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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天下道姑嶺

2014-11-18 04:20學(xué)群
西部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司令紅星紅旗

學(xué)群

小說天下道姑嶺

學(xué)群

時間過去四十幾年,突然收到劉紅旗的一封信,信中說道姑嶺建市以后發(fā)展很快,嶺上那片墓地很快就要成為工地了,問我是不是有時間回去看看。其后,又接到陳小智打來的電話,說她兒子到了道姑嶺當(dāng)市長,叫我抽時間過去看看。她還說去了會有新發(fā)現(xiàn)。問她什么新發(fā)現(xiàn),她只是笑。

兩個人的來信來電一下把我?guī)四嵌问窡o前例的歲月……

1

勇司令來找我的時候,我和愛國他們剛剛革掉一只老鼠的命。

我們是在愛國家的米缸里逮到它的。別看這些家伙平日里躲躲閃閃見了人很害怕的樣子,等你伸手去抓它,它就顯出咬人的本性來。雖然戴著帆布手套,但它還是在我手上咬出了幾個牙齒印。這讓我很冒火,我決定要慢慢革掉它的命:愛國抓住它的后頸,我伸手捉住它的右前腿——如果是人,這便是右手,人和人握手用的就是右手。我握住它的“手”,剪子咔嚓一聲,它的“手”就到了我手里。流了一點(diǎn)兒血,它在吱吱叫。做過手術(shù)的老鼠放在地上,屁股一蹶一蹶試圖逃走,可前邊明顯少了一樣?xùn)|西,它的努力在那兒得不到落實(shí)。我們很容易就把它抓回手里。我們不想把它的兩只“手”全剪掉,這樣它的前半部就只能貼在地上。我們也不想把它的右后腿剪掉,這樣它就會向右傾倒。我們要試驗(yàn)的是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這樣錯開后會是什么樣子?我把它的左后腿往后拖,在屁股后面給了它一刀。血還是那么一點(diǎn)兒,叫聲卻低了許多、慢了許多。剩下一前一后兩條腿試圖從兩個不同方向把身子撐起,可是做不到,伏在地上,又覺得多了兩條腿,仿佛它本來就應(yīng)該沒有腿。我干脆把它們一齊去掉。四條腿,一跑起來就很難讓人抓到的腿,胡亂地躺在一邊。腿離開身體,腿不會痛,痛的是沒有腿的身體。沒有腿的身體,連叫喚也已停止,只有一種細(xì)小的顫動傳遍全身。兩個小鬼害怕了,悄悄溜到一邊去。我和愛國一齊罵他們膽小鬼,用很大的聲音罵。其實(shí)我和愛國都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男子漢怎么能害怕呢!

拿汽油來!

我們將那團(tuán)還活著的肉淋上汽油,一陣慘叫隨火光躥起。沒想到這團(tuán)肉還能發(fā)出這么大的叫聲。燒焦的肉體氣味很難聞。一想到這是老鼠的肉味,你就忍不住作嘔。這時候我奶奶拄著拐杖走出來,一見到就大罵。我說我們燒的是老鼠。

“老鼠也不行!土匪崽子,要遭報應(yīng)的!”

她一拐杖打過來。她當(dāng)然打不到我們,拐杖到達(dá)時,我們早飛了。

勇司令就是在這個時候找到我,動員我參加紅旗軍的。在紅旗鎮(zhèn),參加紅旗軍就意味著革命,意味著成了大人,十六七歲的孩子,誰不愿意革命呢?可我沒有答應(yīng)他,我說我得考慮考慮。我去過一趟紅旗嶺,看到他們無休無止地排隊(duì),立正稍息齊步走,要不就坐在那里聽一個人讀報讀語錄,那上面的字明明都認(rèn)得,有些甚至還背得,卻偏偏要一個人來念,大伙兒齊刷刷地坐在那里聽。在城里念書的時候,我就煩這些?,F(xiàn)在自由了,我干嗎要自投羅網(wǎng)呢?

勇司令說:“現(xiàn)在革命形勢一派大好,戰(zhàn)鼓咚咚,紅旗飄飄。你根正苗紅,應(yīng)該投身到革命的大風(fēng)大浪中來!躲在家里做什么,捉老鼠?那是家貓做的事情!臉紅了吧?紅了不要緊,紅色代表革命,紅旗紅袖章都是紅色!加入到我們紅色隊(duì)伍中來吧!”

我當(dāng)然知道,我這么大一個人,成天跟著幾個小鬼頭鬼混,終歸不是辦法??墒俏铱偛荒芟裎夷棠棠菢硬皇鞘刂岩巫?,就是守著根拐杖吧。跟他們玩,我本來就有些不自在。他一說,我臉上便掛不住了。最后他留下一只紅袖章,說:“你考慮好了隨時往紅旗嶺上來!”愛國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連嘴都忘了合上,他是多么渴望得到一只紅袖章啊,馬上就往紅旗嶺上去!

勇司令找我,其實(shí)是盯著我奶奶來的。在紅旗鎮(zhèn)上,我奶奶是唯一見過毛主席而且跟毛主席照過相的人。毛主席到南方來,看見一大片棉田,一些人在那里摘棉花。省委書記對毛主席說:“這些女同志用毛主席哲學(xué)思想指導(dǎo)摘棉花,速度提高了一倍?!泵飨萝囈豢?,她們摘棉花的速度果然很快,再一聽,她們個個能背《矛盾論》、《實(shí)踐論》。毛主席很高興,和摘棉花的女同志們合了影。照片上,我奶奶在毛主席身后露出半張臉,還有半張臉被前面的人遮去。雖然只有半張臉,但還是一眼就能認(rèn)出那是我奶奶!就憑這半張臉,一時間我奶奶成了地方上的名人,還當(dāng)上了縣上的婦聯(lián)主席。后來我爸爸當(dāng)兵提干,也與這不無關(guān)系。我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生活是在部隊(duì)所在的那座城市中度過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后,我成了逍遙派。我父母親當(dāng)然不希望我和那幫造反派一起去沖沖殺殺。另一方面,他們又覺得讓我老窩在家里也不是個辦法。和奶奶一商量,覺得憑著她的半張臉,即便是文化大革命這樣的大風(fēng)大浪,在道姑嶺也應(yīng)該安全無虞。于是,我就從城里來到了道姑嶺。

一開始,這鎮(zhèn)上只有勇司令的紅旗軍,勇司令自然不會想到,他的革命與一位退休在家的老太太會有什么關(guān)系。直到勇司令的同學(xué)王大洪串聯(lián)回來,在造船廠樹起一桿旗,成立了紅星軍。這一來,事情就不同了。

王大洪跟馬志勇一起在鎮(zhèn)上長大,再加念書時還不止一次坐同桌,雖然也曾在桌子上劃過楚漢河界,為越界的事吵鬧過,但總體上他們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一起進(jìn)大學(xué),一起去串聯(lián)。在火車站,他們走散了,馬志勇上了開往井岡山那邊的火車,而王大洪去了北京。在天安門,王大洪他們受到毛主席的接見。紅星軍成立后,到處散發(fā)傳單:王司令見過毛主席,紅星軍才是毛主席的隊(duì)伍。

勇司令找到我奶奶,想用她老人家的半張臉壓一壓王大洪——王大洪見毛主席,中間不知隔著多少腦袋多少手臂!我奶奶背過不少毛主席語錄,就用毛主席的話來回答他:

“世界是你們的,你們年輕人朝氣蓬勃,就像早晨八九點(diǎn)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p>

勇司令沒辦法。又一想,她孫子不也是早晨八九點(diǎn)鐘的太陽嗎!

2

紅旗嶺其實(shí)就是道姑嶺,道姑嶺所在的鎮(zhèn)自古就叫道姑嶺鎮(zhèn)。鎮(zhèn)上居民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為打魚、水運(yùn)這一類吃水上飯的人,一部分是以土地為生兼做小生意的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吃陸上飯的多為本地人,吃水上飯的多為外來移民。歷史上,他們之間曾有過幾次大的群體性械斗事件。至于一些吃碼頭飯的游手好閑之徒打架斗毆,更是家常便飯。

一位云游四方的道姑打這里經(jīng)過,目睹了這里民風(fēng)的強(qiáng)悍,就留了下來,在山嶺上搭建了一座草棚勸人棄惡從善,贏得了人們的尊敬。道姑去世后,當(dāng)時縣令親書“道姑嶺”三字匾,懸于道觀大門之上。

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馬志勇、于紅他們出去串聯(lián)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覺得鎮(zhèn)上太過落后,與全國上下的革命形勢明顯不適應(yīng),于是決定成立紅旗軍造反。馬志勇很快成為他們這一幫人中的頭腦和核心。按照馬志勇的意見,既然中國革命從井岡山開始,他們的革命就從道姑嶺開始。他們將一面紅旗往道姑嶺一插,很快就聚集了二百多號人。驅(qū)逐觀里的道士并不難,趕走了道士,里頭的菩薩更加容易對付了。該砸的砸,該燒的燒,打掃一番,道觀就成了紅旗軍的駐地,道姑嶺也就跟著成了紅旗嶺。

砸過那些不動不會說話的菩薩,他們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會走動會說話的人。人不同于菩薩,為此,馬志勇司令作了精心策劃和周密安排。

那天鎮(zhèn)里在東風(fēng)廣場召開群眾大會,大會照例由鎮(zhèn)上的書記周有志主持,照例是大批判開路。周書記一上臺,就用一只鐵皮做的喇叭筒朝臺下高喊:“把反革命叛徒王文友押上臺來!”于是,造船廠那位可憐的工程師就被兩個人——一人扭著一只手押上臺。一看就沒什么新意,就那么一個文弱書生,早被他們斗得陽痿了還在斗!勇司令跟于紅交換了一下眼色,接下來的路數(shù)誰都清楚:先喊一陣口號,喊過口號就算是抓過了革命,接下來就該促生產(chǎn)了。這班右傾分子,再也不能讓他們干下去了!馬志勇?lián)]了一下手,于紅第一個跳上臺去,左軍和王友誼他們跟著跳了上去。于紅舉起一只鐵皮話筒,尖利的聲音從廣場上空穿過:

“打倒王文友!”

臺下舉起右拳跟著喊。

“打倒打倒,堅(jiān)決打倒!”

這聲音極具節(jié)奏感,眾人的喊聲就像一陣整齊的腳步從地上踏過。他們來得很突然,周有志一下愣住了,他知道不能讓這幫年輕人領(lǐng)著喊口號,一時又想不起該怎樣讓他們收場。

“打倒周有志!”

臺下的人依著慣性跟著往下喊,喊到那個“周”字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不對,就停了下來,只剩紅旗軍的人放開喉嚨在喊,比起前面三個字,后面這兩個字的喊聲一下小了許多。周有志正要說什么,已被王友誼和左軍捉住兩手往臺板上摁。他大喊大叫拼命掙扎,王友誼在他的膝關(guān)節(jié)后邊踹了一腳,咚的一聲,兩只膝蓋一著地,他知道他已經(jīng)完了!馬志勇像周書記當(dāng)年那樣走上臺,將一頂尖籠帽往周有志頭上一戴,周有志就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被掃進(jìn)歷史的垃圾堆。再來喊口號,口號聲大振,再長的口號也變得流利起來:

“打倒周有志!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造反有理!革命萬歲!”

書記被打倒,跟著他的幾個委員趕緊跟著喊口號,一邊喊一邊往于紅手上瞧:她搬上來一疊尖籠帽,這些尖籠帽會往誰頭上戴呢?

喊過口號,勇司令大聲宣布:“解散周有志的鎮(zhèn)黨委,道姑嶺鎮(zhèn)從此改為紅旗鎮(zhèn),一切歸紅旗軍指揮!”

紅旗軍就這樣奪了鎮(zhèn)上的權(quán)。開過兩次斗爭會,又游過幾次行,周有志很快就弄明白自己是肉做的,打在身上會痛,跪在地上會累,胸前掛一塊牌子游行,那滋味一點(diǎn)兒也不好受。鎮(zhèn)上的頭號人物被斗垮,周書記從鎮(zhèn)上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勇司令。勇司令初嘗權(quán)力的滋味,走在紅旗鎮(zhèn)的地面上,人家左一個“勇司令”右一個“勇司令”,感覺就像變了一個人。除了周有志垂喪著頭,差不多所有人,連原來那幾個委員也不例外,一看到他都要朝他揚(yáng)起一張笑臉,就像向日葵朝向太陽那樣。確實(shí),現(xiàn)在紅旗鎮(zhèn)的太陽就是從紅旗嶺上升起的。紅旗嶺在鎮(zhèn)子?xùn)|邊,周有志的鎮(zhèn)委會在西邊。以前太陽從西邊出來,現(xiàn)在東風(fēng)壓倒了西風(fēng)。

陳小智來找過他。他第一次跟這個被周有志弄得名聲很臭的女子面對面在一起說話,她確實(shí)美麗誘人。她求他把她丈夫王文友放回去。她的理由很簡單:周有志把她丈夫打倒,斗了又斗,還揪住她不放?,F(xiàn)在周有志被打倒了,當(dāng)然就該把她丈夫放回去。對于他來說,事情更簡單,她不需要什么理由,她的美麗就是最好的理由。他答應(yīng)了她。他感到,在紅旗鎮(zhèn)所有朝向他的笑臉中,她是最美最動人的。

就在他春風(fēng)得意感到自己已經(jīng)掌牢紅旗鎮(zhèn)的大權(quán)的時候,串聯(lián)到北京的王大洪回來了。他們見過幾次面,探討過王大洪加入到紅旗軍中來的問題。顯然,在天安門見過毛主席之后,王大洪就不再是過去的王大洪了,勇司令麾下的紅旗軍已經(jīng)裝不下他了。最終,他在船廠那邊樹起一桿旗,成立了紅星軍。參加紅星軍的,多半是那些吃水上飯的,被稱為“水軍”,相應(yīng)的,紅旗軍就是“陸軍”。無論紅旗軍,還是勇司令,都受到了船廠那邊王大洪的挑戰(zhàn)。紅旗鎮(zhèn)一下有了兩個司令,勇司令的一統(tǒng)天下被打破。除了這,最直接的損失是勇司令手下的一位師長左軍帶著幾十個人投奔了紅星軍。紅旗軍本已超過三百人,一下子又落到了三百人以下。

3

四十幾年以前的道觀嶺不像現(xiàn)在密密匝匝全是房子,那時除了沿河一條街,其他地方不過是錯落散布的農(nóng)家小院,小院附近是池塘菜園,一派田園風(fēng)光。我奶奶的小院后邊就是一個菜園子,里邊種有黃瓜、菜瓜、茄子、莧菜,還有一棵大樟樹。我整日無事,常常爬到樟樹上,或坐或躺在樹杈上。向上是一只碩大的喜鵲窠,可以聽喜鵲唱歌;向下可以取園中瓜果一飽口腹。逢尿脹,看看旁邊路上沒有行人,可以把尿從天上尿到地上,屙個痛痛快快,還順帶給菜園子施了肥。

那天我坐在大樟樹上,邊吹口哨邊翻那兩本沒有封皮沒有開頭沒有結(jié)尾的舊小說。一本書上說,一位軍官拿他手下的女兵開玩笑,說她的頭發(fā)是空心的,要扯下一根來瞧瞧。女兵裝出害怕的樣子,哇哇呀呀直叫喚。這時候我覺得當(dāng)一名軍官,手下有幾名女兵真好。我把那地方折上,翻出來看過幾次,差不多每次都看得老二往上躥。因?yàn)槭窃跇渖?,它要往上躥就讓它躥去,上頭就一只母喜鵲。還有一本,講的是游擊隊(duì)長跟寡婦干上了。戰(zhàn)爭年代,總有那么多寡婦好干!因?yàn)楦蛇^寡婦,這游擊隊(duì)長扒火車偷軍火就更來勁。上頭的母喜鵲嘰嘰喳喳地叫起來,可惜它既不是寡婦,也不是女兵。

路上有兩個人押著一個人朝這邊走來。這年月,押上一兩個人不是什么稀罕事,可這是兩個半大的孩子,押的又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挺漂亮的女人,我決定管管:

“站??!哪一部分?”

雷聲自天而降,兩個小鬼嚇了一跳,把手里的紅纓槍攥得緊緊的,仿佛憑一支梭鏢就可以對付天上的雷神爺。被他們押解的女子倒是比他們鎮(zhèn)定,仰起頭朝上面笑了笑。

她就是鎮(zhèn)上有名的爛鞋陳小智。道姑嶺人所說的爛鞋似乎有兩種:一種爛鞋,你已經(jīng)無法知道它是什么顏色,鞋面鞋底都已不成模樣,叫人無法再把它穿下去,之所以還叫它鞋,只因?yàn)樗?jīng)是鞋。這樣的鞋人們已懶得說起。還有一種,其他地方都好好的,鞋面頗有幾分顏色,甚至還繡著花,卻被大腳趾穿了一個洞。穿洞的原因不外乎兩個:要么腳趾太長,要么那地方太薄??扇藗兛偸橇?xí)慣怪鞋不怪腳,把鞋喚作爛鞋。一般人們喜歡談?wù)摰?,就是這種鞋。

想不到那幾聲喜鵲叫送來這樣一雙繡花鞋!我嗖地一聲從樹上滑下,問那兩小鬼要把鎮(zhèn)上的繡花鞋偷到哪里去?兩小鬼臉一紅,想到自己是革命的紅小兵又趕緊把身子繃起,不肯回答我。陳小智笑起來。大一點(diǎn)兒的那個把梭鏢往地上一杵:

“不許笑!”

他想吼出個大人樣,可聲音還太嫩。我掏出勇司令留下的紅袖章往袖子上一捋,兩個小鬼立馬變了樣。

“紅小兵歸紅衛(wèi)兵管,知道不?給我站好——立正!”小一點(diǎn)兒的往上提了提褲子,趕緊立正站好,大一點(diǎn)兒的那個大概覺得年紀(jì)跟我差不了多少,還硬著身子不肯好好聽話。我順手撿起一根枝條,撥了撥他的紅袖章:

“這是什么玩意?”

看得出來,這是用一條紅短褲改成的。

“誰的褲衩?你媽媽的,還是你姐姐的?把女人的褲衩弄來作紅袖章,這是反革命行為!”

他站不住了,把紅纓槍往樹上一靠趕緊把紅袖章扯下。不要小看這樣一只紅袖章,戴上它,你就是紅小兵、紅衛(wèi)兵,就可以做這個做那個,做許多沒有紅袖章時不能做的事情。沒有紅袖章,你就變得什么都不是。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就這樣傻站著。陳小智一臉淡淡的微笑,望著我。我突然覺得,革命是一件挺美好的事情。我把自己的袖章捋下,送給那小子:

“你先戴上,等下我找勇司令再要一個。”

那小子立馬活轉(zhuǎn)了,兩腳一并,朝我敬了一個軍禮。我很快知道了,大的叫馬小軍,小的叫劉紅旗,兩個人纏著勇司令要參加紅旗軍。勇司令說那就先交個任務(wù)給你們試試,看你們能不能把鎮(zhèn)上的爛鞋陳小智押到這里來。他們一人扛了一支紅櫻槍,馬小軍甚至還往手臂上套了一只自制的紅袖章,走到裁縫鋪門口,朝門里大喊一聲:“陳小智,跟我們走一趟!”陳小智乖乖地走了出來,還朝他們手上看了看,看他們是否拿著繩子。馬小軍記起人家往常押人都是將人犯反手綁起,便強(qiáng)行將劉紅旗的褲帶解下。陳小智二話沒說,將手反到背后。她知道兩只手怎樣放,綁上繩子后才會有些活動的余地。一路上他們都很順利,沒想到在這里碰上了我。我決定跟他們一起去紅旗嶺,去勇司令那兒。至于這女人到底犯了什么罪,勇司令干嗎要把一只爛鞋押到他的司令部,干嗎派上兩個娃娃兵,我根本就懶得去管。假如什么都得問個為什么,這革命的熊熊烈火還燒得起來嗎?

我和兩個紅小鬼一起押著陳小智,朝紅旗嶺走去。因?yàn)榉唇壷?,陳小智的胸脯更見突出,臀腿扭動的幅度更大,就像跳舞一樣。兩個小家伙各扛著一支紅纓槍,雄赳赳氣昂昂地跟在她后面。我手里什么也沒有,我當(dāng)然不想像他們那樣扛著一支紅纓槍??晌疑砩嫌幸惶幍胤剿桓始拍?,也跟舉著一桿槍一樣。我想叫它收著點(diǎn),可它一點(diǎn)兒也不聽使喚,它只按自己的性子來,你一點(diǎn)兒辦法也沒有。那女人似乎覺察到了什么,扭頭朝后面張望。她半轉(zhuǎn)身子的時候,一綹頭發(fā)掃過肩頭,跑到胸前晃來晃去。這一來,那東西斗志更加昂揚(yáng)。我有些冒火,朝她吼道:

“走!”

兩個小鬼跟著一齊吼。

她轉(zhuǎn)過身去慢慢向前走。這時候,我只覺得褲襠太小,一點(diǎn)兒也不想走得快。她好像知道這一層似的。

我是在勇司令最需要的時候來到他的司令部的。他很高興,當(dāng)下就叫他的軍長去集合隊(duì)伍。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高高的個兒,白白胖胖的,千篇一律的軍裝一到她身上就變得驚心動魄:本已高起來的胸脯在腰間扎上一根皮帶之后聳得更高,黃挎包的背帶斜過胸脯,恰好把聳起的胸脯勾勒成兩座山,一頂軍帽罩住一頭齊耳短發(fā),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說的颯爽英姿大概就是這樣??傊?,她全身上下洋溢著青春的美,唯一讓人不舒服的是她的臉——那是一張軍長的臉,與她花一般的年齡極不相稱。當(dāng)她張大嗓門,朝著幾百人的隊(duì)伍發(fā)號施令時,聲音又是那么刺耳。這聲音出自一個別的什么人或許沒什么,當(dāng)它出自一個青春靚麗的女孩子口中時,便顯得格外扎耳??墒?,你又不能不說,這么多人穿著同樣的服裝,戴著同樣的袖章,做著同樣的動作,發(fā)出同樣的聲音,是一件讓人胸懷激蕩的事情。我不禁羨慕起勇司令,羨慕起這位女軍長!假如我是她,我也會把本已高起的胸脯挺得更高,昂著頭跟一只雄雞似的朝下面喊叫:“立正!向前看齊!原地踏步走!立正!”

勇司令發(fā)表了激情澎湃的講話——

“革命的紅衛(wèi)兵們,紅旗軍全體戰(zhàn)友們!大家知道,我們紅旗鎮(zhèn)真正見過毛主席,跟毛主席他老人家合過影的是誰?她就是我們的李奶奶!現(xiàn)在,李奶奶她老人家的孫子到我們的隊(duì)伍里來啦——瞧,他就在這兒!我們紅旗軍才是毛主席的隊(duì)伍!讓我們歡呼,讓我們歌唱,讓我們一起鼓掌!”

勇司令用他的一只手擊打另一只手,軍長于紅跟著擊打,他們用的是原地踏步的節(jié)拍——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聽起來整齊響亮。掌聲從這里開始,在紅旗嶺上傳響。

紅旗嶺一下來了兩個特殊的人:一個是我,既不參加操練,也不參加他們的政治學(xué)習(xí);還有一個是陳小智,她跟我一樣也游離于紅旗軍的組織之外。

4

勇司令的紅旗軍,就像一副軍棋的一半:一個司令,一個軍長,軍長下面兩個師長,師長下面各兩個團(tuán)長,團(tuán)長下面各兩個營長,營長下面連長、排長若干,再加上眾士兵。另一半就是紅星軍了。

你幾乎鬧不清它們究竟有什么不同:他們都穿著軍裝,戴著軍帽,掛著紅袖章。紅星軍一樣地肩扛紅旗,紅旗軍一樣地頭戴紅星。他們都熱愛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都讀他老人家的書,聽他老人家的話,可他們卻是兩個對立的陣營。他們唯一的不同似乎就是:紅旗軍堅(jiān)持認(rèn)為應(yīng)該在早上一起床就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晚上睡覺以前朝毛主席像行注目禮,祝他老人家萬壽無疆!紅星軍剛好相反。他們認(rèn)為,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面對毛主席,舉起右手(右手應(yīng)該握成拳頭狀),祝毛主席他老人家萬壽無疆!至于晚上,當(dāng)然是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的時候。只有這樣,才稱得上是真正地忠于毛主席。他們都聲稱自己這一方才是革命的隊(duì)伍,對方是顛倒黑白,是反動的。他們都敬奉紅色,堅(jiān)持認(rèn)為自己才是真正的紅、忠誠的紅,對方則是披著紅色外衣的牛鬼蛇神。這就像一副軍棋的兩邊,他們的左和右總是剛好相反。

一開始只是打紙仗,發(fā)發(fā)傳單寫寫標(biāo)語。紅旗軍說:“紅星是紅旗的一部分。”紅星軍說:“紅星照亮大地?!币粋€說:“他們的司令見過毛主席,他們才是毛主席的隊(duì)伍。”另一個說:“跟毛主席合過影才是真正見過毛主席,他們才是嫡傳的革命隊(duì)伍?!眰鲉伟l(fā)出去,可發(fā)出去就發(fā)出去了,發(fā)出去就不見了蹤影。于是,他們就比著寫標(biāo)語。鎮(zhèn)上的大街小巷,能寫的地方全都寫滿了,一些地方甚至寫了刷,刷了寫,寫過好幾遍。寫來寫去,誰也弄不清究竟是紅旗軍贏了紅星軍,還是紅星軍多過紅旗軍。

紅星軍那邊出新招,比不了多少比大小,在船廠的墻上寫出四個大字:紅星閃閃。鎮(zhèn)子上再也找不出比船廠更大的墻,也就沒法寫出更大的字。他們認(rèn)為這下贏定了。誰知兩天后,紅旗軍在紅旗嶺也就是道姑嶺北坡鏟出四個大字,然后灑上石灰:高舉紅旗。鎮(zhèn)子附近再無合適山坡,紅星軍不想就此敗下,只能另辟蹊徑。

一道戰(zhàn)書下到紅旗軍司令部,說紅星軍要跟他們進(jìn)行公開辯論,地點(diǎn)在鎮(zhèn)上的東風(fēng)廣場。紅旗軍當(dāng)然不會不應(yīng)戰(zhàn)。打紙仗變成打嘴仗,雙方的對壘升了級,由原來隔著一張紙變成了面對面。

事情一開始就像一場游戲:紅旗軍開進(jìn)廣場的時候,紅星軍已經(jīng)排在那里唱歌了。紅旗軍一填進(jìn)去,廣場外圍看熱鬧的人幾乎就分不清哪是紅旗軍,哪是紅星軍了。雙方領(lǐng)隊(duì)——軍長于紅和紅星軍左副司令還到一起簡單商量了一下,抽了簽,甚至還握了手。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當(dāng)眾較量。串聯(lián)的時候,兩個人用毛主席語錄打口仗,到最后,眼看于紅要勝去一籌,左軍卻說:“忠不忠,看行動!”然后把上衣一脫,拿起一枚毛主席像章,將背面的掛針往胸口的皮膚上一插,掛在上面。于紅不甘示弱,不好脫衣,就連著襯衣將毛主席像掛在胸脯上,滲出來的血把襯衣洇紅一小塊。兩個人的忠心贏來一片喝彩。這次按照抽簽順序,于紅先登臺演講。于紅一上臺,就舉著一只鐵皮做的喇叭筒喊開了。可紅星軍的人有意在臺下吵鬧起哄,只聽到一鍋粥在咕隆咕隆響,沒有人聽得出她在說什么。輪到左副司令上臺,紅旗軍如法炮制,可人家手里拿的是一只電喇叭!

高音喇叭絕對地置于所有人的聲音之上。在高音喇叭的威權(quán)之下,你只能淪為一對耳朵,聽?wèi){左副司令的聲音來把它們占領(lǐng)。紅旗軍的人憤怒了。可是誰又能駁倒一只高音喇叭呢?除了刀槍!在手上沒槍手里的鐵器又夠不著的時候,有人想到了石塊和磚頭。石塊和磚頭從紅旗軍這里飛了出去,有人被砸得頭破血流。人群就像陡地涌起的洪水,廣場被巨大的聲浪淹沒。紅旗軍和紅星軍絞到了一起。他們的打扮原本就沒什么不同,這一下就分不清你我了。場面變得亂糟糟的,營長找不到團(tuán)長,團(tuán)長找不到師長,于紅和左副司令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隊(duì)伍不見了,就像兩條河消失在同一場洪水之中。沒有隊(duì)伍,他們也就不再是軍長、司令,原來的風(fēng)采一下消失,像一個普通人傻傻地站在那里。至于那些身在亂局中的人,他們被自己的慌亂打散,打散的個體是如此渺小,他們感到害怕,急于找回他們的隊(duì)伍,找回原有的歸屬感,可是隊(duì)伍已經(jīng)被他們的驚慌淹沒,就像一股旋渦,也不知轉(zhuǎn)了多久,從中心旋出去的水慢慢平復(fù)下來,一些人開始找到自己熟悉的身影。找到的人越多,就感覺越踏實(shí)。最后,他們又走成隊(duì)伍:我是紅星軍,正走往船廠方向;你是紅旗軍,走在回紅旗嶺的路上。

也有人昏頭昏腦胡亂地被一支隊(duì)伍帶著往前走。突然,有人指著他的紅袖章:

“紅旗軍?有奸細(xì),快!”

“打奸細(xì)!”

他身上挨了一下,倒向另一邊,那邊又將他打過來。挨了一陣打之后,總算有機(jī)會倒在地上。人們圍住他,他看到了正在向他走近的死神,眼睛里充滿恐懼,哀求他們饒他一命。而他們呢,在擊打他的過程中,一下子找到了那種隊(duì)伍感,個人的感覺退到了一邊,他們現(xiàn)在是紅星軍。他們叫他站起來。他說什么也不肯起來,仿佛只要賴在地上,就有了生的希望。兩個人拉了一陣,沒有把他拉起來。他們火了,抓住他的手往前拖,直拖得他褲子褪到腳上,直拖得他裸露的臀部和大腿流出血來,直拖得拖他的人氣喘吁吁。左副司令現(xiàn)在又成了副司令,他指著一個被磚頭砸傷的人:

“這是誰砸的?紅旗軍!給我打,打奸細(xì)!”

磚頭種下的仇恨一下把人點(diǎn)燃,人們紛紛把怒火撒向這個躺在地上的人。開始,他還是一個會叫喚的東西,后來他就成了一個只會流血的東西。

他成了紅星軍收獲到的最大勝利。假如沒有他,上次寫標(biāo)語他們處于劣勢,這一次他們也不能說占著上風(fēng)。有了他,他們可以得勝而歸了!

他就是馬小軍。于軍長出發(fā)的時候,并沒有帶上他。不知道為什么,他老想著往廣場上去,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拉他似的。等他趕到廣場時,廣場上塞滿了人。他一頭鉆進(jìn)去,排到隊(duì)伍中間。人群隨即涌動起來。他被人流裹挾著,既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到了哪里……

勇司令極其果斷地處理了這件事:他們聞訊趕過去,運(yùn)回來的已經(jīng)是一具棺材,人裝在棺材里。王友誼他們燒馬小軍的衣物時,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紅袖章。那上面留有馬小軍的血跡。原來血并不是紅袖章那樣的紅,血濃得多,濃得有些發(fā)黑。他們在道姑嶺西邊的坡地上,給馬小軍修了一個很大的墓,修成一個小門樓似的,兩邊的石柱子上還刻了一副對聯(lián):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

5

我奶奶拄著拐棍來到紅旗軍司令部。往日的道姑嶺她來得多,成為紅旗嶺以后她還是第一次來!大殿前面的地坪跟以前一樣被人踩得光溜溜的,只不過不再是往日的善男信女,而是在這里操練的紅旗軍。居中的大殿,樟木雕的菩薩和香案等木質(zhì)器具均被劈成木柴,紅旗軍的炊事班在這里砌起幾孔鍋灶,多少年累積下來的柴米和香火錢足夠他們把食堂辦得紅火。大殿也就是食堂的東邊,以前的道士居室和香客的留宿之所,現(xiàn)在成了營房。營房前面,池塘還是原來的樣子,里頭的游魚早被紅旗軍撈上去吃了。事久則變,物極必反,這也正應(yīng)了道家之說:道德經(jīng)改拳經(jīng),慰藉靈魂的地方現(xiàn)在成了喂飽肚子的地方。以前這里有多靜,現(xiàn)在這里就有多鬧。我奶奶是見過世面的人,還當(dāng)過縣上的婦聯(lián)主任,她不會為這些變化而嘆惜。她知道,人奈何不了滾滾而來的洪流。她也很清楚,她到這里來是要干什么。

勇司令從大殿后面的小院里迎了出來。我奶奶一見,就用拐杖指著他:

“聽說你開口閉口只有你們才是毛主席的隊(duì)伍!”

勇司令臉一紅。在我奶奶面前,勇司令不像是司令。勇司令的司令部設(shè)在大殿后面的一個小院子里,以前這里是道長和幾位高士修行論道的地方。山嶺在這里凹了進(jìn)去,在南面加上一道圍墻,就是一個天然的院落。小院恰好隱蔽在大殿背后,一般人甚至不知道這里還別有洞天。一進(jìn)門,幾棵參天古柏就把你的目光引到天空之上。在這里修行,除了看看星空看看天上飄過的云,心中應(yīng)無他念。被勇司令引進(jìn)門,我奶奶不禁笑起來:

“你好像躲到這里修行來了。”

于紅兩邊胸脯一閃一閃地跑進(jìn)來,勇司令把她介紹給我奶奶。

“到廣場是你帶的?”

一句話就戳到痛處,于紅的臉由紅一下變白。真奇怪,奶奶不喜歡于紅,偏偏喜歡陳小智。她停下腳步,主動跟在一旁掃地的陳小智打招呼。這女人,連掃地都掃得男人心神不定,仿佛每一下都掃到你心上。一般女性都討厭甚至因此恨上她,我奶奶偏偏喜歡她。在勇司令的房間里,問過我的情況之后,奶奶告訴勇司令:“他爸爸的部隊(duì)已經(jīng)開往這邊支左來了。哪一天他回來找我要兒子,我就只有帶他過來找你了!”勇司令請她老人家放心,像這樣的革命后代,他會保護(hù)好的。跟勇司令談過話之后,她特意找到陳小智,在她房間里說了好久的話,也不知都說了些什么。上了年紀(jì)的人,往往有些怪,叫人猜不透。臨走,她老人家對我說:

“土匪崽子,你得給我留一條命回去!”

我奶奶走后,我住進(jìn)勇司令的小院之中。和馬小軍一起押解陳小智的劉紅旗,現(xiàn)在是勇司令的通訊員,我跟他睡一間屋。住在小院里的還有炊事班的一位老廚師。他住這里是因?yàn)橛滤玖钕矚g熬夜,晚上要吃點(diǎn)什么叫起來方便。這人沉默寡言就跟啞巴一樣,一旦落枕入眠,又是打呼嚕又是說夢話,有時還磨牙,原來他把嘴頭上的功夫都用在晚上。還有就是陳小智。她負(fù)責(zé)打掃小院,給勇司令洗洗衣服。真奇怪,好像勇司令把她押到這里來,就是為了這個。

勇司令帶我到鎮(zhèn)上去吃過一頓飯。萬萬沒想到,跟他一起吃飯的竟然是王大洪。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們兩個會打起來。自打鬧出一條人命之后,氣氛就越來越緊張。于紅報仇雪恨心切,正準(zhǔn)備從她表哥那里把縣武裝部的槍弄出來。兩軍對峙,兩軍的統(tǒng)帥卻有說有笑地在一起喝酒。當(dāng)然,這是秘密的,勇司令只帶了我,王司令只帶了愛國的姐姐愛紅。愛紅一看到我,就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朝我笑。愛國他爸像暴君一樣統(tǒng)治著他們家,愛紅造她爸的反,被她爸趕了出來。她沒有投奔紅旗軍,而是去船廠投奔了王司令??吹贸?,她跟王大洪挺好。她跟于紅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類女人,她比于紅招人喜歡。因此,王大洪喜歡帶著她,而勇司令一點(diǎn)兒也不想帶上于紅。

“那個馬小軍,聽說你們把他的墓弄得挺壯觀的?”

“有什么辦法,你們把人弄死了,我們還得花錢來修墓?!?/p>

“左軍那家伙,革命激情總是那么旺盛。我說個事你聽聽就知道了:小時候他爸爸打他,他不哭也不喊。打完了,他對他爸說:你一共打了我十三下!他爸從此就不敢再打他了。他就這么個人!剛才你說什么來著——花錢?那道觀這么多年的家底,夠你花的!”

“幾個修行的道士哪能比得過船廠!那才叫家大業(yè)大,水大好行船。聽說周有志也時不時地往你們紅星軍那里跑,在鎮(zhèn)上肥了這么多年,他的錢袋也不小??!”

王大洪反唇相譏:“周有志身上要有油水,還不早被你榨干了!”

愛紅把嘴伸到我耳邊,悄悄問:“聽說馬小軍他媽媽一下就瘋了?”

“她不但不哭,還一個勁兒地笑?!?/p>

她還想說什么,那邊王大洪說話了:“說悄悄話啦?”

愛紅極其母性地朝他一笑:“他是我弟弟的好朋友耶!”

“哎喲,這王司令軍紀(jì)還挺嚴(yán)的!”勇司令借機(jī)打趣。王大洪嘿嘿一笑:

“比不得勇司令,道觀里藏著女菩薩——一個女軍長不夠,建制之外還有一個!”

勇司令臉一紅。這讓他有些生氣,既生自己的氣,也生王大洪的氣。他站起來,王大洪跟著站起來。王大洪把馬志勇請過來一起吃飯,是想緩和一下兩軍對峙的緊張氣氛?,F(xiàn)在才知道,紅星軍與紅旗軍,并不就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即便是他們兩個人,也不再是原來的那兩個人。這是他們的最后一次聚會。乍一看,好像他們就是那下棋的手,其實(shí),司令也在棋盤上。他們只能沿著棋盤上的路數(shù)往前走。

6

陳小智身上有一種讓人燃燒的東西?;蛟S,她并不是有意要怎么你,可她不知不覺地就把你點(diǎn)燃。她的風(fēng)騷是透骨而來的,連馬志勇這一類英雄好漢也無法抗拒——哪怕你是造反派,是司令,全身上下都穿上軍裝也不行。

她二十歲時嫁給了船廠的一個工程師,名叫王文友,男才女貌,一時間成為道姑嶺鎮(zhèn)上讓人眼熱的美滿婚姻。婚后的生活幸福而自在,可是他們的幸福并沒有結(jié)出果實(shí)來。結(jié)婚一年多,她依舊腹部平平。婆家急得不行,催他們上省城做檢查。檢查結(jié)果是女方?jīng)]問題,問題在男的那一方。過春節(jié)回婆家,待她一向和善的婆婆好像變了臉。吃晚飯時,那條半大的灰毛狗繞著桌子轉(zhuǎn),又是搖頭又是擺尾??礃幼?,它很有信心,相信會從主人那里討得好吃的。誰知婆婆卻踹了它一腳:“沒用的東西,光知道在家里找吃的!”她感到有些蹊蹺,抬頭朝丈夫望了望。丈夫只顧埋頭吃飯。第二天又是一群雞。雞從雞塒中放出來之后,就等在大門口,等主人來喂食,然而等來的卻是一陣竹棍響。婆婆邊打邊嚷嚷:“去,去外面去啄點(diǎn)野食吃!”她覺得臉一紅,便低了頭沒吱聲,琢磨著要不要跟丈夫說,說什么,怎么說。

沒想到回去不久,鎮(zhèn)上就派人用一根繩子把她丈夫從船廠綁走了。原因是他不止一次跟人說:“美國就在地的那一邊,從腳底下打一個洞,一直打下去,就到了美國?!蓖跷挠雅c周有志是校友,平常兩人過往也很多,王文友對他以兄長相稱。陳小智去找周有志,求他把她丈夫放出來。周有志說:“這不是一般的問題,叛國投敵,夠得上反革命,不是隨便可以放出去的?!蓖皖^擺弄手指那副惹人憐愛的模樣,他換了一種輕佻的語氣:“其實(shí)你又何必急著讓他回去呢?你婆婆不是讓你到外邊找點(diǎn)什么……”陳小智一抬頭,剛好撞在周有志投過來的一道目光上,那目光讓她打了個顫。她慌慌張張起身,逃也似地離開了書記辦公室。

陳小智感到奇怪的是,她婆婆在老家說的話,他怎么這么快就知道了?她不知道,正是她丈夫一身苦惱無處訴說,跟他的校友老兄一起喝酒,倒了倒苦水。萬萬沒想到,正是這給她招來了縲紲之災(zāi)。周有志如此這般,真正的目的正是她。不久,周有志就來找她了。第一次是晚上,他來敲她的門,她嚇得縮在床上,連大氣都不敢出。晚上不行他白天來,中午他直接找到鎮(zhèn)上的裁縫鋪,說他要做一條褲子,叫她給他量尺碼。同屋的師傅吃午飯還沒回來,她推說布條尺在另一個師傅那里。他說:“那你讓你的身子來量一量!”說著一把將她抱住。她奮力掙扎,大喊大叫。喊聲引來另外兩個裁縫師傅,他只得松手作罷。一男一女兩位師傅一看是鎮(zhèn)上的周書記,自然不敢多說什么。周書記罵了一句“賤貨”,就轉(zhuǎn)身走人了。

第二天,鎮(zhèn)里就來人把陳小智帶走了。這以后一段時間,鎮(zhèn)上的斗爭大會和游行,總少不了他們夫婦倆:一個是爛鞋,一個反革命。在這以前,無論斗爭會還是游行,王文友還挺得住。堂堂的周書記,甚至不敢拿自己的眼睛去碰一碰這個反革命偶爾射過來的目光。等到他們把她作為爛鞋拿出來斗時,他就垮了下去,從此蔫頭蔫腦,如同活著的尸身一般。后來,勇司令把周有志打倒,把他放了出去,他也沒能從這種狀態(tài)中恢復(fù)過來。陳小智很快發(fā)現(xiàn),他做那事的興趣和能力好像一齊消失了。

陳小智進(jìn)入勇司令的視線是他串聯(lián)剛回來,在鎮(zhèn)上的批斗會上。有人試圖將一只爛鞋吊到她脖子上,她不肯,馬上就過來一個人揪住她的頭發(fā)。她不再抗拒,聽?wèi){他們擺弄。鞋子吊上去之后,吊鞋子的那個人似乎還不解恨,掐住她的后頸往下摁——上半身彎下去,往上翹起的臀部就像一只圓滾滾的南瓜,那家伙順手在上面敲了一下。馬志勇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這一幕像是一個伏筆。

把王文友放出去以后,勇司令去他們家里看過兩次。王文友木木的,半句話也沒有。之后,他干脆收拾幾樣?xùn)|西回老家去了。紅星軍成立后,周有志投奔王大洪,當(dāng)上紅星軍的司務(wù)長,又變得神氣起來。那天勇司令去裁縫鋪,正好碰上他在那里糾纏不休,看到勇司令他才像見到貓的老鼠似的趕緊開溜。這下倒是提醒了勇司令,紅星軍隨時可以把陳小智弄過去。他可不愿她落到紅星軍手里。他想了想,決定派人把她押上紅旗嶺。

到了紅旗嶺之后,他們之間的事情并不像他們所想的那樣。晚上他躺在床上,被這個跟他住在同一個院子里的女人,也被自己的想象燒得通紅。夜深人靜,走過幾間睡在黑暗里的房屋,走向那張他想過一百遍的門。他以為門里關(guān)的是一個女人的睡眠,可是門醒著,他一到門口,門就開了。門里是一個女人潮乎乎軟綿綿的身子。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堅(jiān)硬成一種鋒利,需要穿透什么。雖然有些生疏,但他還是沒費(fèi)什么功夫就很快將她放倒。就在他壓到她的柔軟上面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剛才的鋒利已經(jīng)在手上躺成一灘爛泥,汗水很快濕遍全身。一種涼徹全身的失敗感,他委屈得就像一個孩子。她沒用多久就明白過來,像母親撫慰孩子似地?fù)嵛克K俣刃燮?,臨到上陣,又不行了。

后來是在他自己房里,她過來送洗好的衣服。明明彈已上膛,等到舉槍射擊卻啞了火。這不是他一個堂堂的紅旗軍司令應(yīng)該有的事情,這讓他苦惱萬分,讓他窩火。他的火氣從于紅開始,經(jīng)師長、團(tuán)長往下傳,紅旗嶺上一下子火星四濺,氣氛陡地緊張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馬小軍的緣故。

他對陳小智的態(tài)度也起了變化。

除了掃掃地洗洗衣,整日無所事事,陳小智用草綠布給自己做了一件衣服。我和劉紅旗是看著她把衣服做起來的。一般的衣服,上半身和下半身總是分別對待,上衣裝上半身,褲子裝下半身。她的這件衣服,上下不分。上身下身連成一氣也就罷了,上頭還要把膀子露在外面,下面又不好好掩著藏著,兩側(cè)各剪出一條縫,自下而上直至大腿部——這簡直是引誘人從那兒往里看!仿佛光是這樣還嫌不夠似的,她還用做紅旗紅袖章剩余的布給鑲了邊。她不知道紅旗是無數(shù)革命先烈用鮮血染紅的嗎?她不知道草綠色是軍裝的顏色嗎?她不知道勇司令眼下火氣正旺嗎?劉紅旗問我這是什么衣服,我說我也說不上這叫什么衣服,只知道在電影里,敵人那邊才穿這種衣服。她在紅旗軍的司令部穿上這種衣服,怎么能不讓人充滿革命的怒火?

陳小智浴洗過不久,帶著濕意的頭發(fā)顯得有些蓬亂。她就這樣穿著她新做的旗袍往勇司令房間去。勇司令驚訝得睜大了眼睛,有一陣兒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一股憤怒的火從身體的某個地方往上奔,他本想大吼一聲,可喉結(jié)那兒好像堵著什么,就在喉嚨深處低嗥了聲,一個猛虎撲食將她按倒在一張長條椅上。她哎呀呀地叫著。她一叫,他的火氣更大。拳頭落在臀部火辣辣的痛感上,她似乎從中獲得了某種快意,他身上的火氣也泄去不少。

我一直在悄悄注視陳小智。她和勇司令的關(guān)系讓人迷惑不解。劉紅旗自然給不了答案,服裝事件之后,我試著去問那廚師,老家伙閉上眼睛往床上一倒,就兩個字:睡覺。第二天一早,陳小智照常在院子里掃地,掃地的樣子照常好看:竹枝扎成的掃帚呈弧狀從青磚地上掃過,那些掉落的柏樹葉隨之一陣小跑擠擠嚷嚷攏到一起。與此同時,地面的變化也沿著兩條柔軟的手臂爬上她的背把臀部牽動。吹過樹梢的風(fēng)也悄悄溜了下來,拂動她的長發(fā),順手牽起一兩根飛啊飛,有時吹起一大綹如吹動一面飄揚(yáng)的旗幟。

7

那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想勇司令和陳小智到底好還是不好。劉紅旗一陣風(fēng)溜進(jìn)來:

“快,跟我去看!”

“看什么呀?”

“樹上,我摘橘子看見的……”

我們一起跑到那棵老橘樹下,樹上除了三三五五幾個橘子,沒有別的。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上去就知道了。我跟著他爬了上去。樹正對著于紅住的屋子,屋里亮著燈,上半截窗戶玻璃上沒有蒙上紙,一幕讓人心跳的情景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于紅只穿一條短褲,上半身一絲不掛伏倒在那張寫字用的桌子上。我們看到的是她的右側(cè),右臂從桌沿上懸掛下來,胸脯那兒甚至可以隱約看到一種柔軟的東西膨出。身子在臀部那兒往下彎,兩只腳大概踩在地上。這一幕看得人心慌意亂,看了一會兒,我們就匆匆從樹上溜了下來。

躺在床上,兩個人久久不能入眠。因?yàn)榭诳剩攘藥谆厮?。喝下去的水又跑到兩腿中間,把那東西撐在那兒。劉紅旗突然冒出一句:

“我要有槍,就把她崩了——”他將右手捏成手槍模樣,“叭!”

我起床撒尿,順便往他身上摸了一把,“哎喲,鬼崽子,哪里偷了一把槍藏這里!”

他翻身跟我一起出去,撒尿的時候,他說:

“大哥,你這把槍厲害,差不多可以把陳小智崩了?!?/p>

“那于紅就由你去?”

“你說她干嗎要這樣?”

是啊,深秋了,天已經(jīng)很涼了,她干嗎要這樣?

我和劉紅旗當(dāng)然無法知道這時的于紅正在經(jīng)歷怎樣的煎熬。和許多像她這個年紀(jì)的人一樣,于紅是按照紙面上的東西來理解這個世界、理解這場革命的。從家里到學(xué)校,再到社會,一直以來都有人在告訴她這個、告訴她那個,叫她這樣、叫她那樣,包括說話走路,包括怎樣看事物想問題。這場轟轟烈烈的革命運(yùn)動一開始,她就打心底里相信,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偉大革命——砸碎舊世界,再按照革命的理想來建造一個新世界,人類最偉大的理想將要在自己手上變成現(xiàn)實(shí),還有什么比這更偉大更激動人心的呢!像許多熱血青年一樣,她滿懷激情投身到這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之中。砸道觀,她沖在前頭——這些從舊社會過來的破爛,這些毒害和腐蝕人靈魂的黑貨,早就該扔進(jìn)歷史的垃圾堆了!造當(dāng)權(quán)派的反,她同樣沒有遲疑。她憑著滿腔的革命熱情與精明強(qiáng)干,得到勇司令的賞識,很快成為了紅旗軍的二號人物。不到二十歲就成了軍長,這是只有在紅軍時期才有的事情!

紅星軍成立,她手下的一名師長左軍帶上幾十個人投奔王大洪,在那邊當(dāng)上副司令。從此以后,這位左副司令就和她較上勁了。寫標(biāo)語她贏了,在廣場上卻進(jìn)了他圈套,還損失了一個人。關(guān)于馬小軍,雖然她有一百個理由,卻沒法向人去解釋。大概就因?yàn)檫@事,勇司令的火氣突然就大了起來。他甚至當(dāng)眾喝問:“馬小軍的事就這樣完了?”她知道,他不只是要干掉一兩個人抵上,這樣很容易,他要的是紅星軍——紅旗鎮(zhèn)上有了紅旗軍,哪里還容得下紅星軍?要解決掉紅星軍,首先就得有槍,只有槍才能解決一切!

她的苦惱還不止此。馬志勇把一只爛鞋弄到他的小院子里,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有這么大的醋勁,洶涌著這么強(qiáng)的情欲。她其實(shí)一直在悄悄戀著馬志勇,只是在當(dāng)前這樣的革命形勢之下,她把這一切深深地掩藏在一套軍裝底下。以前,她只要把這套軍裝往身上一穿,皮帶往腰上一扎,就可以一心一意投身革命?,F(xiàn)在,雖然羞于承認(rèn),事實(shí)上卻是眼看就自己管不住自己了,她身上的洪水還有她從勇司令那里隱約感覺到的東西,正在猛烈地沖擊著她的革命理想與信念,沖擊著她從紙面上獲得的那一切,那是她賴以生存和呼吸的東西!馬志勇在她眼里,一直是一個完美的革命者,他的思想,他的行為方式,還有他的外表,無一不是她理想中的那個革命者。假如革命需要某種尺寸的話,他的眉毛,他的鼻子、眼睛,他舉起的拳頭就是標(biāo)準(zhǔn)尺寸!這個標(biāo)準(zhǔn)的革命者在掃蕩鎮(zhèn)上的污泥濁水時,莫非被一只爛鞋玷污?因?yàn)檫@只爛鞋,他竟然和周有志他們有了共通之處。這在別人那里或許不是什么問題,在她這里卻是大問題。生存還是毀滅,革命者自身正在經(jīng)歷水與火的煎熬。為了自己身上的洪水猛獸,也為了馬志勇,她在溫?zé)岬谋桓C里揪扯自己,把自己脫光,撲倒在冰涼的桌子上,甚至是地上……

于紅最終從她表哥那兒弄來了十桿長槍、兩把手槍,當(dāng)然還有子彈。槍不但救了她自己,也救了勇司令。手槍往勇司令身上一掛,勇司令當(dāng)即宣布于紅任副司令,并朝他的副司令綻開了笑臉。于紅感到這個秋天乃至后邊的冬天,一下變得陽光燦爛。她心中的疑慮也似乎一掃而空:馬志勇還是原來的馬志勇,是她誤解了他!有了槍,紅旗軍士氣大振,斗志更加昂揚(yáng)。幾個在部隊(duì)上干過的開始教人擦槍,教人裝彈、射擊。一桿槍在手,他們才深刻地理解了槍與梭鏢大刀是多么不同:你在這邊一聲響,結(jié)果卻跑到好多丈以外,你幾乎無法相信它們是同一件事物。起因和結(jié)果離得這樣遠(yuǎn),卻傳遞得這樣快,仿佛距離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槍彈是人與人之間最奇特的一種關(guān)系。一個人將黑洞洞的槍口瞄準(zhǔn)另一個人,把一樣?xùn)|西送進(jìn)他的身體。對于這樣一種饋贈,他無法拒絕,只能接受,并因此改變生命的進(jìn)程。就這樣,一個人隔著老遠(yuǎn)的地方,將自己的想法強(qiáng)行發(fā)射給另一個人。槍實(shí)在是人類最偉大的一項(xiàng)發(fā)明。有了槍,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發(fā)射者,當(dāng)然也有可能成為發(fā)射的接受者。從勇司令到通訊員劉紅旗,都對槍和射擊所產(chǎn)生的效果著了迷。對勇司令來說,槍讓他在自身之外實(shí)現(xiàn)了他自己;對于紅來說,槍讓她找回了以前的那種感覺;對許多人來說,槍讓他們感到新鮮刺激。勇司令沒讓我去窯嶺練槍,把我和炊事班的人留在了紅旗嶺。我一點(diǎn)兒也不想去玩槍。就在他們對槍著迷的時候,一件事讓我著了迷。

8

他們都走了,沒有勇司令,也沒有于副司令,院子里只有我。陳小智好像變了一個人,以前她總是盡量將自己縮小,就像一把收攏的傘,在院子里近乎無聲無息?,F(xiàn)在這把傘撐開了,被陽光照耀被雨水洗得發(fā)亮。從她身上釋放出來的某種東西在撩撥我,她的身影,甚至腳步聲都在牽扯我。

事情從褲子開始。我的褲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掛了一個洞,請她給我補(bǔ)。她說:“這里正好還有布,我給你做條新的吧?”我說有新衣穿我當(dāng)然喜歡。做褲子先得量尺碼,她在我面前蹲下,一只手牽著布條尺伸到我背后,另一只手從我的另一邊包繞過去,將尺頭接住。這時候,她的臉微微仰起,就像一朵朝我盛開的鮮花。舉起這花朵的是纖巧柔美的脖子,脖子下面,飽滿的乳房隱然隆起。我感到自己的身上也在隆起。我特別害怕讓她看到,可那家伙一點(diǎn)兒也不顧及我,一點(diǎn)兒也不聽使喚。她一定看到了,只是不動聲色罷了。量過褲腰量褲長,她轉(zhuǎn)到我的一側(cè),兩腿直起,弓著臀,上半身循著我的褲管斜斜垂下,一頭黑發(fā)如瀑布一般瀉到我的腳尖前面。難怪鎮(zhèn)上那些人在游斗她的時候,動不動就將手往她的頭發(fā)上去!我是多么希望我的手沿著這道瀑布去漂流……

她很快就把褲子做好了。經(jīng)她的手做成的褲子,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沒有人知道我身上穿著她做的褲子。因?yàn)檫@條褲子,兩個人之間似乎多了一層別人不知道的東西。

那天我在房間里胡亂翻看那兩本破書,聽到一行腳步,抬起頭,人已經(jīng)在門口了。她斜斜地倚靠在門框上,兩手交叉抱住腹部。這樣,無論是胸還是腹部以下都顯得很突出——一個女人最重要的內(nèi)容就在那里,只隔著一層布!可是這樣一層布來到人身上,已經(jīng)歷經(jīng)千年萬年,要越過它,有多么漫長的路要走啊,除非有一種強(qiáng)有力的東西將它掃蕩……

她在說什么。我用了很大的勁才聽明白:天冷了,她想回娘家取點(diǎn)衣服來。我笑著說:

“你要是跑了,勇司令回來找我要人,怎么辦?”

“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呀!青龍嘴那邊有個洞,里頭還挺好玩的……”

“防空洞?”

“就像孫悟空的水簾洞,洞口小,里頭大,有一道泉水從里頭流出來,流往湖中。春天的時候,湖里的魚蝦一個勁兒往上游,有些甚至還跳到樹上去了?!?/p>

“怎么沒聽說過?”

“那地方偏,除了附近的人,沒幾個知道。哎呀,你現(xiàn)在不是聽說了嗎!看看去?”

“去看看!”

她走前,我走后。大概想起了上次,她轉(zhuǎn)過頭望我一笑:

“不拿根紅纓槍?”

“那算什么槍!”

她嘻嘻一笑:“我忘了,你們男人本來就有一桿槍?!?/p>

我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我喜歡她把我說作“你們男人”。

確如陳小智所說,在青龍嘴的峭壁之上,一個無名的巖洞用一個小小的口子面對遼闊的大云湖。從洞內(nèi)向外望,可以把波光一直望到天邊。洞中有一小道泉水流出,秋冬湖水下退,泉水牽得又細(xì)又長。洞不很深,寬敞處有幾間房大,頂處有罅漏與山頂巖縫相連,泉水就從那里來。來這巖洞之前,我們已去過陳家。我對陳小智說:

“我要是你爸,就把那幾間舊房子丟到大云湖去,住到這里來?!?/p>

“我爸不是你,所以他還住在村子里!村子里的人全都不是你!”

這巖洞給了我美好的記憶。進(jìn)洞,我在前,陳小智在后。攀住突起的巖石往上,對于我不算什么,對她卻有些難。她常常仰起頭朝我仰望,她一仰望,我就停住,把手伸給她。洞里頭有些暗,她的眼睛在幽暗中閃閃放亮。我以為我們可以做點(diǎn)什么,她大概也這樣認(rèn)為,可是我們什么都沒做,只是在洞中看了看,撩起泉水洗了手。接著是出洞,這下輪到我朝她仰望——一開始我只顧往下,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她還停在高處。她站立的那塊巖石與下面有較大的落差,下面供人立足的地方又很窄,旁邊有一塊寬地,上頭的巖石又太高,沒辦法直接下到那里。我把手伸過去,她還是不敢。剩下來的辦法就只有一個:我選好位置站牢,把肩和背給她。她一下伏到我的肩頭上。這時候,我的后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她身上兩堆最柔軟的東西就壓在那上頭!還有,從她鼻孔里呼出的氣體把我一邊耳朵拂得癢癢的。我慢慢挪動腳步,將自己連同她緩緩右轉(zhuǎn)——這時候我覺得,整個地球也跟著我們一起在轉(zhuǎn)動!也不知轉(zhuǎn)了多久,一天還是一年,她的腳踩到了那塊寬地方。她站到了地上,但那種感覺依舊留在我背上。后來的一些事情都從那里開始。

接下來的兩天,我急于要做點(diǎn)什么,卻不知道從哪里開始,甚至不大知道要做的究竟是什么。這讓我煩躁不安,看什么都不順眼:炊事員那把花白胡子,我恨不得一把將它揪下來,看他還敢打鼾!什么勇司令,那喉結(jié)吞咽時多么可惡!至于于紅,就讓劉紅旗一槍把她崩了!還有那些師長團(tuán)長,只要一把沖鋒槍就可以把他們通通解決掉。劉紅旗蹦蹦跳跳地進(jìn)了屋,他大概想跟我說他們在窯嶺練槍的事??次覚M眉冷對,一下子便冰凍在那里。連院子的墻,我看著都想一拳把它揍倒。

陳小智終于捕捉到一個機(jī)會:晚上勇司令要和于紅一起到于紅的表哥那里去。吃晚飯的時候,她悄悄在我耳邊說:“天黑到我房間里來?!?/p>

黑暗中,我聞到了一股母獸般的溫暖氣息,那綿軟溫?zé)岬纳碜酉仁前@著我,后來就鋪在了我面前。我慌慌張張地睡了上去,睡上去之后卻沒了下文。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連呼吸都亂了分寸。她找到我,將我導(dǎo)向她,導(dǎo)向那塊需要澆灌的地方。是她把一種節(jié)奏傳遞給我。我剛剛做得像樣一些,正要走向某個高度,誰知那東西就像新出海的人一樣,經(jīng)不了幾下顛簸就暈了,蔫了。她給了我最溫柔最母性的撫慰,不久我就在她的撫慰中恢復(fù)過來。這一次我做得不賴。她緊緊箍住我,說:“你比勇司令強(qiáng)!什么司令,狗屁不如!”箍著箍著,我又想來了。她不肯。她說什么時候我們?nèi)ツ嵌蠢铮覀兲焯靵?。我說到那里吃什么?她說吃的和燒的我爸會送到那里。我又問她睡什么?她說我們可以墊上草。我說就像野獸一樣,往草堆上一趴?她笑了。她說草上面有我呀。我接著往下問:“你的上面呢?”她摁了摁我的鼻子:“我上面是你,你的上面是我的手?!薄皼]有被子?”“被子早就到一起去了?!眱蓚€人笑了起來。

洶涌的肉體平復(fù)下來,堵塞的鼻孔通了,呼吸順暢,血液變得那樣寬廣平穩(wěn),人整個兒舒泰下來。墻壁不再充滿敵意,連堅(jiān)硬的石頭也顯得軟和了許多,夜蟲在唱著悅耳的歌曲,那老頭的鼾聲也不再那么刺耳。那天對劉紅旗是兇了一點(diǎn)兒,今后要對他好一點(diǎn)兒!

9

紅旗軍在窯嶺上練習(xí)端槍瞄準(zhǔn),練習(xí)射擊。一個女人和一個大男孩從坡下走過。男人們的眼睛從槍上抬起瞄定這女人?!罢嫠龐尩囊粓F(tuán)好肉!”師長王友誼在部隊(duì)上當(dāng)過班長,復(fù)員回家“他媽的”不改口,被老爺子扇過一耳光。現(xiàn)在到紅旗軍,當(dāng)了師長,滿可以左一個“他媽的”右一個“他媽的”。王師長一句“他媽的”也引來勇司令的目光,勇司令盯著那女人看了一陣,看出來那是愛紅,想到她和王大洪的關(guān)系,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對那些鵝一樣伸著脖子的部下喝道:

“看什么,訓(xùn)練!”

勇司令往愛紅那邊看的時候,于紅抬頭看了看勇司令,她恨死這個一路拖著男人的目光往前走的女人了。她來干什么,當(dāng)探子?想到這,于紅舉起了槍。她剛打過靶,那靶子就像一個人的上半身??墒菒奂t已經(jīng)走遠(yuǎn)。

愛紅不知道。她只知道從窯嶺下走過,讓她感到害怕,可她得把弟弟送回家。她弟弟愛國把家里的水罐摔破了,爸爸要揍他,他跑來找姐姐,說要參加紅星軍。她說什么也不同意,吃過中飯就把他往家里送。王大洪不在,沒有人提醒她走紅旗軍練槍的地方會有多危險。

于紅沒想到,這個紅星軍的女人從這里走一遍,居然還有膽子走二遍。她朝她放了一槍。那女人只覺得猛地一震,還以為打中了,她往身上看了看,發(fā)現(xiàn)沒有打著,趕緊跑了起來。窯嶺上的男人都站起來望著她,她不像是在跑,倒像是在抖動讓男人眼熱的東西。

“媽的!”王友誼提起槍,朝勇司令望了望,勇司令沒有說什么。槍響了,只見愛紅兩手一抬,好像猛地一下被風(fēng)吹歪了,最初像是要往前倒,最后卻仰面倒下。大多數(shù)人,包括勇司令和于紅,第一次親眼看到槍彈對于人身的威力。王友誼滿以為會有人夸他的槍法好,大家卻都沉默,這讓他多少有些尷尬。但他很快明白了:他們不像他,他在行刑隊(duì)干過。他咳了一下。幾個當(dāng)過兵的,其實(shí)早已回過神,可他們不能說王師長好槍法,因?yàn)檫@就意味著于副司令的槍法不咋的。于紅倒是挺大度:“王師長好槍法!”

“這槍好!”

“王友誼!”勇司令一聲喚,在場的人都記起自己是紅旗軍,穿的是軍裝。王友誼立正回答:

“到!”

“你和馬軍醫(yī)跟我一起去看看!”

“是!”兩個人一同回答。

這是他們的第一件戰(zhàn)利品,他們一槍就直接打到王大洪身邊。三個人朝倒在那里的愛紅走過去。槍彈是從肩胛骨那里射進(jìn)去的,沒有流多少血。她臉上依舊保留著初時那副驚訝的樣子,仿佛在說:怎么會這樣?勇司令想起上次吃飯時,她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馬軍醫(yī)翻了翻她的身子,她的一條手臂直直地掃過來,從勇司令的黃膠鞋上掃過?!耙呀?jīng)死了?!瘪R軍醫(yī)說。

王大洪這時正在外面找槍,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家里發(fā)生的事情。出來之前,窯嶺上的射擊聲,每一下都像打在他心上。一山難容二虎,馬小軍事件之后,他跟馬志勇吃飯,就已經(jīng)知道,紅星軍與紅旗軍,不再只是他和馬志勇兩人之間的事情!窯嶺上的槍很快就會射向紅星軍。紅星軍的旗子是他樹起來的,船廠包括鎮(zhèn)上還有這么多人在撐著他,望著他,既然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就只好接著往下走。要往下走,必須先弄到槍。

王大洪不在,左軍獨(dú)自承受了愛紅被射殺帶來的刺激。僅僅是愛紅,她是死是活,他不會太在意。平日里王大洪跟這女人一來二去的,他就看不慣。聽到她在王司令的屋子里浪笑,他就在心里罵:“哪天看我一槍收拾你!”現(xiàn)在她真的被人家一槍收拾了,可收拾她的卻是紅旗軍!一牽涉到紅旗軍,事情就不同了,愛紅不再是愛紅,愛紅就成了紅星軍。他恨不得馬上集合隊(duì)伍,一路猛撲過去??墒侨思沂掷镉袠?,他只能把手里的茶盅摔了。摔了一只還不夠,就像光干了馬志勇還不行,得把于紅一起干掉——桌上還有一只,他也拿起來把它摔了。

一個大膽的計(jì)劃在他腦子里形成。王司令臨行前一再叮囑,無論遇到什么情況,一定要冷靜,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他一向認(rèn)為王大洪并不像他的名字,過于謹(jǐn)小慎微。馬小軍那一次,他叫大家嚴(yán)防死守,怕紅旗軍來偷襲,結(jié)果什么事也沒有。這一次他可以自己做主了。

他想起那個在紅旗軍當(dāng)炊事員的表伯,一想到要去會會他,他就笑了。表伯母是個白癡,一看到他,知道是親戚,就直朝他笑。他像前些年一樣朝她嚷道:

“去叫表伯,他欠我錢!”

她很聽話,轉(zhuǎn)身就往嶺上去。早些年,他還是個小無賴,就是這樣往表伯家里要錢。他表伯在道觀當(dāng)廚師,手頭不算太緊,拿這個無賴沒法子,末了總免不了給他幾個小錢。表伯到底給了他多少錢,他從來不數(shù),他父親打了他幾下,他卻數(shù)得清清楚楚。伯父回來一看是他,就朝他跪下了:

“小祖宗,求求你饒了我,饒了我們?nèi)遥 ?/p>

這表侄哈哈大笑:“表伯你怕什么,我不要你的命,欠我的錢我也不要了,這還不行?你只需告訴我,晚上他們把槍放在哪里?”

“他們的槍放在哪里,我怎么知道?你在那里當(dāng)師長時看見過的,我除了做菜做飯,就只有睡覺。我哪里會知道啊,我的小祖宗!”

“嶺后邊的那條路還通嗎?”

“嶺后那條路原來怎樣現(xiàn)在就怎樣,這你比我還清楚!你走吧,我求求你!”

左軍在他表伯搗蒜般的叩頭聲中出了門。他沒有囑咐表伯不要吱聲,因?yàn)樗浪舜蝼パ?,別人從他那里聽不到別的什么。他已經(jīng)決定,夜半突襲紅旗嶺,找不到槍,就放上一把火。

表侄走后,老廚師從地上爬起來,看到傻女人在一旁朝他笑,氣不打一處來,扇了她一巴掌。她不笑了,她哭,邊哭邊說:“疼,疼?!?/p>

10

左軍帶著五個人,從嶺北開始,翻越紅旗嶺讓他們費(fèi)了不少勁。天黑,那條路自打紅旗軍來以后就沒有人走過它,他們也不是什么經(jīng)過嚴(yán)格訓(xùn)練的人馬。圍墻的后門居然沒有從里面上拴,他們不知道該喜呢,還是該憂。門里很靜,靜得叫人有些擔(dān)心,擔(dān)心這靜寂底下并不是真正的睡眠。來的時候,六個人喝過雄雞血酒,信誓旦旦,不僅旁邊的人,連他們自己都被自己的英雄氣概所感動。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shí)很渺小,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充滿敵意,巨大的黑暗一下就可以把他們吞沒。左軍改變了主意,他不再想找槍,他只想把黑暗點(diǎn)亮。正要找可以點(diǎn)燃的東西,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人,調(diào)轉(zhuǎn)身,后邊也有人。他們繞著住房前面的池塘跑了圈——可以逃出去的地方都有人。勇司令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不許動,舉起手來!”

一塊磚頭往勇司令那邊扔過去,引起一陣混亂。勇司令朝天放了一槍,幾個人乖乖舉起了雙手。勇司令、于紅和王友誼各帶一路人從不同方向跑過來,點(diǎn)上火把一照:五個人。問他們誰是頭,有人回答:“左副司令。”于紅說:“什么左副司令!左軍在哪兒?”

五個人里頭沒有左軍。他們搜遍了這里的每一寸土地。下意識中,他們甚至拿火把去照那些兔子洞,仿佛他可以縮小鉆進(jìn)那里面去似的。他逃到哪去了呢?難道插上翅膀飛走了不成?他們抬頭往上看了看,冬天的夜空下,幾棵古樹舉著比夜色還要濃的黑色。于紅親自帶人把所有的樹都查看了一遍,還是沒有。

“難道他像魚一樣,藏到水底下去了?”

“嘿嘿,這么大一條魚……”

“他也得呼吸呀!”

“可是,天上沒有,地上沒有,除了水里,他還能去哪里呢?”

“按理應(yīng)該在水里……”

“你瞧,哪里有人?。 ?/p>

“可是那邊呢,那邊長菖蒲的地方?”

“對,說不定菖蒲下面就藏著兩只鼻孔呢!”

他們在菖蒲下面找到了他,把他從水里提了上來,就像一套在泥水里浸泡過的衣褲,泥水順著他直往下淌。他顫抖著,兩只眼睛直盯著王友誼手里的槍——他是來找槍的,槍就在那里。王友誼,他還在紅旗軍當(dāng)師長的時候,就怵這個人,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為什么?,F(xiàn)在王友誼已經(jīng)是王軍長,王軍長拿眼睛望了望勇司令,勇司令點(diǎn)了點(diǎn)頭。抓他的人讓到一邊去,隨著一聲槍響,一顆子彈種入他柔軟的顫抖里。他不再顫抖。

晚上打埋伏,勇司令沒有通知我。我是被勇司令放的那一槍驚醒的,出來的時候他們正在搜捕左軍。陳小智出來的時候,左軍已經(jīng)抓到了,她站在一邊遠(yuǎn)遠(yuǎn)望著。看得出來,她很害怕,站了一會兒,又縮回屋子里去了。我目睹了這場近距離的射殺,我相信,很多人也像我一樣把自己的害怕藏起,竭力表現(xiàn)出勇敢的樣子。至少劉紅旗是這樣。

事情到此本來可以結(jié)束了,勇司令已經(jīng)在安排:“吃過早飯,押上俘虜?shù)礁G嶺上刨兩個坑,把今天這個和昨天那個埋了?!辈辉绮煌?,老廚師正好在這個時候走了進(jìn)來??吹窖偷乖诘厣系哪莻€人,還有五個在一旁站著的俘虜,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他打算繞過去,到大殿去做他的飯菜。于紅截住了他,問他昨晚去了哪里,見過誰?他一下慌了。愈慌愈說不清,愈說不清愈慌。有人記起他是左軍的表伯。

“間諜!”

他大張著眼睛,眼睛里充滿恐懼和哀懇。他知道他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便拜倒在勇司令腳下,求他保他一命。勇司令想起晚上他給他做宵夜,就起了惻隱之心。于紅看出來了,對他說:

“不能憐惜蛇一樣的惡人!這一次引狼入室,下一次就要往飯菜里投毒了!”

勇司令轉(zhuǎn)身走到一邊去。老頭發(fā)瘋似地爬向于紅,爬得比蜥蜴還快。他死死抱住于紅的腳,從嘴里發(fā)出獸一般的叫聲。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不用聽也知道,他在求她饒他一命。于紅臉都?xì)饧t了,長這么大,還不曾有人這樣纏住她的腳!這樣一個又臟又丑的老男人,間諜!投毒者!她感到既難堪,又厭惡。她拔出手槍,第一次朝著一堆活物扣動扳機(jī)。槍聲說了算,槍聲一響,事情就停了下來。從兩只松軟下去手臂里抽出腳來,她的臉都白了,她再也沒有朝那冒著血的后背看過一眼。

可憐的老人,十二歲就上了道姑嶺,跟師傅學(xué)廚藝。師傅交給他兩句話:“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出口的東西先過腦,入口的東西先過火。”師傅說要記住這兩句話,因?yàn)闊o論什么人,無論哪個朝代,都得有人炒菜做飯。老人膽小謹(jǐn)慎一輩子,沒想到,有些事偏偏沖著他的膽小來。

兩個剛剛被打死的人被抬到往日道觀做道場的地方,跟愛紅并排擱著。五個活著的俘虜坐在一旁的地上,又累又餓又冷,垂著頭等候發(fā)落。勇司令和于紅、王友誼正在一起商量。王友誼提出現(xiàn)在紅星軍群龍無首,要趁熱打鐵直搗紅星軍大本營。于紅仍處于亢奮狀態(tài),竭力想要擺脫剛才那一幕,也主張馬上進(jìn)攻。和馬小軍那次一樣,勇司令不同意。他說:“人家在屋里窩著,這幾桿槍頂什么事?就算你沖進(jìn)屋,人家一窩蜂擁上來,說不定就把槍奪了去。還有,船廠的工人可不像鎮(zhèn)上這些散戶,他們心齊。紅星軍大多是船廠子弟,你去打他們,工人從后邊打過來怎么辦?這一說,于副司令、王軍長都沒話說了。吃過早飯照舊押上俘虜去挖坑,只不過原先的兩個坑改成了三個坑。做完這事,那五個俘虜怎么辦?放回去,讓他們有了機(jī)會再來攻打紅旗軍?留在紅旗嶺,防著守著他們?給他們一人一顆子彈,這樣最簡單,王友誼也不怕做這種事,可是人家是舉手投過降的俘虜,于紅記得《三大紀(jì)律八項(xiàng)注意》寫得清清楚楚:“不許虐待俘虜!”勇司令想了想,讓他們每個人往家里寫一封信,叫家里人來取人。信送過去,人就跟著來了。人家又是求饒,又是作保證,邊說邊流淚。勇司令相信,無論俘虜本人,還是家里人,全都嚇壞了,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紅星軍用轎子抬,他們也不會再去了。最后,勇司令把人放了。

11

王大洪沒想到這個時候這里還會有人。天上一片漆黑,地面已經(jīng)變成白色,天和地好像已經(jīng)顛倒。天地之間,雪傍著風(fēng)在飄飛。他選擇這個時候一個人到這里來,是想一個人在這里呆上一會兒。他低下身觀察了一會兒,相信那不是埋伏,周圍好像也再無其他人,就問了一句:“是誰?”那邊沒有回答。貓著腰走過去,才知道是老廚師的傻女人。新起的墳堆,好像還是熱的,雪落到上面就化了。周圍都已被雪覆蓋,只有它們還頂著零零星星的白色。傻女人搬來一床棉被,看她這樣子,是準(zhǔn)備攤開棉被在這里睡覺??吹酵醮蠛?,她朝他笑笑:“他在里頭睡,不讓我去?!蓖醮蠛橄敫f句什么,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什么。他把帶來的烤雞扯下一邊雞腿,遞給她。他是帶來給愛紅作祭品的,想不到在給死人之前,先扯去一半喂了活人。她吃得津津有味,說:“老頭子做的雞也這樣好吃?!?/p>

三座新墳胡亂排列,一看就知道是隨隨便便找個地方就動手挖開了。堆起的土堆凹凸不平,要多草率有多草率。三堆墳土,哪一個是愛紅呢?王大洪淚如雨下——那個活潑開朗的愛紅,那個在他看書時將乳房靠在他手肘上的愛紅,溫柔體貼的女人啊,你在哪里?他想起他去的那一天,她要跟他一起去,他不讓她去。她偷偷跑來送他,欲淚還住,欲語還休。他對她說:“過幾天我就回來了?!闭l想到那就是他們的最后一別!或許那時候她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什么,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可是誰又能早知如此!他想到了馬志勇,滿腔悲憤:假如是陳小智,你會怎樣?他已經(jīng)知道是誰開的槍了。對于他,他不想說什么,讓槍彈跟他去說!

三座新墳,除了傻女人這邊這座,剩下兩座,不是愛紅,就是左軍。他圍著兩座墳轉(zhuǎn)了一圈,在最南邊的那座前頭發(fā)現(xiàn)了一樣?xùn)|西,猛地一下?lián)涞乖诘亍鞘且幻嫘$R子。一定是愛紅的鏡子,和他揣在懷里的小梳子是一對。在船廠的時候,愛紅常常一邊梳頭一邊跟他抱怨:“這么大一個船廠,有那么多沒用的東西,獨(dú)獨(dú)沒有一面鏡子!她從家出來時太匆忙,忘記把她的小鏡子帶上了。記得當(dāng)時他拿她開玩笑說:“紅星軍這么多男人,全是你的鏡子!”她伸手將他的腦袋擺正:“我只要你作我的鏡子,好好看著點(diǎn)兒!”說罷,就對著他梳起頭來?,F(xiàn)在,梳子和鏡子到了一起,用它們的人卻已經(jīng)不在了……

在左軍墳前,他抱拳叫了一聲兄弟。走的時候,他沒有忘記把老廚師的女人拉上。在鎮(zhèn)子拐角處,愛國看到他,沖過來一把將他抱住,哭著說他要參加紅星軍,給姐姐報仇。王大洪說:

“好兄弟,你姐姐沒有了,你們家再不能沒有你!仇不用你去報,你好好在家呆著!我不能在這兒久留,聽我的話!還有,把這傻女人送回家去?!?/p>

他擔(dān)心在這里遇上紅旗軍,抽身就走,一轉(zhuǎn)眼就消失在風(fēng)雪中。這次出去,他到了洪江市,有個跟他一起串聯(lián)一起上天安門的戰(zhàn)友,在那邊場面鬧得挺大。戰(zhàn)友不肯借槍給他,但答應(yīng)需要時可以派一個武裝連過來幫他,條件是要紅星軍作為他麾下的一支。他沒明確答應(yīng),輕磨軟泡,最后弄回來一支手槍,三十發(fā)子彈?,F(xiàn)在,紅星軍人心渙散,有一些甚至已經(jīng)溜回家去了。沒什么價錢好講了,他得趕緊往洪江打電話,讓那邊把武裝連派過來。

走到離船廠不遠(yuǎn)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前面有人。從腳印上看,不是女人就是個孩子。這樣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會是誰呢?管她是誰,反正不會是陳小智。前頭的人慢慢變近,確實(shí)是個女人。他蹲下身子,看到一個扭動的臀,雪光仿佛也被它牽動,感覺告訴他:是個漂亮女人。他加快了腳步。那女人扭身往后看了看,他簡直不敢相信:她就是陳小智!他不相信神,只能說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暗中幫助了他。陳小智加快了腳步,想擺脫他,可他還是很快攆上了她。她確實(shí)是個漂亮的女人,你甚至不用看也能感覺到她的美。他想起這時候應(yīng)該義憤填膺,就朝她喝道:

“跟我往船廠去!”

她說:“我回家去,干嗎要去你們船廠?”

“因?yàn)槟阋呀?jīng)是紅星軍的俘虜?!?/p>

他伸過手去,本想揪住她的頭發(fā),但最終抓住了她的一條胳膊。她告訴他,她只是被紅旗軍關(guān)在那里的囚徒,趁著下雪逃了出來。她是擔(dān)心紅旗軍追過來抓她,才走靠船廠的這條路的。他不相信她的話,還是把她當(dāng)作馬志勇的姘婦押往他的軍營。軍營里一齊歡呼起來。好久沒有這么歡呼過,他們需要這樣的歡呼。

枯燥的營地生活,有這么一個女囚犯,而且是這么漂亮的一個女犯,是一件頂刺激的事情。之前,他們有愛紅,但她專屬司令,他們只能偷偷看上一眼,悄悄說幾句下流話。對犯人就不一樣了,幾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她反手綁起。在綁的過程中,不知有幾只手跑錯了地方,弄得她大聲喊起來:

“王大洪,你們紅星軍是一群流氓!”

王大洪制止了他們,把她帶到旁邊的屋子里,留兩個人看守。聚在大屋子里的人沒事干,就把一些不能做的事情拿來放到嘴上說開了,說的當(dāng)然是那個披散著頭發(fā)的女犯人。她那副樣子如此強(qiáng)烈地喚起他們的潛在欲望。他們相信,勇司令殺了王司令的女人,王司令當(dāng)然也會把勇司令的女人殺了。他們倒是很樂意看看這樁事如何進(jìn)行。在這些人中,最高興的要數(shù)司務(wù)長周有志:王大洪剛剛失去愛紅,自然不會拿這個女人作非分之想。左軍恰好又死了。這個時候把陳小智弄到這里來,大概是天要遂其所愿!他得好好盤算一番,他籌謀已久的好事就在這個晚上了!

12

聽?wèi)T了的呼嚕聲突然沒有了,院子里一下顯得空落落的。以前也有老廚師回家的時候,但我們沒有這種感覺。我和劉紅旗一起說到老廚師,發(fā)現(xiàn)這人除了打鼾,似乎再也找不出什么缺點(diǎn),優(yōu)點(diǎn)倒是不少,比方說他做的飯菜格外可口,又比如他從來不跟人爭。這么一想,連他的鼾聲也似乎成了一件讓人懷念的東西。這時候,陳小智來敲我們的門,說她有個什么事,想讓我過去幫幫忙。我拿眼睛望了望劉紅旗,他說:

“她跟那一個不一樣,那一個我不喜歡了?!?/p>

這小子好像一下子長大了,我又看了他一眼。

在陳小智的房間里,她猛地把我抱?。?/p>

“我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就要跟老廚師去做伴了!真的,那女人望著我的時候,就像母狼一樣?!?/p>

“她只是副司令。”

“勇司令嘛,”她用臉在我臉上貼了一下,頭發(fā)撓得我癢癢的,“他原來以為我是他要用的一樣?xùn)|西,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這你是知道的……”

“你要去哪里,水簾洞?”

“我們一起去那里,要用的東西早準(zhǔn)備好了。我們?nèi)ミ^一陣神仙日子,讓他們打去——等他們打夠了,我們再出來!”

紅旗嶺上的生活已經(jīng)讓我厭倦,洞中的生活勾起人的無限夢想。兩個人當(dāng)下商定:她先走,我后走一步,免得勇司令過早發(fā)現(xiàn)。路線跟上一次不一樣,上次我們有意繞開鎮(zhèn)上,這一次得一直走到鎮(zhèn)上去,讓雪地上的腳印在那里消失。當(dāng)時我們只想著如何避開來自紅旗軍的危險,沒想到紅星軍那邊還會有危險。

我拿了兩本書悄悄溜出門的時候,劉紅旗突然從床上蹦起來:

“去哪里?不說一聲!”

我說我想走,看你前一陣打槍那么熱心,所以沒叫你。他說打槍是好玩,真正打到人身上就不好玩了。他還說他也正想走,要走一起走。

兩人一起溜出紅旗嶺,一起到了鎮(zhèn)子上。他回了他家,我沒有回我奶奶那兒,遠(yuǎn)遠(yuǎn)地朝那棵大樟樹看了一眼,就往約好的地方趕。船廠過去有一小片松樹林,每一棵松樹都舉著那些落到自己身上來的雪,又一陣陣把它們搖落。雪不停地在下,它們搖也搖不盡,最終還是舉著一層白。白花花的樹冠下面,好像都站著一條黑影,每一條黑影都不是我要找的人。牛欄里有公牛有母牛,可是沒有人。地上連一行腳印都沒有,兔子和別的夜行動物走過的痕跡倒是有不少。說得好好的,怎么會失約呢?她去了哪里?鎮(zhèn)上的裁縫鋪?在那里等著勇司令或是于紅來抓她?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回過頭去找,在雪地里尋找她的腳印。那個剛剛還抱在一起的人,現(xiàn)在卻要從茫茫雪地上來尋找!

找到的腳印一共有三行,其中一行是我剛才走過去留下的,還有兩行徑直往船廠去了。想來她就在其中了,她干嗎要往船廠去呢?還有一個是誰呢?她丈夫還是別的什么人?莫非是周有志不成?難道她約上我之后,又跟另一個人約上了?她緊緊抱住我時說的那些話全是假的?那位尋思著去美國的工程師不是去了鄉(xiāng)下嗎?她去了婆家?或者她只是跟什么人去取點(diǎn)什么東西?當(dāng)那兩行腳印把我引到紅星軍的駐地時,我轉(zhuǎn)了身:或許她根本就不在這兩道腳印之中,她壓根兒就沒到這兒來,她去了鎮(zhèn)上,或是別的什么地方。她大概以為我不會這么快趕過來,要么就是因?yàn)槭裁词碌R了一下,這時候說不定已經(jīng)在牛欄那兒等著我了呢!我的腳一下來了勁,仿佛她的腳印就在前頭召喚我似的。往牛欄那邊去的路上什么也沒有,只有我一來一去的腳印。有一陣兒,我站著沒動,腦子里一片木然,不知道該往哪兒挪動腳步。去紅旗嶺?那個地方對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吸引力了。奶奶那兒?說不定他們又會從那里把我找回去。船廠嗎,情況不明,我該不該貿(mào)然前往?還有就是那個巖洞——對,就去洞中!說不定她從上次走的那條路去了那里,此刻正在洞中等著呢!誰知道她抱著我說的那些話,我會不會聽錯呢?一想到這,我又覺得遍地的雪把前面的路鋪得又寬又亮。

湖邊風(fēng)大。風(fēng)把地面的雪吹起,即使有腳印,大概也會被掃往空中。爬到洞口讓我費(fèi)了不少勁,洞里有鋪蓋,有柴火,足夠兩個人住好些日子,可是沒有人。世界一下變得索然無味,而我又是這么累,剩下的力氣似乎只夠把被子拉開,把自己塞進(jìn)被窩。風(fēng)在洞外吹響,聽著這風(fēng)聲,更覺洞里頭的暖意。我很快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我猛地一下從夢里跳了起來,一個問題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會不會被紅星軍抓去?他們會拿她怎樣?

沒有比這更奇妙的事情了——我從夢里來到洞口上,從洞口朝外一望,黑黑的天襯著雪白的地,雪地上邊竟然有一個人!她也看到了我,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你可以想象我是怎樣一溜一滑好幾次險些滾下去,最終還是手腳并用下到湖灘上的。就在我朝著她站直身子的那一刻,她放聲大哭起來。她坐在地上哭,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在一個女人面前像一個巨人。我抱住她的頭,聞到她頭發(fā)里的味道,那是我在她房間里聞到過的,在雪地里聞來,更覺沁人心脾。她說:“差一點(diǎn)兒就見不著了!”說著又哭。我說:“那就應(yīng)該笑!”她真的笑起來,一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冬天的湖水已經(jīng)退到很遠(yuǎn)的地方,寬廣平坦的湖灘到處是雪,從洞中流出來的泉水只剩彎彎曲曲很細(xì)的一條線,可它是如此堅(jiān)強(qiáng),如此美麗地從雪地流過,快活地流向遠(yuǎn)處的湖。天地之間,風(fēng)扭著雪在飛舞。雪地上的兩個人突然迸發(fā)出這么大的熱力,抱著在雪地上打起滾來……

后來才知道這一天她受了多少苦,又怎樣憑著自己的智慧從紅星軍那里脫身,疲乏不堪中走到這里又是多么堅(jiān)強(qiáng)!

夜深以后,那幫吵吵嚷嚷的家伙吃過夜宵喝過酒,隨隨便便把自己往床鋪上一扔,很快睡著了。最初看守陳小智的那兩個替換下去,換上來的是司務(wù)長周有志。這家伙一上來就骨碌著兩只眼睛老在她身上轉(zhuǎn)。以前她一看到他就發(fā)怵,現(xiàn)在她不怕他了,一則勇司令把他從書記的神壇上拉了下來,她看到,挨斗的時候他比她還膽??;二則經(jīng)歷了那么多,她早就煉出來了。還有就是這一次她不同于以往,以前她不知道除了害怕還能怎么辦,現(xiàn)在她的目標(biāo)很明確,她一定得想辦法從這里脫身,到巖洞中去,哪怕是死也要死到那兒去!她用眼睛釣他,說她要解手。他很快解開了她手上的繩子。她在茅房里,他在門外。她知道他在門外聽,說不定還在透過門縫往里看。她知道從她身上涌出的水流會在他身上掀起多么大的波浪。上完廁所,她說她餓了。他問她哪里餓,她說哪里都餓。周有志嘻嘻一笑,說找他要吃的算是找對了,他是司務(wù)長,想吃什么都行。她說:“那就先去弄點(diǎn)吃的,再弄點(diǎn)酒來。”他說:“你不會在我去弄東西的時候逃走吧?”她笑著說:“這么大的雪,我還能逃到哪里去?我現(xiàn)在哪兒也不去了,哪里有吃的,就呆哪里!”他半信半疑,拿了吃的東西和酒趕緊回來,回來時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仰在條椅上睡著了,棉衣底下起伏的胸脯差一點(diǎn)兒把他身上的骨頭顛散架。他很想一下?lián)渖先?,但還是控制住自己:等她吃飽灌醉再說!以前在鎮(zhèn)上當(dāng)書記,他相信權(quán)力可以壓倒一切,解決一切?,F(xiàn)在做司務(wù)長,他相信食物可以攻克任何肉做的城堡。剛才他在那些紅星軍身上試了一把,酒足食飽,他們?nèi)妓X去了。

酒菜端上來,她跟他又是摟摟抱抱,又是喝交杯酒,不斷往他的杯子里倒酒,把他弄得暈暈乎乎,最終把他醉倒在地。她從船廠逃出來,沒有忘記把一行腳印牽到鎮(zhèn)上,再從那里往青龍嘴走。一路上,雖然被后面的雪蓋去不少,她還是找到了我的腳印。她說:“一踩在那些腳印上,我就感到身上又有了力氣?!?/p>

我們不知道,我們在洞中的時候,紅星軍和紅旗軍都派出了人馬在尋找,一方是找她,一方是找我和她。雙方在鎮(zhèn)上相遇,打了起來。結(jié)果是紅旗軍開槍打死了紅星軍的兩個人。

13

現(xiàn)在,我們與外面世界的聯(lián)系就剩下一個洞口:洞口對著大云湖,湖上面是天空。雪停了,風(fēng)好像也吹累了,只有波浪在游,游向天邊。洞內(nèi)是兩個人的生活?;鹕饋恚顝臒痖_始。煙升騰到洞頂,開始,它好像找不到出去的路,就滯留在那里,成了這洞中世界風(fēng)云變幻的天空。天空壓得很低,只要一站直身子就進(jìn)到云層,一進(jìn)到云層呼吸就變得艱難。我問她要不要到云層里去做神仙,她說她不要,她只要留在地面上做女人。她問我,我說那我就留在那個女人身邊。煙知道了我們的想法,循著洞頂流出洞口,清冽的空氣瀉進(jìn)洞來。煙一出洞就疏淡多了,歡騰幾下,彌散在洞外的天空之中。

煙少了,火亮起來。黑暗退往洞深處,兩個人的影子隨搖曳的火光一會兒在洞壁,一會兒升上洞頂。她在燒水,她說她得好好洗一洗?;鹪谛?,鍋里的水也興奮起來,哼哼唧唧在唱歌……

火轉(zhuǎn)到我手上?;鸷孟穸梦业男乃?,它燒得有聲有色,它只為一件事情而燃燒。脫去厚厚的棉衣,她身上的一些特征已經(jīng)躍躍欲試。她突然轉(zhuǎn)向我:“不許看,老實(shí)點(diǎn)!”我說我本來什么也沒看,你這一說,倒像在提醒我。她彎腰往我的褲子那兒摸了一把,那地方撐得太厲害,她身子一動,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

接下來的事情實(shí)在怪不得我,連那些有著幾十上百個年輪的樹木都情不自禁燃燒得轟轟烈烈,又怎么能怪我呢!

她麻利地脫去那件花布上衣,然后,然后是那件白胸衣!她捋著它沿著身子往上,先是這邊咚地一下,接著那邊又咚地一下,兩團(tuán)肉乎乎的東西一先一后蹦了出來,蹦出來還要把我的一顆心分作兩半,放在那上頭簸弄一番。胸衣經(jīng)過頭部時,一只發(fā)夾彈出來落在巖石上,一聲金屬的回響像頭發(fā)一樣散開,在巖洞里飄蕩。

她稍稍側(cè)了一點(diǎn)兒身子,這樣,我剛好看到了一只乳房的側(cè)影。從側(cè)面看,那東西更加立體生動。當(dāng)她彎下身在熱水中擺弄毛巾時,懸垂的乳房把它的柔和圓滿,把它的搖擺與顫動,把它的弧線與坡度,把它的美盡情展布在我面前。我還來不及賞足這里的風(fēng)景,目光又被她的下半部所吸引:隆起的臀部如此飽滿,如此美輪美奐!一個婦人的美麗是多么適合彎起身子,讓臀部弓起素面朝天!難怪那象形的“女”字要讓她曲起身子!弓起的臀分作兩個面,一道溝壑從平原地帶悄然而來,隨臀面隆起愈來愈深地切入。隆起與切入渾然天成,弄不清那隱然切入的溝是要把兩邊的坡地分作兩塊,還是要將它們縫合……所有的火只為她一個人燃燒?;鹕嘁粋€勁地往上躥,火光不停地沿著她的身子往上爬,有一些爬到胸部,站到峰尖上,又被彈了下來。兩腿捧起的地方,有一片蔭翳,火光似總也不能抵達(dá)……溫?zé)岬乃刂纳碜右宦冯鼥V而下?;鹋c水一同在人身上閃光——這美麗的軀體是多么適合火光來照耀,又是多么適合溫?zé)岬乃畞砼R摹,來撫摸,來寫意!一股水流牽引一小綹長發(fā)在胸腹間蜿蜒爬行,然后突然一回頭,爬上那邊的山峰。微微隆起的腹部下面,水流沿草地下瀉,時而如一道瀑布,時而如一面水簾……

她躺在那里。那里有雪山,有草地,有世界上最美的山坡與溝壑。我的手指在上面邁著稚拙的步子,往上走,往上走,顫顫巍巍站到了山峰上,又從上頭跌了下來,跌入谷地。大地把我的腳步撓得癢癢的,我走得就像一個學(xué)步的孩子。到最后,所有的事情都來到一處地方,我揚(yáng)起全副身體去迫近她。這時候,我深刻地體會到,上帝為什么要把這事兒安排在一個人的中部!假如在頭上,只要碰一碰頭就成。假如安在手上或是腳上,一舉手一投足就可以做到,實(shí)在是太容易了。這件事需要你用全副身體來投入。

有多少人并不知道這一點(diǎn),有多少人不能像我們一樣!就在我們用全副身體從事這項(xiàng)偉大的工作時,洞外許多人,正用他們的青春和生命,做著完全不同的事情。

14

陳小智的父親派人把我們從巖洞中叫出來的時候,紅星軍已經(jīng)攻下了紅旗嶺,戰(zhàn)斗結(jié)束了。紅星軍從洪江請來的這支增援隊(duì)伍有著充足的火力,放起槍來就跟放鞭炮一樣響個不停,把整個紅旗鎮(zhèn)炸翻了天。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從紅旗嶺上開拔。

不久前還在槍聲和鬧騰中的紅旗嶺一下變得如此靜寂,靜寂得讓人難以置信。青春的躁動與革命的狂熱已經(jīng)從這里退場,只剩一些遺留物靜靜躺在地上,站在這里的人們完全被它驚呆了!無論紅旗軍還是紅星軍,或者別的什么,他們只有在活著時才分成彼此對立的陣營,才分出兩種不同的叫聲,才要一決高下。一旦倒下,他們竟然變得這樣相同:一樣地倒臥在雪地里,一樣的聲息全無,一樣的血肉之軀,一樣地會腐爛,腐爛之后還會變成一樣的泥土,他們的死帶給親人的傷痛也是一樣的。一位老奶奶找到她的兒子。兒子仰面倒地,張著的眼睛再也看不見母親。敞開的棉衣只剩一鈕扣,其余的鈕扣都去了哪里?那可是她在油燈下一顆一顆縫上去的。她想找回那些鈕扣,突然想起這已經(jīng)沒有意義,他再也不會怕冷,他用不著鈕扣了!她痛楚地哼了一聲。接著看到他斷裂的鞋底。它已經(jīng)完全斷開,腳從那里伸了出來。她感到自己的心也像那只鞋底一般,一下被他的腳洞穿。突然間,那只已經(jīng)成年的腳變成了細(xì)嫩的小腳丫,在等著她撓癢癢……她試圖伸過手去,咚的一聲倒在兒子身邊。一個女人找到她丈夫。他的睡姿跟平常一樣,仿佛這踩爛的雪地就是一床最舒適不過的棉被。只是,他再也不會從這里坐起,抽上一竿煙,然后在地上走動。她看到那只攥著的拳頭。他是被紅旗軍俘虜?shù)哪俏鍌€人當(dāng)中的一個。那天他出門,她不讓他走,他用拳頭捶了她一下?,F(xiàn)在這只拳頭擺在那里,就像剛捶過她一樣。她俯下身將頭埋進(jìn)他的棉衣里,一陣撕心裂肺的慟哭透過棉絮傳出來。老廚師的女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望著這些躺在地上的人:不久前他們還在奔走喊叫,怎么一下就躺著不動了呢?怎么突然間就變得這樣安靜?

雪越下越大,潔白的雪漸漸把人間的罪惡與災(zāi)難掩蓋。一個人倒在那里,不過是土地稍稍作了一點(diǎn)兒隆起,雪很快就將它彌平了。如果不是舉在那里的兩只手,幾乎看不出雪地下面還埋著一個人。一個人臨終舉起的手,就像兩棵栽在那里的樹,雪底下僵硬的軀體是它們的根。老人俯下身去,透過淚光打量著兩只手,它們僵冷得有些陌生,卻又是如此熟悉。她記得,這兩只手曾經(jīng)那樣小,柔軟而招人喜愛,就像女孩子一樣。就是這樣兩只手,在摸索過母乳、抓過碗筷、捏過鉛筆和鋤柄之后,握住了刀槍,再后來就成了這個樣子。舉起來的兩只手成了他對這個世界最后的留言,他是要告訴人們什么?

在一間屋子的陽臺上,馬軍醫(yī)脖子上中了一槍,試圖爬進(jìn)屋子里去,那里有他的急救箱。但他沒能做到,從他身上流下來的血代他進(jìn)了屋子。

勇司令的父母一直在找他,可是沒找到他們的兒子。后來,人們從道觀的后門沿屋后的山坡往上找,在雪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小的孔洞——大地白茫茫一片,獨(dú)獨(dú)留下這么一小塊空洞,空洞下面是一個人的鼻孔!空洞是呼吸留下的。呼吸已經(jīng)停止,洞眼看就要被雪填上了。一個人最后呼吸過的遺跡,讓人觸目驚心!人活一口氣,無論他是司令,還是士兵,到最后也就這么一小塊地方!

王友誼是被紅星軍逮住之后處決的。為了逮住他,王大洪推遲了發(fā)起進(jìn)攻的時間,帶人在紅旗嶺下埋伏了好長時間。一被抓住,王友誼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曾經(jīng)做過很多這樣的事情,做這個對于他差不多已成為一門嫻熟的技藝,他喜歡做得干凈利索。一路做下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被別人做掉,沒想到這天會來得這么快,一下就來到面前。他們朝他站著,死神就在黑洞洞的槍口里。他兩腿一軟,一屁股坐了下去。他想起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他們在這樣的時刻也曾像他現(xiàn)在一樣。而他們,那幾個站在他對面的人,也像他那時候一樣,只希望一扣扳機(jī)把應(yīng)由他們做的事情快點(diǎn)兒做完。他們做得很臭,槍響了,他正準(zhǔn)備倒下,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坐在那里。他睜開眼睛看了看,身上沒有血,對拿槍的人說:“哈哈,沒打中!”槍聲再度響起,這次他倒了下去,抽了幾下,不動了。后來人們從雪中把他刨了出來。

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人里,都沒有于紅的身影。她帶了兩個人往青龍嘴那邊陳小智的娘家去抓捕陳小智。沒有找到陳小智,就把她父母綁了起來。陳家莊的人憤怒了,就把于紅他們綁起來交給了紅星軍。沒想到這一來反倒救了他們一命。

最蹊蹺的要數(shù)周有志,戰(zhàn)斗結(jié)束后,紅星軍的人還看到他進(jìn)進(jìn)出出里外忙活,不久就不見了。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倒在雪地里,后腦勺被誰重重地?fù)舸蜻^。

15

紅旗嶺上的武斗驚動了高層。一道命令下到我父親所在的部隊(duì),我父親奉命帶領(lǐng)一支隊(duì)伍開進(jìn)紅旗鎮(zhèn),收繳槍支,遣散人員。王大洪和于紅的被捕很有戲劇性:部隊(duì)進(jìn)駐船廠的時候,于紅還被綁在紅星軍的司令部。王大洪解開繩子準(zhǔn)備放人,繩子一解開,于紅就振臂高呼:“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解放軍萬歲!”得知她就是紅旗軍的副司令于紅,我父親復(fù)又命人將她和王大洪一并綁起。王大洪早有準(zhǔn)備,于紅卻大喊大叫說什么也不干。早先,紅星軍把她從青龍嘴押過來綁在這里的時候,她還像劉胡蘭一樣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F(xiàn)在,解放軍不但不解救她,反而將她綁起來!她冒著生命危險一心投身到這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中來,最后卻淪為罪人,而且是跟王大洪一起成為罪人!她一千個不答應(yīng)一萬個不答應(yīng)。可是對于執(zhí)行命令的那些軍人來說,他們并不管她答不答應(yīng),他們只是遵命將武斗的策動和指揮者拘捕,準(zhǔn)備移交公安機(jī)關(guān)。她自然掙不脫那些捆住她的繩索,對于她的吵吵嚷嚷,他們完全置之不理。

在公安局,她先是大吵大鬧,接著沉默不言,最后又開口說話了。審問她的時候,人家問她知不知罪。她舉起拳頭高呼:“造反有理,革命無罪!”公安局的人說:“毛主席說要文斗不要武斗,你偷了槍出來搞武斗,怎么無罪?”她說:“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無論對方說什么,她全都用革命語錄對答如流。到后來,只要一看到人,她就用毛主席語錄跟人家說話,一說起來就沒完。最后,公安局把她放了出來。放出來以后的于紅,戴一頂黃軍帽,穿一套黃軍裝,袖子上還扎著一根紅布條,外加一只黃挎包,成天在街上亂轉(zhuǎn)。看到學(xué)生打球,就喊一句:“發(fā)展體育運(yùn)動,增強(qiáng)人民體質(zhì)!”看到兩只狗打架,她上去就是一句:“要文斗不要武斗!”看到一只公雞趴到一只母雞背上,母雞咯咯叫,她就過去趕,一邊趕一邊嚷:“要搞好計(jì)劃生育!”她出來了,留在里頭的王大洪被判刑十年,和他一起判刑的還有于紅的那位表哥。

部隊(duì)進(jìn)駐紅旗鎮(zhèn)以后,周有志之前的老書記重新出山,鎮(zhèn)上的秩序開始慢慢恢復(fù)。在部隊(duì)從這里開拔前往洪江市之前,父親特意在奶奶那里呆了半天時間。奶奶打發(fā)我去把陳小智叫了過來。在目睹了發(fā)生在紅旗嶺上的慘劇之后,看到陳小智,我奶奶有一個驚人的舉動:她丟下拐杖,朝站在一邊顯得有些遲疑有些羞澀的陳小智走過去,一把將她抱住,就像一位老祖母抱著久別的孫女兒。一旁看著的人,都有些看不懂。老太太不管這些。我父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這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往我肩頭一拍:

“你小子……”

這是他第一次像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那樣跟我說話。奶奶抬起頭對她兒子說:

“你兒子大了,我管不了啦!我的這個孫女兒,”陳小智伏在她肩頭流淚,她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她的事由我來管!”

這以后不久,我進(jìn)部隊(duì)當(dāng)了兵,后來又上了大學(xué)。陳小智經(jīng)過奶奶的幾番努力,最后到省城附近的一家工廠當(dāng)了一名工人。當(dāng)兵的時候,我請假去看過她。她已從老家把她丈夫接過來了。她帶著丈夫一起跟我見面,當(dāng)著我的面對她丈夫說:“他奶奶認(rèn)我作孫女兒,他就是我們的弟弟了!”我懂得她的意思,這以后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至于我,生活在我面前展現(xiàn)的場景稍稍要大一些,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我出了國,一去就是好多年。出國之前,我們有時還寫寫信。出國之后,就基本上沒怎么聯(lián)系了。奶奶是我在國外的時候去世的。奶奶病重的時候,她請了長假過來服侍老人家,比親生的孫女兒還好。

四十幾年過去了,紅旗鎮(zhèn)早已變回了道姑嶺鎮(zhèn),現(xiàn)在又成了道姑嶺市。和許多地方一樣,現(xiàn)在的道姑嶺有了很大變化。道姑嶺人也跟著一起在變:王大洪刑滿釋放后,先是做了泥水匠,后來做了包工頭,現(xiàn)在是道姑嶺市屈指可數(shù)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那個跟我一起捉老鼠的愛國,因?yàn)樗氖昵敖憬闩c王大洪的那層關(guān)系,也跟著王老板發(fā)了一把,成了道姑嶺市少數(shù)幾個開寶馬的人物之一。跟我睡一個房間的劉紅旗,現(xiàn)在是市里的人大主任。陳小智的兒子,不久前從省里下派到這里當(dāng)了市長。沒有變的只有于副司令于紅,她一直留在過去的那段歲月里。

16

我沒有像劉紅旗說的那樣到道姑嶺先打電話,下飛機(jī)之后,我打了一個車直奔道姑嶺的大云湖賓館。一看名字就知道,這賓館臨湖。從原來的船廠到青龍嘴,現(xiàn)在都已開發(fā)出來成了沿湖風(fēng)光帶。賓館所處的地方,大致就在原來的小松林和牛欄那兒。從車上一下來,就看到一個戴軍帽穿軍裝的老婦,身上掛滿毛主席像章,叮叮當(dāng)當(dāng)朝我坐的車子走來。我說:

“于紅,你也老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p>

“那時候背下的,你還記得?”

“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這沿湖風(fēng)光帶植了不少草,臨湖栽了一線垂柳。垂柳依依,燕子斜斜地剪著風(fēng)。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對于一個久居北方的人來說,江南風(fēng)光實(shí)在美麗宜人。當(dāng)這風(fēng)光跟一個人年輕時的記憶連到一起時,就更加迷人了。我沿著當(dāng)年走過的路線走了走,于紅跟著我,幾個孩子嘻嘻哈哈地跟著她。

“春風(fēng)楊柳萬千條?!?/p>

“怎么光是楊柳,槍呢?”

“你老公的槍弄到哪去了?”

“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她朝幾個孩子大喝一聲。孩子們并不怕,有一個大一點(diǎn)兒的趁機(jī)湊上去,要動她身上的毛主席像章。她憤怒了,從印有“為人民服務(wù)”字樣的挎包里摸出兩顆小石子: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孩子們打著叫著,一溜煙跑了。我轉(zhuǎn)身往賓館去,她蹦出來一句話,把我弄笑了:

“借問瘟君欲何往?”

當(dāng)天的晚宴,被戲稱為“紅旗軍與紅星軍的聚會”。當(dāng)年參加過紅星軍或紅旗軍現(xiàn)在還活著的人,除了于紅,悉數(shù)到場。那位王市長,因他母親在紅旗嶺上待過一段時間,也算是跟紅旗軍有了血緣關(guān)系。話題轉(zhuǎn)到王大洪王老板與愛國這一胖一瘦兩個人上,我問愛國:

“跟著王大老板,油水應(yīng)該不少,怎么這么瘦呢?”

“紅星軍的槍全給了他一個人使,能不瘦嗎?”劉紅旗一打趣,大伙都望著愛國笑,愛國望著我笑,有時拿眼睛望望王市長、劉主任。王大洪則是一臉佛相,似笑非笑的樣子。

話題轉(zhuǎn)到于紅身上,大家先是一陣說笑,后來又為她嘆惜。王大洪說:

“人就這一輩子,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想罵就罵,說不定她的幸福指數(shù)比我們都高!說到名氣,在道姑嶺,她的名氣至少不在人大主任之下!”劉紅旗知道他拿自己說事,淡淡一笑??磥硭麄儍扇岁P(guān)系很好。接著他說到了馬志勇:“要說惋惜,我倒是有些惋惜馬志勇。他天生就是個弄政治的人,只可惜他的能耐用在了那個時候,又是在那樣一件事情上。放到現(xiàn)在,他會做得很像樣的!”

王大洪移動身子過來敬酒。我突然想問他一個問題:“假如當(dāng)初陳小智不從那里逃出來,事情會怎樣?”他迅速拿眼睛朝我看了一下,我感到這些年商海沉浮的精明全都在這雙眼睛里。我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一個我在思考的問題。他說:“此一時彼一時,還真不知會怎樣!一些現(xiàn)在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放在那時候,身在其中,誰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呢?”

該說說這位見面不久的王市長了:一開始,我還以為僅僅是因?yàn)樗赣H的緣故,一見到他我就覺得特別親切。他好像也是。席間,他說話不多,一則因?yàn)橐恍┰捠虚L不便說,二則長輩們經(jīng)歷的事情他不曾經(jīng)歷。他把注意力主要放在關(guān)照我上面。

吃過飯,他和劉紅旗把我送到房間。原來,前任市委書記在他任期內(nèi)定下:將道姑嶺那塊葬有武斗死難者的山坡開發(fā)成步行街商業(yè)區(qū)。王青龍就任市長后,聽了劉紅旗他們的建議,覺得應(yīng)該把這片文革墓園和道觀一起留下,留下一個完整的道姑嶺。可是他們又覺得,僅靠他們作這樣的改變有些難。我在他們眼里,也算得上道姑嶺在京城里的所謂名人,想借借力。關(guān)于文革,他這個未曾親歷過的人有他的理解和想法。他認(rèn)為,無論如何,這段歷史不應(yīng)該被遺忘。當(dāng)前改革進(jìn)入深水區(qū),一些深層次的問題日益彰顯,許多矛盾交織到一起,有一點(diǎn)必須成為共識,那就是:中國無論如何不能再亂!從這一點(diǎn)上說,這個文革墓園留下來也是有意義的。我愿意幫他們?nèi)プ鲎龉ぷ?,我對他們說:“十年文革絕不是單面體,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和理解。有一點(diǎn)很重要,它確實(shí)存在過,成千上萬人的命運(yùn)因此而改變,我們不應(yīng)該忘記!”

劉紅旗先告辭。他走后,王青龍告訴我:他爸王文友前不久已經(jīng)去世。去世前把一件在心里擱了幾十年的事說了出來——周有志是他干掉的。老人一邊淌眼淚一邊說,他這一生做什么都不成功,這是他唯一干成了的一件事。只因?yàn)橛羞@件事,他才得以把后面的日子活完。

我像一個父親望著兒子一樣望著他,聽他跟我說起他的父親。接著他說到他自己,他說:

“我想告訴您我的年紀(jì),不知您對這個數(shù)字會有什么想法——我今年四十三歲!”

“你的意思是……”

“我身上流著您的血!”

“難怪你媽給你取了青龍這個名字!”

……

市委書記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議:把那片文革墓園和道觀一起保留下來,商業(yè)區(qū)改到窯嶺上,將窯嶺上那三座墳也遷到這邊來。同時著手收集資料,準(zhǔn)備建一座文革紀(jì)念館。他很高興他的城市能有一個“全國第一”。青龍也很高興,他說:“未來的城市建設(shè),可以考慮從道姑嶺到青龍嘴,打造一條黃金線?!蔽液芟胝f一句:“這座城市的市長就產(chǎn)生在這條線路上!”

移墳的那一天,我跟他們一起去了窯嶺。

愛紅、左軍和老廚師的墓被掘開,沒有磚砌的墓穴,沒有棺木,扒開泥土就是骨頭,還有頭發(fā)。愛紅的長發(fā)讓大洪和愛國潸然淚下。老廚師那把花白的胡子讓我和劉紅旗唏噓不已。

“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庇诩t不知什么時候跑了過來。

欄目責(zé)編: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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