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柯,或我們的限度
Point
艾柯的觀照來自于宇宙深處。自從托勒密系統(tǒng)被否定之后,宇宙中心就開始遠離我們——而智者們需要居留在那里;所以,他們(或多或少地)被迫遷出地球,撤離到那渺不可知的飄忽之處,在那里回望人的世界。
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在念出他的名字時,我想起另一個來自拉丁的詞語,Echo,奧維德在《變形記》里所述的回聲女神。奧維德寫到,她“身體中的滋潤全部化入太空,只剩下聲音和骨骼,最后只剩下了聲音”。這幾乎是在描述純粹的精神,正如葉芝所說,“鑲在金樹枝上歌唱/一切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事情”。
在《誤讀》(Diario Minimo)中,艾柯真的自覺成為他人作品的回聲。納博科夫、阿蘭·羅伯-格里耶、馬林諾夫斯基、阿多諾、喬伊斯,這些名字陳列在艾柯的便箋本上。艾柯的寫作方式是簡短的、迅速的,他對這些當代經(jīng)典做出即時性的回應(yīng)。所以他稱自己的這些文本為“小記事”,它們的文體實在難以歸類。這種寫作方式也讓我想起本雅明的《單行道》,當然,本雅明去世得更早,也更多一些悲劇性的嚴謹。
我想說本雅明的創(chuàng)作是歐里庇得斯式的,而艾柯的是阿里斯托芬式的。他們二人所置身的歷史環(huán)境也完全不同,本雅明穿行于兩次戰(zhàn)爭之間的通貨膨脹,而艾柯置身二戰(zhàn)后的和平與繁榮。如果他們倆談?wù)摰氖峭患?,那么他們正在從沉重和輕盈兩端去分別驗證。甚至是這樣,艾柯的輕盈靈魂隨著他的同時代人登上了月球:在《誤讀》中有《發(fā)現(xiàn)美洲》一篇,他通過重述人類發(fā)現(xiàn)美洲這一歷史事件,來對照20世紀60年代的“阿波羅號”登月。哥倫布時代的主角們,全部從幽冥的國度輕悄悄地走出來;這是一次復(fù)活。
在這些“小記事”里,艾柯似乎僅僅只打開歷史的皮箱,而并沒有去觸碰里面的物品。或許這正是他的刻意姿態(tài),無論如何,他終究在點數(shù)它們。在《大限將至》中,他用與《發(fā)現(xiàn)美洲》相同的修辭術(shù),把赫拉克利特、希羅多德、埃斯庫羅斯、索??死账?、歐里庇得斯、亞里士多德和阿里斯托芬悉數(shù)置換入當代語境。俄國詩人曼德爾施塔姆曾說,“不是我們能猜透希臘的混沌……”這一連串線性秩序,被艾柯隨手嵌入20世紀的西歐鏈條。不過,如果某位哲人站在希臘世界的盡頭,他也當然能講出如下話語:“當民主政體賦予每個人閑暇,去打算盤、做一些日?;镜幕顒觼泶虬l(fā)時間,哪里還需要保留任何神秘領(lǐng)域呢?”
如此,在祛魅的時代,智者如艾柯,已經(jīng)不能按照傳統(tǒng)的方式去寫作。也許他可以寫作一部《玫瑰的名字》,但必然要再附上一小冊《<玫瑰的名字>注》。而在《新貓的素描》中,他模仿阿蘭·羅伯-格里耶的筆調(diào)去寫一只貓。與其說這是在戲仿,不如說這是在致意。艾柯與羅伯-格里耶、蓬熱、格諾是同時代人,他們看待事物的方式,也必須從內(nèi)心深處調(diào)整出新的姿態(tài)。假如我們想更新文學(xué),那就必須首先更新自己的世界觀。我想引用一句卡爾維諾評論蓬熱的句子:“一旦這最低微的物件喚起我們的同情,如果我們堅持過分傾注這同情,就會令人絕望,就會把一切都毀了,那來之不易的一點真理就會在頃刻間喪失。”
艾柯的觀照來自于宇宙深處。自從托勒密系統(tǒng)被否定之后,宇宙中心就開始遠離我們——而智者們需要居留在那里;所以,他們(或多或少地)被迫遷出地球,撤離到那渺不可知的飄忽之處,在那里回望人的世界。在《波河河谷社會的工業(yè)與性壓抑》中,艾柯以仿佛站在空中的姿態(tài)來觀看米蘭城,正如考古學(xué)家剛剛開始凝視龐貝的房屋和街道時那樣。(參與發(fā)掘龐貝城的歷史學(xué)家說:“許多人在睡夢中死去,也有人在家門口死去,他們高舉手臂張口喘著大氣;不少人家的面包仍在烤爐上,狗還拴在門邊的鏈子上;奴隸們還帶著繩索;圖書館架上擺放著草紙做成的書卷,墻上還貼著選舉標語,涂寫著愛情的詞句……”)
我無意間觸到了“龐貝”這個比喻。在這類觀看地球的短文之中,艾柯都懷有一種“大限將至”的認知。在《那東西》一篇中,艾柯直截了當?shù)赜迷⒀灾S刺我們時代的核武器。在《三篇古怪評論》的第一篇,在不知來自何處的敘述者眼光下,一張紙幣首先只是一份出版物,“對開本的有限版本”??墒窃凇短焯媒崱分?,他又這樣輕描淡寫道:“我看再過個一萬年吧。到那時你就明白了?!本o隨其后的落款是1961年。你無法知道哪一句來自艾柯;哪一句來自虛擬語態(tài)的艾柯。
我想請出艾柯的意大利前輩,賈科莫·萊奧帕爾迪,他或許是幾代作家的源頭。艾柯的“小記事”不只是近于本雅明,更讓我想起萊奧帕爾迪的《道德小品》,它們的文體都是輕巧的。在《道德小品》的《赫拉克勒斯和阿特拉斯的對話》一篇中,兩位古代神明把地球隨意地互相拋擲,無所用心。這個星球隨時可能墮入宇宙的深處。
在地球的圓桌前,萊奧帕爾迪已經(jīng)開始起身離席了。但萊奧帕爾迪身前還有古代的琉善,更早一些的,是前文提到的阿里斯托芬。以前的智者們,大可以足不出戶,在夜間睡眠前清晰地感知隔壁的對話聲,哪怕那是星辰之間的對話。但對于艾柯和他的同時代人來說,他們已經(jīng)站在審美序列的末端。我不妨附會其意,說“乃莉塔”是衰老的人類精神,但是,“除非靈魂拍手作歌,為了它的/皮囊的每個裂綻唱得更響亮”,而聲音仍然留存著,作為某種形而上學(xué)。
也許艾柯本人會否認他只是一道聲音。他的姓氏ECO是另一個詞語的縮寫,全拼是“Ex Caelis Obla-tus”,意思是“上天的恩賜”,這是他的祖父被收養(yǎng)時得到的名字。這家族史也要求我們,在大限來臨之前繼續(xù)繁衍下去。
(文/江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