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杰
在我的中學時代發(fā)生了一起轟動全校的事。從那天開始,女生們走起路來更加羞澀,男生們有事沒事就捋下頭發(fā),拉整齊衣服,時不時照照鏡子,凝視自己的鼻子眉毛嘴巴,瀟灑轉(zhuǎn)個身。還有的男生比較夸張,隨身帶一瓶摩絲,定出一個拉風的發(fā)型。對了,那個時候還不流行啫喱水。要是連摩絲都沒有,干脆用水抓兩把。
這一切都是因為大雄。大雄是我們班的男生,數(shù)學很好,長相憨厚,而且臉上還有一個恰到好處的痣。這個痣如果低到嘴巴下,就比較像管賬先生,如果再靠近眼睛,就比較像奸詐反面。大雄的痣停留在臉頰與鼻子旁邊,帶著一點俏皮、滑稽和醒目。
我們男生一度懷疑,大雄的幸運就是來自那顆痣。賜給大雄幸運的,是湖北電影制片廠。上世紀九十年代,看電影已經(jīng)稀松平常,可是拍電影,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中學,那簡直是天大的事。
我們的高中建在縣城舊址沔陽,所以古風猶存,后來遷移到新址重建新城,古城冷落。電影制片廠采風取景,順便就在我們學校選男主角。導演要拍的是一個關于早戀的校園故事,演員想選原生態(tài)、沒有表演經(jīng)驗的。女生們比較失望,因為女主角已經(jīng)選好了,打扮洋氣,是個大城市的中學生,請了假跟著劇組到處跑。
男生們排起了長隊,面帶興奮,在學校里的文物點——革命舊址小紅樓里試鏡。他們魚貫而入,出來的時候,個個垂頭喪氣。我呢,壓根沒勇氣去面試,干脆徹底旁觀。選了三天,只有大雄充滿神秘的笑容。沒多久,宣布男主角就是他。老師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當是課余閑聊的有趣話題??墒瞧渌猩褪艽碳ち?,尤其是平時熱衷耍帥、扮酷、跟女孩子聊天、討厭學習的那幾位。穿西裝白襯衫皮鞋的甲,頭發(fā)整得大風吹過紋絲不動的乙,高個白凈有幾分英俊少年氣質(zhì)的丙……統(tǒng)統(tǒng)都被大雄打敗。
看起來毫不出奇的大雄,憑什么獲得導演的青睞?導演的眼睛是瞎了嗎?他們氣憤了。確定主角之后,電影迅速開拍,在一條夾在花園中間的走道上,大雄來來回回地走。女主角靠在欄桿旁邊,低頭若有所思。大雄每經(jīng)過一次,就要回頭一次,以表達少年騷動而羞澀的心。大雄估計因為第一次拍戲,太緊張,一直NG,有一次跑過女孩的身邊時太快,啪,他的舊皮鞋被踢飛,落在兩米之外,所有人哄然大笑。
就這么拍了好幾天,他們連手都沒拉到。多年后,讀著塞林格的那句“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我自己也寫過各種小說故事了,倒是挺理解導演的心思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大雄消失在學校。據(jù)說被劇組帶到省內(nèi)某個山里拍其他鏡頭?;貋頃r,問起大雄將來是不是要退學去省城當明星?他支支吾吾不肯細說,忙著補他落下的功課。
隔年在校門口遇到大雄,我問出了答案,導演只打算讓大雄拍一部片子,告訴大雄好好學習。片子放映后,也就沒了下文。
不過,那天下午,大雄說,他在山里看見老鷹了,天好藍,云也白,鷹飛得好高啊!
我依稀覺察,大雄的話別有深意。我們這些生長在平原的孩子,從來沒見過鷹飛??此怯迫换貞浀纳裢砬?,我說:“不管怎么樣,我以后還是可以跟別人講,我的同學拍過電影哦!”他被逗樂了。大雄后來考了一所不錯的大學,在公司上班,小日子過得挺好。
再說說少偉吧,他是那種成績墊底,完全沒希望考上大學的人,但也沒壞到變成混混上街打架鬧事。少偉上課常常睡覺,到點了飛快跑去食堂打飯吃,晚自習溜達出去吃宵夜,瞎晃悠。
那天晚自習回宿舍,我看見少偉在操場一個人發(fā)呆,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些什么。走近了,我發(fā)現(xiàn)他捏著一個啤酒罐,嘆一口氣,喝一口啤酒。中學生不許抽煙喝酒,但這只能管住好學生。我從少偉旁邊繞過去,他突然叫住我。
我嚇一跳,以為他想打架。說真的,我了解,不愛搞學習的學生,向來看不慣搞學習的,心頭總有揍我們一頓發(fā)泄的沖動。平時大家裝得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也是看在考試時有可能抄一把的份上,不然早出手了。
我心想,這家伙看著老實,喝醉了就難說了。結果少偉拽住我,帶著醉意迷茫嘟囔:“考得上考不上,你們反正有個目標,我,我都不知道以后能干嘛!我家又沒什么錢?!?/p>
原來,他是在煩惱未來的人生。我說:“你可以考體院,那次體育會考,你不是跑了前幾名嗎?”
他想了一想,眼睛居然亮了,放開我,認真和我聊起來。約莫十幾分鐘后,他才走掉。謝天謝地,我順利脫身。
當然,少偉最后沒能考上體育學院。因為部隊來學校招飛,各種體能測試,他都通過了。就這樣,少偉去開飛機了,聽著都很牛。
后來重逢,他給我講,那些飛行員特別逗,因為一直待在里面,三四十歲的人,還很單純,打個撲克也像小孩子一樣吵嘴。我們哈哈大笑。少偉是來感謝我的,執(zhí)意請我吃飯。不過,他要謝的其實是他自己。那場夜空下的對話之后,少偉的確開始練體能,天天跑步玩倒立。命運垂青有準備的人。
最后再說回我自己吧。中學那年,我特別愛好文學,和其他的學生一樣崇拜作家,看各種文學雜志。我很喜歡看《小小說選刊》,末尾附帶一些閑雜逸事。其中呢,就有一個文章里寫,應該是林斤瀾回憶汪曾祺說的那樣,“動動手指就來錢”。那時物價低,王老隨便一筆稿費,就足夠大伙去味道不錯的館子搓一頓。
得,那一刻,我心中頓時升騰起了作家夢。我的作家夢一點也不神圣崇高,完全基于這么一個樸素想法。寫寫就有稿費,可以吃好的,也不用風吹日曬雨打。我開始琢磨起投稿來,很快,在武漢的一份小報紙上發(fā)表了一首詩歌。
回到家我才發(fā)現(xiàn),報社寄給我的樣報,被我媽拿去擦桌子了。她以為是垃圾廣告。我哭笑不得。好在信封還在,里面還有一張紙,解釋說,副刊為讀者園地,沒有稿費。
好吧,我就不生我媽的氣了。雖然沒有錢,但總算發(fā)表處女作了,增加了幾分信心。整個高中生涯,我都在文史哲科目上用功,基本上常常全校第一。數(shù)學湊合,英語墊底。
高考后填志愿,我選中文,我爹一口否決,“讀什么中文呀,萬金油,將來不好找工作?!?/p>
“那選什么專業(yè)?”我不樂意了,中文在我心里是神圣的專業(yè),是通往作家之路。
我爹笑著說:“法律好,現(xiàn)在的大熱門。再說上了大學,課外還是可以弄你的文學?!?/p>
我有些委屈,但也辯駁不過我爹,我又不知道大學生活到底是怎么樣的,就這樣莫名其妙隨波逐流去念法律了。然后我發(fā)現(xiàn),讀法律也是可以發(fā)表文章的,大二投給《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幾篇法律文章,一兩個星期后發(fā)表了。樣報和稿費寄到系里,收到時我高興壞了,好幾百呢。
我去校外餐館把炸雞腿、水煮肉片、酸菜魚和雪碧可樂點齊了,請上要好的同學一起大吃。這導致此后只要看見我的名字出現(xiàn)在圖書館的報刊上,他們就主動出現(xiàn)在我面前約飯。
我爹沒騙我,大學是自由的,學法律不耽誤文學。我參加學校的玫瑰園詩社,拿了個省共青團詩賽特等獎;在雜志發(fā)表散文小說,稿費也不少,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我終于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動動手指就來錢的日子,沒畢業(yè)就買了電腦,提前邁向經(jīng)濟獨立。
大學畢業(yè)后我去了一個心理學刊物。老總招聘時直接要了我,理由也很搞笑:法律專業(yè)理性,你又能寫感性的文學,招你很劃算。
那時我已經(jīng)不偏執(zhí)了。法律也好,心理學也罷,不管什么專業(yè),消化了,不妨礙文學,還有所幫助。
即便是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青春,也有一些旁逸斜出。人生永遠不像看起來那么整齊劃一。世界上還是有不同的橋,不同的人去走。唯有文學是我一生的行李,隨身攜帶,走到哪寫到哪。而且后來我終于搞明白,我耿耿于懷的中文系,并不培養(yǎng)作家。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青春和故事,能夠抵達你想去的地方,做你喜歡的事,還能來錢,是最大的幸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