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嘉愷
文學背后
去年夏天,我在自己的腦海里,看見了“小灰”的形象。她是個能在海面上奔跑的小女孩。她和她的小狗,仿佛要告訴我什么。于是我把她的故事寫了下來。
人們常說,時代正在變得浮躁不堪。小灰的出現(xiàn),仿佛正是要為我們帶來某種警醒。我想要呈現(xiàn)的,不僅僅在于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還在于人與自然之間的關(guān)系。海的女兒,也就是大自然的女兒。從這個角度而言,可以認為是大自然以“灰塵女孩”以人類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或許是自然界以人類能夠理解的方式,再一次嘗試撼動人類內(nèi)心的童話意義上的表現(xiàn)吧。
我們或許可以揚言“人類與自然共存”,但事實上,人類只是依靠自然界而存活的渺小存在。進入現(xiàn)代文明之后,我們正在以各種方式傷害大自然,同時也在損毀我們自己。我們時常推卸責任,很少直面自身的丑惡。人類這一族群,絕不是多么單純的存在。我們還不夠了解自己的復雜性,也不太情愿坦然面對自身的缺陷。我希望小灰的故事(不管結(jié)局如何),可以喚起大家內(nèi)心深處對美好事物的希望和自省。這樣,小灰的付出,才會更加有意義。
最后想說的是:即便無法心存敬畏,也請保留最后的同情。無論是面對自然,還是面對我們自己。
夜晚,在那片墨色的海域上,一個模模糊糊的小影子正在水面上奔跑著……我能隱約看到她的身影,聽見她的腳丫子在海水上踩出的聲音。一定又是她,還有她的小狗,他們又在這個夢幻的夜晚里出現(xiàn)了。
龐大的月影倒映在黑色的海面,鯨魚悄無聲息地從深深的海底游過。我小心翼翼地劃動著自己的皮筏艇,慢慢地靠近海面上的女孩。
女孩正在海面上盡情地奔跑,一如以往。她穿著深灰色的連衣裙,裙擺繪有浪花形狀的白色圖案。她的頭發(fā)有些泛灰,色澤如同叢林間的巖石。在海面上奔跑的時候,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團迷離的灰色光影。
是啊,女孩總是那么雀躍地在海面上奔跑嬉戲著,卻從不會沉入水中。瞧,這當兒,她的小狗正跟在她身旁,伴隨著她一塊兒奔跑……那是一只乳白色的小狗,它的小爪子也踩在海面上,時不時還會俏皮地跳動兩下。而那跳動的節(jié)奏,宛如從古典樂章里剪下來的一段小動物進行曲。
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比現(xiàn)在還要小一些。那時的她,大約只是一個小娃娃吧。
那也是一個黑魆魆的夜晚,沒有月光,星星也隱去了。我們的捕鯨船觸了礁,隨后在黑暗中迅速沉沒。我們來不及呼救,就被一股腦兒吸入了黑色的漩渦。我感到死亡已經(jīng)離我不遠。就在最后的關(guān)頭,那只軟綿綿的小手把我拉了上去。
那只小手涼涼的,卻是那么柔軟。而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海面上的時候,內(nèi)心的惶恐溢于言表。我還驚訝地發(fā)現(xiàn),牽著我的手的,竟是那么一個灰撲撲的小女孩。她的個頭矮矮的,眼睛卻異常明亮。那清澈的目光,仿佛感應到了遠方燈塔的光亮,正在產(chǎn)生某種不可思議的共鳴。
她就是小灰,是灰塵女孩——是的,這就是我為她起的名字。因為當我問起她的名字時,她只是搖了搖頭。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曉得,自己究竟有沒有名字那樣的東西。
她就是那么一個奇妙的小女孩。
時值初秋,我渾身上下都在發(fā)抖。夜晚的海面上吹來習習冷風,遠方的海天之間傳來空洞的怪聲,聽上去仿佛是死神臨時起意,吹響了幽冥的號角。小女孩緊緊握住我的手,用那小小的聲音對我說:“別害怕,我們不會掉下去的?!?/p>
啊,果然還是個娃娃。那聲音分明稚氣未脫,卻讓我感到無比的安穩(wěn)。
這時她的小狗也冒出來了。這只可愛的乳白色短毛小狗,一個勁兒地對著我搖尾巴。我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瞧了瞧腳下的水面,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請問,你是怎么跑到海面上的呢?”不知是因為遭遇了事故,仍舊驚魂未定,還是因為初次見到灰塵女孩而感到不知所措,那天晚上,我居然一上來便問了這么個傻氣的問題,居然連“謝謝”也忘記說了。
小灰對我坦然一笑,說:“我呀,就是生活在這片海域的啦?!?/p>
我一臉愕然地看著她,搞不懂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就生活在附近海域的海港小鎮(zhèn),可是像這樣的小女孩,我真的從未遇到過。
“因為,我是海的女兒。”小灰又說。
海的女兒……
見我不太明白,小灰彎下腰,從海面上揪起一團圓鼓鼓的海水。那海水像是在她手中變成了糊狀的物質(zhì),此刻正聚攏在她的手心里,緩緩旋轉(zhuǎn)著,卻沒有從指縫間流失。
小灰把水團兒抱在懷里,然后認真地鼓弄起什么來。不一會兒,她向我亮出一只又大又胖的水泡泡。“這是海泡泡。”她向我解釋,“來,快跟我一起鉆進去吧?!?/p>
說著,她自己先鉆了進去。
海泡泡沒有破掉,而是把小灰“咻”的一下吸了進去。接著,小灰的小狗也撲進了海泡泡。于是整只海泡泡像個透明的小胖子似的晃動起來,還發(fā)出了“咕咕”的奇怪聲響。
我覺得有些好笑,但還是猶豫了一會兒。我就那么呆呆地佇立在黑乎乎的海面上,聆聽著夜晚的海面與天空之間所回蕩的奇怪而又空漠的聲響。最后,我終于也跟著一頭鉆進了那胖乎乎的海泡泡。
灰塵女孩帶著我沉入海面之下。她伸出食指,指尖旋即產(chǎn)生了亮光。啊……那是魔法嗎?我不禁在心中感嘆,卻又不好意思問出口。自從在那個海港小鎮(zhèn)安居以來,我還從沒見識過真正的魔法呢。
海泡泡在海里靜悄悄地航行著,許許多多的魚從我們身邊游過,而我們穿過了無數(shù)怪異的海底植物。有時候我們會停下來,讓海藻拍打著海泡泡的泡壁,靜靜地看一會兒彩色的珊瑚。小灰指尖的亮光可以放大,透過珊瑚的縫隙衍射到其他地方,這時我們周圍就會美麗得宛若倒置過來的星象圖。
如此游覽一番之后,小灰?guī)乙娮R了鯨魚。
不知是錯覺還是其他什么緣故,此時的海洋世界,仿佛有了模糊的光。不止是小灰指尖那星星點點的光,還有在海水中流動的溫和的光。我?guī)缀蹩煲植磺?,究竟哪里是光流,哪里是水流了。鯨魚就在那迷幻的柔光中緩緩游動著。
我看著鯨魚的眼睛——那眼睛似乎沒有完全睜開,仿佛透著一絲疲意。
鯨的眼皮猶如古老的石壁。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鯨的眼睛也正默默地審視著我。它的目光穿過海水,穿過那些明晃晃的柔光,然后冷峻地投射在我的身上。不知何故,我竟產(chǎn)生了想要大哭一場的感覺。我靜靜地回望鯨的眼睛,心間漸漸涌上一股怯意,感到自己渺小得無地自容。我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作為捕鯨船上的一員,我突然羞愧得無法再面對它了。而在我與鯨面對面的時間里,小灰一直默默躲在我的身后,什么也沒說。
離開海底世界的時候,我是那么難過,就好像全世界的冰冷都塞進了我的嗓子眼?;氐胶C嫔系臅r候,我?guī)缀蹩煺f不出話了。
打那以后,我再也沒參與過任何捕鯨活動。原先的社交圈子漸漸疏遠了我。我成了在海港做小買賣的攤販,有時賣些生活必需品,有時則干脆跟不怎么熟悉的人一塊兒出海,到其他海域找尋發(fā)財?shù)臋C會。我開始飲酒,并且因此變得有些健忘,甚至糊里糊涂。
然而灰塵女孩出現(xiàn)過的那片海域,我深深記在了腦海里。每當灰心喪氣的時候,我就特別想見到她。
我們這里的海岸離小灰出現(xiàn)的海域不算太遠,于是我打算去找小灰。一定要找到那個在海面上奔跑的灰塵女孩,我在心里這么告訴自己。不管怎么說,自己的這條命都是小灰撿回來的。雖然乘坐自己的小型皮筏艇深夜前去,有一定的危險,但我還是下定了決心。為了再次見到灰塵女孩,我什么也不害怕。只要能再次見到她,見到我的救命恩人,就算再黑燈瞎火、再可怕的夜海,我也要去闖一闖。
事實上我也的確再次找到了小灰。這竟然比我想象中要容易得多。我也從未遇到過什么危險。每次前去尋找小灰,海面都會變得風平浪靜。迎接我的,總是異常靜謐的夜晚。盡管如此,我也并不是每次都能見到她。
有時我會等候整整一個晚上,為此凍得瑟瑟發(fā)抖,可小灰就是不現(xiàn)身。有時我不知不覺沉沉睡去,醒來后發(fā)覺海面上有過動靜,可是小灰并沒有叫醒我。有時候,我只看到小狗,卻遲遲不見小灰的身影。
直到后來,小灰才漸漸變得不再躲著我。
“被我救過的人里面,就數(shù)你最難纏?!毙』艺f。
“為什么呢?”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難道尋找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不可理喻的事情嗎?”
小灰搖了搖頭,“不是的,因為人們通常以為是自己做了夢?!?/p>
“夢?”
“嗯,以為自己被海水沖到了岸上,而記憶中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夢境而已——被我救過的人,好像都是這么認為的?!?/p>
“這么說的話,被救起之后,沒有誰再來找過你?”
“你算是頭一個?!?/p>
這時我發(fā)現(xiàn),較之頭一次遇到小灰的時候,她的模樣似乎變大了些。距離那次沉船事故,究竟過去了多久呢?我在心里一算,頂多不過幾個星期吧?!澳汩L得可真夠快的?!蔽议_玩笑似的說。
灰塵女孩沒有回答。她只是低著頭,悵悵地注視著墨色的海面。不一會兒,她的小狗從不遠處的海面上跑了過來。于是小灰伏下身,撫弄起她的小狗來。
我意識到自己可能講了不合適的話,趕忙轉(zhuǎn)移話題。我問她為什么總是在深夜時分來到海面上跑來跑去。小灰說因為她就出生在這片海域,而且喜歡夜幕下的海。喜歡得不得了。
“反正就是喜歡來著,”她平靜地說,“喜歡夜幕下的海,喜歡寧靜、深色的海面。日光下的海水明晃晃的,太刺眼了……可是午夜的海面那么靜謐、那么空曠。一想到能在這樣的海面上盡情奔跑,我就感到快樂極了?!?/p>
“所以,時不時地就會救起個落水的人?”
小灰點了點頭,然后繼續(xù)撫弄小狗的腦袋。小狗親昵地蹭著她的膝蓋,然后不停地圍著她兜圈子。海面上不斷浮現(xiàn)出小狗的腳印,隨之又消散成淡淡的水紋。
我望著那些稍縱即逝的腳印和水紋,心中感慨不已,卻不曉得接下來該說些什么。
“它也是前不久救起的。”良久,小灰對我說。
原來如此。這只小狗也是不久前從經(jīng)過的船只上不幸落水的。由于找不到岸,小狗一直拼命地游泳,快要精疲力竭的時候,終于被小灰救起了。小灰把自己的魔法分給了小狗,讓小狗可以跟著自己一塊兒在海面上奔跑。
聽她說著這些,我又看了看小狗幸福的樣子,心里更加感動了。
就這么著,我時不時就會乘著自己的小皮筏艇,到夜晚的海面上跟灰塵女孩會面。遇到海難的時候是十月。而到了十一月,小灰竟然已經(jīng)長成了少女的模樣,聲音也變得好聽起來。現(xiàn)在她說話的時候,那聲音簡直如同輕輕搖動著的銀鈴一般??傻谝淮我姷綍r,她明明只是一個灰撲撲的小娃娃。
此時的她,竟然已經(jīng)幻變成美麗的少女。她的身上總是浮動著曼妙的光暈。望著她的時候,總像是望著一層半透明的幻景。有時即便她就坐在我身邊,我竟然還是會產(chǎn)生一種不可思議的非現(xiàn)實感。她依然穿著深灰色的連衣裙,但是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很長。有月光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是沿著臉頰傾斜下來的皎潔的月之瀑布。
然而正是望著這樣的她,我的心里才升起了一種隱隱的不安。那不安就像是暗藏在崖底的黑色小海浪,時不時拍打著我的心緒,讓我一度無法安睡。
到了十一月末,附近一帶捕鯨船上傳來流言。據(jù)說捕鯨人都在抱怨,說這片海域再也捕不到鯨魚了。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人們都這么說。鯨魚們?nèi)枷Я?,這件事就像謎一樣困擾著以捕鯨為業(yè)的人們。
雖然我已經(jīng)不再從事這一行當,但鯨魚消失帶來的問題卻不容小覷。我所在的海港小鎮(zhèn),不少人家都靠捕鯨過活,現(xiàn)在鯨魚突然集體失蹤,很多人家都背上了債,日子過得苦得不行。到小鎮(zhèn)的酒吧喝酒時,總是能聽到啰啰嗦嗦的抱怨聲,聽得連我都感到煩躁起來。
于是我開始自作主張。說不定可以勸勸小灰,我想,讓她把那些鯨魚弄回來一些。小灰不是帶我去海里看過鯨魚嗎?她一定跟鯨魚們很熟悉。雖然現(xiàn)在想來十分慚愧,但那時的我從一開始就把這件事跟小灰聯(lián)系在一起,我甚至沒有問她,沒有問鯨魚的失蹤是否跟她有關(guān),就強調(diào)說應該讓鯨魚回到這片海域,而一味地幫鯨魚躲開捕魚船也不是辦法,就好像這一切都是小灰的錯。
“人類也要生活嘛!”我這么說。那天我有些醉醺醺的,說話很大聲。我知道自己有些理虧,但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老鄉(xiāng)親們就這么慢慢窮死、餓死啊……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開口說了那些。然而連我自己都感到那些話的底氣有多么不足。
我記得小灰只是搖了搖頭,說她并沒有勸鯨魚們離開?!安⒉皇沁@樣的,”她一如往常平靜地述說著,“鯨魚是因為人類才離開的?!?/p>
聽她這么說,我突然感到有些惱火。我感到自己的腦門熱乎乎的,氣不打一處來。照這么說的話,豈不是跟什么也沒說一樣嘛!我在心里說著狠話,但卻沒有真的說出口。那天晚上的氣氛有些不愉快,而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里面,我一次也沒有去找小灰。
到了十二月中旬,我再度乘上小皮筏艇,前去那片熟悉的海域?qū)ふ倚』摇.吘?,我還是十分想念她。然而再次見到小灰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與以往的那個灰塵女孩……不太一樣了。
小灰戴起了奇怪的頭罩,遮住自己的臉。她不再帶著小狗在海面上奔跑,而是佝僂著身子,緩緩地在海面上徘徊,像是小心翼翼地巡視著什么。每當我想靠近,她便轉(zhuǎn)過身去,不讓我看清她的模樣。她甚至都不開口說話了。
可憐的小灰,一定是還在生我的氣。我有些后悔,心想自己不該這么賭氣,竟一連兩個星期沒有見她。而當我再次試圖靠近的時候,小灰竟然躲開了我。也就在這個時候,我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似乎也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到底哪里發(fā)生了變化呢?我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著。不久我便弄明白了,是衣服的顏色——衣服的顏色變深了。原來的深灰色,現(xiàn)在變得更深、更濃重了。有什么東西附著上去,而小灰的雙手,正在不停地朝衣服上涂抹著什么。
“你在干什么?”我一個箭步走上去,抓起了她的手腕。
接著我便嚇懵了。
——小灰的雙手沾滿了黑色的粘稠物。
那丑陋而古怪的粘稠物一層層地包裹在小灰的手上。小灰她……竟然把那樣的東西涂到了自己身上!
“……你在干什么,小灰……”我一臉驚恐地看著她,“你這是在干什么吶?”
小灰掙脫了我的手,像個老巫婆似的一頭鉆入了海面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灰!小灰!”我不停地喊著她的名字,然而根本沒有任何回應。
海面上回蕩著我的呼喊聲,不一會兒便再度歸于冷寂。十二月的寒風呼嘯而來,吹得我瑟瑟發(fā)抖。此時海面下似乎傳來了沉悶的聲響,仿佛遠方海底的鯨魚正在痛苦地哭泣。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覺,我只是揉了揉眼睛,垂頭喪氣地乘上皮筏艇,離開了那片熟悉的夜?!?/p>
小灰拒絕與我見面之后,我曾看到小灰的小狗蹲在遠處的海面上,定定地朝我這邊注視著。然而夜間的霧靄蒙住了我的雙眼,我怎么也看不清小狗的模樣。也許小灰的小狗也還在生我的氣,不然它不會就那么遠遠地瞪著我,卻不過來蹭蹭我的肩膀。
這天凌晨回到家之后,我澡也沒洗就倒頭沉入了深睡。
翌日醒來,我被嚇得差點沒從床上滾下來——我的房間里,竟然布滿了黑烏烏的腳印!這里一串,那里一串,到處都是!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有竊賊,或者什么古怪的東西進來過了,為此我慌張得不行。然而很快我便意識到,那根本不是什么竊賊留下的腳印——那分明就是我自己的腳印。
我拿起昨天晚上穿過的鞋子,然后發(fā)現(xiàn)鞋底粘滿了奇怪的粘稠物。這東西,不就是昨晚黏在小灰手上的那種東西嗎?我真想這就找到小灰,好好比對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物質(zhì)。然而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一次也沒見著小灰。小灰似乎有意躲著我。就連小灰的小狗,也總是遠遠地躲著我,再也不跑過來跟我玩了。我知道,他們一定還在生我的氣。
十二月下旬,我出了一趟遠門,到遠方的海域替別人當幫手,就跟雇傭兵似的。畢竟到了年底,也該好好撈上一筆了,這便是我的打算。然而等到我跟著船隊返航,回到自己生活的海港小鎮(zhèn)時,才意識到這么一個可怕的事實:
我再也見不到小灰,再也見不到昔日的灰塵女孩了。
似乎自從我開始這趟遠行之后,事情的發(fā)展就開始急轉(zhuǎn)直下。我聽說有人被逮捕了,罪狀竟是在附近的海域傾倒工業(yè)廢水和油污。嫌犯均為膀壯腰圓的工廠主,涉案人員還有個別地方官員,個個長得肥頭大耳。
早先看到這些消息的時候,我尚未意識到這事和小灰有什么關(guān)系。而直到回到小鎮(zhèn)之后,我也始終沒有再見到小灰。有好幾次,我都像以前那樣乘著小皮筏艇,在午夜時分的海面上苦苦搜尋小灰的身影??伤褪遣豢犀F(xiàn)身。
小灰還是不肯見我……我有些懊惱地想。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她竟然還在生我的氣。
然而到了十二月末的那個深夜,我突然頓悟了。我完全搞錯了,我把一切,徹徹底底地,搞錯了!
我冤枉了小灰,自己竟然還渾然不知。我又翻出那些報道,仔仔細細、一頁一頁地翻閱著,就像在翻閱擱置已久的案件卷宗。然后我終于恍然大悟——那天晚上,小灰手上所黏的黑色物質(zhì),正是被傾倒在那片海域的污染物和油污啊。
事情好像全部被聯(lián)系到了一起,我開始感到天旋地轉(zhuǎn)——
難怪鯨魚全都消失了……
難怪小灰說,鯨魚是因為人類才離開的……
難怪小灰的小狗不肯過來,因為那片海域已經(jīng)被污染了……
我怎么這么遲鈍,這么粗心?為什么自己早點就沒有明白呢?我簡直追悔莫及。
這天晚上我又焦急地乘上皮筏艇,想要盡快找到久未露面的小灰。我要向她誠摯地致歉,我想告訴她我是如此無知,竟然冤枉了她,我想……我想說的話,實在太多了……我真希望皮筏艇的速度能夠加快一百倍,哪怕因此翻船葬身海底也在所不惜。
然而那里——那片海域里,再也沒有小灰的身影了。
天快亮的時候,海面上出現(xiàn)了小灰的小狗。它的半只身子已經(jīng)陷入濃稠的海水,正在奮力朝我游來。那一刻我終于忍不住哭起來……我的眼淚滴落到海水里,卻稀釋不了那些可憎的污濁。我甚至搞不清楚,可憎的究竟是那些污濁,還是我自己……
我揉了揉眼睛,拼命地將皮筏艇向小狗劃去。小狗的樣子,已經(jīng)讓我明白了什么——小灰留下的魔法正在漸漸消失,小狗快要沉到海水里去了。
快要接近它的時候,我一把將它抱起。小狗的身上黏滿了油污,原本乳白色的短毛,眼下全都成了黑烏烏的油塊。小狗像是也在哭泣,喉嚨那兒發(fā)著“嗚嗚”的啜泣聲。這時我注意到,它的嘴里似乎含著什么東西。
當小狗把嘴里的東西輕輕吐出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明白了一切。
——那是一只圓圓的小水母。半透明的、灰烏烏的小水母,此時她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皮筏艇上,已經(jīng)可憐地死去了。她的身上黏著些許油污,但已經(jīng)被干凈的海水洗去。一定是小狗,一定是小狗把她帶去干凈的海域,為她洗去了身上的污垢。
——“因為,我是海的女兒?!毙』艺f過的話,再次在我耳畔回響。
我這才明白,那天小灰的手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油污,為什么她的衣服也變得那么臟。原來她正在用自己的手,把那些污垢涂在自己的身上啊……鯨魚們離開了這片海域,其他同伴也跟著離開了。留下的只有她自己,而作為人類的我,不但沒有幫什么忙,反而還誤解她、冤枉她。一想到這,我便再次陷入難以抑制的自責和悲傷。
小灰一點一點地把那些有毒的物質(zhì)抹到自己身上,想要用自己的身體凈化這片海域,這片她所愛的海域。她想永遠像小孩子一樣,盡情地在這片夜海上奔跑,她想永遠跟自己的小狗在一起,永遠快樂地在寧靜的夜空下追逐、嬉戲……
——此后的很多年里,我不斷聯(lián)想起這樣的畫面,以至于夜不能寐。小灰的身影成了揮之不去的懷念。
那天我抱著小灰的小狗,還有已經(jīng)死去的小水母,劃著皮筏艇,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我連夜查閱了資料,得知這種小水母的壽命只有兩到三個月。這時我不得不想起最后一次見到小灰時的情景,也明白了她為什么要躲著我,不愿讓我看到她的模樣。而明白之后,我卻更加難過,更加懷念那個在夜晚的海面上奔跑的小娃娃,那個曾經(jīng)的灰塵女孩了。
原來小灰早已知道,自己是要死去的。唯其如此,她才拼命用自己最后的時間,為這片海域做著最后的努力……
我想象著小灰一個人在深夜的海面上彎著腰,孤零零地將那些有毒的污濁物涂抹到自己身上。就連她最喜歡的小狗,也遠遠地站在污染區(qū)域之外,不敢再靠近她……想象著這些畫面,我不覺感到有些窒息。于是我推開窗,用力呼吸十二月末的凜冽空氣,我的臉頰變得熱乎乎、濕漉漉的……那時的夜空變得明朗起來,而小水母在我的掌心里,像是進入了甜甜的夢鄉(xiāng)。
“再見了,我的灰塵女孩?!蔽业拖骂^,輕輕地對她說。
我望著遠處的海面,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又找到了她。龐大的月影倒映在黑色的海面,鯨魚悄無聲息地從深深的海底游過,卻不再回來。我小心翼翼地劃動著自己的皮筏艇,慢慢地靠近海面上的女孩。
可那終究只是一個幻影。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