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云發(fā)
1949年我虛八歲,這一年,國民黨軍和人民解放軍曾先后駐在我們常州西灘村的老家,這段經(jīng)歷至今難忘。
記憶中的國民黨一士兵
我們村子坐落于長江以南二十里,北距著名的塘東禪院(現(xiàn)已圮廢)一里。解放前夕,全村約三十余戶,分住在前巷、后巷兩排矮平房里。1949年3月的一天,國民黨軍為阻止解放軍渡江,派五十一軍突然開到我們老家,駐在附近十幾個村子里,作為縱深防御力量。我們村駐了一個營部,營長和老婆住在西隔壁陳懷德家的臥室,他們家三開間客堂,臥室在第二進,住得舒暢些。原來國民黨軍進村時原則是盡量占村民的臥室或上房,假如臥室里有人躺著,他們也不硬占,母親怕我們家后房臥室被占,就先帶我和弟弟躺在床上假睡,那些士兵見了嘟囔著“這么早就睡了”,也沒來搶臥室,便占下前屋小客堂,讓營部書記官和兩名隨從住著,家里的八仙桌成了他們辦公桌。
五十一軍被老百姓稱為“中央軍”,紀律尚可,住在村里一個多月,沒發(fā)生騷擾或欺凌百姓的事,有一次還破天荒派了十多個士兵幫西隔壁主人家收過麥子。但國民黨的官兵平時從不與老百姓交流,不大理睬人。住我家的書記官操北方口音,留一撇小胡子,讓我望而生畏,從不敢去和他攀談。不過,父親偶爾為我向他討張寫字紙,他總是慷慨地給的。他那個隨從很年輕,叫周竹軒(諧音),待人很殷勤也很親切,教我與我堂姑母識字,他和剛成年的堂姑母在一起時,總有說不完的話,見我在旁邊也從不回避。后來我聽母親說:周竹軒想追求堂姑母,所以愛屋及烏也就特別喜歡我,時常與我嬉玩,抱我到場地上翻單杠(是五十一軍來了豎的),每次上安家舍鎮(zhèn)回來,也會帶點糖果及小玩意送給我,常逗我玩。有天上午,村東頭突然跑來兩匹軍馬,我忙奔回家告訴周竹軒,他拉著我走到一匹馬身邊,抱起我飛身上馬,向西狂奔了二里地至王家塘村,再轉(zhuǎn)回村里,這是我第一次騎馬的經(jīng)歷,那在馬上害怕的情景至今還記得。
五十一軍的兵曾在村東頭土墩上挖了連片工事,有交通壕、掩體等,但從沒見他們在工事里駐防或演習,倒成為村里孩子們“打仗”游戲的場所。這支部隊防務很松散,反在村子后巷的西南角場地邊上(靠水溝,營長住宿的人家門口)設了一個崗哨,東面村口很空曠,沒有崗哨。當時他們計算換哨時間很特別,用點香而不是鐘表來計時,那些當兵的來后向農(nóng)民借了一只平底鍋(俗稱鏊鍋,專門用來制作“豆齋餅”,這是常州特產(chǎn)食品),鍋底鋪一層灶膛草灰,然后點上香,記得好像是燃完兩支香就換一個哨兵。我見過國民黨的士兵在場地上出操、跑步,鄰村王家塘、張家塘的士兵也來了,但操練也是松松垮垮的,沒有荷槍實彈,都是跑步、立正、稍息之類。那些士兵平時穿衣很散漫,由于沒事干,于是有空就偷著賭錢,但若被上面發(fā)現(xiàn)便挨一頓毒打。我親眼看見一士兵被軍人用扁擔打得哇哇直叫,幾天后,路上碰到他時,告訴祖母他也是住在村里的“老總”。那士兵很高興,喊了聲“小把戲”,還從口袋中摸出幾顆糖塞給我。國民黨士兵對國旗很尊重,我就讀的塘東小學每天要舉行升、降旗儀式,當國歌樂聲一響,操場上打球、操練甚至旁邊行走的軍人,都會自覺在原地停步立正,對國旗行注目禮,神情很莊重,直到儀式結(jié)束才恢復活動。
一天早晨,我起床后發(fā)現(xiàn)家里住的兵都走了,父親也不在家。當時心里很惆悵,奇怪周竹軒與我這么好,怎么沒打一聲招呼就走了?父親是那天起黑早被營部叫去當挑夫的,據(jù)說他們的東西太多,這一去直送到三十里外的孟河鎮(zhèn)才被放回,晚上才到家,告訴我們說:“中央軍”沒為難他,還很客氣地“招待”他吃了頓中飯。那天五十一軍撤離時并無戰(zhàn)斗,卻很狼狽,士兵們在村東邊簡易公路上丟下許多子彈,更離譜的是還把一箱炮彈遺留在幼年玩伴陳志良家的堂屋,事后我還去他家拎過炮彈玩(解放后交給了政府)。捱至這年6月,父親才收到周竹軒他們的一封信,告知說已在上海向解放軍投降了,我曾盼著能再見到周竹軒一次,但此后他卻再未與我們聯(lián)系,幾十年來一點音訊也沒有。
我家與解放軍戰(zhàn)士陳旗標的情誼
1949年11月初,村里突然開來一隊解放軍,約四十來人,他們先在村道上休息,過了一會便派人四處號房子,據(jù)說原計劃進駐離濟農(nóng)鄉(xiāng)鄉(xiāng)政府(駐塘東禪院內(nèi))更近的劉家巷,以便保護囤積的公糧,因見我們村子齊整,地形不復雜,進出方便,便決定駐下。我們家灶廚比較敞亮,部隊就安排炊事班住我家堂屋(印象中為五六個人),家里“三眼灶”騰出兩個鍋臺給駐軍用,自己留用一只。
解放軍明顯比國民黨軍陽光,戰(zhàn)士們都住在村民家堂屋,沒人占住臥房;安頓好不久便開始打掃村道,各家各戶門前都掃得干干凈凈,還與老百姓拉家常。進駐后不幾天,部隊在后巷連片的場地上舉行了一次扭秧歌表演,聞訊的村民們都來圍觀,戰(zhàn)士們見看的人多了,也越扭越起勁,幾個戰(zhàn)士還順手操起場上的木齒耙、大掃帚、連枷等農(nóng)具手舞足蹈,怪模怪樣的面部表情更引得村里男女老小開懷大笑。
平時戰(zhàn)士們也幫助村民干點農(nóng)活,如收割稻子、收拾農(nóng)具等,與老百姓關(guān)系融洽。我家自從來了炊事班,水缸里的水永遠是滿的,父親挑水的負擔免去了。炊事班戰(zhàn)士常逗我,雖然他們都操著我聽不懂的北方口音,但感覺很親切。炊事員在祖母眼中個個“心靈手巧”,因為他們會搟面,會蒸饅頭、花卷、糕點,而這些技藝我們村里的男人都不會。炊事班來我家后第一次蒸了花卷、饅頭,還送了幾個給我們品嘗,祖母參加佛會時特地帶在身邊到別的老太跟前去顯擺。部隊上伙食吃得比我家好,給養(yǎng)是到濟農(nóng)鄉(xiāng)鄉(xiāng)政府去領(lǐng)的,蒸饅頭是“家常便飯”,對于只在過年時才能吃上饅頭的孩子而言,誘惑力是很大的,所以每當他們熱氣騰騰的饅頭出籠,我和大弟弟就趴在灶頭上看,這時,炊事員陳旗標就會抓出兩個滾燙的饅頭塞到我們手里。有一次,戰(zhàn)士們向農(nóng)民借了魚罩到濟農(nóng)河去捕了很多魚,都活蹦鮮跳的,回來后燒了滿滿一鍋,先盛了一大碗端到住在前巷陳國慶家的排長處,末后也盛上一小碗讓我和弟弟解解饞。陳旗標是蘇北漣水縣人,他與我父親經(jīng)常在一起聊天,曾流露出年紀大想退伍的想法,父親則勸他在隊伍上安心干下去。陳旗標與我家交誼很深,部隊調(diào)走后,他也幾次給父親寫信來,父親也寫回信,我因曾為父親代筆寫過信,信封上寫的是“陳旗標同志收”,所以“陳旗標”這個名字,我?guī)资陙硪恢庇浽谛睦?。上世紀90年代,早就退伍的陳旗標從蘇北還寫信到我老家尋找、問候我父親,可惜當時父親已作古,家鄉(xiāng)的小弟不了解這段歷史,沒回信,也沒將此事告訴我,直到數(shù)年后我才得知此事,曾叫大弟弟再找那封信,想去聯(lián)系或看望陳旗標老人,不料信卻被弄遺失了,從此便斷了聯(lián)系,至今想起來深感遺憾。
(作者為作家、劇作家)
責任編輯 殷之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