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月
我是獨生女,家里的獨苗。話說2003年,跟著朵爸去了北京。一晃10年了,父母是一年比一年老,我對他們的內疚超過了想念。這內疚感就像一只怪獸,經常出沒在我心里,直到朵師傅出生,這頭怪獸才被降住。
朵師傅一駕到就殺我們一個下馬威,弄得全家人仰馬翻,個個脫了一層皮。這個小恐怖分子的獨門武器叫新生兒腹絞痛。白天,她是一個粉嫩可人的小乖寶,可到了晚上,恐怖襲擊才真正開始?;旧虾汀靶侣劼?lián)播”一個點兒,朵師傅開始發(fā)作。好端端地就哭得聲嘶力竭,滿臉通紅,小拳頭捏得緊緊的??抟魂囎?,好一陣??蘖撕茫昧擞挚?,一直要抱到第二天凌晨五六點,才能放下。天天如此,直到兩個半月以后,突然自愈了。干得不賴,朵師傅。
于是,我、朵爸還有朵姥姥,3人共赴家難,3班倒地抱孩子。朵爸從黃昏的第一聲啼哭抱到午夜零點左右,喊醒我。我一直抱到第二天早上4點,喊醒姥姥。白天則是爺爺奶奶來救場。晚上不能睡,白天睡不著,累得我想殺人。那些不能睡覺的夜晚真是無邊的苦海。每天和黃昏一道降臨的是恐懼感,它們凝固在房間的每個角落,讓我無處可逃。只要朵師傅一哭,我照樣會立即抱起她。雖然心里叫苦連天,但是如果不抱她,不安慰她,不讓她舒服了,我自己更舒服不了。我像一個被哭聲控制的抱孩子機器。有一股力量,不知從何而來,它牽引我,去做一個媽媽要做的事。只有抱起她,才覺得心里好受點兒。就是這神秘的力量讓我撐過了最困難的頭1個月。
1個多月后的某一天,我抱著朵師傅,突然發(fā)現(xiàn)她竟然那么香。這迷人的香味,給我一澡盆Chanel 5也不換。我不停地聞啊聞,然后咧開嘴,傻傻地對朵爸說:“喂,我開始有點喜歡她了。”
1歲多時,朵師傅第一次發(fā)燒。灌藥、物理降溫、按摩、喂水、喂果汁、喂蔬菜汁,都不見好。明知道感冒發(fā)燒三五天就會好,千辛萬苦抱去醫(yī)院不過是驗個血,再開點藥,但還是不行,毅然要去。不是朵師傅要去,而是我。還是那個感覺,必須做點什么。要治的不光是朵師傅,更是我心里的恐慌。
朵師傅1歲半時,我陪朵姥爺去了趟臺灣。頭幾天,我還算個正常的游客,對得起寶島的好山好水。從第5天起,魂兒就丟了。到處都是朵師傅,車窗上有她;枝頭綻開的花朵里有她;日月潭的碧波里有她;一筐筐五彩繽紛的水果里也有她,她占據了所有世界,我一天比一天更想念她。后悔啊,腦子進水了吧,怎么想得出來這時候旅游?上帝啊,好心的菩薩啊,走過路過的眾神啊,拜托我回去的飛機不能失事呀!
打電話回家,朵爸說朵師傅好著呢,沒找媽媽。知道她不想我,我才稍稍寬慰了一點。終于,把朵姥爺送回南京。第一件要辦的事兒:退了原先買好的火車票,那是兩天以后的,買了第二天的車票回北京。別說提前兩天,就是提前一小時也好。
我對朵師傅沒有什么恩情可言,對她好,是我心甘情愿。作為一個自然人,我身不由己地要愛她。作為一個社會人,生孩子是我自己的需要,朵師傅并沒有給我托過夢。我有責任、有義務愛她,成就她。要說報恩,她在和我的每一天中已經報答我了。我期望的是,她成為她自己,不依戀我。長大了,就上路,去找自己的幸福。到最繁華的地方撈世界,去最荒涼的地方發(fā)呆。只要記得打電話給我:媽媽我很好,這里太棒了,我不想你。
胡曉宇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