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想想看，多有意思，在1945年，還能看到一個娘娘。這就好像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忽然發(fā)現(xiàn)童年時期的玩具完好如新，好像考古學(xué)家看見了剛剛出土的殷商青銅器，好像在最能夠代表現(xiàn)代文明的摩天大樓里面掛上原始非洲人的臉譜和模型。那種新鮮、那種刺激、那種快樂、那種優(yōu)越感、那種興奮！看娘娘去！看娘娘去！就是今天，你們今天說看少年棒球隊去，也不會比我們更響亮、更輕快、更躊躇滿志。

告訴你，那個娘娘二十二歲，絕對美麗。二十年來我奔波了四千多公里……由最繁華的都市到最迷人的都市，到最糜爛的都市，再到營養(yǎng)學(xué)和化妝術(shù)最發(fā)達的都市，從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比她更漂亮。她既然是娘娘，就不能與窮苦的爸爸、媽媽、哥哥、弟弟、姐姐、妹妹聚在一起，需要單獨的住處，她以為應(yīng)該這樣，她的爸爸、媽媽也以為應(yīng)該這樣。她那間臨時租來的“皇宮”很小，磚瓦破爛，屋子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條長凳子，還有一只古色古香紅漆描金的木箱。我們?nèi)チ耍妥陂L凳上，她的態(tài)度是不招待任何人，也不拒絕任何人進門，她只是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上，雙目下垂，一只手壓在木箱上，不看、不聽、不說、不動。據(jù)說，除了吃飯、睡覺等等必要的事情以外，她整天就這樣坐著，不管屋子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甚至也不管屋子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盡管她比海還要沉默，比山還要端正，盡管她把自己坐成一條虹，可是我們這一群年輕的單身漢還是常常去看她。只要有一個人說看娘娘去，其他人便毫無異議跟著走，而每星期總有一個人或是兩個人這么說。我們?nèi)麧M了她的小房間，自己談天說笑，甚至后來我們自己帶了啤酒醬肉在她的桌子上大吃大喝。她好像沒看見我們，而我們也裝作沒看見她。

慢慢地，我們知道了很多事情。我們知道娘娘發(fā)誓不再結(jié)婚，她從她的皇宮里逃出來的時候隨身帶了一包首飾。她變賣首飾維持生活。她已經(jīng)對她的父母、對天、對地立下血誓，什么時候首飾賣完、吃光，她就自殺。她吃得非常少，用錢盡力節(jié)省，也就是延長她的生命。慢慢地我們又發(fā)現(xiàn)，這位娘娘的處境，雖然艱難，但是，還能夠有一個太監(jiān)來伺候她。這位太監(jiān)由關(guān)外逃到關(guān)內(nèi)，聽說北京有一位娘娘，就跑來向她報到。他在郊外找了一個容身的地方，每天早晨進城到這一間光線暗淡、空氣污濁的房子里，跟娘娘請安；把整個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替娘娘買菜做飯。飯做好了以后，他絕對不肯留下來吃，連一片菜葉、一粒米也不肯沾，他回到郊外的茅草房里去啃他又冷又硬的窩窩頭。

我們又有事情好做了──看太監(jiān)去。

太監(jiān)已老，彎著腰。我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禿頂和頭頂四周稀稀落落的白發(fā)，然后我看見他發(fā)腫的眼袋，殘缺不全的牙齒，黃澄澄的眼球。他的態(tài)度跟娘娘完全不同，非?？蜌獾卣埼覀冞M去，可是房子太矮了，我們進去以后又退出來，在門外站直了身體跟他說話。我們很想知道一個太監(jiān)是怎樣成為太監(jiān)的，但是他什么也不肯說，無論你用什么方法，只能聽到他一句話：“先生，何必談過去的事情？那連一點意思也沒有?！?/p>

雙方僵持了一會兒，這位太監(jiān)有了新客人，一個人帶著三個人過來。那個帶頭的人顯然是一個向?qū)В硗馊齻€人顯然是游客。太監(jiān)非?？蜌?、非常熟練地把游客請進屋子里，看見屋子那樣骯臟、矮小、黑暗，有一個游客站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最后終于下了決心跟他的同伴一塊進去了。太監(jiān)關(guān)上門，把我們關(guān)在門外，那個向?qū)б擦粼陂T外，他自己點上一支煙，問我們看見了沒有。

“看見了什么？”

“你們不是來看太監(jiān)的嗎？”

“是的，我們已經(jīng)看見他了?！?/p>

“你們怎么知道他在這兒？還有，你們花了多少錢？”

“花錢？我們一塊錢也沒花?！?/p>

“那怎么可能呢？你們不花錢他吃什么？說句不客氣的話，我又吃什么？”

我不知道向?qū)дf什么，就仔細追問：“那三個人都是來看太監(jiān)的嗎？”“是的?！薄岸际悄銕淼?？”“是的?！薄八麄儊砜刺O(jiān)要花錢？”“當(dāng)然?！薄盀槭裁匆ㄥX？”向?qū)с读艘幌?，反問我：“不是為了錢，誰肯脫了褲子讓人家看？”說完，他看看那扇緊緊關(guān)閉著的門，自言自語：“這些家伙怎么還不出來？看得那么仔細！”

他又回過頭來對我們說：“你們一定還沒看過。你們一定沒有找到門道。如果你們肯花錢，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他很坦白地對我說：“不看實在可惜，這是唯一的機會，以后不管你花多少錢，也不可能再有太監(jiān)讓你看?！?/p>

他見我們不作聲，又用煽動的語氣說：“這是一個真正的太監(jiān)，很多外國人來看他，看完以后都表示非常滿意。錢是花了，可是一點也不冤枉。”

我們這才明白他所謂的看太監(jiān)是什么意思。我們同時明白關(guān)在屋子里面的三個人跟那位太監(jiān)正在做什么。我們弄清楚了這個向?qū)Ш湍莻€太監(jiān)生活的辦法。這實在太丑惡了，這是我一生之中所知道的最丑惡的故事。這個巨大的、重要的意外發(fā)現(xiàn)，把我嚇呆了。我們都沒有反應(yīng)，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在我們失去反應(yīng)能力的幾分鐘，門開了，太監(jiān)捆他的腰帶，游客開他的皮夾。太監(jiān)彎著腰，客客氣氣把他的主顧送出門外，那么大方，那么老練，就好像北京百年老店里面訓(xùn)練有素的店員。

我仔細觀察太監(jiān)的表情，他一點也沒有慚愧的表示。每天下午，他在這里等生意上門，第二天上午，誠心誠意地到娘娘住的地方盡他的本分，有人聽他說過，如果不是娘娘在，他早已不活?？雌饋?，他真的說過這句話。他從娘娘住的小屋子里找到了生命延續(xù)的理由，只要能夠伺候娘娘，活著就值得。既然有理由活下去，那么，維持生活的手段也有理由。他不讓我們看見他的悲痛，在他眼里，我們不配，盡管我們能夠出錢看見他的殘缺。他是替娘娘賣首飾的人，娘娘什么時候沒有錢用，就拿一件珠寶交給他，他彎著腰慢吞吞地走出去，好久好久以后，又彎著腰慢吞吞地走回來，雙手捧著錢，渾身發(fā)抖。他望著娘娘接過錢，鎖在木箱里，坐在床沿上，一只手壓在木箱的蓋子上，眼淚一顆顆掉下來。他就朝著娘娘跪下，臉貼在地上，嗚嗚痛哭。娘娘的鄰居都經(jīng)常聽見他的哭聲。賣一次首飾哭一次。只有娘娘看見他的悲慟，雖然娘娘并不一定真正明白他的悲慟有多大、有多深。

后來，我離開北京，美和丑還是深深印在我心上，遇見從北京來的人，就向他打聽，想知道娘娘、太監(jiān)的生活方式是不是有了改變。奇怪，那些人能說出北京的雞毛蒜皮卻不知道有這么兩個人。太不可思議了，因為在我心目中，那是一對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們的重量夜夜壓在我的胸口，使我在夢中狂叫。怎么，難道這兩人只有對我而言才存在……以后，世界一分為二，再也不會有人從北京來，再也不會有娘娘的消息，這個最美同時也最丑的故事，也就從此沒有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