你帶瘢的
不曬太陽的干燥皮膚
也涂上一層不設(shè)防的欣喜
你跟滿眼的雪花蓮一起
準備荷槍實彈地
投入一場驅(qū)逐冬季的戰(zhàn)役
在你的眼里以一片虛幻
你想讓這花園
能跟孩童時一樣
任性地想要脫掉她的裙子
脫掉這個奇怪的發(fā)明物
黃昏里 露珠滴到草上
黎明時 沐浴在晨露中
在已經(jīng)荒蕪了的夏末花園內(nèi)
在齊腰高的蒿草間
你看到經(jīng)過整夏的暴曬
萎蔫了的果樹
感到黯然神傷
即使你不愿意讓別人
把你看作成年人
你的女兒
也已經(jīng)長成了少女
影子
以后我還能想念你嗎?
最好還是不想?
還是最好去想?
盡管你早就不是你了
以后我能否還憶起你在別的年齡的模樣,
為了別記起
現(xiàn)在的你
影子飄來飄去
你舊日的光彩
明滅閃爍
我搞不清楚你到底是誰
我只看到你熟悉的面孔
人們來來往往,神色匆匆
我慢慢躺下
看到自己
悄然消失
沒有疼痛,什么感覺也沒有
什么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我還沒去任何地方
我在這里——這里
《影子》是詩人寫給多年患病在床、已經(jīng)失去舊日風(fēng)韻的母親的。兒子與母親一問一答,精確表現(xiàn)出訣別前的無措和感傷。
十二
匈牙利有一對世界知名的老夫少妻,而且都是詩人,隔兩輩的詩人。他們就是法魯?shù)稀讨危?910-2006)和嬌妻芳妮。法魯?shù)鲜亲詈笠晃弧翱宓舻囊淮钡娘L(fēng)雨人物,普利策獎詩人,著名作家和翻譯家,直到九十六歲去世,他從未輟筆,生前被尊為“活的文史博物館”。
1910年9月22日,法魯?shù)铣錾诓歼_佩斯,一生顛沛流離。1938年流亡法國,德國占領(lǐng)法國后,他逃往摩洛哥。1941年遷居美國,二戰(zhàn)后后返回匈牙利。1950年作為政治犯被捕,在勞改營中服了三年勞役。1956年參加自由起義,起義失敗后再度流亡,先后去了倫敦、佛羅倫薩、馬耳他等地,最后定居在加拿大,在多倫多大學(xué)執(zhí)教多年,曾是“跨掉的一代”文學(xué)群體中的活躍分子。1989年詩人又回到闊別三十三載的家鄉(xiāng)。1994年獲得科舒特獎,1998年獲得普利策紀念獎。
法魯?shù)弦簧部?,一生弄潮。齊白石九十二歲還想娶妻,已被人羨慕得不得了,法魯?shù)蟿t在九十五歲生日那天宣布娶妻,不但高調(diào)地娶了,而且還驚世駭俗地跟不到三十歲的新婚妻子拍了一本裸體寫真《衰老與青春》出版。同年,加拿大政府決定在詩人多倫多舊居的對面建一座“法魯?shù)瞎珗@”,以紀念他在多倫多生活、創(chuàng)作的二十年歲月。新婚一年后,詩人去世。在隆重葬禮上最引人矚目的,一個是厚重的棺槨,一個是比詩人小六十五歲的女詩人,想來她是老人為后人留下的最后一行沒有句號的詩章。
假如我看你……
假如我看你,我看到的是背景皆無的你,
假如我聽你,我聽不到任何別人的言語。
你的美遮擋住萬事萬物,
你的美吞噬了所有聲音。
我一旦久久地偷看你的臉,你就會
出屋或轉(zhuǎn)過身去。我領(lǐng)悟到了,
你也贊同普羅提諾的觀點,
凡是臉紅的人,都會有肉身。
不要害羞。也不要妒忌
你的外表。我愛你,是因為你的靈魂。
其他的一切都是裝飾。你盡管
穿著外套,披著浴袍,或裸著身子溜達吧,
你怕什么呀?反正我也會把你抽象出來,
從你的身體里,讀出十四行詩。
法魯?shù)系倪@首詩寫得很曖昧,也很率真;很含蓄,又很激情。這首詩不是寫給妻子的,甚至不是寫給女人的。在往日不羈的歲月里,詩人愛戀過美女,也愛慕過美男,或者說,追尋過柏拉圖式的友情。也許是詩人的生命太長的緣故,他生活中不可能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承受得起他的感情之重,他愛過和愛過他的人,注定都是他生命中的過客。去年,芳妮接受媒體采訪時透露了兩個信息:一是為詩人建一座紀念館,陳列他堆積如山的手稿和價值連城的遺物;二是她找到了一個新愛,不是名人,但是法魯?shù)系某绨菡?,她想跟他生一個孩子……
十三
我的性格和生活方式?jīng)Q定了不愛跟當(dāng)官的人打交道,但沒有想到,朋友中出了一位大官,還是位詩人。他就是蘇契·蓋扎(1953 - )。
九十年代初,我在亞諾什家就認識了他,當(dāng)時他剛流亡歸來。蘇契來自羅馬尼亞的匈族區(qū)——艾爾代伊,年輕時在維也納留學(xué),接受了民主啟蒙,此后以詩言志,反對齊奧塞斯庫的高壓專制,多次被拘捕,八十年代流亡瑞士。東歐劇變后,他回到布達佩斯主持“自由歐洲電臺”,九十年代得以重返家鄉(xiāng)。他不僅寫詩很有名,出過多部詩集,獲過多項國際獎,他還從政,九十年代被選為羅馬尼亞議員,后來移民匈牙利。四年前,他被匈牙利政府任命為文化國務(wù)秘書(相當(dāng)于文化部長),之后擔(dān)任總理首席顧問,匈牙利筆會主席。
蘇契家住在布達佩斯城外的小鎮(zhèn)上,他當(dāng)國務(wù)秘書時,正趕上匈牙利擔(dān)任歐盟輪值主席國。為了方便他的工作,政府為他在首都租了一套月租一千歐元的公寓。輪值國任期一到,他就退掉公寓搬回自己家。外人或許覺得他在作秀,其實對這個習(xí)慣漂泊的詩人來說,不過是回到生活原態(tài)而已。
有一年冬天,國際臺匈語組負責(zé)人來布達佩斯,我介紹他跟蘇契會面。蘇契選了一個離文化部較近、只能容四五桌客人的小飯館。他頂著大風(fēng)只身赴約,像老北京人出門吃碗炸醬面一樣低調(diào)。還有個周末,我介紹他與一位朋友在中餐館晚餐,約在傍晚六點半,蘇契說他要從外地趕來,拿不準時間,讓我們七點到更保險。我趕到時,他就已經(jīng)等半個鐘頭了。
2012年,蘇契干了一件影響詩壇的大事,以他任主席的匈牙利筆會名義設(shè)立了一項國際詩歌大獎——雅努斯·潘諾尼烏斯國際詩歌獎(包括詩歌獎和詩歌翻譯獎)。
雅努斯·潘諾尼烏斯是十五世紀與法國詩人維永齊名的匈牙利詩人,也是第一位用拉丁語創(chuàng)作的匈牙利詩人。博爾赫斯不僅將雅努斯寫進了一篇小說,還寫了一首詩詩獻給他,博爾赫斯在詩中謙虛并崇仰地寫道:
致第一位匈牙利詩人
我就像伊利亞的弓箭手,
在一個曠寂的黃昏,
孤身一人地任憑思緒如離弦之箭自由射出,
飛向茫茫黑夜的盡頭。
我呼喚您,遙不可及的前輩啊,
我與您注定永不能相聚。
對您來說,恐怕我連一個微弱的回聲都算不上,
但是對我自己來說,
我是一個充滿渴望、奧秘、奇跡與恐怖的孤島。
或許每個人都是如此,
恰如曾在另一片星空下活過的您。
雅努斯·潘諾尼烏斯國際詩歌獎每年8月29日即詩人的生日這天頒發(fā),不僅頒發(fā)給優(yōu)秀的詩人,同時還頒發(fā)給優(yōu)秀的詩譯者,獎金數(shù)額為五萬歐元,希望能把它打造成詩壇的諾貝爾獎。
去年,蘇契請我將雅努斯·潘諾尼烏斯國際詩歌獎的宣傳冊譯成了中文,希望以后能有優(yōu)秀的中國詩人也進入評委們的視野。他在宣傳冊中寫道:“我們不會將詩歌視為一種簡單文體,而是將它視為能促使人類思想、精神、道德變成熟的工具。更準確地說:我們將它視為對追求高尚人類意識自我表達的力量展示……我們希望將這項大獎頒發(fā)給那些我們認為是數(shù)千年來人類文明所積累的思想、精神財富、及其偉大價值的真正承繼者的詩歌作品和詩人們;頒發(fā)給那些既秉承傳統(tǒng)又不斷求新,為詩歌的時代化,為表現(xiàn)并豐富當(dāng)今世界狀況和諧、同步的文化意識形式做出最多貢獻的詩人們?!?/p>
不過,給人頒獎并不那么簡單,比如第一屆大獎頒給了美國“垮掉的一代”詩人、畫家勞倫斯·費爾林蓋蒂(1919 - ),沒想到幾周后,自由意志強烈的費爾林蓋蒂宣布拒絕領(lǐng)獎,理由是他不接受任何有政府背景的獎項。蘇契很快宣布,今后撤銷政府對該獎的資助。事情雖然尷尬,但也讓這項年輕的大獎名聲遠播。2013年的詩歌獎頒給了波斯女詩人希敏-貝赫芭哈妮(1927- )。
不管怎么說,詩人辦了詩人的事,但愿這個獎能辦下去,但愿蘇契的初衷能夠?qū)崿F(xiàn),也希望有一天在獲獎名單上能看到某位中國詩人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