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尤爾扎納著

照日格圖譯

西部頭題·蒙古族小說老人與戈壁

阿尤爾扎納著

照日格圖譯

一

在一望無際、人煙稀少的戈壁上，風(fēng)暴起后烏云翻滾，天地渾然一體，太陽一下就變得黯淡無光。罕有植物的戈壁上起了風(fēng)沙，天在瞬間暗下來，伸手不見五指。

一個人騎著駱駝在這漫天黃沙中逆風(fēng)而行。駱駝顛著駝峰，甩著白沫子，使出渾身解數(shù)往前趕。后邊拉貨的兩峰駱駝也急匆匆地趕著前邊的同伴，這讓人聯(lián)想到駝背上的東西可能過于沉重。騎在高個子“呼仁”（即“褐色的”）背上的主人，臉被長頭巾層層包圍著，只露出了眼睛，那條毛巾陳舊不堪，已分辨不清原本的顏色。從毛巾的縫隙看到的是一雙已黯淡無光的眼睛，眼屎沾著沙土，能夠看得出來她已年邁。穿著有些年頭的衣服，用底子嶄新的蒙古靴蹬著碩大的銅鐙，靴面已是舊得破爛不堪，想必是這雙靴子已經(jīng)磨爛了好幾個底子。

她叫尼瑪達(dá)麗，已經(jīng)七十九歲，這次是去蘇木把一年所需的米、面、茶、鹽等生活用品買回來。

“這么大的風(fēng)暴，把大石頭都刮動窩了，不會把我駱駝的眼睛給刮瞎了吧？得找個背地歇一歇……駱駝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都不知這樣的路已走過第幾次，正因有了你，我才能在這個荒無人煙的戈壁上來去自如，從不畏懼。眼看咱倆都老了，唉……”思緒飄飄的尼瑪達(dá)麗老人親了一下自己的坐騎，回頭喊了聲：“呼！”

馱東西的兩峰駱駝卻并不領(lǐng)情，翻著滿是沙土的白眼，吐著白沫子，似乎在說：“又不是就它一個對你有功勞，我們也是每年都在幫你馱一年的糧食呢！”主人似乎聽見了，輕聲說：“是啊，你們也是我的大功臣，我每年都在麻煩你們，用你們辛勤勞動換來的糧食來喂飽自己，也請求你們原諒我?；氐郊揖桶涯銈兎呕啬銈兊奶焯?，你們也能在那里待上一年，明年這會兒還得麻煩你們?nèi)齻€呀……”三峰駱駝不知是聽懂了主人的輕語，還是急于卸下包袱，走得越來越快。

風(fēng)暴還在繼續(xù)，都看不見前面坐騎的頭了。高個子“呼仁”識途，也用不著主人的駕馭。尼瑪達(dá)麗韁繩都不拿，貼著駝峰走。高個子“呼仁”徑直走著，過了中午時，它們到了鹽堿盆地。

高個子“呼仁”停在沙丘背面，大口大口吃著剛剛長出來的新芽。尼瑪達(dá)麗讓駱駝跪下，自己下去，讓跑了半天的三峰駱駝活動片刻。她自己也休息了一下，整理了隨身的行囊。她對高個子“呼仁”說道：“哎，趕緊動身吧，離到家還早著呢。太陽落山之前怎么也得到家吧？”駱駝也懂了主人的意思似的，默默地繼續(xù)趕路。

風(fēng)暴依舊肆虐，駝隊艱難前行著。天色灰暗一片，春天的太陽在云層中若隱若現(xiàn)，倒也能看出太陽還沒落山。尼瑪達(dá)麗走過那塊鹽堿地之后，走進(jìn)了沙丘連綿的沙地。走進(jìn)沙地的駱駝，走起路來小心翼翼，好像怕陷進(jìn)了沙地里。高個子“呼仁”突然驚了一下，尼瑪達(dá)麗老人差點兒摔下駝背。

高個子“呼仁”露出驚恐的眼神。尼瑪達(dá)麗也看到沙丘下面有一個人，差不多全部被埋在沙下，露出了藍(lán)色的上衣、后背和后腦勺。三峰駱駝依然驚恐著，這種情緒也傳染了她，她在驚恐之余怕那人會突然站起來。她不由自主地把韁繩拉近自己。片刻之后，那個人依然紋絲不動，老人才慢慢地接近了他。

尼瑪達(dá)麗老人叫了幾聲，沒人應(yīng)答。她突然感到害怕，出了一身冷汗，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怎么辦？什么人能來這個荒漠戈壁尋死呢？扔下也不是個事啊，有可能是個活生生的生命啊，還是下去看一下死活吧，但愿他還活著……她從駝背上連滾帶爬地下來，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個人，三峰駱駝也領(lǐng)會了老人的意思，靠后站著活動。尼瑪達(dá)麗慢慢靠近那個人，還在想不會是什么強盜吧……已經(jīng)被埋得這么嚴(yán)實了，估計也不會是什么壞人，一定是饑寒交迫的人困在沙漠里了。這樣一來，老人的善念戰(zhàn)勝了懼怕。她鼓起勇氣，靠近那個人的頭部，用拐杖碰了一下，沒動。冥冥之中感覺那個人還活著，她忘記了自己的膽怯。

持續(xù)了一天的風(fēng)暴終于安靜了片刻。尼瑪達(dá)麗老人抬起那個人的頭部，看見他緊閉的眼睛和干裂的嘴唇粘著沙子和血。她試著用手翻開他的眼瞼，發(fā)現(xiàn)雙眼已變得無神。尼瑪達(dá)麗老人的潛意識里還是覺得那個人仍然活著，于是拔了一根頭發(fā)放在那人的鼻子上，頭發(fā)隱約動了一下。

“哎呀，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尼瑪達(dá)麗老人自言自語道。她趕緊把那人從沙丘里挖了出來，讓他翻過來平躺，從行囊里拿出水壺，試著用壺蓋喂水。那人緊閉著嘴，老人想辦法撬開他緊緊咬著的牙齒，滴了幾滴茶水，他慢慢下咽，一壺蓋水喝了有一半。她又倒了一壺蓋，那人進(jìn)步很大，沒怎么灑就全都喝了下去。有了成就感的老人接著來了第三壺蓋，那人一口氣喝凈了。

突然想起渴了很長時間的人不能喝太多的水，就讓那人枕著她的腿躺了一會兒。那個人也就二十幾歲的樣子，很年輕，穿著帶帽子的外套和褪色的牛仔褲，腳穿白色球鞋，除此之外身邊什么也沒有。頭發(fā)都是沙土，看樣子已在此地躺了很久。老人端詳著年輕人，心想年輕人肯定不是周圍的牧民，看穿著像是城里的孩子，他怎么只身一人來戈壁了呢？不知能不能醒過來，太陽快落山了，怎么帶他回家呢？駱駝們倒有些不耐煩，像是催主人似的，時不時地拉一下韁繩。心疼駱駝的尼瑪達(dá)麗老人說：“是時候回家了，你們也累了，可怎么能撇下他走呢，稍等一下啊……”她注意著年輕人臉上的變化，等她喝完一碗茶時，年輕人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像是要喝水。喝了幾大口端過去的茶水之后，他睜開眼看了一下她，再次昏迷?？磥硭粫r半會兒是醒不來了，老人決定把年輕人帶回家。于是，她讓自己的坐騎跪在年輕人身邊，好不容易讓年輕人騎在駝背上?？赡贻p人根本就無法坐直，必須從后邊扶住他才能繼續(xù)前行。這個在鬼門關(guān)走了個來回的年輕人，在駝背上晃來晃去的。

老人就這樣把年輕人帶回了家，到家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到了蒙古包門口，她從駝背上推下了年輕人。他還是不省人事，老人無暇顧及他，先是卸下駝背上的東西，進(jìn)了包門，摸索著點了燈，就把那年輕人挪了進(jìn)來。

老人整理了一下小蒙古包，挨著火撐子西邊騰出一塊地，讓年輕人躺下來。她從碗櫥下邊拿出了破舊的盆，盛了一碗羊奶給年輕人灌了下去。想著得給他喝點熱乎東西，老人趕緊生起火，燒了一鍋水，然后從袋子里盛出點糌粑倒在了鍋里。過了一會兒，熱乎乎的糊糊就好了。她把糊糊吹涼，一點兒一點兒喂到年輕人的嘴里。她摸了一下年輕人的手，冰涼冰涼的，給蓋了皮被之后，她站著仔細(xì)端詳年輕人：“可憐的孩子，從鬼門關(guān)走了個來回呢，喝了一碗糊糊了，應(yīng)該是沒事了……”

尼瑪達(dá)麗老人的心中漸漸生出自豪感，變得無比愜意，忘掉了一天的疲勞。想一想老人就高興，畢竟救人一命是積德的善事。不知是誰家的孩子，在這個荒漠戈壁遭遇不測，幸虧遇見我了，不然就融在沙子里了呀，長生天保佑……老人暗暗祈禱。

在油燈暗黃的光亮下，小包變得亮堂堂。尼瑪達(dá)麗老人脫了袍子，坐在火撐子邊，喝了一碗涼了的糊糊，就飽了。這糊糊對于上了年紀(jì)、沒了牙齒的人來說，再適合不過。七十多歲的老人騎在駝背上，能走一天的路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老人不是第一次做出這樣的壯舉，是這樣過了一輩子。她一輩子都生活在戈壁深處，與其說是在跟大自然搏斗，還不如說在跟大自然和諧相處，所以說今天只不過是她生命中極其平常的一天而已。

尼瑪達(dá)麗老人已經(jīng)離家三天了，所以家里到處都是沙土，不過這一切她已經(jīng)習(xí)慣，若無其事地打掃包里的沙土。老人煮好奶茶，慢慢喝著，放點黃油和糌粑的茶很香，一掃她連日來的疲勞。

見爐子里的火快熄了，尼瑪達(dá)麗老人醒火之余觀察著年輕人，他好像動了一下嘴唇，可她什么也沒有聽見，估計年輕人是想喝水。老人盛了一碗茶，放了點黃油讓年輕人喝。年輕人喝了幾口，睜了一下眼睛又昏過去了。老人見年輕人還是不醒，怕有什么別的毛病，摸了摸他的腦門兒，發(fā)現(xiàn)也不怎么熱，便安慰自己，年輕人火力壯，估計一會兒就該醒了。

老人在昏黃的燈光下弄著火撐子，觀察著年輕人的動靜，到了子夜時分風(fēng)暴停了，天空格外明亮，夜晚如美麗的婦人般溫柔。她出去看了看三峰駱駝，轉(zhuǎn)了一圈，心想著：天啊，終于安靜下來了，看來明天是個好日子，不知道我的幾只羊怎么樣了？我的呼和娜（蒙古語，意為“姑娘”，是老人對她的黃羊羔的愛稱）跟著羊群沒被落在野外吧？還有那匹瘸腿的野馬、沒主人的駱駝……綿羊群估計是隨水草走了……

尼瑪達(dá)麗老人看了一眼，年輕人的嘴唇都裂了，怕他過于缺水，拿起勺子喂了點茶水。勺子碰到嘴唇，年輕人無力地張開嘴唇，緩緩咽了下去。就這樣，老人喂了一碗茶水，然后整理一下，躺在火撐子的另一側(cè)，蓋了一件舊棉衣睡了。

二

戈壁的清晨是如此與眾不同，天剛蒙蒙亮，就猶如拉開了幕布，大地在剎那間亮了起來。

年輕人終于醒了過來。他發(fā)覺自己躺著，蓋著舊皮袍子，袍子上滿是酸酸的奶味兒。他驚恐不已，想坐起來可又未能如愿，精疲力竭的身體無法受控于大腦。他觀察了一下周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又舊又小的蒙古包里。包外天已大亮，離他不遠(yuǎn)處有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在呼呼大睡。

年輕人不知自己身居何處，也不知自己怎么來到了這里，隱約記得自己躺在沙丘旁，接著就失去了知覺。想著估計是這家人救了自己，可他從來沒聽過這荒漠戈壁里還有人煙。他突然很害怕，怕老人會是傳說里的妖怪。小時候聽老人講，女妖怪一般都有垂到肚子上的巨乳。她平時將巨乳扛在肩上，打架時她的巨乳被人從肩膀上放下來她就沒有力氣了。妖怪給的東西能看見卻吃不到，不能跟妖怪說話，跟妖怪說話就會害病……年輕人越想越害怕，就鉆到皮袍子下面，還在想怎樣分清人與妖。這個皮袍子會是真的嗎？于是他拽下皮袍子上的長毛來仔細(xì)研究。

太陽升起來了，耀眼的陽光從門口照進(jìn)來。老人睡得晚，這一晚沒怎么解乏，勉強起來看了一眼年輕人，發(fā)現(xiàn)年輕人用袍子蒙著頭，估計是醒了，就趕緊起身給他做熱乎飯。

年輕人還在觀察老人，心想這老人估計也不是什么妖怪，人說鬼火是藍(lán)色的，可她生的火苗是紅的，還有這么誘人的飯菜味兒。

尼瑪達(dá)麗老人一直忙著準(zhǔn)備早餐，見年輕人醒了就格外高興。火撐子里的火越燒越旺，屋子也越來越暖和。年輕人估計是熱了，想起身卻無法駕馭身體，又沉沉地躺了下去。尼瑪達(dá)麗老人看見年輕人試圖起身，就扔下手頭的活兒對他說：“孩子，你要起來??？我來扶你吧！”

年輕人還在疑惑，沒說話就點了下頭。尼瑪達(dá)麗老人想年輕人估計是不會說蒙古語，小心扶他坐了起來。

老人盛了一碗茶，加了黃油、糌粑之后遞給年輕人，說：“喝茶！有點兒熱，別燙著……”

年輕人又點了下頭，什么也沒說。

尼瑪達(dá)麗老人說了一句：“看來真是個不會說蒙古語的人了?！?/p>

年輕人接過碗茶，又不敢喝，聞著香味，還在質(zhì)疑。尼瑪達(dá)麗老人不知道年輕人為何如此，就怕他傻了或是還沒完全醒過來，就示范了一下喝茶的動作。

年輕人知道妖怪的食物是不能吃的，可又不敢妄下結(jié)論，就試著喝了一口，嘴唇疼痛不已，碗里的茶有點兒燙。他不太敢相信自己，再喝一口時，感覺無比香甜，這才相信面前的老人是個人。一碗茶很快就被他喝了個底兒朝天。尼瑪達(dá)麗老人又用糌粑和白糖給他做了點流食，對他說，太餓的人必須吃流食才能保住命。年輕人感動得一塌糊涂，說：“老額吉，太感謝您了……”

尼瑪達(dá)麗老人一下愣住了，已經(jīng)被當(dāng)成啞巴的年輕人居然開口說話了，而且說的還是蒙古語，她高興壞了，說：“咳，原來是個蒙古孩子，你不說話一直點頭，我就以為你不懂蒙古語呢！”

年輕人默不作聲，笑容滿面地吃著糌粑。她有點兒心疼，說：“慢慢吃，別噎著啊，糌粑可是容易噎住……”年輕人滿嘴糌粑，又點了點頭。吃了東西、喝過了奶茶之后，年輕人幾天來的饑渴疲勞被一掃而光，臉色也開始漸漸好轉(zhuǎn)。老人看著這些，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忘了喝早茶。于是她在自己的碗里放了點糌粑，倒了奶茶。老人又給年輕人倒茶，他滿臉笑容，把碗遞了過來，說了一聲：“謝謝！額吉。”

老少二人都感動不已。

年輕人問道：“額吉，是您救的我吧？”

老人回答：“風(fēng)暴太大，騎著的駱駝突然受驚了，就發(fā)現(xiàn)你在沙包底下，下去一看還活著，就把你帶回來了。你知道這些嗎？”年輕人帶著哭腔說：“不知道了，就知道喝水了……接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要是沒碰上您，我已被埋在沙下了，特別感謝您，您的大恩大德，永世難忘。我當(dāng)您的兒子報答您，行嗎？”說著年輕人雙膝下跪。尼瑪達(dá)麗老人變得驚慌失措，忙把年輕人扶起來，說：“我的孩子，別這樣啊！把你救回來了當(dāng)然是我兒子了，別哭，人活著就已很幸運，你要感謝長生天讓你碰上了我?！?/p>

年輕人說：“是啊，感謝長生天……”

尼瑪達(dá)麗老人很好奇，就問：“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會來這個荒漠戈壁？”年輕人告訴老人自己叫嘎那，二十六歲，在一家公司當(dāng)翻譯。老人更好奇了，問他：“你給官布（蒙古語中“公司”一詞的發(fā)音與“官布”相似，“官布”多用于人名）翻譯什么呀？他除了蒙古語別的什么也不會說??？”嘎那笑了，給老人解釋道：“額吉，官布不是個人名，是指公司?！?/p>

老人還是沒有弄明白公司到底是什么東西。嘎那就給她講解，告訴她公司是個外來名詞，是個企業(yè)單位的名稱。老人哦了一聲，似懂非懂。

嘎那接著說：“我們公司在塔塔拉戈壁這邊探金礦，有一天探礦時汽車壞了，外國工程師、漢族司機加我三個人，修了一天的車，帶的水和糧食都斷頓了，沒辦法，我只能照原路返回。那時天氣就開始變壞，風(fēng)暴大得很……托您的福，我活命了，不知道那兩位怎么樣了？”說完低頭不語。

尼瑪達(dá)麗老人說：“塔塔拉戈壁離這里還很遠(yuǎn)呢，騎駱駝要走一天的路，年輕人就是不一樣啊，要是我這樣，早就沒命啦！你離開同事幾天了？”嘎那看了一下手表，早不知去向，就告訴老人：“不知道，今天幾號了？”還不由自主地瞅了瞅墻。

尼瑪達(dá)麗老人告訴他：“你在找黃歷嗎？我也從來不用那東西，看著日起日落就知道了！”嘎那有一點兒泄氣，說：“倒是在這個荒漠戈壁，也不用知道什么時間。人人像您就好了，都感覺不到現(xiàn)代氣息?！崩先藙窀履堑溃骸安荒苓@樣說，人活著總是好的。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在這戈壁大漠活了七十幾年了，還沒灰過心，人要樂觀就會有希望……”

太陽升高了，尼瑪達(dá)麗老人出去把駱駝都放了，嘎那吃糌粑、喝茶之后好多了，想站起來卻頭昏眼花，只好又坐了下來。他開始打量四周：墻角有個小黑箱子，看著像火柴盒；東面有皮被和羊皮褥子，疊好放在墻角；火撐子用木頭圍著，四周散落著火鏟子、柴火等。屋子的西面凌亂地放著絆子、剪刀、韁繩什么的?；饟巫?xùn)|面鋪了一塊牛皮，碗架子上面都是些木碗、木盤子、銅盆、木桶、綢子之類的舊時用品，連臉盆都是銅的。屋子沒有任何新式用品，倒是那些舊貨有的很值錢，有的也是些破爛，屋子里的東西太多太亂，一片狼藉，顯得屋子更狹窄。屋頂上吊著米袋子，好像一直就沒動過。爐子旁邊已形成小沙堆，而西邊鋪的生皮，已經(jīng)被磨得凈光。嘎那很是奇怪，老人的言行舉止讓人不太相信她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礃幼邮仟毦樱梢膊幌袷乾F(xiàn)代人，連個暖壺都沒有，看來是已游離于現(xiàn)代生活之外很久了。

風(fēng)暴完全沒有痕跡了。尼瑪達(dá)麗老人的小包格外顯眼，房子周圍干干凈凈。尼瑪達(dá)麗老人在這里住了多少年，她都已經(jīng)不記得了，就記得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時期的公社和七十年代末的私有化?，F(xiàn)在牲畜少了，可舊圈完好無損：西南邊的羊圈、東面的牛圈都整整齊齊，周圍還躺著幾頭牛羊……

尼瑪達(dá)麗老人觀察著羊群，叫了幾聲：“‘呼和娜’，我的‘呼和娜’快過來吧……”話音剛落，羊群里跑出一個黃羊羔。她親了一口黃羊羔，問：“我的‘呼和娜’想我沒有??？又吃好了?。　秉S羊羔好像聽懂了似的，貼住老人，讓她撓脖子。老人去放駱駝，黃羊羔很不情愿地留在原地。

她又跟昨天的三峰駱駝?wù)f起了人話：“你們今年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過幾天讓你們回天堂啊……”高個子“呼仁”好像聽懂了主人的話，蹭了蹭主人的衣袖。另外兩峰駱駝好像餓了，有點兒不耐煩地咬著韁繩。知道自己牲畜脾性的主人，趕緊放了它們?nèi)齻€。黃羊羔有點兒怕駱駝，跑到老人袍子底下了，老人抱起它。

尼瑪達(dá)麗老人親了親黃羊羔，問它，自己不在家的幾天都去了哪里。黃羊羔濕濕的嘴碰了碰老人的臉，好像是在告訴主人，它見識了很多東西，看見野馬、兔子，還有個跟自己一樣的動物，看見鷹在盤旋就鉆到樹叢里，狐貍也追它，嚇?biāo)先吮еS羊羔進(jìn)屋，嘎那更驚奇了，問：“這個是黃羊羔吧？”老人就給他講：“黃羊這個動物啊，就兩個乳房，生三個黃羊羔就得餓死一個。我有一天去放羊撿到一個黃羊羔，就是現(xiàn)在這個‘呼和娜’。費了我很大勁才活過來的，就跟我睡一個被窩兒，天天黏著我，這幾天我不在，可是想我了呢……”黃羊羔卻很好奇還有個陌生人，表現(xiàn)得很不安。

老人說：“孩子，好點沒？我擠點羊奶給你喝點熱奶吧！”嘎那有點兒不好意思，說：“額吉，不用忙了，我已經(jīng)好多了……”老人拎起奶桶說：“你也別逞強了，好幾天沒吃飯能這么快恢復(fù)？”她一出門，黃羊羔也跟著跑了。

尼瑪達(dá)麗老人喊了幾個母羊的名字，很是親切。那些母羊都跑過來，讓老人擠奶。擠完了，老人還把乳房用綿羊毛包上，估計是不讓羊羔吃奶。

黃羊羔有點兒急了，伸腦袋要喝羊奶。尼瑪達(dá)麗老人恭恭敬敬地敬完天地，說：“你今天不能多喝了，那邊還有個餓了好幾天的人呢?！闭f完放下奶桶，黃羊羔使勁喝了幾口，老人一看沒多少羊奶了，趕緊把黃羊羔推走。

嘎那覺得讓一位老人照顧自己，實在有點兒不好意思，就坐了起來，想著有什么可以幫忙的。

戈壁上的天空，猶如藍(lán)色的哈達(dá)般幽藍(lán)寧靜。

尼瑪達(dá)麗老人提著奶桶進(jìn)來了，說：“我的孩子，好點兒沒？也沒什么好吃的，給你熱熱羊奶吧?！?/p>

嘎那好面子，說：“好多了，您不用忙活了?！?/p>

“看來今天會很熱，外邊現(xiàn)在都有霧氣了?！蹦岈斶_(dá)麗老人望著遠(yuǎn)處說。

嘎那看著外面的羊群，問：“您的羊誰給您放呢？”

老人笑了笑，說：“我這點羊，吉雅呼給放呢?！备履遣恢肋@“吉雅呼”到底是誰，也不知道是她老伴兒還是孩子，用疑惑的眼神望過去。她明白年輕人不明白自己的話了，于是就告訴他，“吉雅呼”就是命運，是長生天，嘎那“哦”了一聲，告訴她，自己以為“吉雅呼”是某個人名。

“呼和娜”從井那邊跑了過來，嘎那想摸它，可黃羊羔卻跑開了。他問黃羊羔怎么沒跟牛羊去吃草。老人告訴他，只要她在，黃羊羔就寸步不離。

嘎那觀察周圍，小包不大，還用繩子固定了一下，是怕被風(fēng)吹走。屋子?xùn)|北邊有個放東西的架子，還有個沒有拆開的包，看來是昨天運過來的，還沒來得及放到上面。

嘎那奇怪，老人為什么一個人生活在戈壁深處，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愉快，相反很樂觀，看來人的心態(tài)也不是完全由環(huán)境決定的。轉(zhuǎn)了一圈，他進(jìn)屋了，老人在碗架子那邊忙碌著，給他熱著羊奶，還拿出些沙蔥、干肉，說是要給他吃沙蔥餡的餃子，看來是要用最高級的飯菜來招待他。

嘎那有點兒受寵若驚，說：“額吉，我?guī)湍愫兔姘?。”老人不讓他弄，可他沒理會，學(xué)她含了口水噴在手上算作洗手。他覺得還是很臟，還沒習(xí)慣這樣的洗法，接著和面的盆也沒找到……嘎那看到蒙古包里所有的廚具和碗筷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灰塵和沙子。很快，兩人包起了餃子。

尼瑪達(dá)麗老人給嘎那夾餃子，想讓他多吃點兒。好久沒吃餃子的嘎那一口氣吃了好幾個，餃子是很好吃，可全是沙子，再想吃也無法下口。老人可不管這些，反正牙都沒有了，嚼幾口就咽下去，最后喝了幾口餃子湯，起來活動活動筋骨?？磥硭埠芫脹]吃這么可口的東西了。嘎那覺得老人只身一人在這戈壁真的很不容易，難道沒有子女嗎？這么大年紀(jì)還在操勞真是太可憐了。

尼瑪達(dá)麗老人看見嘎那有點兒傷懷，以為他沒吃好，問道：“孩子，吃過這樣的餃子嗎？好吃嗎？”然后看著他。嘎那有點兒怕說有沙子吃不下就會傷了老人的心，就說：“很好吃，餃子我吃過很多，就是沒吃過沙蔥干肉餡的餃子?！?/p>

“是嗎？那吃什么餡的餃子??？”

“吃些羊肉大蔥、牛肉蘿卜、雞蛋……”

“吃的花樣還真多，我們戈壁這兒肉少的時候就吃這樣的餃子?！?/p>

“看來您的身體很健康跟您的飲食有很大的關(guān)系呀！”

“是嗎？反正我是沒什么毛病，長生天在保佑著我呢！”

“多好呀，您的孩子呢？”

“我沒有孩子，老伴兒過世了，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蹦岈斶_(dá)麗老人還清楚地記著，在十幾歲那年，尋駱駝回來渴壞了，回家就找東西喝，在碗架子下面找到一壺水，一口氣喝了個底兒朝天。沒想到那是蝙蝠湯，是個偏方，說是專治駱駝不孕的?？梢谴菩院攘司蜁m得其反，人也一樣，她就那樣失去了當(dāng)母親的機會。嘎那哪里知道這些塵封的往事，他知道自己無意中傷害了她，就試圖安慰老人：“額吉，不好意思??！不該問這些的。我還真佩服您對生活這么自信、這么從容呢！”

“人怎么著也是個過，快樂總比傷心好吧？人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只有長生天在掌握著人的命運……”

“您沒有鄰居嗎？”

“別說鄰居了，在這個戈壁就我一個人啊。以前還有幾戶人家，可連年干旱，人們都搬走了?！?/p>

“您怎么不跟著搬啊？”

“我是不舍得離開生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再說我的井還沒干，草場也挺好的，長生天在保佑著我，沒讓我受過什么苦?！?/p>

“您在這住了多少年??？”

“我就生在這里，都過了七十九年了，在這個地方也有個五十年了。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認(rèn)得，也都不舍得去改變什么?！彼Z氣凝重莊嚴(yán)。嘎那被震撼了，想著，她知道我是來開發(fā)礦產(chǎn)的人，還給我講這些，不會是沖著我說的吧？想得有點兒多，他就違心地說了些空話：“您說得對，咱們現(xiàn)在用的水、煤、天然氣、金銀、鉆石、銅、瑪瑙……都來自大自然，我們是得愛護(hù)大自然！”

“自然界很神奇，它慷慨，不求回報……像個博愛的父親，給孩子留下一輩子的財產(chǎn)，要是個懂事的孩子就會去擴大父親的財產(chǎn)，要是個敗家子就會敗完父親的一切，今天的人都是敗家子。以前在這個戈壁，多的是野馬、野驢、野駱駝、黃羊……就你迷路的塔塔拉戈壁那邊更富饒，很久以前這兒就十幾戶人家。除了我們家，家家戶戶都有獵槍，還有那些邊防上的人，大開殺戒，一群群地殺……都已經(jīng)滅絕了。近幾年，連年的干旱，渴死的動物倒不少，就剩下我一個人……有一天，我就很意外地看見了幾只黃羊，大小有六個，我現(xiàn)在養(yǎng)的黃羊羔就是其中之一。它們渴得不行，就在我的井那邊徘徊，一來二往就熟了，每到夜晚就會來井邊喝水，這兩天沒來，估計是聞到你的味道了……我還有幾匹野驢呢，我隔幾天就會給它們運水，明天得去一趟了……”老人說了很多。

嘎那開玩笑，說：“您是不是準(zhǔn)備開個動物園？”

“是啊，那我就讓你管理動物園吧！”

“您有幾峰駱駝呀？”

“三十多峰呢，還有一百多頭羊。”

“那您怎么放牧兩種牲畜??？”

“咳，順其自然唄……”

“外邊沒有那么多駱駝呀？莫非又交給‘吉雅呼’了？”

“那是，都交給‘吉雅呼’的父親了呢……”說著老人倒自己樂了。

“那他放得好嗎？”

“很稱職呢，就是我的駱駝離這里可遠(yuǎn)了，在吉蘭。我就每年去一次，收駝絨，別的時間都是他在給看著?！?/p>

“那您說的吉蘭在哪里??？”

“其實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呢，就在巴丹吉林那邊，那里簡直是個天堂！”

“我倒是聽過巴丹吉林，說沙漠里有很多綠洲，有的在飛機上看見了，走進(jìn)了卻又消失不見。您說的那地方不會也是那樣的吧？”

“誰知道??？說的話能說幾天呢，我都好久沒說話了，見了你可是過了說話的癮……”說完尼瑪達(dá)麗老人走出蒙古包去干活。

嘎那奇怪老人怎么突然變成這樣，不會是因為問那個地方吧？莫非也有什么秘密，老人能在沙漠里一個人生活，也許會有什么隱情嗎？倒是想去那個所謂的天堂看看。

戈壁上的太陽落山，異常漂亮，猶如火球緩緩掉下來。

尼瑪達(dá)麗老人去井邊時，嘎那跟著，想著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可老人不讓他去，說：“你身體還沒恢復(fù)呢，還是在家歇著吧?！?/p>

嘎那不服氣，說：“我都完全恢復(fù)過來了。”

尼瑪達(dá)麗老人把井蓋取下，拿水桶拉水，嘎那自告奮勇說讓他來。

井很深，嘎那好奇，問：“這么深的井，您拉得動嗎？”

“以前水位挺高，近幾年才這樣，我換了個小的水桶呢，以前那個大的我拉不動了?！?/p>

拉上來一桶水，看著很有誘惑力，嘎那想喝一口。人在死而復(fù)生之后，便更能悟出生活的真諦。

“不知道我那些黃羊今晚回來喝水不？估計是聞見你的味道了?！崩先诉€在擔(dān)心那幾只黃羊。

“黃羊的嗅覺有那么好嗎？”

“是啊，它們就是靠這個來保護(hù)自己的?！?/p>

兩個人將水槽填滿之后回家。此時羊群回來了，尼瑪達(dá)麗老人數(shù)了數(shù)，想圈起來?？匆娪心吧?，羊群就驚恐著，不怎么聽主人的話。老人對嘎那說：“你回去吧，它們都野慣了，見不得生人?！?/p>

尼瑪達(dá)麗老人擠完羊奶，嘎那給黃羊羔喝了點奶，把剩下的拿回屋里。

老人問嘎那晚上吃什么，嘎那說吃什么都行。她告訴他：“我們這里沒有那么多花樣，我平常吃的就是干肉面什么的。”

“行啊，我也愛吃，我給您做吧。”說完，嘎那起來動手。

一輩子沒讓男人做過飯，尼瑪達(dá)麗老人覺得很別扭，可也沒阻攔躍躍欲試的年輕人。生平第一次在火撐子上做飯，嘎那有很多未知，被熏得淚流滿面，也不小心弄花了臉，在老人指導(dǎo)下他還真做出了熱騰騰的干肉面。

他倆正吃著，進(jìn)來兩只刺猬，不客氣地到處覓食。尼瑪達(dá)麗老人像見了孩子似的，找了個小碗，盛了一點兒面，給刺猬吃。嘎那驚奇至極，竟忘了吃飯，問：“這倆也是您養(yǎng)的嗎？”老人告訴他：“也不是養(yǎng)的，總來家里覓食，一到開飯時間就過來了?！?/p>

刺猬吃光了碗里的食物徑自走了。

嘎那跟著走出去，刺猬一會兒便消失在黑暗中。

尼瑪達(dá)麗老人提醒他：“不能傷害刺猬，它會報復(fù)的，所以只能幫助它?！?/p>

他很意外，說：“我們的司機抓住刺猬，用泥土包一層，埋在火里。烤熟之后揭下土，刺就能拔下來了。司機愛那樣烤著吃。”

老人說了一句“造孽呀”便走了出去，想來是不忍心聽到這些。過了一會兒她進(jìn)來說：“看來明天會變天，得給我的野驢運些水了?！备履菃柕溃骸澳囊绑H場離這里遠(yuǎn)不遠(yuǎn)呢？我想跟您去運水，再去找找我那兩個同事，順路嗎？”老人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說：“不順路，可也不是太遠(yuǎn)，你們是在塔塔拉那邊擱淺的吧？那里很大，咱倆騎駱駝一天穿不過去，不過還是去看一下吧！也許你還能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呢！”

嘎那很高興，對老人說了聲“謝謝”。老人告訴他：“燈光容易招蟲子，咱們還是早點兒睡吧。明天我得早起牽駱駝去，你在家里熬茶?！?/p>

他很痛快地應(yīng)了下來。臨睡前老人遞給他一條紅色毯子，滅了燈?！昂艉湍取蓖蝗慌苓M(jìn)老人的被窩兒里。

嘎那聽見老人在跟黃羊羔說話：“這么熱，還在我被窩兒里睡呀？沒出息的東西，進(jìn)來吧！”他很好奇，問道：“黃羊羔經(jīng)常在您被窩兒里睡覺嗎？”老人告訴他：“它一直在我被窩兒睡呢，冬天還行，還可以互相取暖，可這會兒很熱，它倒不管這些……”看來老人很喜歡這只黃羊羔。

初夏的傍晚已經(jīng)有點兒熱了，加上火撐子的溫度，屋子里像蒸了桑拿。嘎那熱得不行，就把毯子放到一邊，可旁邊的老人卻沒什么感覺，照樣蓋著皮袍子，抱著“呼和娜”呼呼大睡。

不知什么原因，嘎那失眠了，想著在沙漠里走失的兩個伙伴，他倆語言不通，真不知道怎么樣了！媽媽估計也不知道兒子差點兒命喪戈壁，要是知道就壞了。還有心愛的姑娘，不知道此時她在干什么，也許是在看書，也許還在默默等待我的電話，我還沒兌現(xiàn)給她帶奇石的承諾呢，這次一定要讓她高興……幸虧長生天眷顧我，讓我碰上了這位老人，不然我早就葬身沙海了，哪還有機會想心愛的姑娘呢？一定要報答老人的恩德，倒是很想見識一下她說的“天堂”……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三

嘎那醒來，老人早就起來出去了。他趕緊起來，想在老人沒回來之前煮好茶，臉都沒洗就開始忙活。他點著了火撐子，卻沒找到茶葉，也沒暖壺，只好帶著無奈燒了一鍋水。

尼瑪達(dá)麗老人怕吵醒嘎那，悄悄起來找駱駝去了。因為已猜準(zhǔn)它們的去處，她一會兒就找到了駱駝。她在心里跟駱駝?wù)f：“我找到你們太容易了，你們幾個今天還得跑一天，去給野驢運水?！备邆€子“呼仁”懂了主人的意思似的，平靜地遠(yuǎn)望，好像是跟她說，馱東西、讓您騎不只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榮幸。另外兩個卻甩了甩白沫，很不情愿的樣子。

嘎那沒有完成煮茶的任務(wù)，深感慚愧時看見老人騎著駱駝回來，就趕緊迎過去，很不好意思地匯報：“我沒找到茶葉，只燒了一鍋水。”

“沒事，有個熱乎東西就行。再說別人家的東西你怎么能找得到呢？是我不對，沒告訴你茶葉放在哪里?！?/p>

老人進(jìn)屋煮茶時，嘎那才知道茶葉放在哪兒，原來包在羊皮里，放在房梁上，誰也不會想到會放在那兒。尼瑪達(dá)麗老人一會兒就將茶煮好，從碗架上拿出一個瓷碗，象征性地洗了洗，用手巾擦了擦，給嘎那盛了一碗茶。嘎那見手巾都失去原來的顏色了，感覺惡心，但也只能把茶碗接過來喝。

老人拿出黃油、砂糖，說：“孩子，多吃點，今天可是要穿越戈壁呢！”說著自己拌了點黃油和糌粑，就著奶茶喝起來。嘎那就著黃油、糌粑、砂糖，勉強喝了一口奶茶，見老人吃得很香，問：“總吃這些您不膩嗎？”

“從小就吃慣了的東西，怎么會膩呢？我一年四季都吃糌粑，反正老了，不用嚼，還抗餓。我都吃了七十幾年了，依然覺得很香呢。”

嘎那更佩服老人，在同一個地方住一輩子，每天在重復(fù)同樣的生活，談何容易！老人喝了很多茶，見嘎那不怎么喝，估計是吃不慣糌粑，又不知道能讓他吃什么，突然想起多年前別人送她的一盒餅干，拿出來給嘎那，說：“孩子，吃不慣糌粑就吃這些餅干吧。”

嘎那謝過老人之后拿了一塊吃，卻發(fā)現(xiàn)硬邦邦的無法下咽，又拿起一塊，也發(fā)現(xiàn)根本沒法吃……

尼瑪達(dá)麗老人戴上頭巾，搬上運水用的家什，到了井邊。嘎那拉水，把幾個大水桶和木桶都裝滿，倒水時灑了些水，老人見了提醒他：“孩子，千萬別浪費水，在戈壁，水可是千金難買呢。水是生命之源……”

嘎那羞愧難當(dāng)，回想起老人洗碗、洗臉時就用一點兒水，自己還嫌棄過老人，卻沒想到她是在節(jié)約用水。前幾天還用半盆水洗過臉，也許是老人幾個月的用水量……

兩人裝滿水之后馱在駝背上。老人騎了高個子“呼仁”，讓嘎那騎另外一個，可見了生人的這峰駱駝卻不讓他靠近。老人跟他換了坐騎。嘎那坐在駝背上，立馬一覽眾山小，說：“這駱駝騎著很舒服啊！”

老人說：“不僅舒服，還很快呢！這駱駝也很高，騎上去看得很遠(yuǎn)，就跟上了山頂似的?！?/p>

“那這峰駱駝多大了？”

“也老了，估計二十五歲了?！?/p>

“就比我小一歲?！?/p>

“真的嗎？”

“你們這邊有蓯蓉嗎？”

“以前沒聽過這里有蓯蓉，可就在幾年前，盛傳這里發(fā)現(xiàn)了蓯蓉。于是人來人往的，把樹都連根拔起，又挖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坑。我告訴他們，挖完蓯蓉就把樹根埋好，可他們竟笑話我，說我吝嗇。有一些人還威脅我，說自然長的又不是你家的，讓我閉嘴。人們在寒冬時節(jié)來，要是發(fā)現(xiàn)蓯蓉就燒一堆火，等地化開后，挖出蓯蓉。金錢的誘惑真是太大了?！?/p>

嘎那接住話茬兒，說：“其實人類自己是在破壞大自然，可又把罪名推到牲畜身上，要是人人都像您這樣就好了?！?/p>

“自然是很慷慨的，可人類呢，無休止地索取，有時候自然的報復(fù)出乎人類的意料啊。要是愛護(hù)自然、善待自然，大自然是回報你的。大自然是我們賴以生存的財產(chǎn)，人要學(xué)會善待這一切，人心向善活著才像個人，才有意義的。”

遠(yuǎn)處天空，水汽彌漫。海市蜃樓，是個善意的謊言，可人們卻還在相信。嘎那觀察周圍，戈壁上除了壁虎幾乎沒有生命跡象，只有駝背上的水桶在頗有節(jié)奏地響著。

嘎那在駝背上搖搖晃晃，已有些犯困，卻又沒話找話，問：“您的水槽離這里遠(yuǎn)嗎？”

“快到了，就在山的那邊。大熱天騎駱駝太遭罪，冬天騎著還行。我們以前夏天騎馬，可如今在戈壁里，馬已經(jīng)絕跡了?！崩先说脑捪蛔哟蜷_了。

“駱駝比較適合生活在沙漠戈壁，要是沒有駱駝，戈壁里的人可怎么活呀？”

“就是啊。要是沒有它們?nèi)齻€，我可寸步難行！”

“您一年到頭就騎這三峰駱駝嗎？”

“這三峰是去年春天從吉蘭牽回來的，都一年了。過幾天去吉蘭抓駝絨時，換幾峰回來，我都是這樣一年一換……”

“您什么時候去抓駝絨？我跟您去，行嗎？”

“去吉蘭可不是兒戲，你能行嗎？”

“您都七十多歲了還可以，我這么年輕就不行的話也太丟人了吧？”

“那行，咱們過幾天就出發(fā)。”

“太好了，謝謝您啊！”嘎那孩子般高興地說。

“但是你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那地方就我一人知道，你要答應(yīng)我不告訴別人，不然我就不帶你！”老人口氣堅決。

“我一定會保守秘密的，您就放心吧?！?/p>

“你要遵守承諾??！”

“我會的！”

“到了吉蘭就是上天堂了，那個綠洲的美真是無法用言語表達(dá)的，簡直就是傳說中的天堂……”

“您怎么找到這個地方的？”

“說來話長……有一年春天，我的駝群突然不見了，找了整整一個夏天也沒見著蹤跡，我以為已被人偷去，聽說那年的駝?wù)坪苤靛X，就斷定是被人趕走了?？傻搅饲锾欤幸惶炀厑砹藥追羼橊?，跑過去一看，竟然是我的駝群，還帶了幾峰駝羔回來，個個都身壯體胖，背上都還長荒草了呢。我想知道它們這半年的去向，在它們出發(fā)時就帶上干糧和水，跟了兩三天，發(fā)現(xiàn)它們就在家附近轉(zhuǎn)悠。也許是我們不該知道它們的秘密，也就放棄了。后來高個子‘呼仁’就有點兒待不住了，我禁不住好奇又跟上了，走了大概七天吧，就到了那里。七天我都是在駝背上度過的……”

聽著老人一五一十地跟他講述，嘎那還是有點兒懷疑，就問：“那這七天您吃什么呀？”

“就吃點糌粑和干肉。”

“您走了這么長時間，家里的牛羊怎么辦？”

“長生天在給我看著呢，加上那年雨水不錯，牛羊也就沒什么……”

“難道這里沒有狼嗎？”

“有是有，可從來不動我的羊群。狼就是不會說話，智商可不比人類差，我不當(dāng)它們是狼，它們也就不加害于我。”

尼瑪達(dá)麗老人遙望遠(yuǎn)處的山巒，告訴嘎那：“水槽到了，就在山這邊，附近應(yīng)該有幾匹野驢。年輕人，你幫我看一下有沒有野驢？”

嘎那望了望老人指的方向，可除了山，視野里一片空白。他告訴老人，什么也沒有看到。老人想了想說：“估計天熱，都在陰涼地站著呢，一會兒聞見水味就會過來的?！?/p>

兩人到了水槽旁邊，水槽坐落在一個鹽堿地旁邊，附近除了石頭什么也沒有。兩個人很快就把運來的水倒在水槽里，嘎那仔細(xì)看了看石槽，納悶這么古老的東西，到底是誰放在這里的呢？過了一會兒，野驢還是沒出現(xiàn)。嘎那問道：“不是說野驢聞見水味就出來了嗎？”

“平時，我來了就過來了，今天估計是怕你呢，咱們離水槽遠(yuǎn)點吧?！眱蓚€人牽著駱駝，坐在高處。嘎那撿了些奇形怪狀的石頭，發(fā)現(xiàn)一種從未見過的植物，問老人：“這是什么草?。扛劯嵴扑频?，真可愛……”

“那是野驢的專用草，除了野驢別的動物可不吃這個，野驢也是缺水走投無路時才吃它?！?/p>

“能在戈壁存活是個奇跡，而且還有這么多水分，真是稀奇……”說著嘎那用手捏住它，擠了擠水分。

“戈壁上常年無雨，其他植物都枯死了，它還是照樣活得好好的。”

“這個石槽是什么時候是誰放在這里的？”

“我也不知道。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它就在這里了，那時候這邊也不是什么鹽堿地，水草豐茂，駝群多得很。這上邊本來有一眼泉，泉水流過來就被石槽接住，能接納幾千峰駱駝來飲水呢。后來泉眼沒有了，水槽也就沒什么用處了……”

“泉眼怎么就干涸了呢？”

“說是山里有瑪瑙，不知哪兒的人一下子涌進(jìn)來，尋瑪瑙，炸山，一來二去就把泉眼給炸沒了。自然界本來就有自己的規(guī)律，什么炸山、河流改道，都是在跟大自然作對，在違背長生天的意思，是會遭報應(yīng)的，這座山就是很好的教訓(xùn)。”嘎那愣了一下，沒想到這么深奧的道理，能出自一位遲暮的老人嘴里。

遠(yuǎn)方出現(xiàn)了幾個黑點，仔細(xì)看，好像是幾個什么東西。兩個人看了半天沒看出個結(jié)果。

老人高興道：“好像是我的那幾匹野驢，看著多了，不會是我的母野驢生小崽了吧？”

“看著又像駱駝，又像人，反正是些模糊不清的東西?！备履菬o奈地說。

“咱們動身吧，到塔塔拉戈壁還得走很長的路呢。”老人拄著拐杖站了起來。

“塔塔拉戈壁在哪個方向？”

“在山的那邊……”老人指了指遠(yuǎn)處巍巍的青山。

兩個人朝著遠(yuǎn)處的青山動身了。遠(yuǎn)處走來的幾個黑點，果然不出老人所料，是幾匹野驢，還有兩個野驢駒。老人一看見了便說：“看看！果然是生小崽了，我有七匹野驢了……”就跟自己有了子女一樣興奮。

嘎那心酸無比，沒有子女的老人，肯定特別喜歡幼小的生命，真是一位善良的老人，根本看不出她沒有文化。想著想著，嘎那對老人肅然起敬。

太陽快落山時，兩人終于到了山邊，老人告訴嘎那：“這就是塔塔拉戈壁了，你們的車是在哪里壞掉的？”

嘎那一時想不起來。老人提醒他：“附近有沒有什么特殊的標(biāo)記?。俊毕肓艘粫?，他告訴老人：“好像是在一個鐵架子附近……”

“那就是山頂上的架子，趁著太陽還沒有落山，我們?nèi)ヒ惶四抢锇伞眱蓚€人繼續(xù)前行。在落日的余暉下老人指著山頭的鐵架子問道：“這就是鐵架子了，你想起是什么地方了嗎？”

嘎那想了想，說：“我從這邊往西走的，沙子多，車子不好走，后來就壞掉了……”

兩個人找了半天，終于找到車子壞掉的地方。雖然車印還清晰可見，可周圍再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嘎那告訴老人就是這里。

尼瑪達(dá)麗老人仔細(xì)觀察車印、油印，然后告訴他：“看來是被拉走了，旁邊還有腳印呢，你放心吧，你的伙伴安全了，咱們回去吧?！?/p>

嘎那聽后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很多天以來的煎熬，終于放下了。當(dāng)然，他也沒忘了感謝眼前的尼瑪達(dá)麗老人。

他們興高采烈地原路返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羊群在月光下安靜地休息。“呼和娜”聽到主人的腳步聲就跑了過來。

老人親了它一下，說：“是不是等了我很長時間?。课业男氊悺?/p>

進(jìn)屋點燈，看見那兩個刺猬又來覓食。喝了點米湯，奔波一天的一老一少就沉沉地睡去……

四

火苗般灼熱的陽光把尼瑪達(dá)麗老人的蒙古包曬得要冒煙。午后，天空的西北邊冒出了幾朵云，在大風(fēng)的助威下迅速擴散，頃刻間布滿了整個天空。驟起的大風(fēng)似乎要卷走老人和她身邊的一切，火撐子上的茶都讓雷聲震得微微顫動。頃刻間，大雨夾雜著拇指般大的冰雹傾瀉下來。正在縫補衣裳的尼瑪達(dá)麗老人大喊一聲：“哦，老天！”扔下手中的針線匆忙跑去蓋好蒙古包。很快，她成了落湯雞。她嘴里嘟囔著什么，不停地向長生天祈禱著。傾盆大雨給干旱的大地帶來了生機，干涸已久的地面變得濕潤起來。大雨過后轉(zhuǎn)成了蒙蒙細(xì)雨。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黎明時分，雨住了。尼瑪達(dá)麗老人的蒙古包漏了一晚上的雨，讓住在包里的一老一少瑟瑟發(fā)抖。屋里的鍋碗瓢盆里也滴滿了渾濁的雨水，發(fā)出滴答滴答的節(jié)奏。他倆用木棍撐住蒙古包的氈子曬在太陽下。蒙古包周圍的地面被雨水打成了無數(shù)個小小的凹槽。

金燦燦的太陽從天邊緩緩升起。枕著駝圈安睡的晨霧也漸漸散去了。

被雨淋濕的柴火不好燃，吱吱響著冒濃煙。尼瑪達(dá)麗老人跪在地上，用蘆葦管給火苗引火，可她牙齒掉光的嘴已無法點燃忽明忽滅的火苗。濃煙嗆得嘎那直流眼淚，他說：“我來吧?！闭f著拿起蘆葦管吹，火苗漸漸旺了。

“年輕人就是不一樣啊，吹起氣來也有勁兒?！崩先擞昧w慕的口吻說。

火苗逐漸驅(qū)散了包內(nèi)的冷氣，被雨淋濕的蒙古包開始冒熱氣。院內(nèi)的一小塊氈子上，尼瑪達(dá)麗老人在忙著熬茶。

被昨夜的雨水洗刷過的大地猶如待出嫁的姑娘，變得干凈可人。

嘎那在外面迎風(fēng)而站，深深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他望著云霧繚繞的戈壁深處，心想：太美了！自然地，想起了俄國作家寫的《迤邐故鄉(xiāng)》來。老人在這樣安詳?shù)牡胤缴?，是多么幸福。這里沒有覬覦和嫉妒，沒有流言蜚語，沒有鉤心斗角，一切都保持著原始的樣子，生活在這里的人必定會健康長壽……

尼瑪達(dá)麗老人和嘎那把被雨淋濕的被褥、氈子等通通拉出來放在駝圈柵欄和柴堆上晾干。

“這雨下得及時，這下黃羊它們就不怕渴死了。趁著有雨水，我們?nèi)ヒ惶思m吧。這雨可真下對了，要不我可不敢扔下牲畜走，現(xiàn)在好了，下雨后干旱也緩解了。”老人邊喝茶邊說。

此話正合嘎那之意，聽來很悅耳。

“行啊，那我們什么時候動身？”嘎那迫不及待地問。

“今天歸置點東西，明日一大早出發(fā)吧！”尼瑪達(dá)麗老人的決定來得很干脆。

“都準(zhǔn)備些什么呢？”

“準(zhǔn)備好夜宿用的被褥、廚具、茶壺、皮囊、面、干肉……”

“走幾天能到呢？”

“如果不迷路，三天就到了。如果不幸迷路了，就難說了?！?/p>

他們準(zhǔn)備途中所用的東西，忙碌了一整天。傍晚，老人牽來三峰駱駝，拴在蒙古包旁邊。尼瑪達(dá)麗老人擠了羊奶，給羔羊解了圈。她在四個皮囊里裝好了水，把第二天要帶走的東西準(zhǔn)備得很充分。忙碌了整整一天，夜深時準(zhǔn)備入睡。熄燈了，在老人被子上玩耍的黃羊羔“呼和娜”一躍鉆進(jìn)了老人的被窩兒。

“乖，這兩天住在羊圈里，渴了喝雨水，過幾天原生態(tài)生活吧。我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等我回來。”老人對“呼和娜”說。

前一陣子騎駱駝落下的傷口估計又要發(fā)作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忍耐到那里……不過無論怎樣我也得看看那神奇的地方，就是爬，我也得爬過去。但愿我們不會迷路，如果迷路了，就只能消失在巴丹吉蘭大漠里了。跟著這位老人應(yīng)該問題不大。離成精不遠(yuǎn)的那峰駱駝估計也會是好幫手……嘎那的腦子里亂亂的，無法理出頭緒來。在這樣的凌亂中，他漸漸入睡。

第二天，天邊剛剛發(fā)白，尼瑪達(dá)麗老人就起來熬茶，嘎那則打著哈欠很晚才懶洋洋地起床。

“孩子，動作快一些，我們得趁著早晨的涼爽趕路。”老人熬著茶說。

喝完早茶，他們就開始忙活了，把昨天裝好水的四個皮囊、途中用到的東西都安放在駱駝上。老人用韁繩拴住了蒙古包大門。

“怎么？門也不用鎖嗎？”嘎那很不放心。

“這一片黃沙里哪里有什么小偷？就是有，從我家里能拿走什么呢？如果有誰在沙漠里口渴了，或許這里還能救他一命呢。以前我們出門從不鎖門，這是為了給路過的人行個方便。如果有人來沙漠里找牲畜，就在這里過了夜再走。不過現(xiàn)在人心都變了，人們也開始鎖門了。”尼瑪達(dá)麗老人說。

“呼和娜”跟著老人來到拴駝樁附近。

“喲，小東西舍不得我了？好了，好了。給你一些奶喝，好好看家，等我回來。”說著老人從掛在駝背上的粗布麻袋里拿出一小瓶羊奶，放在黑色的小木碗里。“呼和娜”一看見奶，便狼吞虎咽地喝起來。昨日，老人擠了羊奶，沒給“呼和娜”喝，留作自己熬奶茶用，今天還是被這小家伙“暗算”了。

“怎么樣？這下滿意了吧？”老人和藹地說。“呼和娜”撅臀撒歡，看樣子還真像個小孩子，好像在說：“這下夠了?！蹦岈斶_(dá)麗老人出發(fā)時“呼和娜”戀戀不舍地留在了后面。老人也三步一回頭，很是不舍。嘎那騎著一峰叫“蒙格圖”（意為“有痣的”，文中的駱駝有痣，故名）的駱駝跟在后面。老人的坐騎似乎是個老手，不等主人給暗示就昂首挺胸顛簸了起來。

天邊的戈壁深處升起了夢幻般的濃霧，越過這道梁，那道坡在向這里蔓延。雨后的積水這兒一片、那兒一片形成了大小各異的水泊，泛著銀光，好似某地的湖海在一夜之間搬到了戈壁深處。微風(fēng)徐徐吹來，帶來野草的芬芳。

接近中午時，老人回頭看了看，“呼——個，呼——個”叫著讓駱駝快些走，又看著嘎那說：“孩子，你累了嗎？不會睡過去了吧？給駱駝加鞭跟上來，兩個人說說話這途中就不寂寞了。”嘎那趕緊跟了上去。

“孩子，你還好吧？我們?nèi)ツ撬笏髤采耐莸匦_，也讓駱駝喘口氣。在那里喝口茶再走?！崩先擞霉照戎钢h(yuǎn)處青色的梭梭說。對于臀部的傷疼痛難忍的嘎那來說，這話并不悅耳。

他們在叢生的梭梭洼里下了駱駝。三峰駱駝警覺地東張西望，嘎那和老人沒有在意。好長時間沒吃東西的駱駝一看見茂盛的梭梭，原先的恐懼變得不復(fù)存在，拼命用舌頭卷著梭梭枝葉。

尼瑪達(dá)麗老人和嘎那喝了幾口茶壺里的涼茶，拿出油餅吃。

“這是什么地方？為什么長了這么多梭梭？”嘎那看著周圍問。

“這里叫‘狼坡’?！?/p>

“為什么？”

“這里常有狼群出沒，所以叫‘狼坡’?！?/p>

“現(xiàn)在還有狼嗎？”

“這個說不準(zhǔn)，偶爾還能看到狼的腳印?！?/p>

“那趕緊離開這里吧！”

“別緊張。那些狼又不是彈盡糧絕了，怎么會進(jìn)攻我們倆呢？讓駱駝好好吃點東西吧。路上有駝食的地方很少，可憐它們?nèi)齻€也累壞了?！?/p>

嘎那起身去解手，嚇得魂飛膽喪，跑過來說：“額吉，額吉，那邊有個大洞，洞口黑乎乎的?！?/p>

“那叫窟！”尼瑪達(dá)麗老人自己也嚇壞了，手中的茶碗險些掉地。

“真的，不信您過去看看。”說著嘎那拽老人的袖子。

尼瑪達(dá)麗老人在嘎那的催促下來到了洞口。在長滿紅柳的洼地真有一眼黑黑的洞，看樣子，一個人爬進(jìn)去一點兒都不覺得擁擠。尼瑪達(dá)麗老人的腳步再也不敢往前挪了，嘎那則驚恐地拽住老人的袖口。

“是個狼窟?！崩先苏f完仔細(xì)端詳周圍的腳印。嘎那則寸步不離地跟著老人。

“雨后好像沒有動物來過，好像是個無主的洞。”老人說完湊近洞口看了看，洞口有動物進(jìn)出的腳印。

“里面有東西，你看看這腳印?！崩先苏f。嘎那湊過去看了看，說：“也不知道里面有啥？”

“看樣子外面的動物沒打擾過它們，洞內(nèi)的動物來到洞口又爬進(jìn)去了，看來是狼崽。”老人說著往里探了一下，把耳朵貼在洞口聽。

“里面有幾個狼崽，嚶嚶叫著呢，年輕人眼神好，你過來看看。”嘎那輕手輕腳地走到洞口胡亂看了一眼，說：“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p>

老人為難地說：“你再湊近點看，里面沒有能吃掉你的大狼，要有早出來了?！?/p>

嘎那心里雖很怕，但按照老人的說法湊近洞口看了看。

“真嚇人，里面有幾只眼睛發(fā)著綠光?！闭f完他趕緊后退。

“有幾個？”

“好像是六個?！?/p>

“大小一樣嗎？”

“一樣。”

“大雨過后它們的母親沒過來喂過它們。估計里面是三只狼崽，現(xiàn)在快餓死了。要不，給點東西喝？”

聽這話嘎那嚇呆了，眼睛都不眨地看著老人，心想，這老人是不是有點兒慈悲過頭了？

老人又一次湊近洞口看了看，說：“好像就在洞口，伸手進(jìn)去或許就能抓到。”說著把手伸了進(jìn)去。

“您小心點啊，里面有母狼您就糟了！”說完嘎那瑟瑟發(fā)抖。

“母狼肯定不在，就是我的手夠不著?！闭f著老人把手臂全都伸了進(jìn)去。老人拽出來一只像小狗一樣剛剛睜開眼睛的狼崽。嘎那嚇得把狼崽扔在地上。老人又伸進(jìn)手去把其他兩個狼崽也拽了出來?？蓱z這三個小家伙真是餓壞了，橫沖直撞，到處尋找著能吃的東西，嚶嚶叫著。嘎那湊了上去，他聞到了一股腥臭味，趕緊用手捏住鼻子，心想：就你們這樣，哪天能有填飽自己肚子的能力呢？老人卷起袍子的下擺，把三個狼崽放進(jìn)里面。

“可憐這三個小東西，快要餓死了”，我們抓緊時間給它們喂點奶。說著老人從上次給“呼和娜”的小瓶子里倒一些奶在手心上，再用駝絨沾上，滴在小狼嘴里。吃到奶的小狼羊羔般蹣跚的樣子看起來很是可人。

嘎那想阻止老人，看著老人認(rèn)真的樣子他又不忍心?？粗蓯鄣睦轻?，嘎那思緒萬千：僅有的那么一點兒奶都用來喂狼崽了，這老人也真夠慈悲的。對幾只狼崽她都這么認(rèn)真，肯定有她的道理。在她眼里狼或許并不單單是狼，而是自然界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既然存在，那肯定有它存在的道理，或許老人這樣做也對……

尼瑪達(dá)麗老人喂完奶就把狼崽放回洞里，說：“母狼可能去遠(yuǎn)地方捕食了，不久可能就會回來，我們早點離開這兒。”

他們又繼續(xù)趕路。整日在戈壁上空守候的太陽羞澀般落到了沙梁的那頭。

尼瑪達(dá)麗老人和嘎那想找個地方歇腳過夜。走了一陣，他們找到了一處花草叢生的地方，卸下了駝背上的行囊，準(zhǔn)備生火。

“好了，孩子。去拾些柴火來，我們熬茶喝吧?！崩先苏f?；蛟S是餓了，嘎那都沒有回話，弄柴火去了。尼瑪達(dá)麗老人看著默不作聲的年輕人想：這孩子一定是餓壞了……或許他從小就沒受過這樣的苦，可憐啊。

“好了，我們熬上茶，好好吃一頓。估計你是餓壞了，趕緊找出餅來吃，茶一會兒就熬好了?！闭f著在茶壺里灌滿水，放在火上。

聽了老人的一席話，再想想自己剛才的樣子，嘎那有些不好意思了，說：“沒事，您也累壞了吧？”

“我是個風(fēng)餐露宿之人啊，你可不行。這是你第一次來，饑餓都是難免的。這才是第一天，我們還需行幾天路，所帶干糧也會一天比一天少，孩子，你能堅持嗎？”說完看了看嘎那。

“能，沒問題。您都能堅持，我肯定沒問題?！备履钦f。

“那就好，或許哪天會餓得比今天還要厲害，你可有些心理準(zhǔn)備啊?！崩先私o嘎那打預(yù)防針。

“還要走幾天才能到？”嘎那有些擔(dān)心。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如果行程很順利，三天就到了。如果遇上風(fēng)沙，那可就說不好了。”老人弄著火說。一會兒，茶壺里的水沸騰了，老人拿出一些干糧，準(zhǔn)備吃飯。

嘎那第一次聞到這樣濃厚的茶香。他覺得站在那里，不停地聞隨風(fēng)而來的茶香也是一種幸福。老人用袍子的下擺包住提手拎上茶壺，輕輕搖晃了幾下，放在火上繼續(xù)熬。不遠(yuǎn)處的小沙梁被老人收拾得干干凈凈，鋪了狗舌般細(xì)長的氈子，上面擺好了黃油、油餅、干肉、碗筷等。

老人從茶壺里舀了一勺，敬天地。

嘎那問：“彈灑敬天的真正意圖是什么呢？”

“孩子，人們從大自然獲取的東西太多了，理應(yīng)還給大自然一些。我們把食物中最好的彈灑給大自然，是表示對大自然的敬畏和感謝?！崩先苏f。

他們的晚餐開始了。嘎那真的餓壞了，一張油餅他折疊兩次就吞了下去。他兩腿撇開坐在氈子上，不停地吹著冒熱氣的奶茶。

“孩子，坐得規(guī)矩一些，大自然也是你的家啊。我想，你在家里一定不會這樣坐，對吧？”嘎那尷尬地笑了一下，學(xué)著老人蹲坐。

“像你這樣吃慣一日三餐的人，靠干糧度日實在是有些為難你。這兩天不能做飯，你可得忍耐一下啊，孩子?！?/p>

“行，行。”

他倆喝茶之際，夕陽的余暉染紅了整個戈壁，就連他倆手里的碗，也被鍍上了一層金色。

三峰駱駝反芻著，好像在說，他們怎么撇下我們不管呢？

“我怎么會忘了你們呢。先讓你們醒醒汗，一會兒就放你們吃草去?！闭f著老人將手里的木碗舔干凈。

大漠披上了黑色的風(fēng)衣。老人用絆繩絆住駱駝，用柵欄將他們圍起來，鋪好氈子準(zhǔn)備睡覺。

“來，你睡這里。”老人把最舒服的氈子留給了嘎那。

“沒事，我睡這里就可以了?！备履钦f。

“就睡這里吧。你們這些城里人估計睡不慣?！?/p>

天空布滿了星星，新月似鉤掛在天空，戈壁里的一切都如此安詳。

嘎那在老人讓出的氈子上躺下，枕著自己的衣物，蓋了羊皮襖。尼瑪達(dá)麗老人枕著自己的靴子，蓋著舊皮被，皮被已破舊不堪。

“今夜真好?！捘峁谩汲鰜砹恕！?/p>

“‘饞尼姑’？那是什么？”嘎那問。

“那是北斗星附近的一顆星星，也叫閃星?！?/p>

“哦，是那顆吧？”嘎那指著星星說，語調(diào)拉得很長。

“為什么叫‘饞尼姑’呢？”

“我們有句諺語叫‘奸人嗜話，饞人嗜飯’。人們吃晚餐的時候它就出來了，因此得名。還有一說是如果吃了晚餐不擦嘴，‘饞尼姑’就會舔掉你嘴上的飯。被‘饞尼姑’舔過后，嘴會長東西，所以吃完東西都得擦擦嘴?！?/p>

“那今晚‘饞尼姑’也舔我們嘴角了，怎么辦？”

“長東西啊?！?/p>

“如果真長了，那怎么辦？”

“你放心，所謂一物降一物，如果真長了東西，用我的黑木碗降一下就好了?！?/p>

“怎么降？”

“先用火烤好黑木碗，在長東西的地方壓一下就好了?！?/p>

“原來還有這么好的偏方，那我再也不怕長東西了?！?/p>

“北斗七星在那兒，伐星也升起來了?！蹦岈斶_(dá)麗老人看著滿天的星斗孩童般自言自語。

“聽說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星星，不知是不是真的？”嘎那問。

“人們都這么說，或許是真的吧。”

“不知道這浩瀚的星群里哪一顆是屬于您的？”

“不大亮那一顆是我的吧。沒看見又有流星劃過嗎？過不了多少日子，我的星星也會變成流星的?！崩先说穆曇艉艿?，像是在嘆息。嘎那后悔說那些話，想要挽回什么，說：“不會的，像您這么善良的人，屬于您的星星一定很亮很亮。北斗七星最亮的那一顆是您的?！?/p>

“哈，但愿如此啊?！崩先寺杂袗傄?。

過了一會兒，尼瑪達(dá)麗老人就喘起了粗氣，看來已入睡。

嘎那看著滿天的星斗，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

可憐這位老人故意讓我睡在最舒服的地方。她的心是如此善良，用偉大的母性關(guān)懷包容了我的一切。如果這戈壁里來了狼、熊等猛獸該怎么辦？嘎那的思緒蔓延著。想想猛獸，他身上冒出了虛汗……再看看身邊已熟睡的尼瑪達(dá)麗老人，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墜入夢鄉(xiāng)。

火紅的太陽從大漠深處緩緩升起，陽光沉淀在每一個沙丘上。

嘎那掀開羊皮襖起床時，老人的位置空空如也。看看周圍，遠(yuǎn)處是連綿的沙丘，如同山巒。嘎那想生火，去拾柴火時，老人牽著三峰駱駝從沙梁那邊走來。

“昨晚睡得好嗎？冷不冷？戈壁里夜晚比較涼。”老人說。

“托皮襖的福，一點兒都沒冷。您是什么時候起床的？我一點兒都沒發(fā)覺，駱駝走遠(yuǎn)了嗎？”嘎那一邊生火一邊問。

“它們?nèi)齻€估計也知道第二天要趕路吧，沒走遠(yuǎn)，吃得也很好。過了這里再不好找這樣水草豐美的地方了。我們已走過了戈壁，從今天起我們要在沙漠里跋涉了?！闭f著，老人把皮囊里的水倒入茶壺，弄濕頭巾的一角，擦了擦臉。

喝完茶，他們繼續(xù)趕路……

接近中午時，他們進(jìn)入了高高的沙梁中。四周都是聳入云端的大沙丘，偶有旋風(fēng)帶著沙粒一卷而過。嘎那看著沒有任何標(biāo)志、沒有道路可言的沙漠，心生寒意。老人的三峰駱駝——“呼仁”、“蒙和圖”、“洞奴爾”（意為脾性倔強，固執(zhí)的，因其性烈，難調(diào)馴，故名）卻像看見家園一樣耷拉著白沫努力行走。它們重重落腳，又笨笨地抬起腳走路的樣子看起來著實可愛，也可憐。高個子“呼仁”似乎是個老手，不用主人指點，果斷地辨別方向?？戳笋橊劦墓麛?，嘎那心里也松了一口氣。尼瑪達(dá)麗老人隨駱駝行走的節(jié)奏，伸展著胳膊。走到沙梁頂，他們讓駱駝排泄，自己也去小便。站在灼熱的沙子上，猶如站在火苗上，從鞋底烤著腳板。

他們喝了一口涼茶，吃油餅。一只沙漠蜥蜴跑過來奇怪地看著他們，輪流抬著它的腳。這里除了蜥蜴和臭蟲，再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今天我們?nèi)ツ睦镞^夜呢？”嘎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著沙梁說。

“這可說不準(zhǔn)。對于遠(yuǎn)途跋涉的我們來說，走到哪里太陽落山我們就在哪里過夜。起來吧，我們走?！崩先伺牧伺纳砩系纳硥m，站了起來。

他們的跋涉又繼續(xù)了……

他們在高聳的沙梁中穿行了許久，終于站到了一個頂部平坦的沙梁。慢慢爬上來沒覺得有多高，駱駝們似乎也沒費多大力氣，可上來一看嚇了一跳。俯瞰下面，他們看到叢生的沙漠植物都成了一個個小點。站在這里覺得離頭頂灼熱的太陽近了許多。

“這兒還真高！”嘎那牽著韁繩東張西望。

“這沙梁叫‘圖什哈拉贊’，是附近較高的地方了。”

“還有比這兒更高的？”

“對于沒見過世面的人來說這里算高，其實這里并不算高?！崩先瞬灰詾槿?。

“如果真有那么高的沙梁，那可真能‘手可摘星辰’了?！备履桥d奮起來，儼然一個孩子。

“如果你能把星星摘下來，我就能送你到那么高的沙梁。”老人打趣道。

“如果真爬上了那么高的地方，我一定伸手試試?！备履钦f完笑起來。他們愉快地交談著，順坡而下。

火苗般灼熱的太陽漸漸收住了它的毒辣辣的光芒，藏匿到了沙梁的那邊。

老人領(lǐng)嘎那來到一處洼地，那里有很多干枯的葦子。他們卸下行裝，把駱駝放到紅柳深處。嘎那想找一些柴火來，可是他連手指般粗細(xì)的柴火也沒找到。他們只能喝涼茶，吃干糧了。

新月被云遮住了半個臉，看來沙塵暴要來了。

“孩子，可能要起沙塵暴了，把你的衣物用其他東西壓好，要不咱們的衣物可要比咱倆先到吉蘭了?！崩先颂嵝颜f。

“知道了，今晚我們豈不是要被沙子活埋了？”嘎那有些擔(dān)心。

“那是小事，如果能活著出去就算是行大運了?！崩先说恼Z氣有些僵硬。

嘎那沒有接話。他心想，是不是我們要葬身沙海了？真夠可怕的。

這一夜，嘎那又睡在最舒服的地方。

尼瑪達(dá)麗老人起身時風(fēng)沒有停，像逃開了束縛的駿馬。沙子飛過來聚集到她身邊，與她枕著入睡的靴子一般高，掀起被子時滑下去好多沙子。老人看看嘎那，他蜷縮成了一團(tuán)，猶如沙漠里的刺猬。

尼瑪達(dá)麗老人把靴子里的沙子倒出來，穿上靴子，系好衣服，去找駱駝。袍子的下擺飛揚起來，似乎要把蹣跚而行的老人卷走。她費盡周折到了駱駝那里，風(fēng)更大了，沙子借助風(fēng)的威力肆虐。烏云在頭頂上密布，似乎在這一刻天與地已混沌地融為一體，讓人喘不過氣來。駱駝也失望地聞著自己。

尼瑪達(dá)麗老人回來時嘎那依然蜷縮著躺在原地。

“孩子，起來吧，我們要趕路了?！崩先讼崎_嘎那的被子?；蛟S是受了驚嚇，嘎那一躍而起，沙子都沒有彈落便匆匆忙忙穿起了衣服。

“快走吧！這里不能待下去了！”老人幾乎是在喊。

“好吧，那我們動身！”嘎那也喊。

沙塵暴中一老一少，叫喊一樣大聲交談著，打點好行裝出發(fā)。

沙塵暴像是動了怒，把大把大把的沙子移過來甩在他們身上。尼瑪達(dá)麗老人也失去了方向感，把命運交給了駱駝。她把臉緊緊貼在駝背上。高個子“呼仁”情愿地接受了這一艱巨的任務(wù)，按自己的性子逆風(fēng)前進(jìn)。嘎那怕被風(fēng)卷走，緊緊抱住了駝峰。如果迷了路怎么辦？我們所帶的水和干糧都不多了……與其餓死，不如躺在這里等死。嘎那這樣胡思亂想。他看了看尼瑪達(dá)麗老人，她穩(wěn)若泰山，大風(fēng)絲毫沒有影響到她，看起來像是在駝背上打盹兒。

在這樣的沙塵暴中他們行走了近一天。風(fēng)力好像稍小了些，起碼能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駱駝了。嘎那饑寒交迫，幾乎要從駱駝上滾下來。尼瑪達(dá)麗老人還是那個穩(wěn)若泰山的樣子，穩(wěn)穩(wěn)騎在駝背上。高個子“呼仁”好像看到了家的方向，昂首挺胸，速度也在一點兒一點兒加快。

“孩子，堅持一下，看駱駝的走勢，估計離目的地不遠(yuǎn)了。”這句話在嘎那聽來是如此溫暖，他趕上來說：“是真的嗎？”

“好像是，看這駱駝，估計是聞到了青草或水源?！?/p>

“還要走多遠(yuǎn)？”嘎那用無助的眼神看著老人，像是在說：“我真的受不了了?！?/p>

“我們在附近找個地方歇歇腳吧?！蹦岈斶_(dá)麗老人似乎猜出了嘎那的心思。嘎那則什么也不說，有氣無力地跟在后面。

風(fēng)漸漸靜了下來。天邊起了黃褐色的霧。高矮的沙梁聳入云端。

一老一少的兩個人慶幸沙塵暴沒有將他們卷走。他們找了很長時間，接近黃昏時終于找到了一處適合歇腳的地方。險些餓暈的嘎那卸下行裝，便大口大口地喝皮囊里的水，狼吞虎咽吃起干糧來。老人看著他覺得很可憐，想必是餓壞了。她在榆樹上拴好駱駝，撿了一些干樹枝和干牛糞回來。

嘎那漸漸恢復(fù)了說話的力氣：“您不餓嗎？”

“我也是血肉之軀，能不餓嗎？但是得忍住，要不就走不出這沙漠了?！崩先苏f罷準(zhǔn)備生火。

嘎那這才感到自己做得有些不妥，臉上滾燙滾燙地想：年紀(jì)這么大的老人都忍住了，我有什么忍不住的呢？我們倆都一樣，一整天沒吃過東西。作為老人或許她比我更累更餓，但她都忍住了，靠的是毅力。古羅馬一位大作家說過只有忍耐才能抵達(dá)幸福的彼岸。這一點我要向老人學(xué)習(xí)……想到這里，嘎那竟自卑起來。

“今天我要給你做一頓你之前從沒吃過的沙蓬面片。”說著，老人把鋁鍋架在火上，放好水，扔進(jìn)了一些碎干肉。她和好面，掐成一小塊一小塊扔進(jìn)沸騰的鍋里。這頓飯果然味道極佳，他們吃到渾身冒汗。這沙蓬面片還真解乏。

五

喜鵲的叫聲吵醒了嘎那。尼瑪達(dá)麗老人和她的三峰駱駝不知去了哪里。不遠(yuǎn)處的榆樹上幾只喜鵲好奇地叫著。這荒無人煙的地方還有喜鵲？不知道它們怎么度日。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人類和大自然才能夠和諧相處吧。昨天那一場沙塵暴沒有對尼瑪達(dá)麗老人造成任何影響。不知老人哪里來的毅力和耐力，這么早就起床放駱駝去了……嘎那站起來望著遠(yuǎn)方，思緒萬千。

兩棵老榆樹稀疏的葉子在風(fēng)中搖曳著，像兩位脫發(fā)的老人在佝僂著身子。如果它們能說話，應(yīng)該在敘述這一方水土的淵源吧……這里的沙漠也并非人們想象的那樣光禿禿的，偶爾也有紅柳和樹木長在上面，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座座山。

尼瑪達(dá)麗老人牽著駱駝從沙梁的那邊走來。嘎那迎了過去。

“孩子，睡好了嗎？”老人笑著說。

“睡好了，昨晚可睡了個好覺，一大早您上哪兒去了？”

“我起來喂駱駝。估計離吉蘭不遠(yuǎn)了，可能下午就到了。”老人說，語氣中透著愉悅。

總算熬過來了。嘎那這樣想。

尼瑪達(dá)麗老人似乎很疲憊，雙眼深陷在眼眶里，雙目無神。她連連打著哈欠，眼角流出了幾滴淚。嘎那看出了老人的疲憊，麻利地備好了早茶。

“喲，托孩子的福，喝上了熱茶，我呀，想死這茶了?！闭f著老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高個子“呼仁”咬住韁繩圍著樁子跑，還不時地瞪著老人。尼瑪達(dá)麗老人早就悟出了它的意圖，說：“走吧，走吧。你忍耐一會兒，我們喝完茶就動身?！备邆€子“呼仁”好像在說，快點啊，快走到頭了還等什么呀！老人依了駱駝，起來動身。

中午時分，他們來到了長滿胡楊樹的沙梁附近，那沙梁聳入云端。這里的胡楊林長得茂密無縫，別說是人帶著駱駝，光是一個人，穿過去都很難。嘎那第一次看到這么茂密的胡楊林，說：“這林子可夠茂密的，紅柳也能長這么密？看那胡楊樹，都長到天上去了?！?/p>

“這還不算最高，過一會兒你看到更高的不知要說些什么。”老人不以為然。

“這林子密不透風(fēng)，我們怎么穿過去?。俊?/p>

“這個交給高個子就行了，只要能安全地騎在駱駝上，我們就平安無憂了。”老人信誓旦旦。

胡楊樹和松柏一樣長在梁的背面。高個子“呼仁”為了爬出去，努力邁步。快爬到沙梁頂時看到一個岔路，原來這是下坡路的入口。人們幾乎無法想象這樣茂密的林子里竟然還有出口，出口的兩旁長滿了樹木。高個子“呼仁”似乎走慣了這樣的路，用身體開辟出一條路。

“孩子，緊貼著駝背，如果被樹枝剮上就糟了。這路我每年都來開一次，可過了一年就又被封住了?！崩先苏f。嘎那按老人的吩咐緊閉雙眼，膠布一樣粘在駝背上。駱駝走進(jìn)了葡萄架般密不透風(fēng)的森林里。大約走了五六十米又見陽光了。在斑斕的陽光下嘎那看到了紅杉和胡楊，又粗又高，陽光都無法穿透它們的葉子，有的四五個人環(huán)抱都抱不過來。地下的落葉不知積了多厚，駱駝踩下去就像踩在海綿上。高個子“呼仁”像一個老手，在這樣的森林里披荊斬棘，開路前進(jìn)。大自然的奇跡讓嘎那目瞪口呆。

尼瑪達(dá)麗老人回頭看了看像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般不知所措的嘎那，說：“孩子，見過這樣的森林嗎？”

“哪有！我做夢都沒想過。我們看到的森林都是圖片和照片上的，這是我第一次身臨其境。這太神奇了！”

“有時候我們不能用人類的思維去理解大自然，因為大自然的造物主智慧過人，它們才是偉大的工匠?！?/p>

“這樹不知怎么長的，這要長多少年才能形成這樣一片森林呀？”嘎那感慨不已。

“好戲這才剛剛開始，就你這樣，到目的地的時候可能都陶醉了?！?/p>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陶醉了。”

樹木的密度降低了，陽光灑了進(jìn)來，無法知道現(xiàn)在太陽在什么位置。在幾乎黑暗的森林中，尼瑪達(dá)麗老人也完全失去了方向，只有高個子“呼仁”知道路在何方。他們終于走出了那片森林。突兀而來的陽光下，嘎那睜不開眼睛。尼瑪達(dá)麗老人的眼睛好像被細(xì)枝抽了一下，流出了淚，她不停地用袖子擦眼角。

走出森林不久，他們就走進(jìn)了綢緞般軟綿的沙漠里。剛剛因不見陽光而瑟瑟發(fā)抖的他們此時被灼熱的沙子幾乎是透過鐙盤要燙傷他們的腳板，熱熱的風(fēng)迎面吹來。

“燙不燙？能聽見狗吠聲了，你看那刀刃般有棱有角、聳入云端的黃沙，走到那里就到達(dá)我們的目的地了?！崩先苏f。

嘎那瞇著眼睛，說：“那邊煙霧一樣的是沙漠嗎？”

“是啊，從這里看上去它很矮，到那里你就知道了，其實它很高，我們只能斜跨過去。如果想垂直爬上去就要徒勞了。你看它們?nèi)齻€，都準(zhǔn)備好了。”

嘎那回頭一看，那駱駝的腳印一路都是斜著過來的。原來它們早已猜到。

沙梁越走越陡，三峰駱駝也越來越疲憊。它們艱難地從沙子里抽出腳，艱難地行進(jìn)。騎在上面的一老一少也險些滑下去，死死拽住了駝峰。掛在駝背上的行囊勉強停留在駝背上。走在前面的駱駝不時地停下來喘口大氣，后面的兩峰默不作聲地跟著它。不知道中途歇了多少次，終于爬上了那個刀刃般的白色沙梁上。

駱駝喘著粗氣，鼻孔一張一張的，順腿流下來的汗滴在沙子上。他們跳下駱駝來，讓它們好好休息。灼熱的沙子火苗一樣燙他們的腳板，他們站到駱駝影子下避熱。

“這沙子真熱，這破鞋什么都擋不住，像光著腳一樣，比哪里的沙子都熱，不會是因為離太陽近的緣故吧？”說著嘎那像冬天的雞一樣輪流抬著一只腳。

“也有這個可能，沙梁的高處要比別處更熱一些。”

“肯定這樣，太熱了?！?/p>

“你看好了，我們要去的地方應(yīng)該在那里，你看到湖泊了嗎？我這老眼也看不到了?！闭f著老人用袖子擦眼睛，指著遠(yuǎn)方。

嘎那順著老人的手勢望過去，說：“看到了，像鏡子一樣在閃閃發(fā)亮。”

“對，對，就是它了。我們要到湖泊那里。”老人高興起來像個孩子。

嘎那再放眼望去，在鏡子般閃爍的綠洲周圍可能長有植物，呈現(xiàn)出了深綠色。

“好了，我們走吧！趕在太陽下山之前到那里?！闭f完老人牽著駱駝動身，嘎那跟隨其后。

大漠里的太陽比戈壁的太陽更早落山，陽光消失得卻很慢。沙梁頂和一切都被鍍上了緋紅色。一老一少兩個人走到鏡子般閃爍的地方，閃爍的鏡子變成了浩瀚無邊的大湖。黃昏中，湖水平靜如鏡，各種水草生長茂盛。看看周圍，一定也有茂密的森林，那邊黑乎乎的。

“好了，孩子。我們就在這里住一宿吧。接近湖泊，各種蟲子也不會讓你睡安穩(wěn)覺的。那里有蛇、蜘蛛、蜥蜴、蝎子等一大堆知道名字和不知名的東西?！闭f著老人卸下行裝。嘎那想拾一些柴火來生火。

“孩子，別點火了。這里可不比戈壁。一看見火光，那些小東西都湊過來。我們簡單吃點干糧過夜吧，明早再好好喝茶。”他們喝了茶壺里的剩茶，吃了些干糧準(zhǔn)備睡覺。尼瑪達(dá)麗老人一躺下就像到了家里，喘起了粗氣，很快入睡了。

嘎那卻睡意全無?；蛟S他在畏懼老人剛才說過的各種動物，也或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徹底征服了他。這些樹木是什么時候長成參天大樹的呢？那聳入云端的沙梁有多高？除了巖石，沙粒也能堆這么高嗎？大自然有時還真有人類無法估量的威力。就如同老人說的那樣：有時候我們不能用人類的思維去理解大自然，因為大自然的造物主智慧過人，它們才是最偉大的工匠。想著想著，嘎那竟然坐了起來。他聽到不遠(yuǎn)處三峰駱駝反芻的聲音和魚兒躍出水面的響聲。嘎那想跑過去看個明白，一想到蛇他馬上又退縮了。

新月照在平靜的湖面上。微風(fēng)吹過，各種水草搖曳的聲音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自然成了搖籃，嘎那披著畫滿星星的棉被躺在搖籃里。微風(fēng)吹過，如同母親的手在輕撫。在一片溫柔中他漸漸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這天，嘎那起得比尼瑪達(dá)麗老人要早。睜開眼，他就一躍而起，摸著黑跑到了湖邊。清澈的湖水駝眼般安詳?shù)赝?。湖泊的周圍是沙丘。沿著湖泊長著叫不出名來的各種水草。微風(fēng)吹來，水草搖曳著，如同蒙古人喝高了酒，在高聲吟唱他們的長調(diào)。湖泊周圍的沙丘上長滿了樹木，朝陽中泛著火紅的色彩。樹葉上有露珠在閃爍。太陽像個火球，從墻壁般茂密的森林那頭緩緩升起。縈繞在湖面的濃霧漸漸散去。樹木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像大自然在欣賞著自己的美妙。

對于第一次身臨這仙境的嘎那來說，這一切如夢似幻。他舉起雙手大喊，喊得湖水泛起微微的波瀾。千百年來除了鳥鳴之外沒聽過任何聲響的沙漠、森林、花花草草都從睡夢中驚醒了。幾只潔白的鴻雁被驚擾了，拍著翅膀優(yōu)雅地飛遠(yuǎn)，它們一定在這里繁衍生息。嘎那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幾聲，靜靜聽著遠(yuǎn)處的回聲。靜默的沙梁、森林和花草似乎都在靜靜地看著他。嘎那俯身向湖水，在如鏡般清澈的湖水中看到自己幾天沒有洗過的臉，笑了。洗臉時他看到了一種奇怪的植物，它的莖要比菖蒲粗一些，葉子像鐵屑一樣一卷一卷的。嘎那洗盡污垢之后，摘了這種植物回去讓老人辨別。

尼瑪達(dá)麗老人點著了火，正在和面。

“孩子，今天起這么早啊？”老人有些奇怪。

“到這么美的地方了，哪兒還有心思睡??！我想看看這里的日出，就早起了?！?/p>

“看到了嗎？”

“看到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正在冉冉升起的大火球，如果站在沙梁上就能擁抱一下。”說著他拿出那棵奇怪的植物，問，“這是啥植物？”

“哦，這個呀，這里有很多這樣的植物，至于它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螺旋’。駱駝特愛吃那東西。一到秋天它就結(jié)果了，果子像衣扣，是紅的。駱駝一看見它就什么都不顧了。吃了它，會長膘，估計這草很有營養(yǎng)?！?/p>

“這果子人能吃嗎？”

“我嘗過，不苦。有點兒沙子的味道，味兒很大?！?/p>

“是這樣，散發(fā)出來的味兒像海藻?！?/p>

鍋里的水開了。尼瑪達(dá)麗老人挪開剛剛燒過火的柴火，在和好的面上打了個大洞，然后埋在滾燙的沙子里。早餐他們喝茶，吃了剛剛烤出來的餅。收拾行李和碗筷時，嘎那突然大叫了一聲。老人回頭一看，嘎那的褥子上躺著一條大花蛇。嘎那把手里的氈子扔出很遠(yuǎn)，眼珠子像跑到了頭頂上，說：“太嚇人了，這么大的一條蛇！它竟然在我褥子下過了夜。”

“沒事，沒事。孩子，你沒有歹意它也不會禍害你，到時候它就自己走了。別說它才這么點兒，與大蟒蛇相伴過夜的事也時有發(fā)生啊。”老人一臉平靜。嘎那雖然平靜了些，可依然心存余悸。

尼瑪達(dá)麗老人到高個子“呼仁”那里說：“給你脫衣服，讓你也自由一年吧！明年我們再見?！闭f著老人開始給“呼仁”剪掉蓬松的絨毛。駱駝似乎也聽懂了主人的話，眨著大眼睛，用頭蹭著老人。

嘎那飲了和自己一路相伴的“蒙和圖”，為它解開韁繩。高個子帶著他兩個伙伴一路小跑，消失在綠洲的那頭。

“唉，可憐的孩子。這下它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從去年春天到現(xiàn)在，還沒好好歇過腳呢！如果會說話，也不知道它們會說些什么?！崩先俗匝宰哉Z道。

“好了，孩子，去找一根木棍來，我們紡絨吧！”老人說。嘎那找來了木棍兒。他們開始紡駝絨。

太陽還沒升多高，地面就開始灼熱起來。駱駝們結(jié)伴來到湖泊周圍，聚集到一起，站在湖泊附近的樹蔭下乘涼。

“駱駝們來飲水了，我們?nèi)ツ抢锛彴伞！崩先苏f著拿起剪刀、磨刀石等工具，嘎那緊隨其后。

那些駱駝和尼瑪達(dá)麗老人親熱得很。它們過來聞聞這兒，聞聞那兒，身上的駝絨像旗幟一樣蓬松飄揚著。其中有幾峰母駝還領(lǐng)著駝羔。

尼瑪達(dá)麗老人看見它們說：“喲，矮個子、黑三，還有你，你們都當(dāng)媽媽啦！你看這些小家伙多可愛。”老人高興地要跳起來，像個孩子。駝羔蜷縮著身子緊跟在母親身后。

“靚紅，你想我了嗎？你可真靚啊，最近更靚了。不過你得和銀針、黃風(fēng)一起跟我走?！闭f著老人在“靚紅”身上撫摸撓癢?！办n紅”滿不在乎，好像在說：“走就走，沒什么了不起的。”

尼瑪達(dá)麗老人像接見老朋友一樣一一叫著它們的名字。駱駝們也像見到了久違的親人，緊追著老人。

嘎那覺得幾天前剛剛出生的駝羔很可愛，便伸手去摸。母駝以為孩子受到侵犯，把嘎那追出老遠(yuǎn)，幸虧嘎那跑得快。

尼瑪達(dá)麗老人見到此景大驚失色，說：“快停下，你這是要干什么？殺人不成？”那駱駝便不再追趕，跑到了駝羔身邊。其他駱駝也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嘎那。

“你不要靠近它們，除了我，它們幾乎沒有見過任何人。小心它們會把你踢倒在地。”尼瑪達(dá)麗老人囑咐說。

“您一個人紡這么多駝絨，忙不過來吧？我?guī)蛶湍?！”嘎那說。

“等我把它們綁好，你再過來?！?/p>

“知道了?！?/p>

尼瑪達(dá)麗老人把所有駱駝都綁好，嘎那才跑過來幫著剪駝絨。那些被剪過絨的駱駝，好像身心得到了釋放，有的喝水，有的吃著“螺旋”。

忙了一天，他們終于收工。嘎那搓著手掌。

“孩子，怎么了？手發(fā)黏了吧？”尼瑪達(dá)麗老人一臉親切。

“是啊，還有咱們沒有剪過的駱駝嗎？”

“還有幾峰我們找不見。有峰駱駝我們剪不成。它們都出生在這里，是地地道道的野生駱駝，還有幾個野駝羔。”

“為什么會有野駝羔呢？”

“哦，這里原先有幾峰野駱駝，后來和我們的駝群交配，就有野駝羔了。”

“我還沒見過野駱駝呢。”

“是嗎？其實啊，跟普通駱駝沒什么兩樣。”

“不知道這次能不能見到？”

“有時候它會跟著駝群過來?！?/p>

“這里還有什么野生動物呢？”

“有很多啊，什么長角羚、黃羊、野馬、戈壁棕熊等等。”

“這么多？”

“這也僅僅是我見過的，在這大漠里到底有多少種野生動物誰也說不清?！?/p>

“如果全都能看見，那該多好?！?/p>

“那你在這里住上好幾年才可以?！?/p>

“人能在這里生活嗎？”

“當(dāng)然能，我們倆不都好好的嗎？”

“如果長期生活呢？”

“怎么？你想長期生活啦？”

“對?！?/p>

“如果是你，估計有些困難。如果是我，那就沒問題了?！?/p>

“在這藍(lán)色星球上，除了我沒有人知道還有這樣的人間天堂?，F(xiàn)在你也知道了，還記得出發(fā)前我跟你說過的話嗎？一定克制自己的欲望，長生天從上面看著你呢。還是讓自然保持她的原貌吧?！崩先诉吋徑q邊說。嘎那不作聲，紡著手里的駝絨。

他們倆忙完手里的活兒時，新月升上了天空。牽著預(yù)先選好的三峰駱駝，他們來到昨天的住處。嘎那想起早上的蛇，便不敢靠近。尼瑪達(dá)麗老人在把行裝安放在駱駝身上后，在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說：“哪兒有什么蛇會躺到現(xiàn)在啊，早走了，過來，快過來?！?/p>

“到了晚上它還會回來的，今晚可怎么過呀？”

“我有對付它的方法，你快過來吧?！蹦岈斶_(dá)麗老人說。

“有什么好方法？快用上吧，說不定一會兒蛇又來了?！备履切⌒囊硪淼刈哌^來，準(zhǔn)備隨時逃跑。

“要不今晚咱們別生火了，吃點干糧吧。”尼瑪達(dá)麗老人說。

“行，行。只要不點火就成?！备履钦f。

老人把駱駝拴在行裝的邊上，說：“拿一些駝尿灑在附近，蛇就不會來了。”

“真的嗎？這可真是怪事?！?/p>

“駝尿可是一種好藥啊，有人得了胃癌，竟然用駝尿治好了。它可是消腫良藥。”

“那還真是個寶貝，蛇都怕?！?/p>

“蛇呀，唯獨怕它?！?/p>

他們倆喝完茶就休息了。嘎那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著怎樣接駝尿灑上一圈。嘎那坐起來聽著周圍的動靜。三峰駱駝在反芻。老人已睡下。嘎那悄悄爬起來，披上衣服，走到“靚紅”那里準(zhǔn)備接尿?！办n紅”卻怎么也不肯尿。嘎那在它身上輕撫了很長時間，它才站起來尿了一小盆。嘎那高興至極，把駝尿灑了一圈，才安心地躺下。

嘎那醒來時尼瑪達(dá)麗老人正在熬奶茶。

“孩子，昨晚睡得好嗎？”

“睡好了。剛開始還睡不著，后來去接了點駝尿才睡下?！闭f完嘎那笑了。

“駱駝給你尿了嗎？”老人也笑。

“還行，尿了一小盆。我在周圍灑上一圈才睡。”

“見了駝尿，蛇就不敢來了?！?/p>

“今天干點啥呢？”嘎那問。

“有幾峰駱駝我還沒看見，得去找找。再讓你看看沙漠清泉。”

今天微風(fēng)習(xí)習(xí)，給人以涼爽的感覺。吃完早點，他們就向泉水出發(fā)了。

微風(fēng)吹拂著蘆葦。綠洲的四周湛藍(lán)湛藍(lán)的，好似姑娘的裙擺。湖泊里有幾只野鴨在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

“這湖里的水鳥并不多?！备履钦f。

“這地方深處偏僻沙漠，鳥兒都不大發(fā)現(xiàn)這里。就算發(fā)現(xiàn)了，穿越沙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崩先苏f，滿是憐憫的語氣。

“那里蔥蔥郁郁的都是些什么樹？”

“大多是胡楊和紅柳，也有很多叫不出名來的樹。那高高的是胡楊，還有榆樹、紅杉和檀香樹?！崩先酥钢h(yuǎn)方說。

中午時他們終于找到了那眼泉水。在一座聳入云端的沙梁邊上有兩座稍矮的沙梁，上面冒著兩眼泉水，猶如女人的雙乳。冒出來的泉水成了一條小溪，從沙梁上緩緩淌下來。泉水周圍生長著各種奇花異草，其中，一朵小紅花格外艷麗。嘎那摘了一朵，說：“這是什么花？怎么這么香？”

“這不就是人參嗎？”

嘎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站了幾分鐘，說：“什么？人參？”

“對啊，人參。”

“那就是人參花啊。你以為人參應(yīng)該長成什么樣子？”

“我只看過酒瓶里的人參，還沒見過野生人參呢。真想不到這里還有人參?！备履亲屑?xì)端詳著手里的紅花。

“這里不僅有人參，還有橄欖樹、桂樹、桉樹、金合歡、肉蓯蓉、鎖陽等好多名貴植物呢！”

“那這里豈不是名貴藥材基地嗎？這可真是個天堂啊。”嘎那本想大喊一聲，看了一眼老人，就作罷了。

“這里所有的花花草草幾乎都是藥材，應(yīng)有盡有?！?/p>

“您不采嗎？”

“從不！”老人的話語里透出忌諱的語氣。

“為什么呢？”

“這些對我而言都毫無用處，就讓它們好好生長吧！”

嘎那感到非常奇怪，說：“我想給父親帶一尾人參過去，想讓老人家泡酒喝?！闭f著動手挖起人參來。

老人沒說什么，暗暗祈禱著。

嘎那跑到泉水旁邊，想用手捧水喝。尼瑪達(dá)麗老人示意他趕快下來。嘎那無奈地走下沙梁。

“那些都是最原始的東西，我們可不能玷污它，到現(xiàn)在我都沒碰過這泉水。對于大自然，我們都非常敬畏。別說是咱們倆，就連那些不懂言語的動物，也從不上那邊喝水?！崩先说穆曇艉苌畛痢?/p>

“哦，是這樣啊，我還真不知道。”嘎那的聲音在顫抖。

“你可以從下流汲取一點兒喝。在我們看來這就是圣水啊?！闭f著老人舀水弄濕了頭發(fā)和前額，喝了少許。

泉水像嬰兒的雙眸般清澈。嘎那學(xué)著老人嘗了一口，那水果然甘?？煽?。嘎那品咂著嘴，把隨身攜帶的綠色水壺灌滿。

“您為什么不在這泉水邊安營扎寨呢？”嘎那很奇怪。

“如果來這里生火，就會有灰。駝群過來就怕污染了這眼泉水啊?！?/p>

他們倆往回走，路邊這兒一棵、那兒一棵長著檀香樹，黃羊、長角羚等動物在樹蔭下乘涼?？匆姰愇锏膭游飩兿蛩拿媾荛_。

之前聞所未聞的野生動物讓嘎那驚呆了。他好像進(jìn)了盛大的動物園。

“這么多黃羊啊，還有羚羊。那是什么呢？”

“那是野驢呀！”

“那個頭高大的呢？”

“那是長角羚?！?/p>

“這里還有長角羚？”

“是啊，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到這兒來的。那些家伙不合群，總是三兩個合成一伙兒?！?/p>

“您的駱駝好像不在這里啊?！?/p>

“或許它們?nèi)チ司G洲深處了。咱們回去吧，明天趁早趕路。家里的幾只羊現(xiàn)在估計都快變成干肉了。我們出來幾天了？”

“快五天了。真想在這天堂般的地方多待上一天，真是想不到人間還有如此美妙的地方。”嘎那很是舍不得，不時地回頭望。

“明年春天再來吧，還是咱倆一起來?！闭f著老人笑了。

“真的嗎？我可真要過來?！?/p>

“來吧，來吧?！崩先苏f。

他們回來看到幾峰駱駝在榆樹下悠閑地反芻。原來那正是他們在找的幾峰駱駝。

尼瑪達(dá)麗老人大老遠(yuǎn)就開始喊：“娃娃、雪白、啞巴、大雁，你們幾個都在這兒啊，太好了?！瘪橊剛兛匆娭魅酥蠼o老人撒嬌，想讓老人蹭癢。老人拴好它們很快就剪好了它們身上的絨毛。

“天還早。我們早些出發(fā)吧，早一天是一天啊?！崩先送蝗徽f。

“現(xiàn)在就動身？您不說要再住一晚嗎？”

“本來想住一晚的，但是又覺得趁著夜晚的涼爽趕路會舒服一些。去一個沒有蛇的地方住下吧?！崩先苏f著把行裝和駝絨均勻放在三峰駱駝身上。這次行裝多，他們只能坐在行裝上回去。

老人匆忙的決定讓嘎那有些后悔，他那本想摘一顆“螺旋”的果子回去。

一老一少兩個人就這樣往回趕。

尼瑪達(dá)麗老人騎在“靚紅”身上，牽了一峰駱駝。嘎那也騎上了載著駝絨的駱駝。

多挖幾根人參就好了。明年想方設(shè)法再過來一趟。橄欖、桂樹、桉樹、金合歡、肉蓯蓉、鎖陽那可都是名貴藥材呢。如果把泉水灌裝出售的話……還有那個“螺旋”營養(yǎng)價值一定很高……嘎那的思緒一路都沒有閑下來。

他們走了整整三天，才成功返回。老人的老房子沒有任何變化，靜靜迎著老人。

“不知會發(fā)生什么狀況？”老人不敢去看屋外的水井。先看了一下周圍，沒有什么異樣，才放眼望去。水井周圍沒有牲畜。走到跟前一看，水槽有滿滿的水，牲畜們似乎剛喝過水。看看周圍，不像有人來過，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真奇怪，是誰過來在水槽里打好水，又悄悄走了呢？”嘎那說。

“我也在奇怪，這方圓幾百里除了我再沒有別人了，誰來飲羊群了？難道是長生天保佑我？不過這樣的奇跡偶爾也會發(fā)生。忘了是哪一年了，下了一場大雪，造成了罕見的白災(zāi)，別人家的牲畜都餓死了，我們家的牛羊卻總有草吃。去羊圈里，鋪滿了青草。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那草是誰送來的。怕別人懷疑，我都沒跟其他人提及過此事?！蹦岈斶_(dá)麗老人說。

“世界上果真有如此稀奇之事？”

“當(dāng)然，這是人們無法想象的。我不會騙你的?！?/p>

“那倒是?！?/p>

他們卸下了行裝，在周圍仔仔細(xì)細(xì)看了幾遍，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腳印。

太陽落山了，尼瑪達(dá)麗老人在門口喚“呼和娜”。“呼和娜”跑過來親昵地蹭著老人的臉。老人去羊圈喚每一頭羊的名字，擠羊奶。

從綠洲帶來的泉水，嘎那一口都舍不得喝，全都珍藏起來。想到把它帶給父母和女友娜仁那西，嘎那心中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他甚至不知把泉水藏在哪里更穩(wěn)妥，最后選擇了老人藏鮮奶用的地窖。

為了不讓人參干癟，嘎那特意將它連根挖起，還帶了點它生長的土壤。他怕被“呼和娜”吃掉，小心翼翼地掛在蒙古包的天窗上。他又拿出幾片“螺旋”的葉子，用紙包好，藏在褲兜。

“孩子，你累壞了吧？這些天我們風(fēng)餐露宿也沒好好吃飯，今天給你做點好吃的?！崩先舜认榈卣f。

“沒關(guān)系，這次跟著您可看了不少東西。明年開春我還來，而且要準(zhǔn)備充分再過來?！?/p>

“準(zhǔn)備充分？”

“對啊，我要帶帳篷、望遠(yuǎn)鏡、相機、干糧、廚具、行李、鐵鍬等東西過來?！?/p>

“用鍬干什么呢？”

“挖人參?！?/p>

“農(nóng)民是通過挖掘來得到大自然的恩賜，而牧人只通過牲畜得到大自然的恩惠?，F(xiàn)如今像你這樣想的人太多了。如果有一天大地都被挖空了，那多慘。人的貪心沒盡頭，大自然那么慷慨，可人類的貪念就沒有被滿足的那一天。人們降臨在世界上的時候緊緊握著拳，是想得到一些東西，但是去世的時候一般都伸展著手掌，想要把所有得到的還給大自然。人們只有知足才能幸福。仔細(xì)想想，其實人們什么也帶不走?！崩先苏f得很激動。

嘎那插不上話，只能默默聽老人講，偶爾點頭。

他們吃了干肉面。晚上“呼和娜”鉆到老人被窩兒里，老人和它說著話慢慢睡去了。

嘎那這會兒一心尋思著回去。家人找他一定煞費了苦心，或許都以為他死了，女友也不知道怎樣了，得趕快讓他們知道我還活著。這樣一想，嘎那渾身冒出了冷汗，想現(xiàn)在就回去。

這一夜嘎那幾乎沒有合眼，黎明時打了個迷迷糊糊的小盹兒。起床時太陽已緩緩升起，飛翔的鳥兒、圈里的牲畜安詳如舊。他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責(zé)怪他沒有回家。

尼瑪達(dá)麗老人在熬奶茶。嘎那的腳邁進(jìn)門檻就說：“我今天想回去，行嗎？”

“怎么了？孩子怎么突然說要走了？先洗涮一下，然后喝早茶。我送你去蘇木，順便把駝絨賣了。咱們也不差這一天兩天的。”老人說話時手在微微顫抖，鍋里的茶也溢了出來。

嘎那的心平靜了一些。

尼瑪達(dá)麗老人熬好茶后擺了滿滿一桌子好吃的。

“孩子，吃吧，額吉只有這些。別說，這兩天我還真習(xí)慣咱們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你也幫了我不少忙，額吉謝謝你?！蹦岈斶_(dá)麗老人激動地說著，差一點掉淚。

“額吉，您說的這是哪里話，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報您的大恩大德呢！如果不是您，我早葬身大漠了。我一定記住您的恩德，像母親一樣孝敬您。明年我還會回來，您平平安安的……”說著嘎那跪在尼瑪達(dá)麗老人面前大哭。

“孩子別哭，我等你回來。明年再來時把女友也帶過來。我也沒什么東西送你，但不能讓你空手回去……”說著老人環(huán)顧四周，拿出一個鼻煙壺，蓋子上鑲著瑪瑙。老人說：“孩子，把這個帶上，是我那已故老伴兒的，或許對你還有點兒用。這個頭飾送給你的女友。現(xiàn)在的孩子肯定看不上這些舊時的東西，但總比沒有好?！?/p>

“謝謝，額吉?！鳖~吉的禮物讓嘎那激動不已……

第二年春天，嘎那駕車來到紅格爾基戈壁看望老人。這次他不僅給額吉帶來了蠟燭、綢緞、內(nèi)衣、襪子、頭巾、電池、手電筒、毛巾、火柴、碗筷、日歷、臺鐘、掛面、點心等東西，還帶來了去吉蘭沙漠用的全套用品。

尼瑪達(dá)麗老人的營地上沒有任何東西。遠(yuǎn)遠(yuǎn)望去，除了茫茫戈壁再沒有人煙的跡象。老人搬走了？會不會已駕鶴西歸？嘎那圍著原來蒙古包的位置看了好久，周圍的東西好像一年沒有人動過。藏鮮奶的地窖都被填平了，如果不看仔細(xì)，根本看不出來。沒有留下一塊煤、一頭羊，老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去羊圈看，日久的牛糞已被風(fēng)干，顏色發(fā)白。去看看那口井吧，嘎那想。井里的水像碎玻璃一樣閃爍著。飲牛羊用的水槽也沒有近期用過的痕跡。

老人帶著牲畜去了哪里？老人說好要等我的，她應(yīng)該不會騙人啊，住了大半輩子的地方怎么會說走就走呢？會不會怕我再過來挖人參？當(dāng)時我不說就好了。人走了，上哪兒去找呢？嘎那想著，無奈地走向他的車。

石頭砌成的水槽似乎要在烈日下龜裂，周圍沒有牲畜的影子。

放眼望去，遠(yuǎn)處起了不小的風(fēng)沙，皚皚一片，好像在訴說著什么……

嘎那上車，呆呆地坐著。

老人到底去了哪里？獨自去了吉蘭綠洲？或者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將她帶走了？抑或已消失在大地深處？嘎那心亂如麻，理不出頭緒來。此時耳邊隱隱約約響起了老人曾經(jīng)說過的話：不要猜測，讓那些秘密成為永久的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