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群力
一
我曾經(jīng)發(fā)誓再也不回龍莊了?,F(xiàn)在,我將不得已在寒冷的臘月走一趟返鄉(xiāng)之路。
車子啟動前,龍小邑對著天空發(fā)了一陣呆。我把兩條利群香煙塞到司機朱斌懷里,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司機擺擺手,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和小邑趕緊把梅子從房間里背出來,小心地讓梅子平躺在皮墊子上,小邑把一件紅色的羽絨服披在梅子身上。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一個多星期了。車出了小南門后,一直板著陰沉面孔的天總算睜開了一條縫,太陽從霽霧里露出臉來。我出了一口長氣,老天還是有眼的,我心想。昨天,小邑就開始盯著電視看天氣預報——我睡覺的時候,看見他幾次走到窗前,心事重重地,兩手搭在窗臺頭伸出窗外像是在預測明天天氣會如何。車子過龍江大橋后,風開始呼嘯地從身邊掠過——車子抖了一下,駛上了高速公路。我從玻璃上瞄了一眼駕駛室里的梅子,小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別轉頭注目著梅子,梅子靜靜地躺著,估計是睡著了。
前天,我夜班下班疲憊地從廠子里回到出租房時,門口的一個黑影嚇了我一跳——當時,小邑坐在地下——我踩到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小邑跳了起來,我想,他一定是因等久了我而打瞌睡了。“哥。你,你怎么找到這兒的?什么時候到的?”我抱住小邑的膀子興奮地轉了一圈。“小竹?!彼ぷ佑行┥硢?,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樣表現(xiàn)出激動。我問他晚飯吃過了沒有,他搖搖頭,又點點頭,他看上去比兩年前更瘦了,眼眶凹陷,眼袋有些下陷。他幾次張了張口,欲言又止,似有什么難言之處。“哥,我們出去喝點酒吧?”我說,摟著他的胳膊走出房間,“有什么話,喝酒的時候再說吧?!毕镒觾膳砸恍┬∥萃赋鰰崦恋墓庥?,有幾家發(fā)廊和按摩店半敞著門,可以看到三兩個女孩在黯淡的燈光下描眼影。小邑低著頭,我們孤單卑微的影子在光亮和陰影間變幻著。出了巷子口,我們挑了一個大排檔坐下。我要了兩瓶加飯酒、三個兔子頭、三個鴨頭,讓老板炒一盤爆腰花、一個酸湯魚,囑老板娘先把年糕砂鍋給燉上。
小邑自顧自地呷了一口酒,我說慢點兒。他悶著頭又灌了一大口,問,“現(xiàn)在還在制衣廠當開料工嗎?”“不了,在家具廠做活?!蔽艺f。年糕快上來的時候,老板娘問要不要放辣椒。放,多放點。我說。老板娘湖南口音,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在幫著切年糕和菠菜。我說這么晚了怎么還不收攤?老板娘說掙錢不容易,這周邊許多打工的住戶夜班下來會有點生意的??蠢习迥锏纳駪B(tài)倒是挺樂觀的。
我倆繼續(xù)喝酒?!靶≈瘛毙∫匕丫仆胪T谧齑竭?,“你……多少年沒……回龍莊了?”我沒吭聲,我想他一定是有其他企圖。自己的哥,說有個事求我,說就是了,還用求?我心想?!懊纷涌觳恍辛?。”他拿眼盯著我,目光像是從石縫里伸出的兩只觸角,眼神中帶有水母般黯淡飄忽的柔弱。他是擔心我會罵他?我想,他是來問我借些錢吧?
我的身子打了個寒戰(zhàn),忽然風好像大了許多。我望向公路兩旁,景致熟悉而陌生——車子開始進入山區(qū)了。七年?還是八年?我掰著手指頭。那年,我十五歲,父親不知怎么得罪了村主任,被村主任打折了手,受了屈辱的父親認為再無臉面待在龍莊了。父親或許以為,他很聰明,選擇了一個體面的死法——那個早晨,山里到處都是乳白色的霧,他把羊從羊圈里趕出來,走上了那條通往龍蠶坳后崖的坡上。父親入殮的時候,小邑哭得山崩地裂,我只是冷眼觀察著這個令我惶恐冷漠的世界。父親安詳平和地躺著,像是得道的僧人。記得小時候父親對我們說過,一個人如果求仙得道了,死時,是感覺不到痛苦的。我咧開嘴,狂笑著,笑聲和堂屋外松樹上的老鴇的“啊——啊啊啊”聲會合成一股蕭瑟的寒流。那天,在大排檔,我和小邑爭吵了起來。在喝了幾口渾濁的馬尿后,小邑膽子壯了起來,說,他找到了梅子住的地方,“我要帶她回龍莊。”
“不行,”我嗓門一下子大了起來,“你算她哪門子人?”
他沉默著?!澳闵蛋??”我拿起碗,灌了自己一大口?!澳X袋進水啦?你!”我聽過關于梅子的一些傳說,用我們龍莊的話來講,就是“爛事” 。
小邑雖說是我哥哥,但我從小就沒害怕過他。他從小就體弱多病,瘦瘦小小的。小邑期期艾艾地,他說:“就算是看在哥哥的情分上吧。你在城里多年,一定有熟悉的人幫忙聯(lián)系一下汽車?!?/p>
“什么?”我從凳子上倏地站起?!爱斘沂鞘虚L???”一股怨氣像火焰般燃起,我噙滿在嘴里的酒噴了出來。氣死我了!
老板娘見我舉動反常,馬上笑盈盈地過來說:“吃菜,吃菜,魚好了?!崩习迥锒松厦爸鵁釟獾乃狒~湯,眨眨眼,示意我坐下來。小邑用手背擦著臉,我以為他是在抹額頭上的汗。然后,我發(fā)現(xiàn)小邑胸脯急促地起伏,盡然抽抽噎噎起來了。唉,我搖搖頭,一個師專生,讀了這么多的書,還這樣脆弱?;爻鲎夥康臅r候,雨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下來,像是柳葉撫摩在臉上。很涼,很冷。那個晚上,小邑一直不開口說話,也不睡覺,就坐在桌子旁。我很心痛,五味雜陳。畢竟他是我的哥呀!
那株五六人懷抱粗的大樟樹挺立在山腳下。巨大的樹冠上葉子依舊碧綠,葳蕤妖嬈,翻過石坑嗚的山背,就是龍莊了。我看了一下時間,從出發(fā)到龍莊,用了近四個小時。在河邊,司機把車子停了下來。小邑打開車門,下來,扯扯我的衣角,意思是,讓我謝謝司機。來之前,老板說好了今天車子要開回去,廠子里拉東西不能少的。說心里話,老板真的不錯。我去這家廠子不久,老板能這樣我真的是很感激了。我從衣袋里掏出三千元,給小邑:“用得著的?!毙∫乜戳宋以S久,喉結不停地上下蠕動,不過話還是沒說出來。“老板關照今天得趕回去加夜班。”我說完就走了。
二
再次見到小邑是半年以后。那天我正在廠房里剖檔料,小邑給我打來電話,說已經(jīng)到了城里。我說我正忙活兒呢。你忙你的,我自己先逛下城。小邑說。我想,小邑這次來究竟是為何事呢?我想起他上次來的時候是半夜,剛好在汽車站遇到我廠子里一個同事。怕他這次找不到我居住的地方,我的腦子里有片刻的空白,立在鋸板前傻愣著。老板正好經(jīng)過,問:“家里來人啦?”我點點頭?!叭グ伞!崩习搴荏w恤地說。我真的很想小邑,這半年來,他過得如何?包括梅子。
我特意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家比較上檔次的小包間。這個酒店,我曾經(jīng)來吃過一次飯。那是過年的時候,老板包了兩個小包間,熱熱鬧鬧地把我們這些過年不回去的打工仔聚集在一起吃的“年夜飯”。我有時候想,老板賺錢也不容易,能這樣待我們,真的該好好地為他干活。我選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前我覷了一眼小邑,他比上次胖了些,一件淡灰色的外套皺皺巴巴地穿在身上,顯得有些狹小。有時,對于一個人的認識,往往要通過長期的交往和了解才能探知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或是即使你努力貼近他的生活也無法辨別其內(nèi)心隱秘。我想,小邑雖是我的哥哥,但我對他又有多少了解呢?小邑在我眼里一直是軟弱的形象。落座后,小邑通報了一個讓我吃驚的消息,小邑說:“我辭了。”我愕然地看著他,“不當村里的教師了?”小邑說:“想不到吧?”我說:“那你準備干什么?”他卻有著一種讓我生疑的篤定。
“不急?!毙∫卣f,“想借你的地方待一段時間,寫點小說什么的?!?/p>
“小說?”我喉嚨像有一團痰被噎住了。這荒唐的主意虧他想得出來,這讓我有些生氣和擔憂。他似乎覺察出我的迷惑。何止是迷惑?我的心里忽然就像生出無數(shù)的水草那樣,我聽見我的心里有兩只手在不停地抓扯著漸漸涌上來的不安和焦躁。我已經(jīng)能聽見我嗓子里火焰燃起的噼剝聲。他用牙齒咬開酒瓶蓋,說:“別愣著,喝酒吧?!贝白油饷嬲糜衅甙酥圾澴颖P旋地從頭頂飛過,小邑用兩只手指放進嘴里打了個響亮的呼哨。
“鳥人?!蔽艺f。
“好,說得好!”大概是我的話觸動了小邑敏感的神經(jīng),“鳥人,是,我是鳥人,你也是鳥人,梅子,她……她這個鳥人……”
一說到梅子,小邑就陷進舊日的回憶里:
梅子去世的那個晚上,龍莊下了一場大雪。雪,是從下午開始落的,到了午夜,雪就一團一團地下,像是復仇的千萬只蝗蟲帶著憤怒席卷而來。
天未放亮,我就聽到“嘎嘎——嘎嘎——”的烏鴉聲凄厲地在山谷間回蕩。毛骨悚然。讓人起雞皮疙瘩。幾米開外的房屋、樹木、巖壁根本無法辨認清楚。那幾日,正是“走親”的日子。在龍莊,你知道從初二那天開始晚輩就要給舅公、舅舅“拜日腳”。梅子死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初二那日,春旺老伯家的火架子旁圍聚著一些老人和娃兒。有幾個年輕的女子和娃娃身披“素衣”,頭戴“素冠”。那個大雪之夜,龍莊有兩個老人“走了”。在龍莊,人們行事,都得按族里的規(guī)矩來辦。春旺,算起來也是我們的遠房舅公,在族里輩分最高。大家圍坐著正在商議做道場的事情。
“來啦?小邑。”春旺吸著煙桿子問。
“舅公好。”我說,我彎下身子,“祝您仙鶴壽年福如東海?!?/p>
我哆哆嗦嗦地將手上那個黑色的手提包打開,把里面的幾包糕點取出,又在棉襖的內(nèi)襯口袋里摸索一陣,取出一個“紅包”遞到到春旺老伯手里,說沒什么孝敬您老人家的。我朝大家看看,見火盆四周圍著的這些人并非是舅公家的親戚,心想,舅公家怎么來這么多人呢?后來,瞥見青松媳婦穿著孝服就知曉這些天龍莊又多出幾個亡靈了。
“梅子死了。”我說,我不安地看著老伯。“給梅子做個道場吧。”
大家朝我看看,以為聽錯了——梅子離開龍莊好多年了。
舅公問:“梅子?”
我仍然站著,沒去看大家,我盯著自己的腳。
“道場不是人人可做的?!崩喜瓤葍陕暎袷菑耐晾锱俪鰱|西那樣。嘴角咧開一絲不宜察覺的冷笑。
沉默。闃無一人般的沉默。只有炭盆架子里木炭發(fā)出噼剝噼剝的聲響?;鸸庥痴赵谀切┤说哪樕?,仿佛一雙手在這些悲戚的臉上輕拂。那些好動、頑皮的娃娃也像是荒郊野林中受到驚嚇的野兔,也都噤聲了。龍莊上年紀的男人們一個個吸著煙桿,咳咳咳的聲音像是在回應著人們的沉默。或者說,更像是在回憶人生中的某件往事。
風又冷又猛。緩坡上那些云杉、馬尾松上掛著長長的冰凌,散出比刀刃還鋒利的寒光。我手里拿著鐵鍬,頭上冒著熱氣。土坑已經(jīng)挖了大半了,坑里的土太黏,看來一時半刻是無法完工的。把坑弄深些,在坑里放上圓木,墊些木炭,這樣梅子躺在棺木里會舒服一些,我想。這個時候,遠處傳來一陣鞭炮的炸響。我站了起來,朝西望去,在那棵大樟樹的后面騰起一團團火藥的煙霧。青松家的院門里擠滿了人,遠遠望去像是一群螞蟻。片刻,我聽到了嗩吶的聲音。
難道是做道場的壽師傅從城里趕腳回來了?
聽著聽著,便感覺出不對味兒。那些鼓聲、鈸聲,甚至還有小號發(fā)出的威武而滑稽的聲音絕不是鼓樂班所為。昨天,在舅公家,我想象過壽師傅給梅子做道場。壽師傅穿了件深灰色的道袍,端坐在蒲團上,唱的是《失亡繞》,嗓門有些嘶啞,聽去上卻是抑揚頓挫,不疾不徐,一種神秘的氣息讓人有某種虛幻的感覺。
“喝酒呀?!毙∫赝V沽酥v述,用酒瓶子碰了一下我的酒碗。倒不是因為他故事說得多么精彩使我忘了喝酒,而是,我在想,小邑是不是已經(jīng)在構思他的小說?或者,他的小說里會不會出現(xiàn)梅子這樣的人物?我看了一眼窗外,路邊有一株廣玉蘭開得正盛,白色的花朵似女子在微笑。可以聽到包廂里細碎的聲音,小邑不知在看著什么出神,像是一條浮出水面的魚,翕動著鼻翼,或是,潛入了一個自己虛構的幻想中。我用碗磕了一下桌子,暗示他繼續(xù)。
“舅公——,聽說龍莊的壽師傅領著人前些日子在縣城做道場呢?!毙∫鼗剡^神來開始敘述。
“嗯?”舅公敲敲煙桿子。
我心想,這老家伙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說,“怕是舅公去請,如此大的雪,壽師傅也不會來吧?”
“小邑你出來。”舅公用煙桿戳戳我額頭,“你腦殼被泥粑粑給糊了?”
“怎么啦?”
“忘了?”舅公胡子抖抖,“當年,梅子和你的婚事,讓龍莊多少人笑話?!?/p>
“哪個朝代的事,還記著?人都成鬼魂了?!?/p>
“要我給一個不干凈的人安排做道場?”舅公瞪大了眼說,“她不配,想都別想?!?/p>
三
我見小邑的身上、臉頰、額頭滲出許多汗來。天色已暗,橘黃色路燈將路邊的那棵白玉蘭投射在落地玻璃上,依稀可見搖曳的花姿。我把燈打開,房間里變得空曠明朗起來。服務員進來上菜,把空調(diào)開關擰上,涼風徐徐散開,我解開襯衫脖頸上的紐扣,清涼如水草一般漫漶開來。
小邑酒喝得有點過了,舌頭打卷,敘述變得紊亂,也不連貫了。
“呸?!饼埿∫匕褵熎ü蓙G在雪地上,用腳尖碾碎。他揪住胸口,仿佛那兒冒出一串火苗來,他真想拿松明火把一把火將村子給燒了,讓那些該死的人不得好死。他把手舉起,上下?lián)u晃。搖晃成一個圈,好像看到千里之外的龍莊上空燃起“狼煙”,就像遭到了土匪的襲擊。
“喝大了,”我說,“算了,別喝了。”
“毬!”
他說:“春旺,他——第一個得死?!蔽腋械矫曰?。迷瞪著他。那天,他從我手里奪過酒杯,猛地往喉嚨里一灌,臉通紅,脖頸梗得如老樹根一般。
“春……春旺說,”他沒來得及說下去,一團淡褐色還未消化掉帶著酸臭味的嘔吐物像噴泉一樣噴到了我那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藏青色西服上。他并未對我表示歉意,繼續(xù)道,“老不死的,你知道他后來對我說什么嗎?”
“不喝了,走吧?!蔽見A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架起來。他的身子像灌了鉛一般。
“毬,舍不得酒?我有錢?!?他推開我,有些失態(tài)了。我把頭別轉,朝窗外看去,到處都是汽車閃爍的燈光。天還未黑透,對面那些高樓卻亮起了紅色、紫色、黃色的旋轉的燈光。這讓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那些呼嘯而過的車,行色匆匆的路人,像是退潮時的魚群向泛著幽暗燈火的遙遠而永遠無法到達的故鄉(xiāng)趕去。
小邑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擲,說:“你在看雞巴什么地方?梅子,我們家,在龍莊,是屬于外來戶。在龍莊,我們這些外來戶是不被人們所接納的……”
我至今仍然不明白,龍莊的那些老腦筋為什么如此鄙視梅子——連做道場這樣積德的事情也不給做。梅子離開龍莊出外打工的那天,山里下了一場暴雪。梅子是在石坑嗚的那個渡口坐著用毛竹扎的竹排筏走的。在我們龍莊,梅子的母親是第一批去南方打工的人,外出時梅子才三歲。聽人說,梅子母親長得和梅子像極了:杏眼,瓜子臉,個子修長,屁股卻大,翹翹的。村里的人都說不清楚梅子娘是怎么死的。說法有不同版本,只是有一種說法大家比較認同。說是梅子娘被城里一個人拋棄后發(fā)瘋跳河死了。小邑現(xiàn)在還記得那年從學?;貋?,梅子跟他攤牌,說,她要離開龍莊,出去打工,或許再也不回龍莊了。至于收的彩禮錢,她一定是會賠償?shù)?,只是“婚”是必須“退”。小邑尷尬地笑笑,畢竟是縣城師范的學生,當然知道鄉(xiāng)間的這種“訂婚”是沒有法律效率的。梅子走的時候,指著龍莊灰色的天空,說:“那下面你看見的是什么?”“大地,山林,村莊?”梅子說:“是無窮的黑夜?!鼻靶┤兆?,小邑把梅子從城里背回龍莊,梅子跟他說了許多故事。
梅子說,那天雪真的大啊,竹筏沿著烏龍河一直流,后來在一個叫“水亭門”的地方靠了岸。地上、樹上、屋檐上到處是雪……梅子說到這里,瞥了一眼窗子,窗外的樹林里有個影子閃過,發(fā)出簌簌的聲響。
梅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像是被鬼魂附體了,尖叫了一聲,“紅鸚鵡!紅鸚鵡!”
“紅鸚鵡?”小邑嘀咕說,“哪有哦?”
雪松上懸掛著一輪月亮,很白,很圓,像一張剪紙。月色將暗淡的小屋切出小片的光明。他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凄涼在侵吞著自己,龍莊有百靈、白頭鵯、翠鳥、白鷴、灰背鶇、貓頭鷹……他小心地把梅子扶上床,說,“明天,再說故事吧?!?/p>
梅子不肯休息,她繼續(xù)絮叨著。
梅子說,在“水亭門”上了岸,她走進那個黑咕隆咚的房間時,看見有幾縷煙霧。有個女孩半靠地坐在一張床上,女孩朝她張望了一下。
一張過于憔悴的臉。墻上一盞燈微弱地亮著,射在那張豐滿的,猩紅色的,微微翕動的嘴唇上。女孩嘴角浮出一絲微笑,腳上汲著一雙粉紅色夾腳指頭拖鞋?!靶聛淼模俊彼褵熿F噴到梅子臉上。“臉蛋不錯,”她在梅子的下巴上捏了一下,眼睛盯著梅子說,“美人胚子?!迸⒂中α?,笑得詭秘,很放肆。多年后,梅子還能想起當年這個女孩猛烈的笑,笑的時候,兩只乳房在淡藍色的旗袍內(nèi)亂顫。女孩坐回到床上,開始修剪指甲,涂指甲油。梅子坐在椅子上。
“生意不好,”女孩嘆了口氣,把手指湊到近處,看看,像是不太滿意?!皠倧泥l(xiāng)下來的吧?”她的眼睛微微閃爍,紫藍色的眼影很重,籠罩著一種憂愁。
“習慣了,就沒什么的?!迸⑧卣f,像自言自語。
過了片刻,梅子聽到一陣咚咚的腳步聲。有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從狹窄、陡立的樓梯上下來。她聽見后面的那個女子說跌死了我可不負責的。那個女子個子高高的,兩條腿又細又長,脖頸也頎長,燙過的頭發(fā)像蚊香一樣地盤在腦后,讓人聯(lián)想到一只鷺鷥。臉上涂得雪白,臉廓生得豐滿而流暢。歲數(shù)看去也不小了。那個女子下到樓梯口的時候,才開始系外套的扣子。那個老男人往女子的胸口里探去,或是塞了一疊票子。“老桑葚。”那個女子像一只發(fā)情的貓尖叫了一聲。
老桑葚從門縫里躥了出去,跑進彌漫著霧氣的雪中。青石板上那些積滿渾濁的雪如同被人們遺棄的穢物。細長幽深的巷子像是被人們扭曲遺棄的時空。雨滴滴答答地落著,沒有停下的意思。梅子斜坐在一張小竹椅上,倚靠在門框上。
巷子里空蕩蕩的。
很長一段時間,梅子像丟失了魂兒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直直地盯著門外的那攤已經(jīng)發(fā)黑的雪。后來,她好像聽到了一聲尖銳的聲響,她不能確認,聲音來自何處。她把身子裹緊、支起耳朵、屏住呼吸、兩只手死死地抓住竹椅,她的心在重重地下沉著。終于捕捉到了,那是一種源自于身體里骨骼的斷裂聲。她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只懸浮于空曠和黑暗之中的鳥,忽然間,置身于懸空的身體在往懸崖下墜入。梅子說這些的時候,把脖頸伸長朝窗外的那片竹林瞥去,小邑下意識地也朝竹林看看,什么都沒,只有大片的雪積壓在竹梢上。梅子說,那個老桑葚就是她到城里后認識的第一個男人。
“老桑葚?”小邑說,“這個名字挺怪氣的。”梅子笑了。是回龍莊后第一次微笑。但不是那種遇到舒心事的微笑,是苦笑吧,至少這是小邑的想法。
“是綽號,”梅子說,“街坊上的人都這么喊他的?!?/p>
梅子或是感到疲倦了,閉上了眼睛。龍小邑把門帶上走了出去。梅子迷迷糊糊地,好像做了夢,她夢見她來到了一個空曠的大街上,她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走著,兩旁的房子、光禿禿的樹木不斷地傾斜,把她擠壓在中間,她用兩手護住腦袋,她想跑,可是腳一點都抬不起來,被陷在雪地里。她記得以前做的夢里的城市不是這個樣子——街上是衣著華麗漂亮的姑娘,有很多人開著小車。夢里,那些生活的碎片一個個跳了出來。夢異常清晰,梅子很清楚地看到藏生和老桑葚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后來,她就看見老桑葚在地上抽搐幾下,沒了動靜。那只紅背金剛鸚鵡在陽臺的籠子里狂叫:“殺人啦,殺人啦。”梅子一下子彈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身上和頭發(fā)上是濕漉漉的汗。小邑正在往炭盆里添柴,看著她,像是被她嚇著了。
他把火盆里的炭給撥弄了一下,暗下去的火又躥起來,火光映照在身上,將他們的影子拉長,墻上是靜默的影子。
“別怕,”他走過去,輕輕地抱住梅子,“一切都會過去的?!?/p>
梅子全身在微微戰(zhàn)栗??梢月牭奖舜说男奶C纷硬煌5貑柩手?,把她的手指很深地掐進他的手腕里。抱著,卻能感覺出她像一片樹葉那樣,不只是輕,像是從他身上滑落。他輕輕地摟著她,生怕將她摟碎。
四
那頓酒喝得猶如馬拉松一樣長?!皝砥烤疲 毙∫氐醺呱らT,把酒瓶往桌子上扔。我被小邑給吵醒了——我好像潛入進小邑講述的河水里,打撈著和梅子有關的物件。我抬起頭時看見桌子和我的嘴上連著長長的黏液。這頓飯吃得太久了——溢出的酒水在桌子上泛著一層白光——如果不為了聽小邑說梅子的故事,我是沒胃口的。小店老板催促了多次,說要打烊了。小邑用酒瓶捶桌子,他砸了兩個酒瓶,幸好沒傷著老板。我向老板賠著笑,塞給他幾張“大團結”。我真的不想讓小邑不開心。小邑說,其實他來城里有幾天了,他只是不想麻煩我才沒有告訴我。我知道他心里有苦??墒牵矣帜軒退裁茨??給他找回已經(jīng)消失了的梅子?還是幫他找一個薪水多、活兒輕松舒適的工作?我能嗎?那天,實話說我并沒有喝多少酒,腦袋卻如炸開一般,疼得難受。更多的時候,我是耐著性子在聽小邑講述梅子,有時,也會插上兩句。
馬路上到處是人,空氣沉悶,黏黏的。車流聲,人的喧嚷聲,四處亂竄的狗的吠聲,像是某種具有嘲諷的隱喻。我們穿過馬路,踉踉蹌蹌的。地面上的熱氣撲上來,我感覺襠部被摩擦得難受。我倆往前走,兩個人都不說話。到處都是味道——發(fā)黏的汽車尾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狐騷味、貓狗的腥臊味——偶爾,會遇到無端撞你一下的年輕人,他們光著膀子的身上有一種過剩的荷爾蒙氣息。
“女,女人……有,有沒有碰……過女人?”小邑很突然地問。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問我這樣一個問題。我瞅了他一眼,眼含迷惑。我想告訴他,可忽然噎住了。為什么不告訴他呢?是怕受到嘲笑?我很想反問他,可是——還是擔心觸及我們都過于敏感的神經(jīng)。
酷熱難耐的夜晚。
我拿出煙,遞給小邑,把火給點上,自己也叼上一支。最近,我的煙癮越來越大。以前我總是省著用錢,我覺得抽煙、喝酒對身體既沒有好處,又浪費錢——我想多積攢點錢,早點娶個老婆。自從女朋友提出和我分手后,我好像覺得我變了,生活變了,精神變了。所有的日子都變得黯淡,沒有半點樂趣。我朝小邑看了一眼。他吸了一口,沒有讓煙吐出來,眼睛閉著,像是很享受的樣子。他的頭發(fā)蓬亂著,一圈朦朧的橘黃色的光環(huán)繞著,溫暖,寂靜。我能感覺出此時他放松的身體,仿佛前面他的身子一直是被人捆綁著,忽然間,被松綁了,有了躍躍欲試的飛翔的欲望。
星星在前方引路。我們兩人依舊不說話,像是等著對方開口。我手里拿著被小邑吐出的穢物弄臟的西裝,不時地瞥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也在注視著我。他現(xiàn)在的精神明顯比之前好多了,不時地朝四處望望,只是走路的樣子一瘸一拐地讓我想起這個城市里的許多乞丐,他們來這個城市前,都是一些活蹦亂跳的、精力過剩的人。我甚至想到了冬天某個栗樹上被風刮斷的懸掛著的枝丫。
兩人默不作聲地前行。燈光一直蜿蜒,與天穹上的星星連成一片,構成一個模糊而遙遠的世界。
“還有多遠?”小邑咕嚕了一聲,停住。
我指了指不遠處一幢閃爍著藍光的大樓說:“到了那兒,拐個彎道,走小路,半個鐘頭吧?!?/p>
我走了幾步,小邑還站在原處。小邑用手搭在眉前,盯著那大樓出神。
“走呀?!蔽艺f。
“嗯。”他的聲音有些模糊,像這個濕漉漉的梅雨季節(jié)的夜晚。
“那兒……看到?jīng)]?”小邑指著大樓上一個閃亮的發(fā)光體,“瞧,那個星星,叫伯利恒之星?!彼盐业哪X袋掰到他手指著的方向,問:“看見沒?”
他嘴里的酒氣噴在我的臉上,我彎下腰再次想嘔吐起來。
“伯利恒——耶穌,知道嗎?”小邑看我愣著,好像有些不可理喻。又說:“給支煙?!?/p>
“耶穌是上帝的兒子?!彼偷匚丝跓?,“耶穌每時都在替我們承受著苦難和罪惡?!毙∫刈咴谇懊?,香煙一明一滅。過了一段時間,他回過頭時,我看見有瑩亮的東西從他眼角滑落。我不清楚他是想到了梅子,還是耶穌。我跟著小邑,飄飄忽忽地走著,像是走在虛無里。
我們朝著“伯利恒”走去。
五
我偷偷地看過小邑寫的小說。厚厚的兩大本。是那種手寫的——字跡很潦草——密密麻麻地寫在那種很舊已經(jīng)泛黃卷了頁面的工作記錄本上——那是小邑收廢品收購來的。有天,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我剛要出門,在院子的大門口見小邑蹬著三輪從外面進了院子,車上面是些廢報紙、酒瓶、紙板箱,還有一個電視機。他的頭上頂著一頂“小紅帽”,滿面春風,像是拾到了金銀珠寶。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像泥鰍一樣墨黑。我真是粗心,院子里多了一個小棚子竟然沒發(fā)現(xiàn),看來自己的哥出去收廢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唉,我想,哥也真是的,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難道我流露出嫌他吃我住我的想法?看來,他是做好了打一場“持久戰(zhàn)”。小邑笑笑說今天收了幾車,蠻不錯的。
“上班去?”小邑問。我一臉愁苦,搖搖頭。我想起昨天老板也是我這樣的表情,像是霜打的茄子,蔫蔫地說,這段日子不用來上班了。我問老板為什么?老板說——為個大頭,就出了廠房。過了半年后,我才知道,老板的廠子倒閉了,后來我才聽說發(fā)生了什么“金融危機”。那段日子,我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游離的狀態(tài),而小邑,倒是很樂觀,信心滿滿的樣子。那天,小邑在飯桌上寫著小說,沉思著,眉頭緊蹙著,看上去很痛苦的樣子。后來,小邑站起了,放了一段曲子——是用那種DVD機子放的——小邑告訴我,這是巴赫的《G弦上的詠嘆調(diào)》。小邑像一個農(nóng)人精心地侍弄著一塊田地,出租屋里有他收來的21英寸西湖牌彩電、步步高DVD、老式雙筒海爾洗衣機,等等。小邑說,放段音樂調(diào)節(jié)一下大腦神經(jīng)對寫小說是不錯的方法。我說,我不懂這些。小邑聳聳肩膀吐了吐舌頭做了個像外國電影里那些紳士的動作。小邑說,他的那部《一個被拋棄的女人》已經(jīng)殺青了,現(xiàn)在正著手寫一部《城市生活》。他說,有空讓我看看他的那篇《一個被拋棄的女人》,說給提提意見。還告訴我說,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幾家出版社,有個編輯給他回信,說故事不錯,只是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有許多地方還得斟酌完善,小說的藝術性有待加強。
“你會成為作家的?!蔽覔袅怂绨蛞蝗?,“到時候,搞個什么簽名售書發(fā)布會。”
“你豁我?!毙∫刈プヮ^皮,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我說:“騙你是烏龜?!?/p>
我把小邑的《一個被拋棄的女人》小說中的某段原原本本地摘抄下來:
這是一個沒有絲毫浪漫可言的邂逅。
梅子沒有意識到她已經(jīng)病了好幾天了。半夢半醒間,梅子似乎聽見有鳥叫的聲音,間或有風的呼嘯。梅子張開眼,動動身子想坐起來卻覺得人倦倦地沒一絲兒力氣。低矮泛黃的天花板,夕陽投影的墻壁,松軟的床,如電影里的道具,一切都顯得虛幻。腦瓜,肩胛,臀,腰,好像還有眼睛,卻又明白無誤地表達著它們的疼痛。她感覺有輕柔的樂曲像水一樣緩緩地拍打著她的身子。
那個男人走進屋子里來的時候,把梅子嚇得坐將起來。她把棉被掖在胸前,恐懼地盯著那個男人。
“醒啦?”很有磁性的聲音,男人眼里流露出關切的目光。
“嗯?!泵纷又宦犚娮约涸谛睦镎f了一聲,說得很輕,朝男人點點頭。
男人走到她身邊,擺動手里提著的一個紅色的塑料袋,俯下身子說,“剛從街上買了一點蘋果?!蔽⑿ζ饋恚豢诤每吹难┌椎难例X裸露出來,“哦,對了,我叫藏生,西藏的‘藏,生活的‘生。晚上,燒點蘋果羹,好嗎?”梅子聞到了一種很好聞的味道,什么味道呢?梅子心里想,梅子一下子想不出來——梅子緊張地喘息著,感覺臉上燙燙的——自己多少有些窘態(tài),一個俊朗年輕的男子如此迫近地與她說著話。
暮色從天空中墜落,像湖里的水草漫漶開來。
六
那些日子,居住在我們巷子里與我在同個家具廠的工友紛紛前往廣東等地尋出路,我內(nèi)心變得更為焦躁。斷了經(jīng)濟來源,反而使我成了一個十足的酒鬼。有日,我喝得爛醉,醉醺醺地走在巷子里,路過一家開著半扇卷閘門的按摩房,我靠在門口,朝里面看了一眼,那個婊子竟嘲笑我,說沒錢還想下面舒服?“他媽的!我,”我沖過去,死死地掐住那個婊子?!拔?,就要操你,操死你媽。”店里兩個手臂上文著青龍的男子認為我是挑釁,把我暴打了一頓,還從我兜里摸走了錢,不難想象我當時的慘樣。
“真是出丑?!毙∫赜靡粔K熱毛巾為我擦去臉上的瘀血?!伴L本事了?沒你這樣過日子的。”
“還是到其他地方找找工作吧。”小邑口氣中帶有一種哀求。
房里的燈啪嗒關上了。
黑暗中我聽到有低低的嗚咽聲。我想,他是在為我哭泣。
當我再次見到小邑的時候,我們已是陰陽兩隔,他已經(jīng)成了一堆灰燼。據(jù)鄰居阿姨說,小邑是從那個賣麥當勞的大樓上跳下來的。就是之前,我和小邑喝酒回出租屋時看到的那個樓頂亮著發(fā)光體的地方。這之前,我和小邑僅通過幾次電話,小邑告訴我,他找了一個很像梅子的河南女孩。當時,我很想問他和那個女孩有沒有同居。那天,他嘟噥著告訴我,他的第二部小說就要寫完了,說等我回來的時候或許他的第一部小說就能出版,并囑托我一定要看看他的小說。話筒里傳來機器粗糲的聲響,我依稀聽見小邑身邊有個女孩的聲音。他說,他常常會夢見梅子,自己像一只鳥,不知哪兒是歸巢。難道,他的話里含有什么暗喻?
那個晚上,我沿著西大街一直走,下意識地抬頭,遠遠望去,那個標志依舊閃亮著——我是不相信什么耶穌上帝的——淡黃色的光一閃一閃,和天穹里的星星連成一片。我仿佛看到那個房頂上,站著一只鳥兒,脖頸伸得老長,細細尖尖的嘴張著,眼珠子轉個不停,翅膀一張一合似要起飛的樣子,就這樣反復了多次,終于飛起來了,飛起來。我努力地眨眼,想,或許是我的夢中幻覺,我看見那只鳥兒翅膀上的羽毛紛紛飄落,白色的羽毛在黑色的夜空如煙花般絢爛。
我常常在夢里看到小邑就在我那張餐桌上,伏著身子,在白色的紙上寫著什么。有時,嘴里含著鋼筆,月光灑下一片清輝,照在他的身上,像一個思想著的老人。我甚至夢到過,小邑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山裝,上衣口袋里別著兩只“英雄”金筆,一群文藝青年環(huán)繞在他的身旁,等待著與他一起留影。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