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元明

娭毑私密或祖母的私密

◎顧元明

顧元明，1960年生，筆名：故鄉(xiāng)、北斗星，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散文學會會員、遼寧省通俗文藝研究會會員，現供職于沈陽市某國家機關。已在《鴨綠江》《芒種》《文學少年》《福建文學》《中國鐵路文藝》、沈陽日報、沈陽晚報、雜文報等多家報刊發(fā)表散文、短篇小說、隨筆、雜文40余萬字，有多篇散文作品獲獎并被收入多部散文集。

鄰居熊奶奶說走了嘴，透露出我祖母曾是大家閨秀，可當時我們全家老少沒人相信這是真的。我祖母過世時，熊奶奶又提及這件事，還詳細地講述了許多關于我祖母舊時的故事，全家仍然沒人把這事當真，因為我祖母活著的時候從未向我們透露過任何私密。那時我只對她那雙裹足感興趣，不然我祖母也不會整天防賊似的防著我和弟弟偷看她洗腳纏足。我祖母越是提防，我倆越對她裹得嚴嚴實實的“三寸金蓮”產生神秘感，于是偷看她洗腳纏足幾乎成了我倆每天的任務。為這，挨了祖母不少拐杖。

我祖母70歲前一直獨居在離我們10公里外的h區(qū)，并在一家街道紡織廠工作了大半輩子。祖母工作的這大半輩子當然包括她50歲退休后又干了10年補差，而這10年補差是以“沒人養(yǎng)”為借口，在街道領導和廠長家“大哭大鬧”數日才收到的“良效”。

許多年過去了，我淡忘了祖母最初留給我的印象，只記得有一次，我跟在兄長身后連跑帶顛走倆鐘頭去看她。當時55歲的祖母一點不顯老，只是繃著臉兒，像誰欠她八百吊似的。祖母對我們不冷不熱，她同事都看不慣：“老郝，孫子大老遠來看你，你咋還不高興？”祖母的同事跟她半開玩笑?！皝砜次?？呸，看我兜里的錢吧！”祖母不耐煩地回敬道。祖母的話很傷我自尊，我覺得車間所有工人都在注視著我們，于是羞怯地低頭挪到兄長身后，扯著他衣襟低聲求他帶我離開車間。兄長眼睛一瞪：“懂點事行不？沒見奶奶在和咱們開玩笑嗎？”兄長的話更讓我委屈，便蹲在角落里放聲大哭起來。工人紛紛圍過來安慰我，有送水果有送糖球的。祖母繃著臉，嘴里冷冷地又冒一句：“這是來看我？簡直是來添亂！”說完“蹬蹬蹬”顛著顫巍巍小腳匆匆走出車間，不一會，又“蹬蹬蹬”顛著顫巍巍腳步踅回，捧著兩紙袋餅干水果塞到我懷里，沒好氣地沖正在抽泣的我說：“消停消停吧！沒看大伙都在忙嗎？”過了片刻，祖母瞥了我一眼，說：“別哭了，等會兒回家奶奶給你做好吃的！”我于是悄悄跑出車間去玩了。

據我父母講，我4歲那年，養(yǎng)有五朵金花的鄰居老廉家，見我家滿地跑禿小子，偏偏相中了我，纏著我父母要用他其中一女與我相換。起初我父母只當鄰里熟分在開玩笑，但漸漸感到廉家當了真。廉叔在省政府工作，家庭條件自不必說，只是兩口子極其喜歡有個傳宗接代的男孩。據說廉嬸為要個“帶把的”沒少往嘴里塞酸菜心、酸黃瓜、山楂、安梨什么的，但最終也沒能如愿，因此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廉叔認為我父母養(yǎng)五個男孩日子過得緊巴，如果兩家互換兒女，不僅各添品種，還能改善我家生活條件?？蛇@事兒偏沒瞞住我祖母，她知道后即刻與廉家翻臉，每天從早到晚班也不上，只要廉家有人在，她就“蹬蹬蹬”沖到廉家院中央，踮起小腳蹦著高指著屋里罵個不停。祖母本事就是大，廉家告饒了，夫婦倆拎著點心向她道歉，此事才算平息。

我祖母60歲那年不得已離開了紡織廠，之后又獨居了10年。因這之前她有次被煤煙熏倒險些喪命，我父母擔心她年事已高獨居不便，就商量把她接到一起住。祖母習慣了獨居，本來不情愿與我們同住，但也怕自己遇險無人知，她70歲那年只好耐著性子與我們搬到一塊兒。祖母搬來那天，帶來一只民國初期的八角銅箍舊皮箱和兩大包被褥及四季衣裳。舊皮箱上了一把銅鎖，里面似乎裝著祖母不肯與世的秘密。這對于正上高中的我和讀初中的弟弟來說，如同對她的裹足一樣產生極大興趣。祖母住在由廚房改成的里間，一天到晚掛著門簾，晚上都很少開燈，窗戶也被祖母擋得嚴實。祖母不愿離開家門半步，整日盤腿窩在小屋里，還不時用拐杖挑起窗簾露出半張陰沉冰冷的臉和一雙（有時只露一只眼睛）充滿敵意的眼睛。

我祖母到來后，不愿接觸外人，但只要走出家門，一定會把自己打扮得整潔漂亮：一頭花發(fā)挽成疙瘩用黑網罩兜著，精美玉簪穿過挽髻，讓人覺得祖母富貴年輕。夏季，祖母穿一件天藍色偏襟上衣，下身著一條打了青色繃帶的青色緬腰褲，小腳藏在一雙繡著紅黃綠藍花紋的青色鞋中，顯得格外精神。祖母有潔癖，身上穿的衣裳從里到外，總是漿洗得板板正正，她的被褥不超過倆月準漿洗一次。祖母平時不愛說話，我和弟弟卻與她沒話找話，一旦涉及她的裹足和上了鎖的舊皮箱，祖母準會立刻把臉一拉，怒斥我們沒教養(yǎng)，不耐煩時操起手杖就掄我倆。祖母晚上不愛開燈，這里藏有“玄機”，因為只要有人挑簾進入，就會泄入一束光亮，這便是給她的信息。弟弟腦瓜聰明，想出一個用鋁鍋罩頭的辦法防祖母的拐杖，任憑祖母發(fā)狠，也傷不到腦袋。其實祖母通常白天家中只剩她一人時才洗腳，晚上解下繃帶前一定要將燈先關掉，并將燈繩系得老高。我父母進她屋，一定會先咳一聲才得安全進入，此時祖母會將裸著的小腳藏在被褥里。盡管我祖母經常神秘躲避我們偷窺，盡管我和弟弟沒窺視到她洗腳裹足，但卻發(fā)現了祖母另外的秘密：一天傍晚，窗外大雨磅礴、電閃雷鳴，我祖母從八角銅箍舊皮箱中取出一個很小的紅綢包袱，輕輕打開。在一塊繡著一束百合、一對鴛鴦的漂亮絲綢手帕里，取出一枚銀簪子，一只銅鞋拔子，還有一只無桿銅煙袋鍋。她拿起銅煙袋鍋一會嗅嗅，一會沒完沒了呆呆地端詳著，臉上不時綻露幸福與美好、痛苦與憂傷，然后突然淚水撲簌而下。這樣的情境我很少見，因此記憶深刻。

我祖母84歲那年，忽然與新搬來不久的白胖胖的熊奶奶走動密切，有幾回過了飯時仍在熊奶奶家聊天。熊奶奶也很愛干凈，但性格比我祖母開朗。熊奶奶年輕時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熊奶奶長得比我祖母高而胖，只是裹著的小腳與我祖母一樣小，身上穿的里外也都漿洗過。熊奶奶搬來后，我祖母不但愛搭話了，人也開朗許多。有天晚飯后我背三字經，吭哧癟肚背不完整，祖母屋里卻傳出背誦聲。祖母這一舉動，讓全家人都驚呆了。我驚詫地望著窗簾后幢幢身影，驚喜祖母終于開始與我們親近，更驚喜祖母居然將三字經背得只字不差。但這樣的日子卻很短暫，祖母89歲那年小她6歲的熊奶奶突然住進醫(yī)院，我祖母推測她的好姐妹會一去不歸，因此情緒一落到從前。

我祖母沒熬住病倒了，看完醫(yī)生死活不住院，因她迷信死在家中才瞑目的說法。我父母拗不過她，只好安排祖母回家調養(yǎng)，但祖母的狀況卻每況愈下。某晚，祖母叫我母親給她兌了一盆（祖母帶來的銅盆）泡腳水，把我和弟弟叫到她面前，有氣無力地感傷道：“看吧，不用再偷偷摸摸了，免得過幾天我死了落下遺憾！”祖母臉色蒼白，身子軟軟地靠在我母親懷中，情緒悲婉，幾滴淚水溢出眼窩。我們娘仨給祖母洗腳，沒心思仔細端詳她枯瘦干癟的小腳，只是怯生生地望著她那張蒼白憔悴的臉?！靶咚廊肆耍业拿每喟?，裹了一輩子的腳還是沒裹住啊！”祖母傷感萬千……

祖母不久離世，母親在整理她的遺物時，在八角銅箍舊皮箱中發(fā)現一套破舊得很不成樣子的線裝繁體《四書五經》和那個裝有銀簪子、銅鞋拔子、無桿銅煙袋鍋的紅綢包袱。

熊奶奶掙脫死神回到家中，揭開了我祖母的私密。我祖母當年是南京富豪郝之理的女兒，讀過私塾，識文斷字，14歲時偶然與軍閥吳佩孚之妻張夫人相識，深得張夫人喜愛，后常到吳公館看望張夫人。當時軍閥混戰(zhàn)，張夫人整日為丈夫安危提心吊膽，內心的不安情緒常常流露給我祖母。我祖母當時年紀小，并不理解張夫人為何守著萬貫家業(yè)，偏偏羨慕過平頭百姓的生活。我祖母很快到了當嫁年齡，無意中看上了吳佩孚的護衛(wèi)隊里的一個侍衛(wèi)副官，也就是后來的我祖父。我祖母的父母堅決反對這門親事，倆人被逼私奔。途經鄭州時，我祖父被擁入罷工人潮（熊奶奶說，我祖母曾猜測他是被軍閥暗算），一去未歸。驚嚇和失夫之痛，讓我祖母滿懷思念和痛苦。后來，我祖母領著兩個幼子離開了那個讓她充滿傷感的失夫之地，開始了極度艱難的漫漫人生。那年她剛27歲，流浪到濟南府一財主家做飯，解放前闖關東至奉天，一輩子沒再嫁。

我曾試圖查閱與我祖母家族有關的資料，但一無所獲，祖母到底是不是大家閨秀已無法考證，但有史料介紹，在以女子裹小腳為貴為美時代，裹足以大于四寸為鐵蓮，四寸之內為銀蓮，小于三寸為金蓮，只有富家女裹足在三寸以內。我祖母入殮前，我弟弟特意量過她的小腳，只有兩寸九五。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