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
順著風(fēng)的方向
一直走 就會走到天上去
沒有比星子更大的花朵了
它們清澈地搖曳
與我 與無量的我相互倒映
空中草原
一個在天上 一個在喀拉峻
紫色馬 紫色騎手從冰山走來
我為遲到的看見而啜泣——
為重新看見她 為剛剛看見自己
一次短暫的盛開 懵懂的圓滿
要歷經(jīng)多少迷途才能顯現(xiàn)
我是習(xí)慣歌唱的 在無人之地
歌聲沒有翅膀 只有停頓
當(dāng)我跨過一個又一個的險境
在花蕊中下馬
別笑我耳垂似雪 面若子夜
從鏡頭里退出來
我遲疑地跪入花海
向東邊的雪山 西邊的森林祈禱
向近處的峽谷 遠處的河流祈禱
祈請它們 在我臨終之時
裝扮成我的愛人
祈請它們
在我危險之時嚇我一跳
在我絕望之時圍住我 別讓我分身
祈請它們
把靜謐的小徑奔騰的小徑
幽深的小徑寬闊的小徑
統(tǒng)統(tǒng)伸進我的荒蕪和冰冷
我為遲疑的跪姿羞澀
不是羞澀 是羞愧
舍不得這成群蕩漾的牛羊
鍍上金邊的草
舍不得橙黃的陰影 巨大的云
馬蹄屏住了奔跑
罌粟壓彎了紫
藍和綠放聲吆喝
像我們在舞臺上高調(diào)相認
登天的梯子原來是柔軟的秋千
我們踩過的電光霹靂
都化作了雨水
我的兄弟美若新春——
在高興兄翻譯的眾多詩行中
我只記住了這一句
是一個叫塔力瓦爾的兄弟
他的家在喀拉峻 圓木屋頂上
露珠賽過蜂蜜 羊毛堆旁
青蘋果略顯酸澀
春天在羊背上走遠了夏日返回
山丹丹裝扮好彩虹又來裝扮他的新房
哎呀塔力瓦爾 嶄新的塔力瓦爾
他翻過了天山 我們還在沉睡
他渡過了大湖 我們還在險途
他打馬奔向她 奔向了他們
我們還沒點燃篝火 我們還在猶疑
塔力瓦爾 他曾在伊寧機場迎候我們
他的微笑有青草的芬芳
他的嗓音滿是朝陽
羊毛 是羊的光芒
當(dāng)羊群閃爍著消失在峽谷對面的山坡
她也靠近了天山 并把寧謐的光芒
隱藏在冰峰上
來呀沙漠 每粒沙
都是負罪的雪山 每粒沙
都是邁入歧途的草地
每粒沙都是她傷心的重慶
為這莊重的相遇
她準(zhǔn)備了足夠的流淌
足夠的血和蜜
依靠水洼
她找到了天空和積雪
天藍得像戀人間的空白
積雪堅硬 足以抵擋遺忘
兩只螞蟻在水邊探出了舌頭
仲夏的正午清水還是太涼
比起塵世的喧嘩
這兒的冷寂真有點夠嗆
藜蘆花的赤腳在黑袍下歇息
與金蓮花和干枝梅相比
它的腳踝更為秀美 長途跋涉
為袍子紋上了暗花
它看上去像斑馬的粉絲
也像蝴蝶的表妹
躲在水洼里的芨芨草勿忘我
似急切的門縫 按捺不住的鑰匙
有聲音輕輕泄露出來
細若游絲的漣漪是憂傷的嘆息
也是愉悅的嘆息
碗大的水洼 是一匹褐色種馬所為
還有些開關(guān)藏在牛蹄羊蹄
留下的水洼里 母羊咩咩地叫著
羊兒在花叢中降生了
榮耀 好運氣 還有我們不翼而飛的
美夢 幸福
都停在了翠鳥或鴿子花那里
為靜穆的翠鳥或鴿子花祈禱
為它藍透醉透樂透的單層花瓣祈禱 花萼被憑空而來的福報嚇傻
為它暫時還承受不起的顫悠悠汗涔涔的枝莖祈禱
為它扭捏緊張漸漸自如的葉子祈禱
為它孕婦般越來越大越來越美越來越驕傲的花朵祈禱
為它記不得我們替代著我們而祈禱
去年夏天我測量過武隆的天坑
它的大和美 恰如翠鳥或鴿子花
左手掌心里 有一小片鏡子
被右手捂著
為掠過的鷹難過
“它映照的不是死亡 只是鷹”
“死亡沒那么高 那么小
死是薄薄的攤曬的羊皮”
“死亡也沒那么孤單 那么黑
死不過是并攏雙膝 好比兩座雪山
相視而眠”
“死亡也沒那么喧嚷 那么快
就像安靜的藜蘆花 走過四季
還要走過三起三落”
“死亡也沒有那么倨傲 那么冷
仿佛謙順的豹子 它把草地披在身上
又把雪山煨在小腹”
兩只手 相互摩挲安慰著
薄冰似的鏡片凸起 像它們曾經(jīng)捂暖的
乳酪 鹽蛋 或者酸蘋果
公路那一帶
黑亮的汽車猶如河谷
她想起幾天前在空中看到的高原
雪零星地鋪在山頭 背陰處的樹木
像夏日午眠
帳篷的門敞開著 乳香
還留在發(fā)辮上 馬奶酒醉壞了某個女聲
她的唱腔不是月華 是萬花的飛鳴
哦芍藥 銀蓮 素裝的紅門蘭 藍盆花
雪水潺潺流過 彎腰就能瞅見
一張臉 初醒時一般皎潔
一張臉 入眠前那樣新鮮
沒有誰能勸阻 一個詩人在月夜抽絲
晶瑩的絲縷從骨肉里飛出
像高高低低的蒲公英
是時候了 她走錯的路停在終點
說錯的話做錯的事裝滿了汽車
低頭疾行——
她要在草原中央和自己相會
由于下過雨
草原的顏色更深了 接近墨藍
幾朵牽?;▽⒗瘸?/p>
像她細弱羞怯的回聲
所有的窗戶都關(guān)閉起來
孤獨的城堡沿著濕漉漉的根須下沉
她要向喂胖她的孤苦說再見
孤獨喂壯了她 悲苦讓她膨脹起來
她鼓鼓囊囊的裙裾像飛翔的森林
她要向所有的幽閉和晦暗說再見
她打開了喉嚨也打開了乳房
她的歌聲喚得醒諸神
她的乳汁養(yǎng)得活雪天的牛群和馬群
她要向所有的機關(guān)和計算說再見
蹉跎半生 她才張開翅膀
她要把天飛寬云飛淡愁飛輕
在天空和喀拉峻之間來回的飛
越飛越干凈 越飛越靈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