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拉

那一刻很奇怪，我很心疼你，真的，或者也是心疼我自己，心疼我們那一去不復返并挫敗連連的青春。

過去的一切，都過去了，不能相互忘卻，但一定要為青春守口如瓶。

1

蘇欣在角落里喊我的名字，曉麗！是真的嚇了我一跳。是她，高中同學，10年未見，她更清純了些，坐在角落里，也掩不住她的光彩。

休假回來第一天，慵懶地躲進自己的小圈子里，卻猛然間聽到了這個稱呼。這個稱呼，我已經(jīng)10年沒有背負。

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熱切的做作，努力地奉迎著蘇欣的笑容。時光在我身上輾轉了10年，她在我的記憶里卻從不曾消去。所謂冤家路窄，這個詞想必是為我們兩個而造。

彼時我在單位混得恰到好處，制播部的年輕總監(jiān)也剛剛對我投來曖昧的目光。他家世良好，多金帥氣，是不可多遇的王老五。我每日淑女一般路過他的門前，隱約感覺到玻璃門后他莫名的喜愛。

你無可否認，人生本就有很多分水嶺。

我似笑非笑，像對老友一樣勾肩搭背。她很感激地同我一起吃午飯，言辭隨意，大學畢業(yè)后在家鄉(xiāng)做了兩年，然后覺得不如意，在網(wǎng)上偶然看到千里之外的這里招編導，就抱著三分旅游的心態(tài)過來應聘，沒想到，還真的應聘上了。

她說，張藍，你不知道，像做夢一樣。她開始改口叫我張藍，她剛知道，這是我現(xiàn)在的名字。

說完，她低下頭哧哧地笑，一如當年羞澀模樣。我跟著自語，是啊，人生就像夢一樣。你苦心編織，慢慢從入睡到開始夢境，剛剛進入美好階段，鬧鐘就會突然間把你叫醒。

蘇欣，就是我的鬧鐘。

10年前的那些日子，是混亂不堪的，很多次我都試圖將其從腦中抹去，未果。那些記憶那樣頑固地扎根在某個區(qū)域，時刻跳出來提醒我。

2

蘇欣很乖巧地做著新人，連走路都是輕手輕腳的。她和新熟悉的同事微笑著，我卻認定了那笑容里面一定有秘密。她跑到總監(jiān)那里匯報工作，我卻伸長了脖子張望，算計著時間，多一分鐘出來，我便焦躁不安。

路過我身邊，她會微笑，我還以微笑?？此苾蓚€凡俗女子之間的招呼，我卻認定了其間大有深意可尋。她就像我身邊的一顆炸彈。無時無刻不用倒計時的聲音提醒著我。

我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不似那個從前的我。制播部的年輕總監(jiān)，卻終于在這個時間，在內(nèi)網(wǎng)上問我可有時間一起吃飯。到底是年輕，也是沒有太多經(jīng)歷的男子，甚至擔心我拒絕得生硬，還拿出了客戶做條件。

我欣然前往，內(nèi)心卻惶恐不安。

我很快記下了蘇欣的新手機號，她的住址，甚至有段時間，我萌生了非?？膳碌哪铑^，如何能讓一個人在世界上消失？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帥哥總監(jiān)對我撒謊時，臉竟然還有些紅。他說，客戶有點兒事不來了，點了菜，怪浪費的，咱們兩個隨便吃了吧。情知是謊言，我卻笑著應承，是啊，咱們兩個吃。心里尋思，是怎樣一種吃法，才能讓我們心安理得地慢慢說愛？

沒想到，石破天驚，他突然問我，你覺得蘇欣這個人怎么樣？聽說你們還是老鄉(xiāng)。

我慌得幾乎要拿不住筷子，心在那一瞬間窒息，怎么回答？我一直想守住我們兩個的關系和身份，但卻沒料到，輕輕巧巧就被眼前這個我心儀的男人了解了。蘇欣多事多嘴，那一刻，我從沒有那么恨過一個人。

開始演戲。我淡淡笑，是老鄉(xiāng)，不太熟悉。

說這句話時我撒了謊。好在，他只是淡淡問一句之后，便轉向其他事情。他問我工作，問我生活，喜歡喝什么味道的咖啡，喜歡什么樣的書和電視劇，我心不在焉地慢慢回應，沒想到，他突然就問了一句，你對我，什么感覺？

又一次心慌意亂，不，不行，在剛剛到來的危險沒有理順之前，我不能接受。

一向言語流利的我，有些口吃。我說，別這樣，我，讓我再想想，生活原本不是這樣子的。

后半句，我是說給自己聽的。

是要和蘇欣談一談的時候了?？墒侨绻?，怎么談，我無從開口。

3

蘇欣向我借錢時，我真的意識到了這是個威脅。她問我，周末準備去哪里活動，我淡淡回答，逛街。沒料到，她欣喜地說，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過是一條褲子，200元，她說她身上帶的錢不夠，問我借100元。她說得似乎漫不經(jīng)心，我盯著她的眼睛，她真狡猾，竟然看不出一絲端倪，要就是要，拿了我的把柄，就要揮舞起來，要不然，我怎么會順從呢？

心里猶豫，手卻不遲疑，我有點恨我的虛偽了，遞給她100元，竟然還笑著說，沒事，我的，就是你的?？晌抑?，我的不是她的，絕對不是。這個念頭在心里封存了那么多年，當年我混跡江湖的時候，就固執(zhí)地扎下了根。

那100元，她按時歸還，我卻堅持不收，我不敢收。我認為這是一個開始，10年的歷練，我已經(jīng)學會通達，學會觀察，我自認為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沒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總監(jiān)對我的態(tài)度，慢慢冷卻了一點，如爐火鑄劍，我這邊卻開始火熱。我不時地路過他那間寬大的辦公室，不時裝作無意地往里看，少了那個曖昧目光的我，工作中也少了許多熱情。

她卻順風順水，先是接了一個自費宣傳片，這一點讓極富創(chuàng)新及開拓能力的老總贊嘆不已。在新片發(fā)行會上特意點了她的名字。

我慢慢由忌妒轉為憎恨。每天清晨進入大廳，我就感覺到身后有人指指點點，隨著蘇欣與同事的關系越來越融洽，我慢慢感覺自己以前堅若磐石的工作一點點崩潰，我給了自己一個最后的期限，逃離她。

但我還想，與她談談。

人若是有破釜沉舟的決定，就會一下變得輕松。我約了蘇欣，她答應下班之后在那家我們常去的冷果店等我。臨出發(fā)，我卻接到了老總的電話，電話里問我，能不能去他那里一下。

匆匆忙忙趕到他那里，他面色嚴峻地看了我很久，并詢問了我一些過往。我更加忐忑不安，心想，好了，一切都結束了，結束了。

但事情更具有戲劇性。他抽出一個信封遞給我，滿臉的嚴峻也換作笑容，接下來的一句話更是有如天籟，他說，張藍，從今天起正式任命你為我們制播部的副總監(jiān)，協(xié)助樂總監(jiān)的工作。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

蘇欣問我，張藍，你怎么看起來有些憂心忡忡？

我抬頭看她，蘇欣，我知道那時對不起你，我也因此受了報應。那兩年的生活如同噩夢一般無時無刻不糾纏著我，真的，很多時候，我以為把過去深埋就行了，可并不是這樣，你知道現(xiàn)在的我多不容易？父母為了給我一個好的未來，買了一個戶口，然后就是上學，求職，我只求一個生活安寧、現(xiàn)實安穩(wěn)，可是你的出現(xiàn)，讓我不安。

我低下頭，慢慢攪著手里的冰粥。一滴淚落下來，掉在手背上。

真的嗎？她問。我抬頭，看到她清澈的目光和微笑。

4

我開始抬起頭穿梭于辦公區(qū)。與蘇欣眼神相交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我不否認，自那次長談之后，我們兩個——哦，或者只是我自己的感覺，發(fā)生了變化。

那天，她笑過之后，說，我以前看過一篇文章，叫原諒我不能做你的瓶子。這個瓶，是守口如瓶的瓶，可是當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每個人的青春都需要深埋一些東西，是自己也不敢碰觸的東西，那傷害不是時光所能抹去的。那一刻很奇怪，我很心疼你，真的，或者也是心疼我自己，心疼我們那一去不復返并挫敗連連的青春。過去的一切，都過去了，不能相互忘卻，但一定要為青春守口如瓶。

她握住我的手，上邊還有我的一滴眼淚。

恍惚多年的記憶重新清晰地回到腦海里，那年夏天的雨特別少，暴熱的太陽如我焦灼的心情，我和幾個混混守在學校門前，等蘇欣放學。輟學3個月的我，染了金黃色的頭發(fā)，穿著露臍裝——這在當時就是小太妹的打扮。我混跡于那些混混之間，早就不懼父親的打罵與母親的眼淚。只覺得人生墮落，是一件極有成就感的事情。我放浪形骸，游戲人間，但是我不能容忍我心愛的男子喜歡別人。

是高三（1）班的班長，喜歡蘇欣，明目張膽地追求。

本來我想著是威脅，卻沒想到會是最壞的結果。蘇欣的硬朗出乎我的意料，怒氣攻心之下，我竟然掏出隨身的小刀刺向了她。場面混亂不堪，幾個混混也被我嚇了一跳，他們大約不知道一個女子為愛走險的心。接著就是救護車，警車，我被眼前的一切嚇到了。我看到，高三（1）班的班長走出來，漠然地走過，才知道，那時的深愛，原來僅是自己的想象。

勞動教養(yǎng)，一年。所有虛偽的光環(huán)都在這一年里被我拋棄。我剪了頭發(fā)，曬黑了臉孔，討好管教和號子里的大姐，慢慢變得連我自己也不認識。心里積蓄的東西，一點點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如何打理明天。

好在，明天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樣悲觀。用另外的戶口上了大學，然后，用新的一切，在這個城市里面，慢慢開始生活。

5

單位出去旅游，大家玩得很開心。說起老鄉(xiāng)話題，制播的總監(jiān)，也就是我現(xiàn)在秘而不宣的男友，笑著對我說，你們那里的老鄉(xiāng)觀念太重，以后要注意一點。

哦？我看向他。

他笑，你不知道，你做的那點小成績，蘇欣總要替你宣揚一下。

遠遠地，我看到蘇欣正在另一桌上吃飯，抬頭看到我的目光，我們相遇是那樣美好。我不知道這個內(nèi)心清澈的女子是什么時候以什么樣的方式原諒了我。但是我知道，我們兩個自此已經(jīng)把內(nèi)心里的兩個紐扣扣在了一起，那么厚重而親切的感覺，如血脈相連。

明歌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