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輕抒(四川)
讀永勝的小說,讓我想起一個比方:一個小姑娘眉眼長開之前,就一咸菜疙瘩,等到春暖花開,眉眼伸展了,咸菜疙瘩就成一破殼而出的美女了。而這個美女如果還有一份智慧與知性,就有大氣了。永勝的小說就是一大氣美女。
把小說拿美女來比方,跟小說的題材、語言無關。要說題材,這三篇都是農村題材,土;說語言,永勝顯然是故意把我們習慣了的順溜的語言截斷,弄得結結巴巴的,同樣土里吧嘰。但是,永勝的小說在敘述過程中的那種從容自在、揮灑自如狀態(tài),的確見功底。如果拿一幅畫來比方,永勝的小說就是水粉畫——色彩雖成片而氣韻流淌,構圖雖不闊而舒展大方。因此,忽然有點小感想:寫小小說,選擇什么題材不重要,采用什么語言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骨子里的那份現(xiàn)代意識——一個破衣爛衫的教授依然滿腹經綸,一個西裝革履的富二代未必就不是禽獸,世態(tài)萬千,唯理不變。
三篇小小說從氛圍來說,第一篇 《皮狗》最沉重。這種沉重首先來自于永勝在小說場景、人物、故事情節(jié)設置的簡約:一是場景布置簡單,僅僅局限于韭菜地與院子之間;二是人物設置簡單,只有村主任皮旦、農民皮狗以及皮狗的兒子皮大三個;三是矛盾沖突簡單,講村主任皮旦要睡農民皮狗的老婆,而皮狗想反抗卻無勇氣。這種處理方式類似于歐洲古典戲劇所遵循的 “三一律”,就是把原本可以長篇制作的故事故意壓縮在一個小小的空間里,給人營造一種十分壓抑的感受。其次,這一篇作品的沉重感還來自于結尾那精彩的意外,即主題的沉重——村主任皮旦睡農民皮狗的老婆,皮狗雖然萬分憤怒,卻又不敢反抗,只好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在兒子皮大身上。當皮大說長大了要當村主任,要干皮旦的兒媳婦的時候,皮狗顯然很高興,但是,皮大接著說,皮旦的兒子說長大了要當鄉(xiāng)長……等于是把皮狗的希望全部破滅了。且不說被壓迫者(皮狗)的現(xiàn)實悲哀無從解決,連想象一下美好命運的空間都給封閉了,這種大沉重豈是一個故事所能全部承載的?于是,有了第二個小感想:我們可以把小說寫得很短,但內涵的空間一定要大。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剑玫男≌f就是一秤砣,自身不起眼,但一定要讓人明白壓著的分量實則千均。
如果說 《皮狗》讓人渾身冰涼的話,那么 《鏇磨》則給讀者營造了類似于陽春三月暖洋洋的氣氛。 《鏇磨》寫的是一種愛情中微妙的心理,通過這種微妙心理的描寫,挖掘存在于我們最不上眼的普通人人性中的那份至善。寫愛情中微妙心理的作品不少,寫得好的同樣不少,但是,永勝的這篇能夠顯得獨特,讓人過目不忘,關鍵在于永勝寫出了三個意外:一是我們想象的美好愛情通常存在于都市人群中,但小說中的人物卻是三個農民,這是意外之一;二是我們一向認為愛情是自私的,為了愛情可以沖冠一怒,但小說中的愛情似現(xiàn)而隱,內斂含蓄,這是意外之二;三是我們覺得兩個情敵之間必然只有你死我活,至少是互不待見,但小說中的主人翁對情敵實際充滿了同情甚至羨慕,這是意外之三。三個意外,打破了我們固有的對愛情的看法,讓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愛情是不分階層、不論富貴的,善才是愛情的底線。順便提一句,小說中何少保的情緒變化對于表現(xiàn)人物心理很有點睛作用:李香素到何少保家的時候,何少保先是拿李香素過嘴癮,嬉皮笑臉中看得出來對李香素的感情仍在,但聽說鏇磨是因為有福想吃湯圓的時候,臉立即就陰了;雖然心里不舒服,第二天到了李香素家,何少保卻送去了臘豬蹄;見了有福,何少保雖仍然嘴不饒人,但是,在嘴上占了有福上風之后,卻又兀自酸酸地感嘆:“有福有福,你到底有福呢,還是沒福?” “你還是有福的,我覺得。”一個男人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數(shù)十年不忘,卻又識大體懂真愛,永勝寫活了一個底層真男人。
這樣說其實還不夠,還必須要提到的是,除了何少保心懷善良這之外,有福和李香素也是善良的人,小說中李香素曾經說過一句話:“立秋那短命鬼!那一榔頭呀,沒傷到你,卻把你的手藝給毀了。也不曉得他們過得好不好?”——不怨恨而且牽掛毀了自己身體和手藝的人,這份善稱得上大善,心懷大善的人應該有大福,否則,就是天道不公。以小小說表達大情懷,這正是很多小小說作者需要借鑒的。
《爸媽回家過年》通過六歲的五月盼望父母回家的心理活動,側面反映當前廣大農民工工作、家庭的矛盾,角度新穎。整個小說故事處理得比較淡化,情緒卻在微微的辛酸中透著一份溫馨,這種分寸把握得十分到位。
要問什么才是好的小小說,可能真的很難一句話說清。但是,如果說永勝這三篇小小說好在哪里,似乎可以稍作總結:一是思想意識上作者有悲憫情懷,通過關注個人命運進而關注個人所代表的階層群體共性的生存狀態(tài);二是謀篇布局上作者有大氣度,通過敘述節(jié)奏的把握、畫面感的呈現(xiàn),營造與表達內容想適應的氛圍;三是技巧上作者有深講究,看似不經意的飛白之筆卻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當然,這樣歸納也只是瞎子摸象,要再說得籠統(tǒng)一點,也算第三個小感想,就是作品好不好,跟作者自身個人修養(yǎng)的提升、藝術素養(yǎng)的高下、技巧掌握的熟練程度是相關的。所以,寫小小說,單純追求故事出奇,情節(jié)詭異,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都是丟了西瓜撿芝麻的行為。
永勝常出好作品,據(jù)我個人的了解,大概有幾個原因:一是永勝寫作沒有思想束縛,除了寫小小說,據(jù)我所知,還常寫故事、中短篇、散文以及其他東西,我想說的是,任何文學作品的寫作,都是一種磨礪和提升,固守一種文學式樣,當專業(yè)戶,勇氣可嘉,行為不一定可取。二是永勝的生活狀態(tài)讓他的作品接地氣。永勝不是那種只會閉門造車的作家,相反,生活中的永勝除了酒量大創(chuàng)造財富的能力還強,這話的意思是,生活才是第一位的,作品是第二位的,沒有生活,作品就是瞎編。要想寫出好作品來,先把日子過好,換言之,好的作家中有苦行僧,但好的作家大部分不是苦行僧。三是永勝的閱讀量很大——這個就是淺顯道理了,書中沒有黃金屋,也沒有顏如玉,但是一定有可供我們寫作借鑒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