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金圣嘆的“以文運事”和“因文生事”理論對史書與小說的區(qū)分作了深入探討?!耙晕倪\事”之“事”以歷史事實為主,“事為文之料”,創(chuàng)作主體不能隨意發(fā)揮,但金圣嘆并不排斥創(chuàng)作主體之主觀作用,而是強調(diào)主體的“運”,贊賞司馬遷在《史記》之“文”中的主導地位?!耙蛭纳隆敝笆隆眲t以虛構為主,“事”為“文”所生發(fā),創(chuàng)作者應順著“筆性”“削高補低”。金圣嘆之“因文生事”以解析《水滸傳》的內(nèi)在文脈之發(fā)展為旨歸,不拘泥于事情之真假,而注意事在文中的功能和作用。要之,從實有之事到文生之事,小說與史書的分野越來越明顯。
關鍵詞:以文運事 因文生事 歷史 小說
在小說評點史上,金圣嘆的《第五才子書水滸傳》評點是一部非常重要的著作,金圣嘆不僅具體點評文章寫作妙處所在,同時還提出了一些重要的小說理論,其中最著名的有“以文運事”說和“因文生事”說。
一、“文”“史”“事”
由于古代敘事文學長期被史傳敘事壟斷,小說敘事并不發(fā)達,明清小說評點家們在評點小說時,往往喜歡將小說與《史記》比附,正如明代天都外臣云:“雅士之賞此書者,甚以為太史公演義”。[1](P1463)李贄《忠義水滸傳敘》云:“太史公曰:‘《說難》《孤憤》,賢圣發(fā)憤之所作也,由此觀之,古之圣賢,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水滸傳》者,發(fā)憤之所作也”。[1](P1465-1466)從發(fā)憤著書的角度闡述兩書的相似性。金圣嘆尤其如此,如他在第二回眉批中云:“看他一個人便有一樣出色處,真與史公并驅(qū)矣?!盵2]對于第八回,金圣嘆評道:“心閑手敏,遂與史遷無二也”。[2]對于小說與史書的比附現(xiàn)象,錢鐘書評道:“明清評點章回小說者動以盲左、腐遷筆法相許……因其欲增稗史聲價而攀援正史也”。[3](P166)小說之地位一貫不如史書之尊,因此,小說的評點家們也喜歡動輒攀附正史以增聲價。
在與《史記》比附的小說評點中,小說評點家們不僅認識到小說和史書的聯(lián)系,更重要的是,他們開始逐漸認識到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如金圣嘆比較《水滸傳》與《史記》道:
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吃苦事;因文生事卻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2]
金圣嘆認為《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傳》是“因文生事”,在這段評論中他提出了三個概念,即“文”“史”“事”,如何理解這些概念呢?“以文運事”和“因文生事”中的“事”意思并不完全相同,前者之“事”乃實有之事,系本真之事,后者之“事”乃虛構之事,即逼真之事。“以文運事”是根據(jù)“事”而“算計”成文,“因文生事”則要順著“筆性”“削高補低”。
金圣嘆又在《水滸傳》第二十八回回評中云:“夫修史者,國家之事也;下筆者,文人之事也。國家之事,止于敘事而止,文非其所務也。若文人之事,固當不止敘事而已。必且心以為經(jīng),手以為緯,躊躇變化,務撰而成絕世奇文焉?!R遷之書,是馬遷之文也,馬遷書中所敘之事,則馬遷之文之料也”。[2]
金圣嘆反復述及“文”“史”“事”三者的關系,他認為“史”可以止于“事”,但司馬遷不滿足于“史”的敘事,而志在“文”,在記錄人物言行和事件發(fā)展時,他較多地采用生活化的細節(jié)以突出人物的性格,使《史記》文采恣肆?!八鶖⒅隆蹦恕拔闹稀保耙晕倪\事”即作者算計先生成之事,寫成的仍然是“史”。但“以文運事”的加入使“史”帶上了“文”的色彩,金圣嘆將《史記》與“杜詩”《左傳》《西廂》《莊子》“韓文”一起列為“才子書”,說明他是以“文”的眼光看待《史記》的。
史書之“以文運事”,既強調(diào)作者要尊重“事”,又強調(diào)作者要注意運用“文”的技巧。《史記》之所以沒有淪為史實的干巴巴的羅列和編排,全在乎司馬遷文才之高,他在史料和史實中融入了自己的情感,讓“事”皆著我之色彩?!耙晕倪\事”之“運”體現(xiàn)出作者旨在作“文”的主導地位,從“事”的層面上講,史書在面對史實的時候,只能按照事實本來的樣子寫,不能將甲事寫成乙事,也不能將甲某寫作乙某。但當它作為“文”時,便有了獨立的文體地位,它不必按照事實發(fā)生的前后順序平鋪直敘,對于歷史事件,他可以根據(jù)自己的見識判斷其輕重緩急,對于歷史人物,他也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在文中賦予情感。歷史事件千頭萬緒,寫作者可以以“文”的方式對其加以統(tǒng)攝。
對于小說中的“因文生事”,金圣嘆曾在“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中說明小說中“文”與“事”之區(qū)分:
如此篇武松為施恩打蔣門神,其事也;武松飲酒,其文也。打蔣門神,其料也。飲酒,其珠玉錦繡之心也?!踩舸苏撸墙源似囊?,并非此篇之事也。如以事而已矣,則施恩領卻武松去打蔣門神,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只依宋子京例,大書一行足矣,何為乎又煩耐庵撰此一篇也哉?(第二十八回回前評)[2]
金圣嘆認為武松飲酒是“文”,他對武松之飲酒大加評論,認為飲酒之時的酒令、酒題等等都是“因文生事”的“文”,而非事,醉后打蔣門神才是所生之“事”。
“事”與“文”的關系相輔相成,在史作中,“事”為“文”之料,在小說中,“事”又因“文”而生發(fā),但兩者都有一個共同點,即“文傳而事傳”,“事”的傳世需借助于作者慘淡經(jīng)營的“文”,若無“文”,則無“絕世奇文”。
二、虛實之辨
對于小說的虛構,金圣嘆之前就有人指出過,如馮夢龍云:“人不必有其事,事不必麗其人”[1](P777),他認為寫小說問題不在于“事真”“事贗”,而在于“理真”,“理真”一方面要合乎封建道德教化思想,另一方面也有合情合理之意。凌濛初認為小說應虛實參半,“其事之真與飾,名之實與贗,各參半。文不足征,意殊有屬,凡耳目前怪怪奇奇,當亦無所不有……”[1](P785)虛實之辨的討論加強了人們對小說虛構特性的認識,馮夢龍、凌濛初等人初步構建了小說的虛構觀,但是對于小說與歷史寫作的本質(zhì)區(qū)別,他們沒有明確的認識。endprint
金圣嘆在這一方面突破了前人,他的“文”“史”之辨以及“以文運事”“因文生事”之說是歷史與小說之區(qū)分的重要理論,他在具體評點中對小說的虛構性特征也有較多闡述:“《宣和遺事》具載三十六人姓名,可見三十六人是實有。只有七十回中許多事跡,須知都是作書人憑空造謊出來”(《讀第五才子書法》),[2]第三十五回夾評云:“可見一部書,皆是從才子文心捏造而出”。[2]第三十回中,晁蓋對吳用說劉唐的到來正與他的夢吻合,金圣嘆于此處批道:“此處為一部大書提綱挈領之處,晁蓋為一部大書提綱挈領之人,而為頭先是一夢,可見一百八人,七十卷書,都無實事”[2]。金圣嘆曾經(jīng)將《三國演義》與《水滸傳》對比,認為《三國》太拘泥于史實,實是“官府傳話奴才”(《讀第五才子書法》)[2],因此不如《水滸傳》。
史書以實錄為主,但不排除作者的主觀創(chuàng)造與揣摩,王鍾陵先生認為歷史的存在有兩重性,“首先,歷史存在于過去的時空之中,這是歷史的第一重存在,是它的客觀的、原初的存在。這種過去時空中的存在已經(jīng)消失在歷史那日益厚重的層累之中了。然而,書籍、文物以及我們的生活和思維方式中仍然留存著過去的足跡。真實的歷史依賴于人們對這些存留的理解來復現(xiàn),所以歷史便獲得了第二重存在,即它存在于人們的理解之中。……在后人對前人的詮釋中,必然表達著后代人的種種理解。……客觀性的要求始終應該是一切科學不可動搖的首要原則”。[4](P6-7)歷史的兩重性存在,決定了史著必然是客觀與主觀交融的產(chǎn)物,它“既要求著真實的客觀內(nèi)容,又要求著研究者自己的理解”。[4](P11)史書要寫事,也要記言,古人之言若非在場,豈能一一據(jù)實筆錄?因此,絕對真實、客觀的歷史著作是不存在的。所謂“實錄”,只能是原則上的最大接近,在具體書寫時,史家仍需揣摩古人之心。錢鐘書云:“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nèi),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通”,他說:“《左傳》記言而實乃擬言、代言,謂是后世小說、院本中對話、賓白之椎輪草創(chuàng),未遽過也”,“左氏設身處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當然耳”,[3](P166)史書揣摩人物的言語,應設身處地,而不能隨意編造,以至于“環(huán)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說出不近情理之言。
金圣嘆指出《史記》中也有作者的主觀剪裁和虛構:“是故司馬遷之為文也,吾見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括焉;又見其有事之細者,而張皇焉;或見其有事之闕者,而附會焉;又見其有事之全者,而軼去焉;無非為文計,不為事計也”(《水滸傳》二十八回回評)[2]。金圣嘆肯定了《史記》中的文學虛構。所謂“張皇”“隱括”“附會”“軼去”等即是對歷史事實的加工,絕對客觀的史著是不存在的。但歷史不管如何代言、虛擬,仍有一個“真實”的底本在。
要之,史書以寫實為主,不排斥“代言”之類的虛構,小說以虛構為主,但應追求情理之真,即小說之“因文生事”需合乎情理,如《水滸傳》第十八回寫林沖與王倫火拼,原文云:“只見林沖雙眉剃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對此,金圣嘆評曰:“此處若便立起,卻起得沒聲勢;若便踢倒桌子立起,又踢得沒節(jié)次,故特地寫個‘坐在交椅上罵,直等罵到分際性發(fā),然后一腳踢開桌子,掄起身來,刀亦就勢掣出。有節(jié)次,有聲勢,作者實有設身處地之勞也”。[2]作者“設身處地”,意在使寫作合情合理,不至于突兀虛假,盡量使情節(jié)合乎生活邏輯,達到逼真的效果。
三、“因文生事”與金圣嘆對《水滸傳》文脈、文法之探尋
金圣嘆說“因文生事”應“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第三回中他評魯達上五臺山事就認為這一情節(jié)都是從金翠蓮身上生發(fā)出來的,趙員外這個人的出現(xiàn)是因為翠蓮,他愿意幫助也是因為翠蓮,一旦魯達下了五臺山,這個情分便算償還,文中再沒有趙員外什么事了。所以趙員外這個人物的塑造是為上五臺山而“生”出來的。因此,他所說的“筆性”是指要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作合情合理的安排和虛構,讓讀者不至于覺得突兀。又如《水滸傳》第四十五回,前半回寫揚雄、石秀殺潘巧云,與時遷準備一起上梁山。下回即為三打祝家莊。在打祝家莊之前總得尋個名目,這個名目就是時遷偷了祝家店里報曉的公雞?!端疂G傳》第五十五回中梁山英雄為破呼延灼的連環(huán)馬,不得不請會鉤鐮槍的徐寧,因為只有鉤鐮槍能破連環(huán)馬,而會鉤鐮槍的只有徐寧,為引徐寧上山,只能用其愛如性命的雁翎金甲引誘,而得金甲之法是靠時遷去偷。金圣嘆對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之文評道:“欲破馬,忽賺槍;欲賺槍,忽偷甲。由馬生槍,由槍生甲”,[2]全文就這樣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生發(fā)下去。這些臨時出場的人物和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情節(jié)都是為了特定的需要而生發(fā),隨文起滅,可謂“因文生事”者。
金圣嘆如此費心費力地評點《水滸傳》,并以“因文生事”的原則逆向探究《水滸》之文脈,其主要目的是讓讀者注意“文”的妙處和作者用心處,最終懂得文法。他認為“《水滸傳》方法,都從《史記》出來”(《讀第五才子書法》)[2],《史記》與《水滸傳》文法相通,因此讀《水滸傳》“不惟曉得《水滸傳》中許多文法,他便將《國策》《史記》等書,中間但有若干文法,也都看得出來”(讀第五才子書法)[2]。金圣嘆非常重視“文法”,他認為只有懂得了“文法”,才能領會“古人書中所有得意處,不得意處,轉(zhuǎn)筆處,難轉(zhuǎn)筆處,趁水生波處,翻空出奇處,不得不補處,不得不省處,順添在后處,倒插在前處,無數(shù)方法,無數(shù)筋節(jié)”(《水滸傳》楔子總評)。[2]
金圣嘆對“文”的重視是他對那些讀書只記事件不注意文法的讀者作批評的重要原因,他說:“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讀書,都不理會文字,只記得若干事跡,便算讀過一部書了。雖《國策》《史記》都作事跡搬過去,何況《水滸傳》”,“舊時《水滸傳》,子弟讀了,便曉得許多閑事……舊時子弟讀《國策》《史記》等書,都只看了閑事,煞是好笑”。[2]
四、結(jié)論
金圣嘆的“以文運事”與“因文生事”說為小說對歷史的疏離提供了理論支撐,他的“因文生事”理論與現(xiàn)代小說中的虛構說大體相似,標志著中國小說敘事理論的逐步成熟,在中國古代文論中具有重要意義。此外,金圣嘆評論之著眼點在于揭示出《水滸傳》的生發(fā)之理,其“因文生事”并不僅僅局限于小說與歷史的虛實之辨上,而是從小說之“文”的層面入手,以解析《水滸傳》的內(nèi)在文脈之發(fā)展為旨歸,不拘泥于事情之真假,而注意“事”在文中的功能和作用。從實有之事到文生之事,小說與歷史的分野越來越明顯。
以金圣嘆為代表的明清評點之學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技巧上,都有啟人耳目之處。今天我們的文學理論、文學原理、文學批評著作比比皆是,乍眼看去,琳瑯滿目,莊嚴高深,各種理論紛紛出籠,且自圓其說,外國文論思潮也一波波地你方唱罷我登場,各執(zhí)其說,莫衷一是。但是這種種疊床架屋、概念堆砌般的理論,并不能很好地為創(chuàng)作服務,總體來看,反而不如明清評點中文、評結(jié)合的形式那樣新人耳目、發(fā)人深思。
注釋:
[1]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
[2]金圣嘆:《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
[3]錢鐘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
[4]王鍾陵:《文學史新方法論》,蘇州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
(曾小霞 湖南益陽 湖南城市學院文學院,城市文化與城市文學研究基地 4130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