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齊贊的三處攬勝地
古代中國人對三峽、桂林、浙東這三個地方最為癡迷。為什么這樣說?有詩為證,這三個地方被古詩吟詠得最多——據(jù)統(tǒng)計,描寫桂林的詩有10 000多首;《唐詩三百首》中寫三峽的詩就有12首之多;而浙東,僅是寫于唐代的詩就有1 000多首。三峽和桂林受到推崇,很容易理解,因為它們至今還受人青睞,這里著重要說的是浙東。今人可能不解古人為何喜愛浙東,這里雖然風景依舊,但人們已經(jīng)不像往日那樣癡迷。這里說的“浙東”,是指今紹興、寧波、臺州所在的區(qū)域。這個區(qū)域里有三條主要山脈:會稽山、四明山、天臺山。一條名為“剡溪”(今“新昌江”,下游稱“曹娥江”)的河流及其一條條支流,貫穿于這些山脈之間。
有人統(tǒng)計:唐代詩人中有342位去過浙東并留下了詩歌,這個數(shù)字占《全唐詩》詩人總數(shù)的16%,而且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唐才子傳》共收才子278位,游過剡溪的便有174位,超出總數(shù)的一半。李白就曾四到浙東,三游剡溪,兩上天臺。他的一首名詩《夢游天姥吟留別》被選入中學課本,中國人大都知道,許多人甚至能背誦下來,但是現(xiàn)代人如果去了這座讓李白魂牽夢繞的名山可能會大失所望。甚至那條大名鼎鼎、引無數(shù)詩人競折腰的剡溪,今人看了也會迷惑不解:這條河流真的比其他地方的河流美嗎?
既然如此,為什么古人認為中國最美的地方是這三處?為什么見過秦嶺、去過峨眉的李白,對浙東的天姥山頂禮膜拜?為什么那么多詩人來吟頌浙東的一條河流——剡溪?千百年過去,為什么三峽和桂林今天仍然是旅游勝地,浙東的剡溪卻輝煌不再?
三峽、桂林、浙東這三個地方有一個共通之處:河流密集、水網(wǎng)密布?!皟砂对陈曁洳蛔?,輕舟已過萬重山”,這是沿著長江順流而下的李白;“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是沿長江逆流而上的杜甫。在吟誦這些詩篇時,有誰注意到“船”這種交通工具?其實船是很重要的,甚至可以說,假如沒有船,中國能否產(chǎn)生山水詩都是一個問號。
中國的山水詩誕生在浙江東南部的楠溪江上。1 500多年前,乘船在楠溪江上流連徜徉的永嘉太守謝靈運被這里的山山水水所觸動,隨口吟出了一首首描述山水的詩。由此,中國的山水詩開始濫觴。
到了唐代,浙東這塊溪流縱橫、河湖遍布的土地,忽然成了全中國的旅游勝地,其中以剡溪最為聞名。剡溪雖然不是一條大河,但是通過浙東密布的水網(wǎng),使它與當時浙江的一條條河流溝通起來,甚至越過錢塘江,與長江水系連接起來。用今天的話說,這個地方雖小,但交通發(fā)達。
適合產(chǎn)生山水詩的自然環(huán)境,在浙江俯拾皆是,其中尤以曹娥江、楠溪江流域最為集中,那里的山大多是低山(海拔500~1 000 m)和中山(海拔1 000~3 500 m),不高不低。河流也是,沿途多河灘、沙洲,不緩不急。倘若全是高山峽谷,人難以親臨,如果太過平坦,心中難起波瀾。浙江山水的尺度剛剛好,山水纏繞,百轉(zhuǎn)千回,正應(yīng)對著詩歌的起承轉(zhuǎn)合,如果行船游覽,自然詩興大發(fā)。
浙東為什么吸引了那么多唐代詩人?有人說因為那里風景殊勝,有人說因為那里文化積淀深厚,實則未然。即使用唐人的眼光來看,浙東的風景算不得全國最美,文化積淀也算不得最深。而真正的原因應(yīng)該是:那里水網(wǎng)繁密,最適合行船。換句話說,那里是最適合乘船觀賞的地方。并不是因為那里的風景或文化積淀吸引眾多詩人前去游覽、描繪、吟詠,于是產(chǎn)生眾多詩歌,誕生了一條唐詩之路,而是因為那里是水網(wǎng)地帶,水上交通發(fā)達,喜歡游走的詩人比較容易到達那里。那里的世界,那里的美,那里的風景,是由“船”這種工具或者技術(shù)構(gòu)建的。
三峽、桂林、浙東之所以是古代中國最受歡迎的旅游勝地,因為古代是一個舟楫時代,那時能和人們照面的,只能是由河流和舟楫牽引出來的景觀。在由河流和舟楫牽引和構(gòu)建起來的景觀世界中,這三個地方無疑是最出色的。
對于乘船游玩的妙處,江南水鄉(xiāng)的人體會最深,其中又以浙人為最。浙人周作人在給友人的一封信(《烏篷船》)中這樣寫道:“你坐在船上,應(yīng)該是游山的態(tài)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桕、河邊的紅蓼和白蘋、漁舍、各式各樣的橋,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只的招呼聲以及鄉(xiāng)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可以說是極為理想的行樂法?!?/p>
如果將中國的海量古詩還原至它們所寫的地域,會發(fā)現(xiàn)寫于河流兩岸的最多,又以漓江、三峽和浙江的曹娥江、楠溪江沿岸最為發(fā)達。以漓江為例,單是漓江岸邊的桂林一地,便在10 000多首古詩里現(xiàn)身過。中原的山,多有連綿不絕的山脊,漓江沿岸的山,多由喀斯特地貌中的峰林和峰叢構(gòu)成,各個山頭相對獨立,蜿蜒的漓江在這些山間迂回前行,這是迥異于中原的山水。也許正是這自成一格的山水,撫慰了那些從中原地區(qū)被貶至此的詩人。他們都曾如畫中的船客一樣,乘坐一葉小船,在漓江重重疊疊的濃霧里,穿行于峰林峰叢組成的畫廊中,并在途中寫下無數(shù)詩歌。
如果以詩歌論,三峽算得上是中國所有河流里的明星,隨手就可列出寫這里的詩句。三峽的三段峽中,巫峽又是其中的明星。畫面中,江水似一條黃色絲帶,沿左右兩側(cè)延展。與此呼應(yīng),岸上山峰也在南北兩岸交織出現(xiàn)。夏日里,云霧繚繞其間,但無固定形狀和路徑,瞬息萬變,這就是以各種意象和詩句著稱的巫峽及巫山十二峰。十二峰的每個山峰都被無數(shù)詩歌闡釋過,這是舟楫時代的特產(chǎn),那時從深切的峽谷中穿行,遠遠地看見被云霧遮掩的山峰,倍感神秘,頓生詩意。但這份神秘和詩意,如今已隨同江上舟楫的消失而一同遠去了。
對古人來說,趕路與游玩不加區(qū)分,操勞與靜觀可為一體,功利與審美合二為一。而今天的人們,趕路就是趕路,游覽就是游覽,拼命工作掙錢,就是為了能去旅游消費,而乘船對于古人而言,既是趕路又是游覽,既是工作又是消費,既是實用又是審美。寫下“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李白,誰能說他乘船順流而下僅僅是為了欣賞三峽?杜牧寫“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時,顯然此行不只是為了賞秋;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這分明是離別。
古人乘船,是為了從一個地方到達另一個地方,乘船的目的并非游覽,對山水的審美是附帶的收獲,因此船中的乘客不需沿途處處是美景,時時是高潮,兩岸景致可以出現(xiàn)低潮,可以有平淡之處,這也是乘船游覽的應(yīng)有之意。但汽車和飛機時代的旅游對景觀的要求就與舟楫時代不同了,這時的旅游是目的性單一的純粹旅游,它要求景觀集中而強烈,要求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欣賞到足夠新鮮、刺激的景觀,這才覺得值。
三峽和桂林由于景觀高度集中而強烈,今天仍能滿足“目的地游”的要求,因此這兩處風景地至今還是旅游勝地。但舟楫時代備受推崇的浙東,由于水道改變,景觀也不夠集中、強烈的緣故,人們已經(jīng)很難像舟楫時代的唐代詩人那樣細細品味它的韻味和魅力了。這大概就是人們今日盡管竭力經(jīng)營“唐詩之路”,但效果仍然不佳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