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飛雪+孫潔
蘇秀:
我在藝術(shù)界工作了一輩子,我從來沒有拍過電影,也沒有演過話劇。我的藝術(shù)生命是上海電影譯制廠給我的,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上海電影譯制廠就是我的娘家。我在工作當中學習了很多,從各個國家的影片當中;我們當年是把一部電影剪成二三百小段,然后循環(huán)反復地看,每一句臺詞,每一個畫面,可以說是把它揉碎了看電影,從這個當中我得到培養(yǎng)、得到學習。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上海電影譯制廠既是我的大學,也是我的母校。我覺得,我跟上海電影譯制廠血肉相連。
但是有一天早晨我醒過來,忽然看見它快要死了,氣息奄奄,就差送到太平間了。它要是真的徹底死了呢,我也就死心了。但是有的時候它還突然嘆口氣,甚至沖我招招手,所以我就感到非常的困惑。
現(xiàn)在上海已經(jīng)不演譯制片了,但是這個現(xiàn)象我覺得很奇特:今年年初李梓過世的時候,很多報紙整版整版地悼念她;今年4月份我們在北京國家大劇院演出了一場,居然是票房超過了預期;今年國慶,我們在上海大劇院又演出了一場,也是賣了加座。甚至于我的書(《我的配音生涯》)在譯制片這么不景氣的情況下,還能夠再版,我的碟還有人在給我翻。所以我覺得特別困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方面,我們受到排擠、受到冷落。但是另一方面,觀眾又這么熱烈地懷念我們、關(guān)注我們、支持我們,所以我今天想請大家來議論一下這個事兒。
林棟甫:
我們大家在這里跟蘇秀老師分享什么?分享她的配音生涯。她的配音生涯不光是一部中國電影譯制片的藝術(shù)史,其實我覺得這里面更重要的是他們這一撥人,對事業(yè)的忠誠、對人性的理解,對人生的熱愛、對藝術(shù)的尊重。
可能你們當中很多人不知道,你們只知道蘇秀老師一定有很多學生。但是你們不知道蘇秀老師在家里偷偷地收了一個學生,只收了一個,那就是我。邱岳峰老師去世以后,蘇秀老師收留了我。那天她終于答應了,她用了一句上海話說:“算了,算了,我收下你,但是你不要告訴任何人。”蘇秀老師帶著我到電視臺考試的時候,其實人們都不知道,她不許我說,我是她的學生。那個時候她告訴我:“我教你,但是只能是聽天命,將來怎么樣我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你要搞藝術(shù),藝品就是你的人品,先好好做人吧?!蹦憧催@么多年過去了,老師就像我的母親,母親健在是我的幸福。母親不僅僅是健在,還是真正意義上的存在,所以我為她驕傲。
劉緒源:
建國以后的十七年,是階級斗爭的年代,是不允許談資產(chǎn)階級藝術(shù)、封建主義藝術(shù)的。全國我覺得似乎只有兩個文藝單位:一個是上海電影譯制廠,一個是北京人藝,在這兩個單位,談藝是高尚的、道德的、不被鄙視的,是不反動的。這當然與這兩個單位由兩位天才的藝術(shù)家——陳敘一和焦菊隱所領(lǐng)導,有直接的關(guān)系。但背后還有其他原因。北京人藝有它特殊情況,那就是周恩來對人藝的支持和幫助,這是非常特殊的背景。但上海沒有這樣的背景,上海的柯慶施、張春橋,那是非?!白蟆钡?。但上海也有自己的背景,就是上海的市民文化。上海市民對高雅藝術(shù)、對西方藝術(shù),對電影藝術(shù),有深入骨髓的愛。我在小學時代,就親眼看到一個青年人等譯制版《白夜》的退票,好不容易等到時,電影快開場了,他連找頭也不要就奔進去了,那時一張票才二毛五,至多四毛,他給了一張一元的鈔票(這在今天相當于一百元),他不要找頭,他更舍不得的是看那片頭。
之所以會將這兩個文藝單位聯(lián)系在一起,也許和我所遇到的兩個演員有關(guān)。那時我在上海電臺工作。有一次,我們請上譯廠的于鼎來錄節(jié)目,開始時錄得非常順利,但錄了五六分鐘后,就開始“吃螺螄”了,一念錯,他就拍桌,罵街,非常懊惱,接著就重來,一遍遍重來后,錄音的完成帶沒有延長,反倒在縮短,因為每次都要刪去一點才能繼續(xù)。這個節(jié)目本以為一個小時能完成,結(jié)果錄了三個多小時,到半夜才勉強錄好。第二天,我說著昨晚的情況,同事們哈哈大笑,因為大家知道于鼎是“吃螺螄大王”??墒谴蜷_節(jié)目一聽,大家都“驚艷”了,因為,雖說昨晚現(xiàn)場那么亂,可是于鼎內(nèi)心一點都不亂,他所完成的錄音,聽下來是那么流利、順暢、幾乎找不到修補的痕跡!大家贊嘆說,這樣的演員,對于藝術(shù),心中其實是有譜的,這就是他們不同于別人的地方!
另一位是北京人藝的董行佶,他到我們這兒錄節(jié)目,錄得非常順當,但他自己要求很高。錄完后蹲在地上聽,一手遮耳,那個形象很不雅觀。但他聽得非常仔細,不斷進行修改。錄完后,大家都很開心,就問問他最近拍什么電影?他就說:《廖仲愷》、《孫中山》。然后他說,我想朗誦一首詩:《西去列車的窗口》。那個詩,他已經(jīng)倒背如流了。他說,全詩不用音樂,就用火車的聲音配。他一邊讀,一邊解說:這里要用火車交叉而過的聲音,這里要讓列車漸行漸遠,這里要汽笛鳴響、車輪排山倒?!7轮囕喡暎L聲繪色,極其投入,我們完全沉浸在藝術(shù)的氣氛中。
這兩位大演員,他們身上的藝術(shù)氣質(zhì),就是上譯廠和北京人藝所特有的。他們的感人之處,也就是蘇秀老師書中的妙處。
關(guān)于譯制片的前途問題,我個人覺得,每一種具體的藝術(shù)樣式,它都可能有起點,有高潮,有變化,誰都不會永存。但是這種談藝的精神,談藝的魅力,這種由藝術(shù)所帶給我們的隱秘的快樂,卻恰恰是永恒的。只要這種精神在,上譯廠的優(yōu)美傳統(tǒng),也就永遠存在!
曹雷:
我覺得我有幸成為這個隊伍當中的一員,能有幸見證到譯制片的輝煌年代,這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個時候怎么是輝煌年代?蘇秀讓我談一談對今后有什么想法,我說 :我沒法說今后有什么想法,因為我自己也是70多歲的人了,但是我覺得當時譯制片之所以會有那樣的輝煌,有一點是不可復制的,我覺得,那就是當時的天時地利人和。
天時,就是因為一個很特別的時代?!拔幕蟾锩钡臅r代過去了,在這個十年當中,人們處于文化的禁錮時代。文化沙漠,一片沙漠,在“文革”結(jié)束了以后,國外的電影開始進來了,而整個那十年當中,外國電影只有“兩個列寧”。一個《列寧在1918》,一個《列寧在十月》。還有“兩個戰(zhàn)”,一個《地道戰(zhàn)》,一個《地雷戰(zhàn)》。后來一點一點門開了,開始是個小洞眼,小窗戶,盡管中央他們有內(nèi)參片可看,讓我們配了好多內(nèi)參片,這也是我們的機遇,鍛煉了譯制隊伍,但是看的人只有一點點。后來把小洞眼開成了小窗戶,小窗戶慢慢開大了,后來就開成大門了。各國的電影一點點進來,一開始只知道阿爾巴尼亞電影、朝鮮電影,看個《賣花姑娘》都擠死過人。后來就有羅馬尼亞電影,南斯拉夫電影。演瓦爾特的演員到中國來嚇一跳,說:從來沒有到過一個地方,觀眾都知道他是瓦爾特。那個時候人們在文化上的饑渴已經(jīng)到了極點了,所以拿來什么都是好吃的,什么都是好喝的。后來就越來越開大了,這個門。我們中國一代年輕人,也是通過這個窗戶第一次看到了世界,所以到后來,好多年之后在美國的那些留學生,有的都留在美國,他們還跟我們有聯(lián)系。為什么?因為他覺得我們譯制的外國電影為他打開了窗戶,才有了他們后來的人生。所以我覺得這是一種天時,這個天時是不可復制的,我也希望不要再復制這樣的天時,我覺得這是一場悲劇、文化上的悲劇。而我們呢?對我們來講是一個很好的大好時機,因為這樣全國的人都那么愛看譯制片,我們也就通過譯制片為全國的人們所了解、所知道。endprint
地利:我們處在上海,上海歷史上就是一個比較洋氣的城市。以前電影院就有譯意風,每一個觀眾席上有一個耳機,里面只要放外國電影就有一個譯意風小姐,她是懂外文的,把每一句外國電影里的臺詞翻譯成中文告訴觀眾。我小時候就聽過這個譯意風。后來我們廠最早建廠的時候,那個時候還是譯制組的時候,就有原來的譯意風小姐留下來參加我們廠的工作,包括我們的翻譯葉瓊等等。上海跟外國電影,尤其是西方的那些電影,它是有根的,有歷史淵源的,也擁有它的觀眾。而我們上海電影譯制廠之所以被全國的觀眾承認,這是最有洋氣的,也跟這些都有關(guān)系,這是地利。
“人和”就是我們有非常好的演員、翻譯和導演,當然最主要就是像蘇秀老師說,我們的老廠長是上天給我們的禮物。他又懂戲,外語又好,又是一個把全身心都投入譯制事業(yè)的人。還有一點,他識人才,他愿意培養(yǎng)一批一批的好的配音人員,他知道誰有才華。不管你說他政治上有什么問題,歷史上有什么問題,我覺得只要他不反動,他不犯法,他有這個才華,我就要用他。因此在“文革”那樣的情況下,都能把邱岳峰這樣的演員招回來用,所以那個時候別的地方演員隊伍都打得稀里嘩啦了,就我們譯制廠因為要配內(nèi)片,我們這個隊伍一直是保留得非常好,老演員都回來工作,而且還一代一代地培養(yǎng)了接班的演員,這也是我們的老廠長樹立起來的這么一個作風。他確實是愛這個事業(yè)。再加上我們這一批老演員,是真正地愛心中的藝術(shù),而不是愛藝術(shù)中的自己。我們這些老演員,你看他們自己的生活,有的真是很苦。像于鼎,他家里是非??嗟?,他還要把老太太帶到廠里在女浴室讓我們女同志幫她洗澡;我們的老尚也是自己的孩子都是到農(nóng)村里的;邱岳峰老師,到最后他們一家子也就一個小房間這么住著。但是大家把全身心都投入到自己熱愛的藝術(shù)中去。
所以我覺得,天時地利人和。如果沒有這三個條件,說實話,這個譯制廠不會有這個輝煌。但是這些條件不一定都是能復制的,今后會怎么樣,誰都說不上來。但是我就覺得有一點,不管你干什么工作,我就覺得哪怕現(xiàn)在譯制片不像過去那樣,甚至于譯制片的前景很黯淡,觀眾又流失了,各地搞譯制片的隊伍又很多,雜七雜八什么都有。但是如果我是還干這個的,我就得盡自己的一切能力,把它做好。
現(xiàn)在跟別的藝術(shù)門類的比起來,譯制廠確實是酬金也很少。上次我回去做的一個2005版的《傲慢與偏見》的譯制,那個戲因為是央視六套給我們的片子。央視六套一部片子就是一萬塊錢加工費,不管你有多少角色,不管這戲有多難。這些錢要用來付翻譯費、棚費、演員的酬金,他們規(guī)定演員不能超過10個,超過10個就付不出酬金了。我說:這個戲怎么能不超過10個呢?一大家子,5個女兒,老頭老太太,除了這個還有好幾大家子。如果大家兼來兼去,都是自己跟自己對話了。我說:不行。完了廠里網(wǎng)開一面,讓我多找一些演員。就這樣,《傲慢與偏見》配老頭的張名煜先生,這么大的一個話劇演員,到我們這兒來,對不起,給了他350塊錢,而且車錢還沒有給人家報銷。盡管是這樣,凡是來工作的人,大家還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到這個工作當中去,盡可能地要把它做好。那個時候就不要去想我還能拿到多少錢了。但是說實話,現(xiàn)在的酬金,整個的競爭也厲害,整個市場都跟過去不一樣了,所以我們沒法左右,但是我想作為一種藝術(shù)門類,我覺得它還是會存在下去的。林棟甫:
曹雷老師說她一生最不能忘懷的就是配音。我也是譯制片的受益者,我那個時候就覺得,尤其曹雷老師說到的那個“人和”。在那樣一個年代,邱岳峰家里17個平方,他的辦公桌就是他們家的縫紉機,同樣的情況我在尚華家里又看到了,但是他們案頭工作做得那么仔細,一點也不因為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生活條件而影響他們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和虔誠。這幫人,我們現(xiàn)在有嗎?在每個行當里找找看,有嗎?這個精神哪兒去了?我剛才說我是譯制片的受益者,因為蘇秀老師退休以后又發(fā)揮余熱,她的熱量不得了。又跟黃其老師一起在電視上開辟了譯制事業(yè),所以那時候有《海外影視》。
黃其: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電視臺1981年進了一部譯制片,日本的《姿三四郎》。那個時候我們電視臺沒有一個專門搞這項工作的人,領(lǐng)導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我當時想,我雖然愛看譯制片,但是我不知道怎么配啊。后來就到譯制廠請了畢克和蘇秀兩位同志來幫助我們,我呢就在旁邊偷偷地學?!蹲巳睦伞泛髞硪鹉菢拥霓Z動,是我們意料之外的。老實說,這個片子并不好看,不是精品。為什么那么受歡迎?因為十年動亂當中,大家只看到八個樣板戲,群眾根本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情況。
這個片子不僅僅是在上海轟動,在全國各地都很轟動。據(jù)說那時候新疆臺在上海賓館里租了一個房間,在電視里面偷錄我們的節(jié)目,然后拿回去放。當時好像沒有版權(quán)的問題,現(xiàn)在我聽蘇老師好像說,有一次在外地某地看的電視臺里放的《姿三四郎》回來問我,我說:我們沒有賣給他。那時候片子不是買賣,我們都是互相交流的。所以全國都在放。
因為這部片子非常受歡迎,我們電視臺的領(lǐng)導在1984年就決定讓我脫產(chǎn)出來專門搞譯制片,我們就成立了譯制組,就是現(xiàn)在譯制部的前身。當時我們只有6個人。我們主要的演員、導演,都是上海各個文藝單位對我們的支持。蘇秀退休了以后,基本上是在我們這兒上班的。她幫我們培養(yǎng)了一批導演,更多的演員,但是這些演員不是專業(yè)的,都是上海各文藝單位來支持我們的。我可以說,電影演員劇團、上海青年話劇團、人藝、兒童藝術(shù)劇院、木偶劇團、上海戲劇學院,凡是說普通話的文藝單位都有到我們這兒來配音的,而且這些人都是在蘇老師的培養(yǎng)下逐漸走上了這個崗位。我深深地體會,平時我們看一部優(yōu)秀的譯制片,大家只是看,很高興、很欣賞,不知道背后的工作是多么的艱辛??梢哉f這些藝術(shù)家,他們把畢生的精力都浸入到這部片子里了。每一部片,每一個角色,他們都是要求非常嚴格。他們仔細地琢磨,認真地來研究這個人物的個性。畢克搞《姿三四郎》的時候,有一天一來就跟我說:“我想起來了,有一句話不應該怎么說,應該那么說,我昨天想了一夜?!彼呀?jīng)把本子都改好了,但是他要把這句話改掉,他不是說完了就完了,他很認真地對待這些問題。endprint
蘇秀老師身體并不好,她有哮喘病,因為當時的電視劇是一邊在放一邊在配,所以她抱病也要來工作。這就是譯制廠的作風。過去講了很多譯制廠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都到我們這兒來延續(xù)下去。因為蘇秀是這樣要求我們的,比方說:錄音員播出前半個小時一定要到位,要檢查機器。演員一定10分鐘前要進棚,到點就開機。
林棟甫:
黃其老師,那個時候我準時到了,后來被蘇秀老師罵了。她說:“你以為你是誰呀?你看看其他老師,都早就來了。”所以準時到,屬于遲到。
黃其:
所以,我深深地體會到,譯制廠在陳敘一廠長領(lǐng)導下那種嚴格的,對待藝術(shù)的態(tài)度,真是值得我們學習。有一個翻譯是個年輕翻譯,翻完了。我說請陳敘一廠長給校對一下,他整個改了很多很多紅字。他不是隨便校對一下,他是每句話都很認真地改。而且他改的,是以中國老百姓聽得懂為要求的。因為一句話一說就過去了,一定要聽得懂,不像書可以看不懂了再看看。所以,總而言之我覺得譯制廠的這個作風我深深體會到,是那么樣的認真,就像剛才蘇秀說的,她的一生都獻給了這個事業(yè),到現(xiàn)在還在獻呢。這個會,實際上就代表了她對譯制片的熱愛。
再說今后的事情,我想說一點。我覺得現(xiàn)在電影很好玩的呢,進來的片子所謂的“大片”不是科幻就是什么外星人,很少進幾部有內(nèi)涵、有藝術(shù)價值的片子。所以沖著這一點,我覺得今后的譯制片,即使配了,也沒有什么大的價值。
在電視臺的譯制片那更要說說了,現(xiàn)在有沒有譯制片?有。中央電視臺八頻道晚上都有譯制片,他們怎么配的?我不知道。他們有的戲沒有導演,配戲的時候錄音員是導演。反正本子給你了,你就說好了,只要口型不出來,按照這個對,根本不考慮這個詞兒是不是符合這個人物的身份,跟對方交流的時候語氣是怎么樣,沒有的。只要你把口型對上就行了,這是我所了解的,也許不全面。但是上海電影譯制廠不一樣,他們每句話都摳得很厲害,整個電影是一句一句摳出來的。所以我覺得今后如果再這樣發(fā)展下去,輝煌年代是不會存在的。所以這個問題呢,我是不抱樂觀的想法,因為各方面的原因。
還有一個,制作過程也是不一樣的。過去我們的配音,我們譯制廠的配音,比方說配一句話,看片子有聲音要兩遍,沒有聲音,演員配了一遍,導演在旁邊聽著,口型對不對,感情對不對,各方面的語言的調(diào)度對不對,都聽好了,然后正式配,配不好再來一遍。而且我們在配音之前,演員進棚之前在另外一個房間,先得自己對著錄像不斷地先預習幾遍,這樣子到最后才配出來的。現(xiàn)在呢?可以說,人和機器在說話。為什么?對方是誰我不知道,我去了,把我所有的話都錄下來,最后合成了。我說什么,你什么表情我都不知道,我怎么跟你交流?所以只能把口型對上。這是現(xiàn)在的制作過程。你說在舞臺上演戲,演了半天不知道跟誰在說話,你怎么演?你的語氣怎么表達?所以沖這個來講,我也不抱希望。所以說,輝煌年代,空前絕后。
周克希:
蘇秀老師在請柬上提了兩個問題。我試著來回答蘇老師您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譯制片還有沒有存在的價值?我想,只要還有為數(shù)可觀的觀眾不能或者不愿看原版片,譯制片就有存在的價值。不能,不用多說,是因為語言上有困難。不愿,是因為他曾經(jīng)領(lǐng)略過譯制片的魅力,他認為譯制片有它自身的審美價值。想想《簡·愛》中的邱岳峰,想想這位“比羅切斯特更羅切斯特”的配音藝術(shù)家吧。
第二個問題,藝術(shù)片還能再創(chuàng)輝煌嗎?這個問題很難用“能”或“不能”來回答。我想起陳敘一的一件糗事,是聽蘇秀老師說的。因為腦子里老想著一段臺詞怎么翻譯,陳先生洗腳的時候居然沒脫襪子,就把腳伸進了水里。當時我就問,是哪段臺詞?蘇老師告訴我,就是李梓說的“我們在精神上是同等的”那段臺詞呀。像陳敘一這樣的人,現(xiàn)在還有沒有?(林棟甫:“沒有了。”)您說“沒有了”,恐怕有些武斷,而如果我說“還有”,未免也太武斷。其實我想說的是,如果還有這樣的人,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能不能是有尊嚴的、體面的?如果這樣為譯制片而生的“上天賜給我們的禮物”還能重現(xiàn),如果給他和他的團隊(也就是你們)以用武之地的環(huán)境還能重現(xiàn),那么再創(chuàng)輝煌就是一個現(xiàn)實的課題。否則,那就只能是一個美好的愿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