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喜云
劉咸炘,字鑒泉,別號宥齋,1896年生于成都純化街儒林第。1916年受聘為明善書塾(1918年后改名為尚友書塾)塾師,1926年后相繼任國立成都大學教授、敬業(yè)書院哲學系主任、國立四川大學教授,與唐迪風、吳芳吉、蒙文通、盧前等人相友善。劉咸炘有深厚的家學淵源,祖父劉沅被尊稱為“槐軒先生”。劉咸炘私淑章學誠,治學強調“執(zhí)兩用中”、“觀風察變”、“知類明統(tǒng)”。1930年,劉咸炘將自己的著作修訂結集為《推十書》,收錄各種論著二百三十一種,一千一百六十九篇,四百七十五卷,三百五十冊。1932年8月9日,他咯血而亡,年僅三十六歲。
成都純化街“儒林第”原名“槐軒”,因門額上懸掛前清翰林伍肇齡所書“儒林劉止唐先生第”被后人尊稱為“儒林第”。劉止唐乃劉咸炘的祖父劉沅(字止唐),1767年生于四川雙流云棲里,家有古槐,即將其室取名為“槐軒”,1813年他遵母命舉家遷至成都純化街,宅中恰巧也有三棵槐樹,遂沿用“槐軒”之名。劉沅在成都純化街“槐軒”設館講學四十二年,以至善、純一和天人合一等哲學范疇闡揚儒、釋、道尤其是儒家元典,被尊稱為“槐軒先生”。劉沅的生徒遍于巴蜀,世稱“槐軒學派”。1855年,劉沅以八十八歲高齡辭世。1905年,時任四川總督錫良奏請清國史館為劉沅立傳,稱其“裁成后進,親炙者數千人”。1929年出版的《清史稿·儒林傳·劉沅傳》稱“著弟子籍者,前后以千數。成進士登賢書者百余人,明經貢士三百余人,薰沐善良得為孝子悌弟賢名播鄉(xiāng)閭者指不勝屈”,被譽為“川西夫子”。劉沅在傳經講學之余,數十年筆耕不輟,“著作等身,手訂者百余卷”,被后人集為《槐軒全書》,是會通儒、釋、道三家精要并具完整學術體系的珍貴文獻。
劉沅在六十歲后連生八子,皆能傳其學。劉咸炘的父親劉梖文(字子維)是劉沅的第六子,在“槐軒”繼志講學,將“槐軒學派”發(fā)揚光大。劉咸炘是劉沅最小的孫子,排行第二十四,被家人稱為“老四”、“四弟”,被后人尊稱為“四先生”。劉咸炘天資聰穎,“初學步,即喜書。甫四齡,日問難于子維。五齡,既效前人弄筆,日窺雞群,仿作《雞史》”。七歲時,他跟隨堂兄劉咸滎(字豫波)學習,不多久,劉咸滎即向劉梖文辭教:“四弟聰慧異常,所問輒博而深,吾不能勝其教也?!眲f文遂親自教授劉咸炘。劉咸炘曾自述童年讀書生涯:“四歲學書,六歲授章句,未嘗就外傳,受庭誥而已。先君以其羸,不督責?!保ā都劳饩宋摹罚╇m然劉梖文不“督責”,但劉咸炘“篤學好問,尤喜翻書,日由書齋抱書數十冊入內樓(讀書樓名),翻閱已,復送書齋,出入往返,日常數次,時僅九齡,勤已如是,族人戲謂之老秀才,太夫人亦笑比為陶公之運甓,而憂其雜亂無成,子維曰:‘老四自有用地,不必為之過慮也。”
1914年劉梖文病逝,十八歲的劉咸炘隨即問學于堂兄劉咸焌(字仲韜),初習班固《漢書》,繼而讀章學誠《文史通義》等書,由是益知治學方法與著述體例源流。劉咸焌于1915年在純化街延慶寺內創(chuàng)辦明善書塾,1916年聘劉咸炘為明善書塾塾師。1918年,明善書塾更名為尚友書塾,取尚論古人之意。尚友書塾的辦學宗旨是尚志求道,劉咸炘親自制定了教學課程和書塾章程。1926年后,劉咸炘先后任國立成都大學教授、敬業(yè)書院哲學系主任、國立四川大學教授。
劉咸炘十五歲讀《文心雕龍》開始作讀書札記,“初為札記零條,繼則讀一書置一冊,而成規(guī)之編輯、立意之專書亦始于此時”,“丙辰(1916年)以后,任尚友書塾師,于是遍翻四部,旁涉西書,敏而且勤,獨具慧眼,見解益精,著述日富”。他每閱一書,即置一札記本,在上面寫讀書心得,或在書眉上用朱、墨筆加校語、評語、批語、識語,短則幾個字,多則數百字。他十五歲開始聚書,收藏中外圖書二萬三千余冊,書眉副頁皆有批注,現存四川省圖書館。
1930年,劉咸炘將自己的著作修訂結集為《推十書》,“體用兼?zhèn)洌映筛窬?,合乎傳統(tǒng)學術規(guī)范,儼然成一家言”?!巴剖笔撬麜S的名字,取自許慎《說文解字》載孔子“推十合一為士”之義,“藉以顯示其一生篤學精思,明統(tǒng)知類,志在由博趨約,以合御分之微旨”。他仿俞樾《春在堂全書錄要》的體例,將自己的著述分為九類:甲綱旨;乙知言,子學也;丙論世,史學也;丁校讎;戊文學;己授徒書;庚祝史學;此外,雜作及札記未定者歸為辛、壬二類。他曾說,將來尚需按學問之統(tǒng)領,刪繁就簡,納支入干,化諸小種為數大部。
劉咸炘“容貌清朗,長身白皙,雖所成犖犖,顧無矜驕之風、門戶之見,和易不拘而謙衷自牧”,曾自題三十二歲像曰:“五岳平,無權勢;兩耳白,有智慧;眉目尋常不足畏,額有伏犀亦疑似。褒之曰清,貶之曰無能,質言之曰讀書人?!?/p>
1917年仲冬,二十一歲的劉咸炘作《自狀詩》五首,其中描述了自己的性情、容儀,稱:“人笑草草勞,自負庸庸福。不知有斗爭,何論于榮辱。旁觀氣填膺,依然若槁木?;蛟u為直腸,或評為死肉。問自謂何如,不笑亦不哭”;“行步喜遲重,厚下履橐橐。切齒時世妝,衣裳愛寬綽。葵扇如栲栳,高冠方若幕。老態(tài)已縱橫,其年方過弱。委蛇行市中,見者笑以愕。細評曰古人,應之了不怍。”1918年5月,他撰成《冷熱》一文,稱:“生而耐冷惡熱,謂至寒可累褥以求溫,至熱雖裸不免也。食夏少而冬多,貌夏癯而冬豐。喜陳書獨坐,眾聚聲喧則欠身思臥。與于慶吊,半日不快。幼觀劇罷而鉦鼓聲留耳間,首為之眩,茲厭之不復觀。成都有商場,士女攘攘,九年未八至。青陽肆花市,唐以來為盛,至則入道院接羽士。諸名勝寺觀,暇偕二三友生往,芳時盛日不往也?!?/p>
劉咸炘論學注重遺傳、土風、時風(即氣質與風俗),三十歲時曾從這三個方面來反省自己,論及遺傳,稱:“先考盛德,溫良恭讓,雖疏者無間言。吾生母則剛直。故吾性怯于抗爭,惟恐忤人,有過于徇情之失,而又時卞急暴氣,乃至事親不能柔聲,惟好讀書,多默坐,故此病少見,而急性內抑,乃形成陰郁,頗似俄羅斯人之具矛盾性。其不同者,柔多于剛耳?!眅ndprint
劉梖文五十五歲時才得劉咸炘,正所謂老來得子。劉梖文繼承劉沅之志在“槐軒”講學,“入學即授徒,后門人益進,專力于誨人,請業(yè)者日盈坐。蚤作夜休,終歲無間。寢而客至,披衣即起,常不皇食”。對于家人生產,劉梖文一切不問,平生不道家族長短。劉咸炘的生母是劉梖文的側室,劉咸炘出生后不久即由正室王氏撫養(yǎng),受到百般疼愛。王氏去世后,劉咸炘于1927年4月撰成《先妣行述》三千余字,是他所作詩文中最長者,贊王氏勤儉助夫、容讓仁厚之德,深情追憶她對自己的高天厚地之恩?!安恍⒆悦馊?,即隨先妣臥起,直至十五歲始別寢,猶常跪母懷而受撫弄。十五歲前,兩患重病,先妣不寐者數月,垢污滿身,涕淚常出,愛護之篤,非文字所能詳”。王氏對劉咸炘非常寵愛,連劉咸炘的生母都說:“太太愛兒,亦已甚矣?!钡跏蠈λ⒉荒鐞?,而是嚴加管教:“先妣于不孝不稍姑息,孩提時常抱而吟俗歌,說故事。稍長則予果餌,俾陳于幾榻,作祭祀狀。要不使常出戶庭,稍惡惡衣食,任喜怒,即嚴呵禁之。偶與諸兒嬉戲斗爭,必責不孝,不咎他兒,雖為人所凌亦然。姻友皆謂不孝異于常童,而贊先妣之善養(yǎng)正。不孝所以幸不為姻黨朋友所賤者,先妣養(yǎng)其初也。自不孝有知識,訓誡尤密。繁而不殺,瑣而不厭,洋洋盈耳,不可勝書?!?/p>
1917年12月,劉咸炘娶妻吳氏(名承,字仲順)。吳承出于綿州巨室,其族父兄多是劉梖文的門人。吳承于1923年3月病故,年僅二十五歲。劉咸炘自稱“平生素短兒女情”,但對于妻子吳承,他有著深厚的感情,遂撰成《亡妻事述》,以抒發(fā)其“久要之素懷不可忘者”。他稱妻子吳承有柔順之德,“俗盛行麻雀戲,幾無人不好。吾妻自來吾家,以吾不喜,遂絕不為。偶過姻家,一強為之,歸則以告而自咎也”。他對吳承的缺點也毫不避諱,稱吳承“好隱憂,多自懟。每執(zhí)己見,不能諒人短,取人長,亦近于褊,但不刻耳”。吳承又“兼有豁如之質。吾性好倜儻,坦率少城府,不喜勢利,不計錙銖,不宿小怨,深惡婦人簞豆猜嫌、呫囁微語,以為婦人十九不免。然吾妻乃與吾同”。不過,吳承的性格里同樣也有疏躁的一面,“疏躁亦與吾類。什物多不檢點,或致忘失,出言率直,不知計慮。知書,粗能點句,筆札每欲加。讀書竟不能恒,無所進,雖牽于宮事,亦其躁然也。其不能進德永年,即以疏躁近褊”。最令他念念不忘的,是吳承的性格與他極為契合,“其最可取,與吾契,令吾思之不能忘者,則倜儻坦率也”。他曾題他與吳承并坐影像曰“呆癡圖”,并綴韻語曰:“阿癡者右坐之女,阿呆者左坐之男。自號何取?眾以為然。呆者狂狷,癡者專靜,非曰能之,愿學焉。兄弟歟?朋友歟?久要不忘平生之言?!眳浅胁×思s半年,“舉家憂惶,數相向而泣”。1922年12月10日,他“夜聞病妻呻,氣促聲愈奰。心結如握拳,更深不能寐”。12月11日,他“入房勸病妻,釋躁在持志。曩言多不入,情急意稍懟。善道更和平,傾聽遂成寐”。1923年3月吳承去世,他“不敢哭,不敢見其尸,不敢入其室。心胸郁轖,如有結核”。吳承去世后,他“夜坐觀妻像”,“自知死別味初嘗,倍覺承歡事多愧。忽聞喚母真妻聲,夢里欣然醒還淚”。
1923年11月2日,劉咸炘續(xù)娶萬氏。萬氏是劉咸炘的同學萬宜蓀的妹妹,“柔而直”。劉咸炘起初“頗恐新人不如故”,見萬氏后,“會語見肝膈,慰心非綺紈”,“新婦坦易,頗似故人”。他曾題萬氏影象曰:“莫嫌滯蠢失真姿,德在如愚道在癡。專氣致柔端可學,心同赤子貌嬰兒。”
1929年,劉咸炘三十三歲。12月25日,長子生,名曰遲,“祖慈遲汝已多時,恨汝來遲未見知。日影遲遲春漸到,他年顧汝壽舒遲”。1931年,劉咸炘三十五歲。1月3日,次子生,名曰從,“昔何遲滯今何速,接踵而來恰一年。義本從兄群貴順,將來休被逆風牽”。其后,他給兩個兒子正式取名:長子名恒藝字伯穀,次子名恒甄字器仲,“名子以農工,意非如許行。末世貴恒職,不必顧公卿”。
劉咸炘長期居住在成都,自稱“無四方之志”,曾作詩曰:“我如山樹難移植”,并自號曰“土偶人”(《與吳碧柳書》)。他認為游歷“自是人生應有之事,然非必為之義。家事為重,不能奮飛。若夫學問,固不以游歷為原本”(《復王亦潛書》)。1927年,門人姜壽椿來信邀他遠游,他回信稱:“斯世未知何時安息,吃飯真難,要在執(zhí)恒業(yè)以養(yǎng)恒心而已?!薄艾F在實有不能遠游之勢。亂靡有定,家無多人。守先廬,從兄師,乃不容改易之職。豈不欲登高而呼,如非其時何。”(《復門人姜壽椿書》)1931年5月,他生平第一次遠游,到了井研千佛場的外祖家。他自我解嘲:“三十六歲到外家,此事可怪亦可嗟。兒童聚觀詫生客,令我自喜復自惜?!彼€到千佛場西南約三十公里的五通橋訪謁了母親王氏居住過的舊宅,游歷了以樂山大佛出名的烏尤山,并由嘉定至峨眉山。1932年6月,他再次遠游,至綿州拜謁岳父(吳承的父親)之墓,經竇圌山、富樂山和七曲山,北上至劍閣,參觀劍門關,并受當地士紳之邀在劍門關上題了“直方大”三字。因受暑熱,他回成都后染病,于當年8月9日咯血而逝。
劉咸炘自稱“交游不出通家,弗諗世故,見俗人所為輒陰非笑之”,“余年三十而足不出百里,向所與游者,惟姻黨及父兄門下。丙寅出教國學,始得新交數人”(《祭外舅文》)。丙寅年是1926年,張瀾任國立成都大學校長,聘劉咸炘為文學院教授,講授目錄學等課程。在國立成都大學,劉咸炘結識了唐迪風、蒙文通、吳芳吉、盧前、彭蕓生、吳虞、李劼人、劉復等人。后與唐迪風、彭蕓生、蒙文通等人創(chuàng)辦敬業(yè)書院,任哲學系主任。1931年,國立成都大學與國立成都師范大學、公立四川大學合并為國立四川大學,劉咸炘被聘為國立四川大學教授。在大學任教期間,劉咸炘仍在尚友書塾任塾師,并特地在星期天為慕名來尚友書塾的大學生授課,稱他們?yōu)椤佰油馍薄?/p>
劉咸炘與唐迪風、吳芳吉、蒙文通等人情誼深厚。唐迪風,名烺,又名倜風,字鐵風,“友朋中或戲呼為唐風子”,是唐君毅之父,1931年病逝。吳芳吉,字碧柳,自號白屋吳生,世稱白屋詩人,與劉咸炘同年生(1896),早劉咸炘三個月病逝,對劉咸炘極為敬佩,自稱“半友生半私淑之弟”。劉咸炘作《唐迪風別傳》、《吳碧柳別傳》,坦率地記述他所見、所不忘之迪風與碧柳:“迪風形碩長而氣盛露,碧柳則體遒削而氣沉抑。迪風詞鋒雖可畏,而顏常若笑;碧柳平居訥訥,而有不當意,則雙眸耿耿直視。以昔人品藻言之,蓋迪風近狂,而碧柳近狷焉?!碧?、吳二人皆不合時宜,現實境遇卻很不同,“迪風多為人所惡,雖亦有感之者,而幾至避地。碧柳則多為人所喜,雖謗亦隨之,而所至親附者眾”。endprint
唐迪風與劉咸炘和而不同,劉咸炘稱“余好道家,而迪風稍輕之。迪風詆慎子為鄉(xiāng)愿,而余稍寬之。迪風宗象山,而余嫌象山太渾。若此小小者頗有之”,“然當迪風與余高談,則相爭者一,而相應和者九”。劉咸炘追憶了他與唐迪風相爭的場面:“余固好談,而每怯不敢談,忙不暇談。迪風好談尤甚,亦忙不暇談。與余相見,甫坐定,則談起。談于余塾,則諸生皆驚而來環(huán)于坐前。談于余家,則諸童皆驚而來環(huán)于窗外。余亦變怯為勇,變簡為繁,變默默為叨叨?!?931年正月初四,他與唐迪風、盧前談于支機石公園,歸而作詩,其中曰:“宜賓唐子(迪風)氣熊熊,辟邪自命能摧鋒。相逢必說說不斷,大聲往往駭奚僮?!?/p>
吳芳吉是才華橫溢的著名愛國詩人,充滿激情。但在劉咸炘看來,“碧柳之不可及者,乃不在其激昂,而在其堅實;不在其血,而在其骨。即以血論,亦不在其于友朋,而在其于家庭也”。對于吳芳吉的詩,劉咸炘認為,“碧柳之詩之可貴者,亦不在于激昂,而在堅實;不在氣,而在骨也”,“碧柳已矣,欲見其人惟詩耳。然而止以詩傳者,碧柳之不幸也”。
劉咸炘一生足未出川,但并非孤陋寡聞之士。他訂購《東方雜志》、《學衡》等,積極閱讀相關譯作,密切關注社會動向。1895~1925年是中國社會的“轉型時代”,西方文化廣泛而深入的滲透給中國造成了全面的影響和沖擊,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尤其在1915年,激于袁世凱的稱帝與張勛的復辟,受西方文化影響而改變了價值觀念的學者欲“借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以陳獨秀為首的民主主義者以《新青年》為陣地,高舉科學和民主大旗,猛烈批判封建舊思想與舊文化,發(fā)起了以改造社會為目的的新文化運動,引發(fā)了思想界的一系列論戰(zhàn),其中持續(xù)時間最長、影響最為廣泛的是圍繞中國文化的建設目標和走向而展開的東西文化問題論戰(zhàn)。劉咸炘立足中國傳統(tǒng)學術,沉著獨立:“大凡黏著一個新字或西字,舊派聽了就覺得像豺狼虎豹一般,避之一刻大吉,就是義理深沉、器量寬大的也不免;新派聽了就覺得像南貨一般,有種特別氣味,就是很有功力自命有世界眼光的也不免。其實中西是地方,新舊是時代,都不是是非的標準。我自有我的眼光,看中這樣,看西也這樣,看古這樣,看今也這樣。隨他五光十色,我的視覺并不曾驚眩,總是等量齊觀,所以見怪不怪?!彼麑⑿涡紊臍饧北┰?、東奔西走者喻為“吹一股南風,又吹一股北風:起一朵紅云,又起一朵白云”(《看云》)。
劉咸炘的弟子徐季廣(又名徐國光)1930年拜訪梁漱溟,二人相談甚歡,梁漱溟得以知劉咸炘之學,由此而欲知劉咸炘祖父劉沅之學?!笆拍晗模p流徐君利賓自蜀中來北平,常過談學甚相得;因獲聞其師劉鑒泉先生著述之勤”(梁漱溟《讀劉鑒泉著〈外書〉》)。徐季廣致信劉咸炘詢問劉沅之學,劉咸炘給予了詳細解答,并在另一回信中對梁漱溟之學進行了評價:“《村治月刊》,炘早訂有一份。梁君之說,固是具眼。其不足處,乃在未多讀古書及深究道家之說”,“梁君若能詳觀《右書》,當更留意舊書。以炘所聞,此公氣象究為特出,南京某君及著語錄之某君聞均甚燥辣也”(《與徐季廣書》)。在與吳芳吉的信中,劉咸炘亦曾談及梁漱溟:“梁潄溟君近于東西不同之處頗有舉發(fā),此功為大。若夫村治,即自昔儒者鄉(xiāng)治之說,此本是圣道之殼子,不可空提倡,而梁君輩讀舊書又稍少,即于此殼子亦有未講明處。至于合作主義,彌為淺矣。合作主義,正是經濟上一救濟法,未為無可取,而言者張大過甚。弟數年前即曾詳觀其說,以為無大意味也?!保ā稄蛥潜塘鴷罚┍M管受到劉咸炘如此批評,梁漱溟對劉咸炘之學卻極為欣賞,他從徐季廣處得劉咸炘所著《外書》,“讀之驚喜以為未曾有”,尤其是其中《動與植》一文,“為東西文化分殊之指點說明,極新穎而確鑿”,特意將之附錄于《中國民族自救運動最后之覺悟》。
劉咸炘還評論了馬一浮、衛(wèi)西琴等人,指出“紹興馬一浮君,則聞文通言,其氣象甚好”,“衛(wèi)西琴固有獨見,然其說玄幻而好牽大綱,仍是西洋人習氣,于中國圣哲之心得,似尚隔膜耳”(《與徐季廣書》)。劉咸炘對錢穆很有好感,曾托蒙文通向錢穆轉送自己的著作,“錢君濱泗其名為何?聞聲欣仰,恨不得見。拙著《內書》尚未刻成,已刻諸種,擇《中》《左》《右》三書各一部寄奉,乞轉致錢君乞正,以直寄往,有無因之嫌也”(《復蒙文通書》)。錢穆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給學生授課時曾對劉咸炘有所回應,“四川有一位劉咸炘,他著作幾十種,可惜他沒有跑出四川省一步,年齡大概和我差不多。他每寫一書,幾乎都送我一部,但我和他不相識”,“可惜他無師友講論,又年壽太短,不到四十就死。若使他到今天還在的話,定可有更大的成就?,F在我手邊沒有他書,倘諸位方便,見到他書,應仔細翻看”(錢穆《中國史學名著》)。
蒙文通與劉咸炘過從甚密,自稱“余與鑒泉游且十年,頗接其議論”,深服其“出筆如史,又熟史學”,曾以重修《宋史》相囑托,并贊“其識骎骎度騮驊前,為一代之雄,數百年來一人而已”(蒙文通《四川方志序》)。與劉咸炘主張以道家方法治史相契合,蒙文通主張以諸子之法治史,強調觀史須從波瀾壯闊處著眼,自稱“講課、寫文章,都把歷史當作哲學在講,都試圖通過講述歷史說明一些理論性的問題”(蒙文通《治學雜語》)。
劉咸炘與蒙文通相約振興蜀學,遂頗留意于鄉(xiāng)邦文獻的整理與撰著,以闡發(fā)蜀地人文之盛。1926年,宋育仁邀請劉咸炘擔任四川通志館的校理,劉咸炘在回信中提出了中肯的建議:“今之當務,乃在廣搜故籍,尤以文集雜記為要。必須聚數十人,盡一年半年之功,發(fā)書而求之”,并稱因自己“一力授徒,終日鮮暇,不得與也”。(《復宋蕓子書》)1924年,他撰成《蜀誦》,自認為“此篇之成,較章先生(章學誠)更進一步”,“此篇成時,抄送通志局,宋蕓翁(宋育仁)頗為贊許,手加評識,傳觀于局中”(《蜀誦緒論》)。如此自許,對于“謙衷自牧”的他來說是極為少見的。
劉咸炘曾自述學術淵源:“吾之學,所從出者,家學祖考槐軒先生,私淑章實齋先生也?!眲⑾虨猿錾鷷r祖父槐軒先生劉沅已逝,他得到了父親劉梖文及堂兄劉咸滎與劉咸焌的教導,“幼受庭訓,弱冠從兄,未嘗就外傳”,其他所得“皆出獨求,未奉教于耆碩”。他校訂了劉沅的《槐軒全書》,二十二種、一百七十七卷、一百零六冊,在槐軒學派弟子鮮于英的資助下于1931年刊行,世稱“西充鮮于氏特園藏本”,被公認為《槐軒全書》版本最優(yōu)者。他私淑章學誠,自稱“吾愛章實齋,雋語驚庸愚”。他對自己頗有期許,稱:“求知之學,近三百年可謂大盛,然多徵實而少發(fā)揮,多發(fā)見而少整理。實齋先生雖長統(tǒng)紀,而無根本之識,又見聞未廣,其時徵實發(fā)見亦示造極,今則其時矣。為圣道足其條目,為前人整其散亂,為后人開其途徑,以合御分,以淺持博,未之逮也,而有志焉?!眅ndprint
劉咸炘稱:“某無他能,惟尚能安心循一條路子走去,沿途涵泳其中樂趣,無論讀書為學,日用應酬,無不如此?!保ā稄婉R肇跡書》)他感念世道衰落,“方今亂靡有定,不知所屆,乃天汰人種之時,非止一國之治亂”,遂終生以塾師為業(yè),不求仕進,“命定教書,性情境地皆不能作他事,此吾分也。隨分為之,足以自保保人,無他望矣”,“炘幸免于貧,未嘗仕而教書,則當于教書中盡一分心力,而不當更求仕”。
劉咸炘曾與蒙文通論及當時學風。蒙文通稱“今世好專門,詆玄學,饾饤之學,尊華化,抑華化者,厥罪惟均”,劉咸炘表示贊同,指出“饾饤之習,乃近日中國、日本所同”,考察其中原因,在于“么小考證,易于安立,少引駁難,乃來名之捷徑耳”?!叭唤裰畬W子,多不埋頭讀書,即肯為此考證,要勝無所用心,且可省邪妄,吾黨猶當獎之耳。世亂如人衰弱,周身是病,真無從說起,可嘆也”(《復蒙文通書》)。他尤其著重批評了四川學者,“蜀中學人無多,而有不能容異己之病。先輩不肯屈尊,后進又每多侮老。學風衰寂,職此之由。加以游談者多,而勤力者鮮。視典籍為玩好,變學究為名士。以東涂西抹為捷,以窮源究委為迂”(《與蒙文通書》)。他治學力戒浮躁,出人意表之地皆資深積厚,自抒心得,使讀者尋繹無窮,有如入寶山,如涉珊海之感。他將自己所作詩命名為“老實詩”,“老則可入古,實則免于浮”。
劉咸炘的祖父劉沅在成都創(chuàng)立“槐軒學派”,除講學授徒、著述立言外,還進行齋蘸、法會等宗教活動,以及一些大規(guī)模的慈善活動,如曾主持修葺成都武侯祠、都江堰、杜甫草堂等,在巴蜀民間產生了深遠影響。劉咸炘的父親劉梖文“倡導善舉甚多,集資前后至巨萬”。劉咸炘也積極從事慈善活動,為樂善公所、黃龍場等善會募捐,為成都武侯祠等處題寫匾額(現武侯祠關羽殿前“義薄云天”匾額、張飛殿前“誠貫金石”匾額即是他所題寫)。
劉咸炘曾于1930年自刻《推十書》,可惜流傳不廣。劉咸炘逝世兩年后,即1934年,其表侄、受業(yè)門人王道相出資創(chuàng)立“推十書局”,專門刻印《推十齋叢書》。1939年日機轟炸成都時“推十書局”停業(yè),將稿件、刻板轉存鄉(xiāng)下。1946年,經尚友書塾塾師陳華鑫、藍汝鋆、羅體基等人集資,“推十書局”得以恢復開業(yè),續(xù)印叢書的一部分。新中國成立后,“推十書局”同仁將刻板、存書、未刻稿連同劉咸炘的藏書上交川西行署文管會,現藏于四川省圖書館。1958~1962年,上海圖書館編《中國叢書綜錄》,其中《推十書》子目僅著錄十二種。1996年成都古籍書店從民國時出版過的《推十書》六十九種中選取六十五種影印出版,一百五十一卷、二百七十萬字,可惜底本未經整理標點,模糊不清,且未刊稿不在其中。2007~2010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陸續(xù)推出黃曙輝整理的《劉咸炘學術論集》,分為哲學、子學、史學、校讎學、文學講義編,約二百三十萬字。2009年,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出版《推十書》(增補全本),是“巴蜀文獻集成”的第二輯,采用簡化字橫排格式,共十輯二十冊,約一千萬字,使人得見劉氏學術全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