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哈達著
哈森譯
道日吉老人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撿了幾個月才攢下的破爛堆上騰起了一股煙柱,那煙柱直沖云天,豎成了一根擎天柱。他從睡夢中驚醒后就失眠了,琢磨這是一個什么征兆,并反復回憶著夢境。他老伴兒在睡夢中“啦啦啦……嚕嚕?!钡剜洁熘?、哼唧著。他想起夢里有一片紅色斗篷,順著煙柱,從天上飄然而下,罩住了全村。這可能是一個吉利的夢,不可能是一個兇兆。想來想去,他想不出什么吉兇禍福,便起床吃了點東西,操起撿破爛的七個麻袋就出早工了。
道日吉老人跟他老伴兒住在蜂箱似的一排房子最北端。他家有四頭老母豬,道日吉從來不去侍弄它們。他每天一大早起來就到處看,哪兒有紙箱、紙盒、酒瓶、廢鐵之類的東西,翻騰垃圾箱,總想尋得一些什么,日落后才會回家。他不知道有一些撿破爛的,三更半夜就會起床,打著手電筒翻騰垃圾箱;還有一些撿破爛的,到了夜晚就已經開始行動。找不到什么東西,他就謾罵:“這些該死的家伙,三個箱子都掏空了,居然什么都沒給我留下,真是一群恨不得把垃圾箱也當廢鐵賣掉的家伙。不過,這個垃圾箱要是能賣掉,還真能賣一個好價錢哩。”
道日吉走到一幢兩層小洋樓跟前。富麗華貴的樓房外圍有鐵柵欄,連哈巴狗和夜貓子都難以鉆進去。這里唯一的門,被兩名保安不分晝夜地把守著,他深知無法從這門走進去。撿破爛的,誰也沒能動這院子里的垃圾箱,他暗自下決心,這次一定想辦法進這院子。
若是年輕時,這三丈高的墻對他來說,根本不是什么障礙。道日吉繞著毫無縫隙的四合院走了一圈兒,然后轉經一樣轉了半天,終于進了院子,卻沒看到什么垃圾箱。見樓下的一個小小鐵門半閉半開著,便好奇地去打開看。這下,被裝在干干凈凈袋子里的垃圾魚貫而出。他將搪瓷酒瓶、高級煙盒、點心什么的迅速裝進袋子里,正想抓起一根還很新鮮的香蕉,剛踮起腳尖,卻有人踢了他屁股一腳?;仡^一看,看門的保安來了,用鞋尖踢他呢。
道日吉被趕出來,街上也沒撿著什么,便沿著街道逛蕩著,到了小鎮(zhèn)南邊。他不知道這條馬路徑直向南,最終到哪兒;順著這條寬寬的路走下去,會走多遠。想著想著,他看到被棄路邊的塑料瓶、紙盒什么的,就起了沿著這條路撿破爛的念頭。
進入暮年之后,撿破爛成了老人唯一的工作,他每天都會起得很早。
他家向來牛羊少。父親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道日吉不甚清楚。有人說他被抓壯丁再也沒回來。母親是一個得了渾身瘙癢癥的柔弱女子,雖然喇嘛的藏藥治好了病,卻再也沒找男人。娘兒倆相依為命,守著四十來只山羊,在荒無人煙的戈壁林邊生活了一輩子。
道日吉小時候,這個地方真是個風調雨順、細雨綿綿的富饒之地。雖說沿河灣有一些人家的夏牧場,卻沒人來道日吉家做客。他們怕被母親的瘙癢癥傳染,都躲得遠遠的。馱鹽巴的北方駝隊,幾年才從這里經過一次。那時,母親從他們手中買一些茶葉和鹽巴,換一些米面。此外,唯一的客人就是披著紅袈裟的塔爾寺喇嘛,從南邊徑直來他們家,住上幾天就往北去了。也不知道他何時又向南邊過去了。第二年,道日吉家從冬天的營地轉場到春季的營地時,他又來了。真像一只候鳥,天一暖和就來了。除了駝隊人馬,每年只來一次的只有那個喇嘛,所以,道日吉總是等他等得不耐煩。把陽光帶進他們蒙古包的喇嘛,從袍子里拿出西藏紅棗、淡黃色的冰糖,解了道日吉的饞之后,便讓他去河邊挑水。挑水有什么難的呀,用擠奶桶挑水,走一路灑一路回來后,母親便開始用它給喇嘛師傅熬新茶了。有人說,道日吉是喇嘛的兒子,大腦袋、寬腦門兒一模一樣。有人說,道日吉母親臨盆難產的時候,遇到了這個喇嘛,喇嘛給她接生之后,給孩子起名“道日吉”。人們說,孩子會學給他接生的那個人的秉性,所以,道日吉定能成為一個有學問的喇嘛。但是,喇嘛沒說過要收他為弟子,所以,這種說法慢慢也就被淡忘了。
道日吉老人沿路撿著被棄的酒瓶、煙盒、塑料瓶,剛滿一袋子,太陽也拖不住影子,快西沉了。舊帽子、衣裳、褲子、還能穿的鞋子……街上撿不到的很多東西,都在這路邊等著他撿呢。但越是離城遠,他的包袱越重,他只能將它們一堆堆地藏在某處。
他撿到一條較新的紅色毯子后,便在路邊稍作休息。不一會兒,身邊飛過很多衛(wèi)生紙,還有勉強能裝一個乒乓球的塑料套。他曾推斷過街邊垃圾桶里常見的這種薄薄的塑料套的用途,撿回家用水清洗后,套在自己的家伙上。他尋思著如果是年輕時,會把這個套子弄爛了,獨自笑了笑,不由又嘆息起來?;叵肫鹱约焊莻€走街串巷的小販子的黃毛丫頭躲在灌木叢中,整夜不眠地折騰,仿佛就在昨天。想著想著,好像有點尿意,又似不是,他夾緊了雙腿。此刻,那個黃毛丫頭正睡在炕上,哼唧著“啦啦……嚕?!?,跟她的老母豬在夢中對話呢。
道日吉十歲的時候,那個走街串巷做買賣的小販子來到了他家。他的背囊里有糖果、白面、糯米、針頭線腦,用這些換走他家的羊皮或者珊瑚耳墜、戒指什么的真貨。有時候,會趕走一兩只羊。也有時候,將歸于自己的羊放他家?guī)啄?,等數目增多時再趕走。母親說:“路途勞累的人啊,給我們倆送來了口糧,真好啊。”于是拿出風干肉招待他,也會讓他在家休息兩天。而這個人也變得勤快,幫他們殺牛宰羊,割柳條拾柴火,做一些重體力勞動,之后再背著風干肉上路。一次,他帶來了畫有財神爺的紅色圖,交易了他家兩只羊。那張圖至今還供在他家呢。請了所謂財神爺的那張紅色圖像之后,真正保佑了他們多少呢?數得清的羊群和箱底的珍珠、珊瑚反倒越變越少了。道日吉想著這些,不由覺得滑稽可笑。他家那些羊最終都成了小販子的家產。
到了春天,小販子拉著驢車來了,上面載滿了綠葉菜、倭瓜、茭瓜、芥菜疙瘩之類。他在道日吉家蒙古包旁邊蓋了兩間土房,道日吉他們住進一間之后,再也沒搬遷。那真是一個遷徙到哪兒,哪兒的水草就開始退化的年代。與其搬來搬去地麻煩,還不如開墾個小院子,種植用羊皮換來的菜籽,代替了肉食,既充饑又好吃。那一年秋天,小販子帶來腌菜的幾個大缸以及兩頭豬,不久后又領來滿口黃牙、說話嗓門兒很大的媳婦,以及兩個跟道日吉同歲的黃毛丫頭和一個還在襁褓里的兒子,人和豬一起擠進那間土房。他們吃糯米面湯煮酸菜、豬肉燉粉條,這些是他們的日常食物。道日吉家也從此不再放牧,開始養(yǎng)走到哪兒拱到哪兒的所謂的豬。豬油可以烙面餅吃;肉呢,可以跟綠葉菜、土豆什么的一起炒著吃,比牛、羊肉好,也很省。
后來,他們家七大姑八大姨、街坊鄰居都往這邊趕著似馬似驢的騾子拉的車,一幫兒一幫兒地搬過來。跟道日吉玩耍的伙伴自然多了,玩笑開大后,打架也自然多了。只有小販子的大女兒,對道日吉格外親,偷偷從家里拿風干的芥菜疙瘩、干豆角什么的給道日吉吃。道日吉起初還之以禮,親她一口,再后來,兩個人干脆在灌木叢中相擁而臥……
循著垃圾味兒,蚊子蒼蠅向老爺子撲過來。他找了一根柳條兒,驅趕著它們。沿路有很多可撿的東西,也沒人跟他搶,他將早上出來時帶的七個袋子裝滿后,一個個藏在路邊,現(xiàn)在手頭一個袋子都沒了。道日吉依然沒有回去的意思。吃了幾口東西,吸了一支煙,喝了幾口隨身帶來的酒……再走一里地看看吧,沒什么東西就回去吧,回家可能得日落了,想著這些,他站了起來,沒走幾步,便撿到兩個袋子,也很快就裝滿了。再往前走,還是會遇到很多空袋子、酒瓶、紙盒。所以,他不知不覺地繼續(xù)沿路走著。
秋天晌午的太陽灼燒著腦門兒,滿是灰塵的臉被汗水沖成了個大花臉。偶爾喝一口水,潤一潤嗓子后繼續(xù)撿著裝著,背不動的時候,將其拿到離馬路稍遠的地方藏起來。
自從小販子來他們營地住下來后,老喇嘛再也沒來。道日吉不知道他是圓寂了,還是因為其他原因。他每天跟小販子的兩個女兒在野外采沙蔥、撿野果子什么的,樂此不疲。母親偶爾棒打著豬和狗,自責著嘟囔:“這些都是我的罪孽啊?!焙髞?,道日吉成了小販子家的女婿,終日與鐵鍬榔頭為伍,給新搬來的人家干打土坯、砌土墻、拉柳條兒、鋸木頭等蓋房子的活兒,掙幾個錢,勉強讓一家人糊口。來這里住下來的人家,每頓飯能吃飽的沒幾家。饑餓之余,偷東家種的芥菜疙瘩,摸西家種的韭菜成了常事。早晨到田里時,若看不見別人的腳印,那就等于那家姑娘四十歲都未找到婆家,會成笑話。即便夜晚守著農田,第二天該少什么,依然會少什么。丟了東西、少了莊稼是小事,偶爾有哪家媳婦偷東西被捉之后,被赤裸了身子游街示眾,使其臉面掃地,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因睡了人家的婆娘惹了事的老爺們兒,被打被揍的事也屢見不鮮。
道日吉比較幸運,桃花運好,從來沒被捉過。他知道半晌的時候,男人們都到地里去了,被捉的幾率相對低。夜里的話,男人們玩完麻將,什么時候都有回家的可能,所以被捉的多。在苞谷地里約會,也是一種幸福。道日吉經常是等苞谷快快長高,等得心急。
慢慢到了后來,男人們過完春節(jié)就開始進城打工。就那么一點兒地,偷來偷去也就那一丁點兒東西,與其在這兒待著,還不如出門打工,一年有所收入。人們反而數落那些留守家園的小伙子,是怕去城里賣身的姑娘,留戀“老模子”(只知道生孩子的女人)的傀儡。這時,不再說什么丟不丟臉的話了,都說只要能掙錢怎么都行。有的人家老婆和女兒進城打工養(yǎng)活男人、養(yǎng)活家人的也不少。道日吉剛想出門打工,老伴兒就提議去撿破爛兒。起初收獲還不錯,漸漸地撿破爛的人多了,因了一兩個空瓶子,一不小心就要打起來。小販子的兒子,也就是道日吉的小舅子,將這里所有的垃圾收集之后,用大車向南邊拉走。道日吉那個沒用的老婆都不知道自個兒的兄弟把垃圾拉到哪兒去了。回來時,他會拉一車的米面布匹、服裝鞋帽、鍋碗瓢盆,給這邊的人們行個方便。
道日吉老人吃完了隨身攜帶的干糧,瓶子里的水也快見底了。原本沒有沿路出來的打算,所以沒帶太多干糧,現(xiàn)在真是后悔也來不及了。
人心是貪的。這么走下去會走很遠吧,可能會撿到很多東西吧,租一個車一路撿,肯定能走很遠,誰知道呢,今天到這兒就回吧,掙再多的錢,也不可能帶進棺材吧……休息時,道日吉老人這么想著,決定返回。那邊又看到很多可撿的東西,但他沒再去撿。
他用繩子將三麻袋塑料瓶連口系上后背,再沿途隨手拿一些之前藏起來的東西,往回趕。這樣一來,包袱越來越重,繩子壓得他肩膀生疼。他時不時地換手,可已開始累得氣喘吁吁,喉間有了一絲淡淡的血腥味道。
若是年輕時,這點兒東西算什么呀!當時,搬到他家鄉(xiāng)的那些人,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雖然心里這么想著,但他知道自己確實沒力氣了。到了冬天,農田沒活兒做的時候,老頭兒老太太們都會去北方討飯去。整天在礦山里采煤的小伙子們,一到晚上都去大隊,看那里唯一的一臺電視。早去的小伙子們說起道日吉背三百斤煤的事,眾人唏噓不已,有人便提出跟道日吉掰手腕。他們約定一人只能參加一次游戲,若輸了,第二人接著跟道日吉掰手腕。誰輸了,就給對方一百斤煤。人們開始興奮起來,在一邊兒玩紙牌的、打麻將的也都過來看熱鬧。道日吉每每贏了,都會讓小伙子們心生嫉妒,讓女人們動心。他也憑這勁頭,讓不少女人往他懷里鉆?;叵胱约旱妮x煌歷史,他不由笑逐顏開。那次雖然輸給一個以死相拼的男人,但最終贏了將近五千斤煤。就在那間大隊房,去看電視的年輕人彼此暗送秋波,或暗地推搡著,走出這間房子到苞谷地、灌木叢旁去約會,已成了自然現(xiàn)象。唯獨一兩個沒姿沒色的,會看電視看到屏幕上出現(xiàn)“再見”的字幕。眼瞅著丟了老婆的,也不少。然而,誰又曾無聊地數過,那間房,那個苞谷地,讓多少女孩兒變成了女人?
這會兒,他背了大大小小足有十一個麻袋,每邁一步都會壓得胯骨生疼。數數路上藏的,大概還有六袋,不對,應該是七袋。他跟自己爭辯的時候,似乎又覺得應該有八袋。再細想了想,還應該有十個袋子沒撿。洼地里藏了一袋,燒焦的灌木旁一袋,翻車附近一袋……其他的就想不起來了。他不由想起紅色毯子邊兒上那個薄薄的塑料套子,心里暗自發(fā)笑,那種感覺豈不是隔靴搔癢?于是,瞬間忘了后背上的重荷。他知道馬上要走到那里,于是腳步加快了一些。
夕陽下,無所事事的蚊子,撲在他的垃圾袋上,尋找自己的食物。有的干脆直接向老爺子布滿皺紋的臉和額頭、光著的膀子扎進金針,吮吸他的血液。道日吉用臟了吧唧的手撓得發(fā)紅,指甲的印痕一條條腫了起來,又癢又疼。他的指甲縫里滿是皮屑和血跡,像個屠夫的手一般了。
道日吉終于走到那條紅色毯子跟前,倒了個四仰八叉,像是躺在自己土房里的土炕上一樣,渾身不由放松下來,上下眼皮開始打架了。土炕多美啊,用向日葵和玉米稈燒得熱熱的,即便不鋪褥子,有一個草席躺著就能暖了全身,消散一整天的疲憊。想到熱炕,就想起它的好處,晨起時,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前一天的勞累,像什么也沒干似的,又恢復了力氣。想著想著,感覺自己此刻就躺在炕上,身下熱熱的,進入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他時刻提醒自己,不能睡著,絕對不能睡著。
他看見身旁還扔有一張紅色毯子。老爺子什么都沒想,隨手拿起它蓋自己的身子時,黏糊糊的液體飛濺到他的臉上。微風吹過,被打濕的臉部有些發(fā)涼。擦一下臉,發(fā)現(xiàn)早上的塑料套子橫臥在他臉上,吐著里面的液體。老爺子一陣惡心,起身將放在那里的兩個袋子裝進背囊里,逃也似地離開了那里。然而,繩子忽然斷了,一整袋破爛四處飛濺起來。他用破衫堵住了窟窿,再起身時,破爛再一次全漏了出來。
這爛繩子和我沒什么兩樣。我以后還能撿多少破爛呢?都會像這個繩子一樣斷掉、消失的。三十年啊,三十年,一直這么撿破爛兒。孩子們一個個一輩子又怎么個謀生法呢……想了想,又覺得他自己管不了那么多,能填飽自己肚子就阿彌陀佛了。他又整理起東西,但不敢使勁塞了,能拿多少就算多少吧。他越是怕背囊散開,就越是小心,越是小心就越發(fā)覺得累。忽然,不知道被什么劃破了手腕,血汩汩地流了出來,他只好抓起一把沙土止住血。
容不得挽留,太陽已在眾多樓群和冒著濃煙的工廠煙囪后面沉下去。道日吉也開始饑腸轆轆。留給老伴兒的面包,經不住他用指甲掰吃幾下,只剩半個了。我不吃是不行的,為了把這么多可換得錢的破爛全部帶回去,必須要吃東西解餓。他懷里的半瓶酒也顯得很沉。身上帶的米湯還有點兒,喝了兩口米湯,反而想喝酒了。
他想,這點兒酒與其這么揣著,還不如喝了算了。他喝得猛了一些,嗆著了,著實干嘔了一陣子,嗓子辣辣地疼,胸口也疼。點了一根煙,也嗆嗓子,只好掐了,夾在耳后。越是不想吃懷里揣著的面包,手越是往衣襟里伸。道日吉知道自己喝醉了。嚼著面包,好像有一種不明物纏了舌頭,他馬上吐出嘴里的面包。
先不考慮老伴兒了,以后再給她買了吃也行,我現(xiàn)在是不能餓暈了。他給自己找借口,把面包吃了個精光。現(xiàn)在的人啊,好好的面里摻好多東西,發(fā)酵得很大,吃起來也就那么一口,可以說是有本事吧……剛好還有顆大白兔奶糖,嘴里含著還能潤潤嗓子。
這時,他覺得背囊上落了一只大鳥,好像是只烏鴉,撲扇著翅膀,真令人厭惡。
“真不把我當活人看啊,看我怎么捉住你烤了吃掉?!彼f著晃動背囊,大鳥仍沒有飛走的意思。
“嗨,你這討厭的家伙,去一邊兒去!”他扯著嗓子喊,大鳥終于飛走了。“臭烏鴉還想譏笑人,滾一邊兒去,黑貓和老鷹的雜種!”他吐了口唾沫。
月亮灑著微微紅光升起,顯得比往常大而圓,道日吉心想明日可能要下雨了。不過也難說,近年光景變化快,很多事物的規(guī)律也都變了。道日吉小的時候,母親看風雨能觀氣象變化,說:“袋子里的鹽巴發(fā)潮是要下雨的預兆,蘑菇長得少預示著冬天雪大寒冷,南風多的年頭將是大旱年?!钡廊占X得就這么坐著,很愜意,但知道還得趕路,于是起身。路邊藏起的三個袋子看來被人摸走了,月光下他們的足印朦朧可見。還應該有幾個的,難道你們全部摸走了嗎?他走了四十丈左右,又沒了力氣,跪倒了。腰身要斷了一般,膝蓋也伸不直了。握繩子的手都腫了起來,不能張開手掌,著實讓他著急了一番。
老爺子確實累了,但他還是鼓勵自己說:“只有享樂死的人,而沒有累死的人。午夜之前肯定能把這些東西帶回家。休息一會兒再出發(fā)吧,你有這個力氣?!彼麛档剿氖胝酒饋?,但數到一百都沒能站起來。幾口酒喝下去,就開始打盹兒了……道日吉背著背囊進城里的時候,孩子們喊著鬧著:“整個一個垃圾山在遷徙?!彼麄內⌒λ瑖軄砼苋?,他看見自己的影子確實像他小舅子的卡車一樣大了。老爺子想炫耀自己的力氣,抖了抖肩膀正了正背囊,像搏克(意為摔跤)手一樣大搖大擺走在街上。女人們看到了不由感嘆:“老了還這么有勁兒啊!”有幾個老太婆說:“年輕時,被這頭公牛折騰得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捂嘴笑之前,粉紅的牙床不由露了出來。老爺子剛想說“現(xiàn)在對付你也綽綽有余”,卻見他的老伴兒提著燒雞和茶水從遠處蹣跚而來。老兩口有說有笑地在街邊兒卸了背囊,吃起燒雞喝起涼茶時,他忽然渾身打顫?!鞍パ?,你怎么不給送熱茶呢?”他埋怨著老伴兒,把剩下的半壺茶也喝掉了。“出門時還是熱的,沒想到這么快就涼了?!崩习閮簼M臉歉疚的樣子,又說,“我想著你可能會很熱,所以準備了涼水,給,洗洗臉吧,舒服一下?!彼岩煌八麧娺^來?!鞍ミ?,哎呦……”道日吉從夢中驚醒了,原來,下起了綿綿細雨。他方才還滾燙的身子在午夜的風雨中受涼,上下頦打架了。道日吉想站起來,但身子沉沉的,又開始入夢了。這次可不是美夢了。道日吉背著、拽著、抱著、拉著那些破爛兒,走在大街上。臟兮兮的哈巴狗跟隨著他跑來跑去,時不時要絆倒他。想踢一腳,卻踢了一個空,反而讓自己失去了平衡,差點兒倒下,急得他在嘴里嘟囔:“快滾一邊兒去!”這時撿破爛的幾個老頭兒冒出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吧!”唱著喊著過來后,開始搶他的東西。他喊著“光天化日之下,你們……”從夢里再次醒來,想起身,卻被背囊壓得沒能起來。渾身衣褲濕透了,背囊中的破爛也濕得更重了。道日吉從夢里、從酒醉中完全醒來,咬緊牙關發(fā)出一聲悶悶的“哼”聲,想起身,還是沒能起來,搖晃了幾下后向前撲倒了,著實吃了一把土。他已經被垃圾壓得無法起身了,四肢抽筋,疼得要命。
或者分批搬走?要不,就那樣吧。本來有力氣一并帶回去的。一會兒就該天亮了。那些人會順著我的腳印,像見了葷腥的烏鴉一般撲過來吧?肯定會像剛才的夢里那樣,發(fā)起一個不大不小的戰(zhàn)爭。一定要離開這里……老爺子雖然心意已定,卻始終起不來。
老爺子真是沒辦法了,年輕時都沒背過這么多東西,又走了這么遠,已經很不容易了。看遠處城市的燈光,怎么也有四五十里地。到底休息幾次才能到家,他也說不準,他對自己完全喪失了信心。過了一斗煙的時辰,他從背囊里抽出一只胳膊,休息一會兒又將另一只胳膊抽了出來。他從垃圾袋下爬出來,揉了揉腿。他拆開唯一的一塊糖,含進嘴里,將垃圾分兩批,先搬五十步,再回頭搬另一批。輕便是輕便了很多,但依舊困頓得厲害,恨不得站著就睡。從路邊撿到被咬了一半的梨,褲子上蹭一蹭,吃了兩口,感覺清爽了一些,但還是維持不了多久。他想,肯定骨髓都空了。被垃圾壓倒了幾次,最后一次沒再做站起來的努力,他枕著濕潤的沙子躺了很久。雨,不知何時停了,他忽然聽見說話聲:
“嗨,這里還有一袋垃圾,一直走下去吧,真不知有多少寶貝呢,看個究竟去!”
“出了城撿到五個袋子,如果還有,那就叫車好了?!?/p>
“我們可是得了現(xiàn)成的呀?!蹦切┟黠@是道日吉費盡力氣撿到的紙盒、酒瓶之類?!澳銈冞@是在搶劫!”道日吉氣得鼓鼓的,卻怕跟三個年輕人打也打不贏。他躺在那里聽著他們說。他被蚊蟲叮咬,費了力氣撿到的兩大袋破爛要被他們搶走,這是在所難免的了。跟他們拼命,吃虧是小事,在這見錢眼開的世道上,從強盜手中奪回金子更為重要。道日吉回首看背著重重的破爛走過來的路,在夜色中那條路像是一個張著嘴的骷髏。
三個年輕人走遠之后,一輛三輪車開過來,停在一邊。一個小伙子滿嘴臟話地從車上走下來,打起手電筒看車子的毛病。這時,老爺子走近了他。
道日吉知道自己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了。就這樣走回家,是不可能的,他已經沒有絲毫力氣了。他想攔住路上的車,又不敢。老爺子覺得幫小伙子修好車,再租他的車回去是最好的辦法。他忍著巨大的勞倦,幫小伙子修了車,又說好送他進城,給小伙子十元錢。天快亮的時候,小伙子修好了車,幫道日吉拉上二十二袋破爛兒,就往城里趕。累到極致的老爺子上車就睡了。他先是夢見自己在綠草茵茵的原野上追逐蝴蝶的童年,又夢見鋪天蓋地奔騰的馬群,夢見母親穿著藍色綢緞的蒙古袍趕著羊群向他走來??墒菦]一會兒,羊群變成了豬群,身后的草原變成了墳地。老爺子驚醒了。三輪車剛好經過他小舅子的廢品站。這些破爛兒帶回去,最后還是要往這邊運的,不小心像昨天夢里那樣著了火就麻煩了,肯定不會有夢里的那種滅火斗篷飄下來……于是他停車,將破爛兒全部賣給了小舅子的廢品站,拿到了七十多塊錢。
老爺子走回家,一路休息了十余次。打開洋樓下?lián)斓降臒熀幸豢矗锩娌皇菬?,而是珠寶飾品。道日吉看了看,扔進了近處的垃圾桶。這下他知道他昨天吃的面包里,不能嚼而吐出去的金屬是什么東西了,但他沒有后悔:雖然老喇嘛給了我發(fā)財的吉祥夢,但我沒有消化它的福氣啊。明天得順著東去的路撿破爛兒,但不能用這次這種方式,要想出一個兩全之計才是。
進飯館吃了一碗十元的面條,進了家門就倒在炕上。老伴兒聽到他的腳步聲,從里屋出來:
“你怎么不徹底消失???又跟那幾個臭娘兒們打麻將剛回來吧?你還知道回來啊?掙來的幾個錢是不是給那幾個婊子了?兜里還剩多少?還喝酒了,哼!是不是還想找野女人?”老伴兒搜起他的衣兜。道日吉知道自己被生活完全擊敗,他無聲地投降了。老婆搜去他全部的錢,看了看煙盒扔在炕上。
“哎呀,我剛從東街趕回母豬,是不是沒喂又跑了?讓它餓著了,嚕嚕?!彼龔目簧咸氯?,急匆匆跑出去。道日吉躺在炕上,一直過了中午,什么都沒吃,什么都沒喝,也不想想什么,死了一般躺著,也無睡意。過了中午,他像傻子一樣走到鏡子前,呆呆地站了半天。他仔細觀察充滿了失敗的每一條臉褶中到底隱藏著什么,他拿出手絹仔細地擦起了鏡子,手絹所到之處他的模樣開始模糊。老爺子顫抖的手擦完鏡子時,在鏡中看到了自己兒時剃著光頭的頑皮相。
道日吉走出家門,在強烈的日光中瞇起了眼睛,久久地觀察自己的影子是否還在。老爺子影子所投之處起初是黑的,之后慢慢像是紅蟻堆起一般燃燒起來。
道日吉向北走去,到了敖包旁,添了幾塊石頭后久久佇立在那里。北方的天空顯得那么空曠遼遠,那么偉大。不知為什么,就想這么向北走下去,直到消失在北方。有了這樣的念頭時,他仿佛看見了老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