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佳
我有個朋友陳末,脾氣很糟糕,蠢得無藥可救,一天掉過三次家門鑰匙。他索性把備用鑰匙放在對面樓有點交情的鄰居家,每天興高采烈出門去。
他出差回來,下午高溫三十七度,喘著粗氣汗流浹背走進家:里頭滿滿當當坐滿十幾號人。三臺空調全開,三臺電視全開,三臺電腦全開,小孩子裹著被子吃冰淇淋,老頭老太穿著毛衣打麻將。鄰居太太正在推窗說:透透氣,中和一下冷氣。鄰居看見陳末邁進門,臉色刷白了,一邊罵太太,一邊扯小孩,一邊笑著打招呼:那啥,太熱了,我家空調漏水……
第二天,陳末裝了指紋鎖,再也不用帶鑰匙。
既然老是掉鑰匙,怎么都改不過來,那就一定有不需要帶鑰匙的辦法。
陳末是三十二歲離婚的。他想,幸福丟掉了。每天在伏特加中度過,三個月胖了二十斤,沒有告訴任何人。朋友們也不敢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是陪他坐在酒吧,插科打諢說著一切無聊的話題,看夜晚滲透到眼神。
免不了難過。難過是因為舍不得。舍不得就不愿意傾訴,連一句安慰都不想聽到。身處喧囂,皮膚以內是沉默的。
既然老是難過,怎么都快樂不起來,那就一定有不恐懼難過的辦法。
喝了好幾天,他發(fā)現卡里怎么還有錢。想了想,我是三十二歲的男人,到了今天錢如果一個人花的話,是很難花完的??梢宰^等艙了,可以買衣服不看價錢了,可以隨意安排時間了,可以沒事住酒店了,可以把隔壁那桌姑娘的賬單一起買了。
他背上包裹,開始中斷好幾年的旅行。三十二到三十三歲,機票和火車票加起來一共三百張。
難過的時候,去哪里天空都掛著淚水。
在柬埔寨一個小寺廟,陳末認識了胸口掛著無敵兔的老王。老王住在河內一家小客舍已經四十幾天,每天游蕩。他說以前在這里度的蜜月,后來離婚了,他重新來這里不是為了紀念,是要等一個開酒吧的法國佬。
當初他帶著太太,去法國佬酒吧,結果法國佬喝多了,用法語說他是亞洲標準丑男。他懂法語,聽見了就想動手,被太太一把拽住,說別人講什么沒關系,我喜歡你就可以了。兩年后離婚了,他痛苦萬分,走不出來,來到河內這條街,心里一個愿望非常強烈,要跟那個法國佬打一架。
但他嘗試幾次,都沒有勇氣,一拖拖了兩個月。
陳末跟他大醉一場,埋伏在酒吧外頭,等客人散盡已經凌晨,法國佬跌跌撞撞出門。陳末和老王互相看一眼,發(fā)一聲喊,沖上去跟法國佬纏斗。
幾個老外在旁邊吶喊加油,三個人都鼻青臉腫,打到十幾回合,只能滾在地上你揪揪我褲子,我錘錘你屁股,也沒人報警。法國佬氣喘吁吁地說了幾句,在地上跟老王握了握手,艱難地爬起來,和圍觀的老外嘻嘻哈哈走了。
陳末問老王,他說啥子?老王奄奄一息,說,他記得我,他現在認為我變帥了,但總體而言還是屬于丑的,為了表示同情,去他酒吧喝酒打折。
老王看著太陽從電線桿露出頭,一邊哭一邊笑,說,我可以回國了。
老王說,我想過了,去他的總監(jiān)助理,老子要賣掉房子,接上父母,一起回江西買個平房,住到他們魂牽夢縈的老家去。我就是喜歡攝影,老子現在拍拍照就能養(yǎng)活自己,我為什么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我今年三十六,離過婚,父母過得很好,我為什么還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老王說,我愛過她,就是永遠愛過她。以后我會愛上別人,但我的世界會更加完整,可以住得下另外一個人。
我們都曾經有些夢想居住的地方。比如,在依舊有炊煙的村莊,山水亮麗得如同夢里的笑容,每條小路清秀得像一句詩歌。或者在矮檐翹瓦的小鎮(zhèn),清早老人拆下木門,傍晚河水倒映著燈籠?;蛘咴诤_吋芷鸬男∧疚荩滋旌棋奈邓{,晚上歡騰的篝火,在柔滑的沙灘發(fā)呆?;蛘咴陉柟馓S的草原,躺下自己就是一片湖。
陳末喝醉時,寫過兩句話:故事開頭總是這樣,適逢其會,猝不及防。故事的結局總是這樣,花開兩朵,天各一方。
原本你是想去找一個人的影子,在歌曲的間奏里,在無限的廣闊里,在四季的縫隙里,在城市的黃昏里。結果腳印越來越遠,河岸越來越近,然后看到,那些時刻在記憶中閃爍的影子,其實是自己的。
與其懷念,不如向往,與其向往,不如該放就放去遠方,天空格外明亮。明亮到可以看見自己。
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上帝會讓你付出代價,但最后,這個完整的自己,就是上帝還給你的利息。
駱駝和他的姑娘
他是帶著思念去的,一個人的旅途,兩個人的溫度,無論到哪里,都是在等她。那么,也許并不需要其他人打擾。
做菜跟寫字一樣。寫字講究語感,做菜講究手感。有人用鬧鐘也掌握不到火候,而有人單憑感覺,就能剛剛好。
有個姑娘,是黑暗料理界的霸主。她做的菜,千篇一律焦黑焦黑的,不可思議的是里面依舊生的,有時候還帶著冰渣子。我家小狗吃她做的排骨,興高采烈搖著尾巴,咔擦一口,狗臉一變,好端端一條金毛當場綠了,躲到墻角哭到大半夜。
我見識過她最厲害的一道菜,清蒸鱸魚,只花半小時,鱸魚在蒸籠上被她腌成了咸魚。
姑娘工作忙碌,在一家外企。盡管如此,每個月總找機會大宴賓朋,擺席當天,她家廚房就是個爆炸現場,我們都喊她居里夫人。
我的一個朋友駱駝,非常喜歡她,連蹦帶跳去她家作客,每次必參加。
他能堅持吃完所有的菜。各種奇怪的食材在他嘴里,一會嘎嘣嘎嘣,一會噗噗冒泡,因為燒得太朦朧,經常肉跟骨頭分不清,他就一律用力嚼,嚼,嚼,嚼,咕咚咽下去。
后來兩人結婚了。
我問駱駝:你這么吃不怕出人命?
駱駝說:她一個月才做一次,我就當自己痛經了。
去年姑娘查出來肝癌晚期,春節(jié)后去世。
城市不時傳來鞭炮聲,連夜晚都是歡天喜地。我放心不下駱駝,去他家拜年。家里只有他一個人,坐在書房的電腦前,開著文檔,我湊前看,是份菜譜。
我說:你要出本菜譜?
駱駝讓我坐會,他去蛋炒飯。
我站在旁邊,有一句沒一句跟他聊天。
他將米飯倒進油鍋,然后灑了半袋鹽,炒了會,自己吃了一勺。
他砸吧砸吧嘴,說:真夠咸的,但是還缺點苦味。
我突然沉默了,突然知道他為什么在寫菜譜,他想將姑娘留下來,但是人沒有留住,至少能留住那味道。
駱駝又吃了一口,用手背擦擦眼睛。
他哭了。手背擦來擦去,眼淚還是掛到了嘴角。
他說,我挺幸運,找了個做菜獨一無二的太太,她離開我后,能留給我復習的味道真多。
他說,還缺點苦味,你說那個苦味是炒焦炒出來的,還是索性有什么奇怪的作料?
他說,你看電視吧,我繼續(xù)去寫菜譜。
我說,要不我們去喝杯茶?
他說,不了,我怕時間一久,會將她的做法忘記,我得趕緊寫。
我的眼淚差點涌出眼眶。
后來我勸他,老在家容易難過,出去走走吧。他點點頭,開始籌備去土耳其的旅途。然后一去許久,我曾經想打電話給他,但是打開通訊錄,就放下了手機。
他是帶著思念去的,一個人的旅途,兩個人的溫度,無論去到哪里,都是在等她。那么,也許并不需要其他人的打擾。
昨天下午我跟梅茜在自己小店睡覺,一人一狗睡得渾然忘我,醒來已經黃昏。
駱駝推開木門,走了進來。我很驚奇:你怎么找到這兒的?他說:人人都知道你在這里。
我磨了杯咖啡給他,得意地說:我不會拉花,所以我的招牌咖啡,叫作無花。
駱駝喝了兩杯,我說,再喝睡不著了。他說,睡不著就明天再睡。
聊了許久。駱駝真的去了土耳其,因為姑娘向往伊斯坦布爾,最大的愿望就是學會做那里的食物。他想嘗一嘗,這樣能在夢里告訴她。
駱駝說,只有你沒打電話給我。大家都勸我,別想多,會走不出來,這樣太辛苦。可是,走不出來有什么關系,我喜歡這樣,我過得很好,很開心,我只是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我的菜譜快寫完了,現在發(fā)現,她會做的菜可真多。
駱駝喝了好多酒,醉醺醺地看著臺燈,說:我有天看到你的一段話,覺得這就是現在的人生,我很滿足。這個世界美好無比,全部是她不經意寫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復一年朗讀。
他站到書柜邊,搖搖晃晃找了半天,把我的書挑出來,撕了扉頁,寫了歪七扭八一行字,貼在小店的墻上。
他走了后,我翻了翻自己微博,終于找到了這段:
我覺得這個世界美好無比。晴時滿樹花開,雨天一湖漣漪,陽光席卷城市,微風穿越指間,入夜每個電臺播放的情歌,沿途每條山路鋪開的影子,全部是你不經意寫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復一年朗讀。這世界是你的遺囑,而我是你唯一的遺物。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