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萌
(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系,上海 200241)
清代樸學是繼宋明理學以來,我國學術(shù)發(fā)展的又一高峰。戴震作為清代樸學的領(lǐng)軍人物,不僅精通考據(jù)之學,對于形上思辨的義理之學也多有發(fā)揮,并對后世的學術(shù)發(fā)展產(chǎn)生了多方面的影響。與此同時,各派學者或出于學術(shù)上的門戶之見,或出于實現(xiàn)自身政治主張的需要,或出于對新的學術(shù)術(shù)語的解讀,對戴震的評價和描述往往不同。其中有一個人對戴震的描述不能不提,那就是章學誠。在崇經(jīng)好古、貴博賤約、以饾饤考據(jù)為風氣的乾嘉年間,這位崇尚理論研究的思想家,自許“知戴最深”。[1](P553)觀察章學誠筆下的戴震之學問與心術(shù),或許隱約可以透視出此后百余年間學術(shù)發(fā)展的趨勢,以及特定時代風氣下理解戴震的特點。
在當時的考據(jù)學風下,戴震《原善》、《孟子字義疏證》諸篇的理論意義并不為人所重。如章學誠所說:
近三四十年,學者風氣,淺者勤學而諳于識,深者成家而不通方,皆深痼之病,不可救藥者也。有如戴東原氏,非古今無其偶者,而乾隆年間,未嘗有其學識。是以三四十年中人,皆視以為光怪陸離,而莫能名其為何等學。[1](P556)又在《答邵二云書》中提到:
當時中朝薦紳負重望者,大興朱氏,嘉定錢氏……其推重戴氏,亦但云訓詁名物,六書九數(shù),用功深細而已,及見《原善》諸篇,則群惜其有用精神耗于無用之地”。[1](P553)
戴震的好友朱筠就以為“戴氏可傳者不在此”。[2](P139)其弟子洪榜是當時少數(shù)將義理之學作為戴震真正學術(shù)旨歸的學者,謂其“早歲稽古綜核,博聞強識,而尤長于論述。晚益窺于性與天道之傳,于老莊、釋氏之說,入人心最深者,辭而辟之,使與六經(jīng)孔孟之書,截然不可以相亂。蓋其學之本末次第,大略如此。 ”[3](P254)并極力爭取將代表戴震理論宗旨的《答彭進士書》載入《行狀》。另一弟子段玉裁亦稱戴震治經(jīng)“蓋由考核以通乎性與天道,即通乎性與天道矣,而考核益精,文章益盛,用則施政利民,舍則垂世立教而無弊,淺者乃求先生于一名、一物、一字、一句之間,惑矣”。[4](P452)在此之外,可以說戴震少有解人。
真正與戴震同道,為其知音的還是章學誠。據(jù)章學誠記載,乾隆丙戌(1766),他與戴震第一次見面,遂以為在一時通人之中,“能深識古人大體,進窺天地之純”的惟有戴震。[1](P553)在章學誠眼中,戴震與“一時通人”的區(qū)別在哪里呢?章曾將“學”分為功力與學問,認為二者“實相似而不同”。所謂功力,只是“記誦名數(shù),搜剔遺逸,排纂門類,考訂異同”,而學問乃是“于數(shù)者之中,能得其所以然,因而上闡古人精微,下啟后人津逮,其中隱微可獨喻,而難為他人言者”。也就是說,當時饾饤考據(jù)僅是功力,不得謂之學問,只有能“得其所以然”的才是學問。以此為標準,他認為今日言學問者,當以戴東原為最,因為其能識古人大體,非徒矜考訂而求博雅者可比。[1](P679)此后他亦多次稱道戴震的學術(shù),稱其說理之文,如《原善》諸篇,“多精深謹嚴,發(fā)前人所未發(fā)”。[1](P654)其在《書〈朱陸〉篇后》記載戴震的話頗可注意,戴氏自稱:“余于訓詁、聲韻、天象、地理四者,如肩輿之隸也;于所明道,則乘輿之大人也;當世號為通人,僅堪與余輿隸通寒溫耳”。[1](P76)這在考據(jù)學者對戴震的描述中是絕看不到的。這也說明與考據(jù)學者不同的是,章學誠認為戴震的學識,不是因為其考據(jù)之功,而是“精微醇邃”,能“學以求心得”的“說理之文”。[1](P581)
與章學誠不同,當時有人褒揚戴震的義理之文,目的是突出其教化意義。如不滿漢學家瑣碎考據(jù)及理學家空談義理的經(jīng)世之士陸燿,在讀過戴氏論宋儒理欲之文后言道:“來教舉近儒理欲之說,而謂其以有蔽之心,發(fā)為意見……可謂切中俗儒之病”。[2](P138)洪榜認為,《孟子字義疏證》“有功于六經(jīng)、孔、孟之言甚大,使后之學者無馳心于高妙,而明察于人倫庶物之間,必自戴氏始也?!贝髡鹑ナ溃榘裢炱湓唬骸懊献又Σ辉谟硐?,明德之后必有達人”。[2](P140-141)段玉裁也認為戴震“由考核以通乎性與天道”,是能“施政利民,舍則垂世立教而無弊”的。[4](P485)而章學誠所亟亟表彰戴震之處,卻是其文“精微醇邃”的理論意義。至于戴震是否能“明察于人倫庶物”、“垂世立教”,章學誠的看法卻正與之相左,認為其“心術(shù)不正”。
1777年戴震過世不久,章學誠便作《朱陸篇》批駁戴震,其文曰:
今有薄朱氏之學者,即朱氏之數(shù)傳而后起者也?!痪科涑袑W,實自朱子數(shù)傳之后起也,其人亦不自知也?!瓱o如其人慧過于識而氣蕩乎志,反為朱子詬病焉,則亦忘其所自矣。[1](P73)
十年后,章氏又作《書〈朱陸〉篇后》,明確貶斥戴震不通史學,其論史是“自欺而至于欺人”,然而這些姑且不論,因為尚未“得罪于名教也”。真正讓章學誠不能容忍的是戴氏“心術(shù)未醇”,主要是指其學承襲程朱卻又非議程朱。所謂:“戴君學術(shù),實自朱子道問學而得之”,而戴氏“顧以訓詁名義,偶有出于朱子所不及者,因而丑貶朱子,至斥以悖謬,詆以妄作,且云:‘自戴氏出,而朱子僥幸為世所宗以五百年,其運亦當漸替?!闭聦W誠就此論道:“此則謬妄甚矣?!贝髡鹬囊雅c朱子有所異同,“而口談之謬,乃至此極,害義傷教,豈淺顯哉!”且給徽歙兩地的學風造成了極壞的影響,使當時徽歙兩地“自命通經(jīng)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則不得為通人,而誹圣排賢,毫無顧忌,風流大可懼也!”以至于“以筆信知者,而以舌愚不必深知者,天下由是靡然相從矣?!闭聦W誠由此斥責戴震“不知其口舌遺厲,深入似知非知之人心,去取古人,任惼衷而害于道也”。[1](P76-78)在章學誠筆下,戴震非但不如錢大昕所說,“不過騁其辯以排擊前賢”,[5](P672)更成了“害義傷教”的名教罪人了。在以宋明理學為官方指導思想的清代,這樣的指責不可謂不嚴厲。
其實“心術(shù)不正”在章學誠筆下,當指“誹君謗主”的“名教罪人”之流。例如章氏在《史德》篇中有言:“夫以一身坎坷,怨誹及于君父,且欲以是邀千古之名,此乃愚不安分,名教中之罪人,天理所誅,又何著述之可傳乎?”“所遇皆窮,固不能無感慨。而不學無識者流,且謂誹君謗主,不妨尊為文辭之宗焉。大義何由得明,心術(shù)何由得正乎?”[1](P184)章氏多次在給友人的信中,批駁了戴震“心術(shù)不正”。如在1788年給邵晉涵的信中稱:“戴氏筆之于書,惟僻宋儒踐履之言謬爾,……至騰之于口,則丑詈程、朱,詆侮董、韓,自許孟子后之一人,可謂無忌憚矣”。[1](P553)在《與史余村書》中亦稱:“戴氏學識雖未通方,而成家實出諸人之上,所可惜者,心術(shù)不正,學者要須慎別擇爾”。史余村不滿章學誠對戴震的非議,寫信為其辨誣。章學誠又回信申訴委曲,以表明自己并“無私心盛氣”,因為“世道人心所系,名教大義所關(guān)”,不得不辨。章學誠承認戴震批判宋學,是因為宋學理論中雜糅了釋、老兩家的學說。但是“戴氏力辟宋人,而自度踐履萬不能及,乃并詆其躬行實踐,以為釋老所同,是宋儒流弊,尚恐有偽君子,而戴亦反,直甘為真小人矣”。[1](P556-557)章學誠批判戴震,原因即戴氏其學源自宋儒而詆毀宋儒,正所謂其“通經(jīng)服古,由博反約”之學,本是朱子格物致知之法。戴震之誤,“誤在詆宋儒之躬行實踐,而置己身于功過之外”,后人可以校正宋儒之訛誤,但不可一切抹殺,肆意詆毀。戴震之學帶來了嚴重的后果,使休、歙之間,少年英俊,無人不罵程、朱,而戴震實為始作俑者。[1](P654-655)由是,當時學者對戴震學問與心術(shù)的贊美,章學誠頗不以為然,認為戴東原去世十余年,“同時有橫肆罵詈者,故不足為戴君累;而尊奉太過,至今有稱謂孟子后之一人,則亦不免為戴所愚”。后學“至今未能定戴為何如人,而信之過者,遂有超漢、唐、宋儒為孟子后一人之說,則皆不知戴者也。 ”[1](P76-78)
不惟心術(shù),章學誠對戴震人品的記述也與考據(jù)學家大相徑庭。據(jù)戴震的好友汪梧鳳記載,汪有一族父為巡撫書吏,為人清廉不阿,“人有紛難,每竭己之財以拯其急”,最后家財散盡,“以窮困毆”。戴震聞之,“慷慨激昂,反復不已”。[6](P165)其子汪灼也有一段對戴震性格的生動描寫:
有村人暨他族以事白,或持文就正先嚴者,先生即拂衣起,歸室據(jù)一席高歌無所顧,如冰炭然。而稚川先生(汪肇龍,1722-1780)來,則又如冰之投水,炭之在爐,冷熱各相得。京師多達官長者,聞先生處之亦若是,以故多不理人口,然尤未至世皆欲殺者,以素未肯與俗爭是非也。[2](P42)
其弟子任兆麟、段玉裁亦分別稱其立身不茍,不為矯激之行,[2](p37)雖學高天下,而不好為人師。[4](P460)且“接物待人以誠,謀人之事,如恐其不遂,揚人之善,如恐其不聞。其教誨人,終日矻矻,不以為倦也?!保?](P259)總之,在考據(jù)學者尤其是戴震學生筆下,戴震分明是愛憎分明而不恃權(quán)貴,嚴以律己又誠以待人的形象。
在章學誠筆下,戴震不惟是“心術(shù)不正”的名教罪人,其平日里流露出的品行亦不當為人所重。章氏《書〈朱陸〉篇后》記載,有人向戴氏詢問如何作古文辭,戴震則曰:“古文可以無學而能,余生平不解為古文辭,后忽欲為之而不知其道,乃取古人之文反復思之,忘寢食者數(shù)日,一夕忽有所悟,翼日取所欲為文者,振筆而書,不假思索而成,其文遠出《左》、《國》、《史》、《漢》之上”。[1](P77)然而關(guān)于戴震對學習古文的看法,段玉裁所記卻與章氏相反,戴氏自認為“做文章極難”,“吾如大爐然,金銀銅錫入吾爐一鑄,而皆精良矣”。因此段氏稱戴震文字“皆厚積薄發(fā),純樸高古,如造化之生物,官骸畢具,枝葉并茂”。[4](P486)細觀之下,章學誠所謂“取古人之文反復思之,……一夕有所悟,……振筆而書,不假思索而成”,實在與段玉裁所記“熔爐”之說于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但二人表述卻全然不同,所展現(xiàn)的戴震形象因此也截然相反。但是在章學誠看來,戴氏言語故為玄妙,狂狷而妄作。更為嚴重的是,其不惟狂妄,言行亦表里不一:“其人于朱子,蓋已飲水而忘源;及筆之于書,僅有微辭隱見耳,未敢居然斥之也”,而“習文口舌之間,肆然排詆而無忌憚”。又稱戴氏“生平口舌求勝,或致憤爭傷雅”,其生平口談,約有三種:
與中朝顯官負重望者,則多依違其說,間出己意,必度其人所可解者,略見鋒穎,不肯竟其辭也。與及門之士,則授業(yè)解惑,實有資益;與欽風慕名,而未能遽受教者,則多為慌惚無據(jù),玄之又玄,使人無可捉摸,而疑天疑命,終莫能定?!伴T之士,其英絕者,往往或過乎戴。戴君于其逼近己也,轉(zhuǎn)不甚許可之,然戴君固深知其人也。后學向慕,而聞其恍惚玄渺之言,則疑不敢決,至今未能定戴為何如人,而信之過者,遂有超漢、唐、宋儒為孟子后一人之說,則皆不知戴者也。 ”[1](P78)
然而據(jù)洪榜的記載,戴震平日與學生講學卻“平正通達,近而易知,博極群書,而不少馳騁。有所請,各如其量以答之。 見先生者,未嘗不有所得也。 ”[3](P259)對此,章學誠卻認為“今之尊戴過者,亦以其法求戴遺言,不知其筆金玉而言多糞土,學者宜知所抉擇也”。[1](P553)在他的筆下,戴震竟成了見風使舵,教分親疏,嫉妒后學,搪塞虛偽的小人。
戴震過世已二百余年,章學誠的記錄與其行徑有幾分相符我們不可得知,也無意為其辯誣。但需要指出的是,章學誠斥責戴震對敬慕者虛與委蛇,故為玄妙,而他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卻證明事實似乎并非如此。
據(jù)章氏的記載,他與戴震首次相見的時,戴氏振臂而呼曰:“今之學者,毋論學問文章,先坐不曾識字。仆駭其說,就而問之。……仆重愧其言!”章學誠繼而深思,“我輩于《四書》一經(jīng),正乃未嘗開卷,可為慚惕,可為寒心!”[1](P672)又據(jù)《答邵二云書》所載,當年他因仰慕戴震學問,往見戴氏休寧館舍,“訊其所學,戴為粗言崖略”,于是“疑鄭太史之言不足以盡戴君”,認為“一時通人”中惟戴氏“求能深識古人大體,進窺天地之純”。這里需要注意的是,當時章學誠作為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后學,在首次相見的情況下,戴震即“振臂而呼”,明確為其指出實學的重要性,并“粗言所學之崖略”,就使這位聰穎的晚輩看出在眾多學者之中,只有戴震的學問不僅限于考據(jù),且有能“上闡古人精微,下啟后人津逮”的義理之學。這是不是也可以稱得上是對章學誠“實有資益”呢?余英時亦指出此次見面對章氏的影響是極大的,因為在此之前,他所接觸的北京學術(shù)界人士,多少都具有反義理的傾向,以使他對自己以往的治學方向有所疑惑,而戴震對義理的推崇,才使他有勇氣堅持自己的選擇。(P16-17)那么是否可以說章學誠稱戴震對慕名而來者講話恍惚玄妙、虛偽搪塞,是有意發(fā)泄對戴的不滿呢?至于稱戴震對超過自己的學生“轉(zhuǎn)不甚許可之”,更是與其弟子洪榜、段玉裁等人筆下的戴震形象截然相反了。
如果說章學誠對戴震心術(shù)的指責,是出于衛(wèi)道的立場而尚可為人理解的話,那么他對其人品的攻擊與污蔑就不免使人費解。這或許就需要從二人因史學爭論而起的個人恩怨中尋找答案。
1766年第一次與戴震見面時,章學誠還懷有求教的謙虛態(tài)度,但七年后當他對學問尤其是史學已經(jīng)有了成熟的見解之時,第二次見到戴氏,便一改昔日欽佩之狀,對其批評道:“戴君經(jīng)術(shù)淹貫,名久著于公卿間,而不解史學”,繼而記敘了二人關(guān)于方志是“古國史”還是“地理專門”的爭論。[1](P747)當章學誠詢其班、馬二史優(yōu)劣時,戴震則“全襲鄭樵譏班之言,以謂己之創(chuàng)建”,[1](P77)結(jié)果二人不歡而散。第二天兩人再次見面,章學誠記載了一段戴氏對史學的見解,戴震認為僧侶和古寺當歸入古跡類,而不可歸入人物類,否則即是庸史的作法。章學誠對此嘲笑道:“無其識而強作解事,故不如庸俗之猶免于怪妄也”。[1](P749)同年又在杭州第三次與戴震會面,亦記其“痛詆鄭君《通志》”,章聽“其言絕可怪笑,以謂不足深辨,置弗論也”。[1](P169)后來又特地作《申鄭》篇,譏戴震不懂史家之“別識心裁”,謂其“溺文詞而泥考據(jù)者,相與錙銖而校,尺寸以繩,不知更作如何掊擊也? 今之譏鄭樵者,何以異是! ”[1](P167)由此稱戴氏“其于史學義例、古文法度,實無所解,而久游江湖,恥其有所不知,往往強為解事,應人之求,又不安于習故,妄矜獨斷。 ”[1](P77)認為其所考訂之所見尚可,而紀傳文字,非其所長,編纂方志,更不能曉其大意,又“強作解事,動成窒戾,此則不善趨避而昧于交相為功之業(yè)者也”。[1](P584)指出戴氏之訓詁,朱筠之文章,皆無今古于胸中,“其病則戴氏好勝而強所不知,朱氏貪多而不守統(tǒng)要”。[1](P668)且將戴震與程瑤田相比,程氏《通藝錄》中收錄的“不今不古”的傳志狀述,猶如“村俚供招”,而戴東原比程氏還不如,其文集中“應酬傳志,亦自以為文也而存之,且以惹人笑柄之《汾州府志》,津津自道得意,然則人之真自知者寡矣!自己尚不知,如何能知古今人之是非? 良可慨也! ”[1](P584)在這位史學家的筆下,戴震從“學通天人”的“一代儒宗”,轉(zhuǎn)而竟成為“無其識而強作解事”的不解史學精要之人。
在章學誠這位不滿于饾饤考據(jù)之功力,而追求義理的史學理論家眼中,將考據(jù)比作“肩輿之隸”,將義理比作“乘輿之大人”的戴震,實在是他在考據(jù)學旗幟高張之下的唯一知己。然而可悲的是章氏能知戴震,而戴震卻不能知他。二人雖然均以義理為自己學術(shù)之大要,卻都在當時難得解人。歸根結(jié)底就在于,戴震的義理在經(jīng)學,而章學誠的義理在史學,二者實不相同。盡管百余年后,“六經(jīng)皆史”是學術(shù)發(fā)展的大勢,但是在乾嘉年間經(jīng)學考據(jù)方興未艾的情況下,章學誠高倡史學之義理的境遇仍然十分艱難,戴震這位學界領(lǐng)袖的傲慢更使他心懷不滿,以至于他在戴震過世之后,仍多次對其惡意攻擊甚至丑化。戴震對章學誠的輕視與章氏的過度反應,也正反映了在學風嬗變之際,經(jīng)學和史學兩種學風相互排斥、相互競爭的現(xiàn)象。且不同以往的是,戴震從經(jīng)學考據(jù)出發(fā),證實“程朱”理學的義理是從佛老理論中所得,由此觸動了宋明理學的理論根基,并用“體民之情,遂民之欲”來取代程朱“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也就是動搖了中國社會早已根深蒂固的價值觀。而章學誠正是以宋學“綱常名教”為安身立命之旨的衛(wèi)道士,因此他因戴震非議宋儒而心懷不滿,斥其為“名教罪人”也就不難理解了。章學誠筆下對戴震義理的褒揚、對其不通史學的斥責,以及對其心術(shù)與品行的抨擊,正反映出在當時社會價值觀的悄然變化,以及乾嘉考據(jù)之風所即將遭遇的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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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錢大昕.錢大昕全集[M].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6]四庫未收書輯刊編纂委員會.四庫未收書輯刊:第10輯第 28冊[C].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7]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M].北京: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