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晴
(寧夏大學 回族研究院,寧夏·銀川 750021)
關于“回回”一詞起源問題,學界前輩楊志玖,胡小鵬、楊軍等專家學者均有論述,基本觀點有兩種:一是源自宋代沈括的《夢溪筆談》,二是出自元代《黑韃事略》。這兩種觀點的共同之處是均認為“回回”一詞源自“回紇”、“回鶻”的音轉,這里不再一一贅述。我認為研究“回回”一詞的起源問題,應把該詞的出現(xiàn)與當時大的歷史背景結合起來分析、推理。
早在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現(xiàn)代中國伊斯蘭教史學家、教育工作者金吉堂先生在他所著的《中國回教史研究》一書中,就對明清大儒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九吐蕃《回紇》條中“回回者,亦回鶻之轉聲也”的觀點持反對態(tài)度。他認為唐代的回紇、回鶻,亦即元代的畏兀兒,現(xiàn)代的維吾爾與回回是兩個概念。在“回回”一詞起源問題上,他贊同貞觀二年說。其所著《中國回教史研究》一書,參閱了大量有關中西文化交流方面具有影響力的書籍,如桑原陟臧的《唐宋元中西交通史》、張星烺的《中西交通史料匯編》、陳垣的《回回教入中國史略》等等。應該說金吉堂先生有關“回回”一詞起源的觀點比較客觀、真實,符合當時唐朝社會實際。
唐朝建立以后,對西域各族采取兼容并蓄的懷柔政策,于是中亞諸國紛紛慕化而來?!读髟㈤L安之西域人》中寫道:中國國威及于西陲,以漢唐兩代最盛,唐代中亞諸國即以“唐家子”稱中國人,李唐聲威之煊赫,于是可見也。貞觀以來,邊裔諸國率子弟入質于唐。[1]“回回”應是這一時期出現(xiàn)的一個名詞,有“回歸”、“歸附”、“回來”、“回去”、或“來回”、“往來”之意?;刈迕耖g傳說中,有一天(《回回原來》說是唐貞觀二年),唐王李世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男子頭戴纏帽,手持湯瓶……第二天唐王讓大臣解夢,大臣答曰:“那是西路來的‘回子’”。這里,“回子”可理解為“回歸的子民”,與“唐家子”含義接近。也就是說,在《唐書》及《冊府元龜》所載唐永徽二年(651年)大食遣使朝貢之前,至遲在唐貞觀年間(627-649年),“回回“一詞就已經出現(xiàn)。當時“回回”一詞的概念,并非專指伊斯蘭教徒,而是有三層含義:一是“回歸”、“歸附”唐朝的“唐家子”;二是“來回”、“往來”于中國和中亞之間的僑民,也稱“蕃客”、“胡商”;三是特指來中土經商的商人。
邱樹森先生在《唐宋時期的回族先民》中指出:“蕃客”、“胡商”與穆斯林之間并不能劃等號,“蕃客”、“胡商”也不完全等于“回族先民”。當時的中國人把來自西亞、中亞、南亞,甚至歐洲、非洲的商人、工匠、傳教士都稱為“蕃客”。他們之中雖然絕大多數信奉伊斯蘭教,但也有不少人信奉景教、祆教、摩尼教、猶太教和佛教。直到蒙元時“蕃客”、“胡商”正式確定“回回戶”之前,在法律上他們是僑民,具有很大的流動性,他們往返于途,是確確實實的商人,做完生意就返回自己的國家去了。[2]
唐代商胡蕃客多指“昭武九姓”人,亦稱“九姓胡”,即粟特人(Sogdians)?!端鍟酚涊d:其王本姓溫,月氏人也,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遂有其國。支庶各分王,故康國左右諸國,并以昭武為姓,示不忘本也……[3]可見粟特人的先祖為月氏人,起初居住于祁連山以北的昭武城。匈奴冒頓單于時,向月氏人發(fā)起進攻,月氏人被迫向西遷徙到今新疆伊犁河南部定居,西漢文帝時,月氏人再次遭到匈奴人的致命打擊,勝利后的匈奴王拿月氏王的頭蓋骨作為飲酒的器具。月氏人遭受巨大的恥辱和打擊,繼續(xù)西遷,越過蔥嶺,到達中亞的錫爾河與阿姆河流域的索格底亞那地區(qū),征服了當地的土著人生存下來。借助富庶的土地和便利的交通,粟特人逐步發(fā)展壯大,并建立了九個邦國,分別為康國、安國、曹國、石國、米國、何國、史國、火尋、戊地(《文獻統(tǒng)考》中的九國與前者略有不同)。粟特人善經商,商業(yè)活動成為他們的主業(yè)。絲綢之路開通以后,粟特人成為該條道路上最為活躍的商品轉運者。從粟特人的首都撒馬爾罕,穿越今天新疆南北、過河西走廊,經甘肅蘭州、寧夏固原至陜西長安,一直到河南洛陽,河北鄴城,遼寧等地,都留下了粟特人的足跡。河西走廊的武威,即姑藏、涼州,聚集的粟特人最多。來華的粟特人,一般以國名為姓,如康國人姓康,曹國人姓曹。粟特人不僅是東西方商品貿易的中間人,同時也起到了文化使者的作用。
據向達的《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考證,唐代居住在長安、洛陽的多數胡人為“昭武九姓”,如康國大首領康艷典、肅宗時主管外事機構鴻臚寺卿康謙、貞元中長安琵琶名手康昆侖、唐初善書奇獸奇禽之名書家康薩陀等,皆來自康國;米國人如太和中之米禾稼、米萬搥;安國人如洛陽的安神嚴等。這些昭武九姓胡人,居住于長安城的各個“坊”里?!短拼L安與西域文明》中提到當時長安的坊有:宣陽坊、常樂坊、永崇坊、平康坊、修德坊、崇化坊、嘉會坊、永平坊、長壽坊、禮泉坊等等。粟特人信祆教,也有信摩尼教的,當時長安各種宗教并行?!爸撂曝懹^五年,有傳法穆護何祿將祆教旨闕聞奏。勒令長安崇化坊立祆寺,號大秦寺,又名波斯寺?!盵1]“長安禮泉坊之波斯胡寺?!盵1]“太宗貞觀九年景教僧阿羅本至長安,于義寧坊立大秦寺?!盵1]“安史之亂”后,蕃坊逐步退出歷史舞臺,各類教坊以佛教、伊斯蘭教坊形式保存。
唐天寶年間“安史之亂”的發(fā)起者安祿山和史思明分別為“昭武九姓”中康國人和史國人。安祿山本姓康,因受安國人安波主的扶持改姓安,被稱為“營州柳城雜胡”,其長安賜第在親仁坊?!鞍彩分畞y”是“貞觀之治”以來強大的唐王朝逐步走向衰落的轉折點,居住在兩京等地的粟特人也隨之遭遇朝廷和民間的排斥,粟特人在中國的地位日趨下降,政府勒令建造的祆教祠堂也逐漸消失。此時的粟特人竭力改變其族屬身份。與此相反,由于唐肅宗借回紇、大食兵十五萬眾,收復兩京,回紇、大食人在唐朝的地位與日俱增。粟特人為了生存,一部分漢化,一部分融入到回紇當中,還有一部分改信了“大食法”,即伊斯蘭教,成為回族族源之一。伊斯蘭化的這部分粟特人依然以“坊”的形式居住在各地,而此時的坊就是清真寺的前身。當代穆斯林仍然稱呼清真寺為“坊上”?,F(xiàn)今回族當中的米、石、穆、畢等姓氏,當是粟特人的后裔。
魏晉南北朝時期,粟特人大批來華。北魏時流寓洛陽者,“自蔥嶺以西,至于大秦,附化之民萬有余家?!盵1]據固原出土的史射勿以及其他各地出土的粟特人墓志所載,說其先祖多“因宦來徙”。史射勿是隋朝人,其祖上可能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來到中國的,那一時期來華的粟特人,有政治、軍事、商貿等原由。到了唐代,東來的粟特人主要是商人、傳教士、質子。粟特胡人體格健壯,性格勇猛,從墓志銘文看,定居中國的粟特人得到的頭銜主要是軍事方面的,從事衛(wèi)戍工作的較多。史射勿墓道壁畫中的執(zhí)刀武士形象就是對胡人衛(wèi)士的寫真。洛陽出土的康國人康磨伽墓志記載,其曾祖為涼州刺史,祖父為安西都護府果毅,父親為唐上柱國,他本人以軍功授游擊將軍上柱國。
唐朝建立后,粟特人為了更好地生存或得到商業(yè)利益,曾經多次向唐朝政府請求“回歸”。由此推理,“回回”起初有“回歸”“回來”“來回”之意。第一,是因為粟特人本是生活在今天甘肅張掖一帶的月氏人,西遷到粟特地去以后,雖然經濟得到發(fā)展,但是不斷地遭受外族的侵略,長期以來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歷經磨難。當唐朝強大之時,粟特人產生了強烈的歸屬愿望。第二,粟特人希望能回到祖先故地,并且能夠得到唐朝政府的認可。向達的《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記載:按隋末西域雜胡據有伊州,至唐貞觀四年群胡幕化,率七城內附。因于其地置西伊州,城主為石萬年。[1]
金吉堂的《中國回教史研究》載:大食即滅波斯,益擴地而東。是時界于中國與大食之間有康、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等所謂昭武九姓各小邦及衰微之西突厥各部落。接觸此新興勢力后,紛向中國乞援?!秲愿敗肪砭啪啪攀沼挟敃r各邦請援語體表文,讀之可窺見當時之情形也。中國皇帝頗能高瞻遠矚,不欲輕啟兵端,第撫慰有加而已。各小國得從容依違于兩大之間,亙數十年。大食課稅繁重,則求援中國;及中國待之無禮,又乞師大食。[4]
《中國回族史》載:盛唐時,中國的實力已遠達中亞乃至西亞,而阿拉伯興起后也東擴至中亞。兩個強盛的國家首先在波斯問題上發(fā)生沖突。隨著大食實力的步步逼近,中亞各國紛紛向唐朝求救,康國、安國、俱密在開元七年(719年),吐火羅在開元十五年(727年)均遣使上表求救。[2]
唐代大曲、中曲中有“回波樂”、“回戈子”的曲目,是否與“回回”有關,還得進一步考證。而宋、元史書中的“回回”,是指信奉伊斯蘭教的中亞、西亞各族,包括新疆和內地的阿拉伯人、波斯人、回鶻人(維吾爾)、回回人。蒙古文史料中“Sartqul”一詞,常用來指中亞一代的穆斯林商人,即“回回”,而“Sartqul”與“粟特(Sogdian)”接近。楊志玖在《“回回”一詞的起源和演變》中指明了“回回”一詞的來源。他說蒙文史籍中的“撒兒塔”(Sarta’ul)或“撒兒塔黑臺”(Sartaqtai)、“撒兒塔黑臣”(Sartaqcin),是元時漢人對中亞、西亞伊斯蘭教各族的稱呼。“撒兒塔”(Sarta’ul)用于稱呼回回國名,“撒兒塔黑臺”(Sartaqtai)用以稱回回個別男性,“撒兒塔黑臣”(Sartaqcin)用以稱回回個別女性。還有很多同類例子,其語根都為“撒兒特” (Sart),而“撒兒特” (Sart)源于梵文“Sartha”,意為“商人”。[5]這里的“撒兒特”(Sart),即“粟特”(Sogdian)、“Soghd”,“商人”,也即“回回”,可以解釋為“回歸大唐的子民”;“往來于中西絲綢之路上的商人”。可見,“回回”一詞的起源與粟特人有關。我們不能說唐代的回紇、回鶻就是回回,但是回鶻中有粟特人的成分,回回中也有回鶻人。按天寶以后,回鶻既代突厥而雄長朔沙,部族中遂雜有不少西域人成分。代宗時常冒回鶻之名雜居長安之九姓胡,桑原氏以為此輩九姓胡人應是昭武九姓苗裔。
雖然唐代史籍中沒出現(xiàn)“回回”一詞,但至少貞觀年間已經有了“回子”、“回回”的稱呼。因此,宋、元、遼、金史籍中“回回”、“回回營”、“回回軍”、“回回炮”、“回回工匠”等詞語出現(xiàn)的頻率增多也就不足為怪了。我們回頭再看《夢溪筆談》里有關回回的句子:“旗隊渾如錦繡堆,銀裝背嵬打回回。先教凈掃安西路,待向河源飲馬來?!边@里的“打回回”就是指宋或西夏與中亞當時稱為回回國之間的戰(zhàn)爭。而“先教”指伊斯蘭教。金吉堂先生認為“穆士(斯)林一詞阿剌(拉)伯字muslim譯音,其義為順服的人?!盵1]實際上,穆斯林的含義,不僅指順從真主,而且還有回歸、順從統(tǒng)治者的意思。
隨著考古資料的不斷豐富,回族族源中粟特人成分的事實逐漸被學界認可。大唐貞觀年間,“回子”、“回回”一詞就已經出現(xiàn),當時主要指慕化、歸附唐朝的粟特人,即蒙古史籍中的“Sartaq”或“Sart”人。并非“回鶻”、“回紇”的音轉。那么,“回回”一詞為什么未能出現(xiàn)于《唐書》等正史中呢?其主要原因是“安史之亂”的發(fā)動者安祿山和史思明均為粟特人之故。以往學界普遍認為,回族是由唐宋以來,中亞、西亞等地來華的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波斯人、突厥、回鶻等民族與中國其他民族不斷融合形成的一個民族,而忽視了與回回關系密切的粟特人。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是由于粟特人在中國發(fā)起了叛亂。大食、回鶻助唐平息了“安史之亂”,也因此受到朝廷和民間的重視,加之粟特本土曾被波斯人占領,因而在回族族源認識上,粟特人一度被忽視。隨著文獻資料的豐富和絲綢之路沿線考古資料的發(fā)現(xiàn),尤其是粟特人墓葬的發(fā)掘及其文物的出土,給我們提供了回族族源中有一部分是粟特人的重要線索。
中亞學家胡振華先生在《中外民族古籍對回族族源研究的啟示——從“考內烏爾根奇”地名說起》一文中談道:早在中國漢朝時期(206-220年)的書籍中就有了“烏爾根奇”(Urgench)這一地名。具體見班固(32-92年)撰寫的《漢書》“西域傳”一文。班固所介紹康居時,說其地理位置在中亞西部靠近咸海處,其實就是史書上講的包括“粟戈”(Soghiona)等地區(qū)的一個大國,有五個王國,其中一個王國的都城就設在“烏爾根奇”。[6]接著,他在文章第四部分“古代烏爾根奇與我國回族的族源關系”一節(jié)中寫道:從波斯文《史集》和突厥文(阿拉伯字母)《突厥世系》等民族古籍記載的大量材料來看,古代“烏爾根奇”與中國回族的族源有著密切關系。
金吉堂先生《中國回教史研究》中所列《中國書上之阿波文名辭表》里的“Sultan”,即《國朝文類》的“梭里檀”、劉郁《西使記》、《元史·郭侃傳》里的“算灘”、《元史·郭侃傳》里的“算端”、《元史·憲宗本紀》里的“素丹”、《元史·阿而術巴而忒的傳》里的“鎖潭”、《元使·外夷傳》里的“算彈”、陳誠《西域記》里的“鎖魯檀”、《皇明世法錄》里的“速魯檀”、《明史·西域傳》里的“速檀”、《西域聞見錄》里的“蘇爾灘”、《元遺山集》里的“遜丹”、《圣武記》里的“蘇勒檀”、《圣元圣武親征錄》里的“速里檀”。[5]應該就是“粟特”的不同音譯,亦即蒙古文史料中的Sartqul,《大唐西域記》里的“窣利”。
早在唐貞觀年間“回回”一詞就已經出現(xiàn),并非源自宋、元時期文獻中“回紇”、“回鶻”的音轉。當時的“回回”,主要指“回歸”唐朝或往來于絲綢之路上從事商業(yè)活動的粟特人(Sogdians),即“昭武九姓”人,亦稱“蕃客”或“商胡”。宋、元史書中的“回回”,特指中亞、西亞信奉伊斯蘭教各族。蒙古文史料中稱“回回”為“撒兒塔(Sartqul),常指中亞一代的穆斯林商人。而“Sartqul”與“粟特(Sogdian)”接近,其語根都為“撒兒特”(Sart),“撒兒特”(Sart)源于梵文“Sartha”,意為“商人”。因此,“回回”一詞與粟特人有關。
[1]向 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
[2]邱樹森.中國回族史(上)[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6.
[3]隋書·西域傳.卷83,14[M].
[4]金吉堂.中國回教史研究[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0.
[5]楊志玖.回回一詞的起源和演變[J].回族研究,1992,(4):9-10.
[6]胡振華.中外民族古籍對回族族源研究的啟示—從“考內烏爾根奇”地名說起[J].伊斯蘭文化研究,2012,(2、3)合刊: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