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這輩子，最重大的事就是和老家有關(guān)的事，其他的，對于他好像可有可無。妻子、女兒（也就是我）都得和他一樣對他的老家懷有濃重的感情，要不然就沒什么可交流的。他已經(jīng)在城里住了快一輩子，但生活內(nèi)容也沒有都市氣息，除了每天去公園跳壩壩舞之外，剩下來讓他上心的全部是老家來的人以及老家發(fā)生的事。比如：老家的誰誰誰病啦，他張羅在城里治??；誰誰誰家打官司，他在城里尋個能講理的人；誰誰誰家孩子要去當(dāng)兵啦，他去走走關(guān)系……是不是有種病叫做“親情濃得化不開癥”??？如果真有，研究這種病的人可千萬一定要來研究一下我爸。

一

我想了想離家這10年來和他的交往，大概分為3個階段——

頭3年：他有一個打小就送人的姐姐，那時候他父母（也就是我爺爺奶奶）窮，養(yǎng)不起，孩子1歲左右就送人了。他一定要找回來。并且要求我協(xié)助，他強調(diào)：“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蔽沂钦l啊，我是他的女兒，幫吧。給電視臺尋親節(jié)目寫信，讓人來拍。那信寫得，行行血字字淚的，動用了我積攢多年的寫作激情和文學(xué)儲備，導(dǎo)致我現(xiàn)在一抒情就惡心。人家還真的被感動了，來拍我爸和他尋找大姐的畫面。節(jié)目播出之后，因為內(nèi)容情真意切，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街坊四鄰大媽大嬸都紛紛在院子門口攔住我或者我爸，說：“哎呀，昨天晚上在電視上看見老桑了的嘛，找大姐？”“哎呀，好感人喔，他都哭了的哇？”我就點頭承認(rèn)：“他是哭了的。”人家就加重語氣：“好造孽喔！”

然后真的有從小和父母失散年紀(jì)相仿的人來相認(rèn)，我爸挑選了一下，從幾位來相認(rèn)的人中選出了自己心中的姐姐。我問他為什么是這一位，他說：“她最有禮貌！我的姐姐就是應(yīng)該懂禮！”據(jù)說有一位各個方面都符合他說的細(xì)節(jié)，就是因為“不懂禮”被他排除了。

我見到這位千辛萬苦找來的“大姑”，覺得吧，雖然外貌上沒有任何與老桑家相似的特征，但是她性格開朗、隨和親切，而且還是一個爽朗的抽煙的老太太。我覺得她做我的大姑，也挺好的。

然后就是姐弟相認(rèn)，以及緊接著的母女、父女相認(rèn)，那電視臺的尋親節(jié)目都進(jìn)行了跟蹤拍攝，這一回全部畫面都是淚眼婆娑加嚎啕大哭。花甲之年的大姑捧著花束——花束明顯是電視臺的主意——在去看我爺爺奶奶的路上，那眼神期待又惶恐，連我都看著眼發(fā)酸。這也是一個命苦的老太太，打小就被送到了孤兒院，到老了都不知道有爹媽是什么滋味。畫面中，大門一打開，我爺爺奶奶以后腦勺出鏡，她撲向了他們，“哇”地一聲拜倒在地，花束也散了一地。她嗚嗚嗚地用地道的成都口音喊著：“爸爸！媽媽！我來看你們了！”我爺爺奶奶卻是遂寧鄉(xiāng)下口音：“哎呀，大女，快起來！快起來！”

女兒和父母都是白發(fā)之人，在場的人看了無不落淚。我在電視里看著這一畫面的時候，也落淚了。我爸在旁邊監(jiān)督我看，見我落淚，也陪著再一次落淚。他很滿意，說了句：“算是了了一件我這輩子的心愿！”我是誰啊，我是他的女兒，他說心愿了了，做女兒的心中何等暢快！我說：“哎呀，了了就好，你現(xiàn)在終于可以不用天天嘮叨了……”

他卻說：“這件心愿了了，可是我還有別的心愿吶?！?/p>

二

好，現(xiàn)在進(jìn)入第二階段：他要給我那將近百歲的老祖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過一個百歲大生日。我一直覺得我們老桑家有點奇異之氣，比如我爸這“親情濃得化不開癥”，還有我這百歲老祖依然精神奕奕、神思不減的精神頭。我曾經(jīng)和她睡一個床，我都睡醒了好幾覺了，還聽見她老人家在說：“……蓉娃兒，你說是不是嘛？”我就嗯“就是”一聲，又睡過去。我從小最怕和親戚睡一床，但是只要回老家，或者老家來人，我爸出于禮節(jié)，一定要我陪人家睡——好在男眷除外，都是大媽大娘奶奶婆婆之類的。在她們的嘮叨中，我也練就了睡覺完全不動窩，而且還能在夢中應(yīng)答如流的功夫。我睡過的墊子，不多久就是一個坑一個坑的，就是因為完全不動不翻身的緣故。

好了，這個百歲又怎么獻(xiàn)禮怎么策劃呢？這成了每次回成都見我爸主要談?wù)摰脑掝}。他也很明確：風(fēng)風(fēng)光光，而且我必須出大力。他瞥了我一眼：“反正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了！咱們家族也沒有比你老祖更偉大的人物了，你看著辦吧！”我……是誰啊，我是他的女兒，是我老祖的重孫女啊。好在這一年，我剛剛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我說：爸爸，我打算把這本書作為禮物題獻(xiàn)給老祖。我爸有點遲疑：“就是一本書啊，有啥子嘛？效果和請一個吹打班子比如何？”我說：“雖然在現(xiàn)場的效果可能不夠熱鬧，但是全國都會有人買我的書，大家翻開書第一頁就會看見我老祖過生日這件事情……”我爸一拍大腿：“好！那么就又請吹打班子，又出書獻(xiàn)禮！”

我請了一個吹打班子，那是我爸欽定的：人民公園“豌豆尖”老年歌舞團(tuán)。這個歌舞團(tuán)的臺柱“豌豆尖”娘娘，那是新疆舞、藏族舞、朝鮮舞、蒙古舞、秧歌舞無一不會，是我爸長達(dá)3年的偶像。他每個星期三下午都要去人民公園的壩壩捧場，有時候還要捧著一束塑料玫瑰?！巴愣辜狻边@個響亮的名字，就是形容那位娘娘在將近60歲的高齡還擁有豌豆尖一樣新鮮嬌嫩的氣質(zhì)。我遠(yuǎn)在北京的時候，爸就在電話里形容她那高雅脫俗的氣質(zhì)，并且強調(diào)等我回來一定要和他一起觀看這精彩的演出。他說這是他的心愿。還好，不是最大的心愿……我是不是得了一種叫做“只要是心愿一定要滿足”的病?。?/p>

回成都，和他一起站在人群中觀看“豌豆尖”演出。雖然當(dāng)時的成都細(xì)雨霏霏、寒氣逼人，一群中老年觀眾依然興致盎然地打著傘觀看“豌豆尖”風(fēng)雨無阻的歌舞。我爸是最盎然的，他眼中的神情甚至可以叫作激情，我都有點被打動了。所以，當(dāng)我爸問我“豌豆尖”娘娘的歌舞是不是我看過的最好的，我毫不猶豫地說：是的。

這個組合雖然在公園擁躉甚多，但是還沒有被邀請去參加過商業(yè)演出，所以雖是從成都大城市去到遂寧鄉(xiāng)下演出，也算是有人承認(rèn)了他們的專業(yè)水準(zhǔn)，在我老祖的生日宴會上特別賣力。不僅把我爸喜聞樂見的新疆舞、藏族舞、朝鮮舞、蒙古舞、秧歌舞原樣都演了一遍，還贈送了幾個小品，其中有一個還指名道姓地送給“最懂得欣賞藝術(shù)的桑國全先生”，小品名字是“傻女婿回門”。

熱鬧的場面一波又一波，我那100歲的老祖都高興得有點不知所措了，她幾次顫顫巍巍對著麥克風(fēng)說：“我是全宇宙最大的人！哪個也沒有我大……”不知道是誰給她老人家喝了酒??？唉！俺們這個家族的人，其實沒喝醉時說話，也這樣。一切正常。

我爸戳戳我，附耳道：“嗨，你該上去念你那個書的悼詞了……”幸好人多聲雜，沒人聽見我爸這句措辭嚴(yán)重不當(dāng)?shù)脑?。我爸這個人，沒有讀過幾年書，但又極好把一些書面語言掛到嘴上。在他的理解中，估計“悼詞”和“獻(xiàn)詞”差不多意思，而前者更加體面文雅些吧。我是誰啊，我是他的女兒。哪怕他說錯了，我也能領(lǐng)會他的意思并幫他把要做的事情做好。我捧著新書走上臺，對著臺下的父老鄉(xiāng)親，臉紅到了耳根子，用家鄉(xiāng)話說：“各位老輩子好，我是晚輩桑格格，承蒙長輩栽培，我出了一本小說，叫《小時候》，今天我要在這里把這本書當(dāng)做賀禮，獻(xiàn)給我們最尊敬的老祖……”大家掌聲雷動。畢竟，在我們這個小鎮(zhèn)上，我極有可能是第一個出版書籍的人，大家都交口稱贊，整個生日宴會完全符合我爸說的“風(fēng)風(fēng)光光”。我看著我爸在人群中激動得淚眼婆娑的樣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我算是盡到了女兒的責(zé)任。

三

我分析過我為什么對我爸的心愿如此言聽計從，因為我想離開他，去過自己的生活。我打心眼里就不想被束縛在親情這根繩子上。我爸察覺到了。我懷疑這第三個愿望就是他為我量身定做的——他要編寫一本家譜，希望我能大力支持。我驚慌失措地立馬捐了5000元錢，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我爸接下來要安排我做的事情。我希望他千萬別要求我回家，回到他身邊生活。

他開始和家族里另外一個有此宏愿的老輩子伯伯一起著手這件大事，那位大伯略通文墨，自封家譜“主編”，我爸為“副主編”。每天主編和副主編在一起整理桑姓歷史，從上古到近代，從近代到當(dāng)代，皇皇巨作，洋洋大觀。有些我覺得還算有根有據(jù)，另一些就可能有點失實……最終的效果是，讓每一個姓桑的人都覺得自己的姓大概是有姓氏以來最偉大的姓了。好在家譜不管如何歌頌桑姓，還是交代了我們的祖先是從湖北一個叫作麻城的小地方來到四川的山溝溝，是逃荒的兄弟倆?？瓷先ナ呛苷鎸嵉?，也和我知道個大概的“湖廣填四川”的移民史相符合。

由于我，作為一個女生晚輩，率先捐出了5000元巨款，而且還從事文藝工作，所以被寫入了家譜前頁的“優(yōu)秀人物表”中。我爸要求我隨時把這本家譜帶在身邊，給身邊每一個人宣講我們桑家的光榮淵源。家譜上、下兩冊重達(dá)4公斤，平時要供在家中最高處，初一十五還要上香。

又到了一年幾度我和爸相處的溫馨時光，內(nèi)容當(dāng)然要從最近的熱點家譜說起啦。他把家譜從柜子最高處小心地取下來，恭恭敬敬地從第一頁翻開，一頁一頁往下數(shù)著，嘴里念叨著班輩的排行：“看，這個?？＄?，是你的爺爺；?？＄姷拇髢荷褪俏遥簧呐畠荷８窀?，就是你……”我突然覺得后背一陣激靈，有種神奇而親密的巨大能量拍了我一掌。說實話，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對于事情本身并不真的投入，甚至有點戲謔地看待它們，或者只是在換取離開父親之后心安的理由：遠(yuǎn)離的女兒也是女兒，遠(yuǎn)離的女兒也要盡到女兒的責(zé)任。現(xiàn)在他認(rèn)真虔誠地念著祖先名字的聲音震了我一下。我把背坐得直直的，我爸好像也感覺到什么，停了下來，看了我一眼，說：“今天你好乖，和以前不一樣呢?！蔽艺f：“爸爸，認(rèn)真聽長輩的話，這個不是我們老桑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么？”他眼神欣喜：“真不愧是我老桑家的姑娘，和現(xiàn)在外面那些五馬六道的屁娃娃就是不同！”

四

前幾天，爸爸給我打來一個電話，電話里格外客氣。我說：“爸爸，你那么客氣干啥，有事情請講噻?！彼鞍Α绷艘宦?，說：“現(xiàn)在這個城里頭啊，空氣不好、水源不好、吃的也不好……”我說：就是，然后呢？他又說：“城里頭住的人，不像是鄉(xiāng)下那些鄉(xiāng)親親熱人，說話都皮笑肉不笑的……”我說：是，然后呢？他終于說出了自己最后一個心愿：“你爸爸我啊，想回到鄉(xiāng)里去住，養(yǎng)點雞、養(yǎng)點鴨，種點菜釣點魚……”我說好得很啊！他又說：“但是老房子已經(jīng)要垮了，住不得人了，可能要搭一個小兩層的木房子，需要……”我立即說：“我馬上給你打錢。”

他很不好意思地說：“乖女，這么多年來，我說啥子你就做啥子，你的心意我心里有數(shù)，這真的是你爸爸最后一個心愿了。人都老了，葉落歸根，也沒有啥子時間再有心愿了……”我說：“爸爸，放心，你的這個心愿，其實也是我的心愿。我也希望能離開嘈雜的城市，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來?，F(xiàn)在你先去，我每年都回來陪你住?！?/p>

他那么啰嗦的人，不知道為什么半天都沒有說話。我又說：“爸爸放心，我會回到你身邊的?！彪娫捘沁?，他終于一連串地說：“好，好，好?！?/p>

趙鴻祥摘自《不留心，看不見》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