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探惜

匆匆那年，少年倔強的臉

◎林探惜

未及相許已疏遠，我的小初戀。

想知道心胸狹窄沒風(fēng)度的男子是什么德行嗎？不妨看看楊過兒時與郭芙斗蟋蟀的情景。

郭芙見自己的無敵大將軍一戰(zhàn)即死，便向楊過討要他的蟋蟀，楊哥哥，你這頭小黑鬼給了我吧？楊過道，給你可以，但你為什么罵它小黑鬼？郭芙小嘴一撇，不給就不給，誰稀罕!說完拿起瓦盆一抖，將小黑摔倒在地上，一腳踏死。楊過驚怒之下，重重打了她個耳光……

偶像劇里，但凡童年有淵源的男女主角，無不是青梅竹馬濃情蜜意的。通常都是在女主角遇難時，男主角挺身而出，以英雄救美的姿態(tài)，將偉岸的身影永遠留在女主角發(fā)著光的童年回憶里?？陕淦呛?、寄人籬下的小楊過，偏朝著自己衣食父母的掌上明珠，一巴掌扇過去。

在這場爭執(zhí)中，郭芙確實蠻橫無理，但楊過作為哥哥，氣量如此狹窄，也實在不討人喜。

說起來，楊過也實在可憐，狠心的爹和薄命的娘早早棄他而去，好不容易認了個干爹，卻是世人唾棄的西毒歐陽瘋子；好不容易攀上父親的故交，卻又被人家的大小姐看不起；好不容易來到全真教學(xué)武，卻又被小道士們欺負得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所以，在這一系列挫折之后，終于遇到一個溫柔對待自己的小龍女，楊過怎能不努力去愛她？哪怕她對他冷若冰霜，但起碼不會看不起他，不會在別人面前給他難堪。

圖/南宮閣

看看楊過在古墓里對小龍女流露出的萬般呵護，再回頭看他在桃花島上對郭芙表現(xiàn)出來的傲氣，才讓人恍然明白那句流傳甚廣的話：哪有人會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

作為一個生性高傲的人，楊過一生最痛快的幻想，絕不是當(dāng)什么大英雄，也不是抱得美人歸，而是讓全天下人知道：他楊過，既有本事當(dāng)大英雄，也有本事抱得美人歸—可他根本就不稀罕。

這種關(guān)鍵時刻的傲嬌，才是他理想的精華。

對于這種人來說，他是絕對無法忍受女子當(dāng)眾拂他面子的。他最終選擇的對象，一定是隨時隨地能顧他面子，并且能助他長面子的女子。

符合這種條件的女子，他一生遇到了很多。而將依賴和崇拜的姿態(tài)做得最足的有兩個：一個是小龍女，另一個則是他的“小妹妹”郭襄。

最不符合這種條件的女子，他這一生只遇到過一個。她出現(xiàn)在他年幼潦倒的破窯洞里，卑微受屈的桃花島上。她總是那么明媚鮮妍，趾高氣揚，在瞥向他的眼風(fēng)里，永遠帶著明目張膽的不屑。

可即使是與美若仙人的小龍女朝夕相處了幾年，也下定決心要好好愛這個姑姑—楊過在離開古墓后，重遇這個兒時給過他無數(shù)屈辱的郭大小姐時，仍然情不自禁地自慚形穢。與她對話時，他仍是這樣的反應(yīng)—楊過見她這么一笑，猶似朵玫瑰花兒忽然開放，明媚嬌艷，心中不覺一動，臉上微微一紅，將頭轉(zhuǎn)了開去。

此時的郭芙眾星捧月，對武氏兄弟的追求早已厭倦，此刻她見到楊過的神色，知他為自己的美貌傾倒，不禁在心中得意揚揚。接下來—

楊過眼望西首，見壁上掛著一副對聯(lián)……他年紀比眼前這三人大不了幾歲，閱歷心情，卻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廢人”四字，想起親人或死或離，自己東飄西泊，直與廢人無異，適才逼得趙志敬狼狽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時盡消，一股凄苦蕭索之意襲上心來，不禁垂下了頭，暗自神傷。

此時的楊過，古墓派武功初成，以偷奸耍滑的方式將全真教的宿敵們整得有苦說不出，在咄咄逼人的黃蓉面前尚且不卑不亢地對答，理應(yīng)正值年少狂傲之際，事事只待揚眉吐氣。

然而他剛剛得意不久，在被郭芙的美震撼了之后，竟然開始自憐自嘆，黯然神傷。

如果你初見一個人的時候就感覺到離別的隱痛，那么你一定是愛上她了。

郭芙的絕色容光震懾了他的五感，他下意識低頭看自己，想起了漂泊無依的種種苦楚—小時候，當(dāng)我們被欺負了，或是受了什么委屈，我們通常不會在那人面前號啕大哭，唯有當(dāng)保護我們的親人朋友出現(xiàn)時，眼淚才會肆無忌憚地落下來。

要知道，當(dāng)楊過被小龍女的美所震撼時，他的第一個念頭，卻是長大了以后要怎么溜出去玩，把姑姑一個人留在古墓里。

可即便是無法抗拒的吸引，這兩人針尖對麥芒的性格，很快就凸顯出來了—

怦然心動沒多久，郭芙和楊過就各自犯了對方的大忌：楊過最恨人瞧不起他，郭芙偏偏表現(xiàn)出從骨子里瞧不起他；郭芙最喜歡故作生氣要人來哄，楊過根本不吃這一套，裝模作樣地哄兩句都不會，脾氣來了轉(zhuǎn)頭就走。

郭芙心想：這小子也有點意思，姑且向他送點秋波，把他排入追求者大隊中，看他表現(xiàn)如何吧。而楊過則是：縱然我對你心動，那又如何？你竟然看不到我的獨特之處，只把我當(dāng)備胎，我還不稀罕和你在一起呢！別以為我不認識比你更好的女人！

兩人雖互相吸引，卻都高傲，固執(zhí)地等對方先俯下身去。郭芙知道她轉(zhuǎn)身就會有武家兄弟為她做小伏低，所以她故意挑唆武家兄弟去羞辱楊過。楊過知道他姑姑把他看得比生命還重，所以小龍女一現(xiàn)身，楊過就執(zhí)著她的手你儂我儂，再不理周遭的事。

此時的楊過，就像是童話里的主人公，在落魄潦倒受人輕蔑之際，面前忽然冒出一個仗義疏財?shù)呐f友，使他從臟兮兮的小乞丐，瞬間變成了他人的掌中寶。所以自尊受挫的他，故意牽著小龍女大秀恩愛，儼然一副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姿態(tài)。

楊過和小龍女別后重逢，一番肉麻對話讓人不忍直視。能夠這樣默契配合，自然不是沒有愛情。可正因為太水到渠成了，所以更像是一場預(yù)先排演好的劇—每個動作、每句對白，都仿佛唯恐他人不知，這出戲的名字叫“愛情”。固然甜蜜，卻總少了年少相愛的那股青澀別扭勁兒。反倒是郭芙與楊過你來我往的斗氣吵架，更接地氣些。

以小龍女之千依百順，對比郭芙之蠻橫驕縱—楊過自然知道和誰在一起會讓自己比較舒坦。憑楊過最佳影帝的表演狂個性，在強烈的心理暗示下，要對小龍女表現(xiàn)出似火的熱情，可謂輕而易舉。而小龍女原本就天真無邪，一顆心早已完全被他征服，自然處處配合著他。

年輕人的逆反心理特別重，歸根結(jié)底，大概是因為人在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憑借自己的力量，就可以輕易操縱命運，總以為自己會得到命運的特別優(yōu)待，以為世上一切都唾手可得。

所以，在郭靖黃蓉想為二人指婚時，楊過和郭芙異口同聲地說“不”。

在彼此為對方心動，并且有機會抓住的情況下，高傲精明的楊過和驕縱蠢笨的郭芙，就這樣各自倔強地轉(zhuǎn)過身去。

全書最令人訝異的，是楊過尋郭芙復(fù)仇的那段。

其時，楊過既擔(dān)了玷污郭芙的罪名，又背負著擄走郭襄的冤屈，被一時激憤的郭芙誤斬了一條手臂。他在萬念俱灰之下，遇上了神雕，還學(xué)到了劍魔獨孤求敗的精妙劍法，接下來不僅養(yǎng)好了傷，武功還更精進了，堪稱是起死回生。

向來睚眥必報的楊過，帶著死而復(fù)生的怨恨，偷偷潛入襄陽城，想殺了郭芙泄憤。但當(dāng)他看到郭靖要斬郭芙手臂時，第一反應(yīng)卻是，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只想要不要去阻止。

后來，在黃蓉的計謀下，郭靖被點了穴安置在床上，郭芙被護送出了襄陽城。楊過一時氣憤，又追了上來，想親手向郭芙報仇，不料見她臉色蒼白，目光中盡是懼色，嬌弱無助，突然間心中升起一股憐惜之情，竟下不了手，哼的一聲，揮出右臂，空袖已裹住長劍，向外甩出。郭芙哪里還拿捏得住，長劍脫手，直撞向墻角……

楊過騎馬奔了一陣，轉(zhuǎn)念又想：楊過啊楊過，是不是你天生的風(fēng)流性作祟，見了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拋到了腦后，倘若斬斷你手臂的是個男人，你難道也肯饒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搖頭苦笑。他對自己激烈易變的性格非但管不住，甚至也難以明白。

縱使是傷痕累累，懷揣著千般恨意，在望向郭芙雙眼的那刻，他終究是下不了手。

即便是后來郭芙不小心害得小龍女危在旦夕，令楊過滿心恨意—但他在與小龍女?dāng)y手離去之前，仍是冒著生命危險，率先沖進火場將郭芙救了出來。

憑借楊過這種睚眥必報的性格，要讓他一次次對郭芙伸出援手，這當(dāng)中的道理，確實不僅讓我們難以明白，就連他自己，也難以明白。

不知后來名滿天下的神雕大俠，還會不會記得，16歲那年，有個牽著一匹丑馬的落魄小子，在大廟里被一個女孩兒的絕色容光震懾，再不敢看第二眼？

不知他會不會有一日頓悟：為何他對這世間女子都呵護有加，卻單單在某個女子面前進退維谷、心胸狹窄、斤斤計較？為何即便16年時光荏苒，他卻仍然忍不住在她和她家人面前，大搖大擺地炫耀自己的本領(lǐng)？

年少一別，楊過將自己驚世駭俗的愛情表演給了全世界看，而郭芙則在一番糾結(jié)后嫁得良人，過上了幸福安穩(wěn)的生活。在16年后的風(fēng)陵渡口，我們才知道，原來這么多年來，她一直記掛著他。

在后來的千軍萬馬中，已為人婦的郭芙看著客套有禮的楊過，在彼此冰釋前嫌后，忽然心里空落落的。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這么多年的驕縱暴躁、無理取鬧，竟然都僅僅是因為得不到他。

20年來，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念及楊過，總是將他當(dāng)作對頭，實則內(nèi)心深處，對他的眷戀關(guān)注，非言語所能形容，可是不但楊過絲毫沒明白她的心事，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那天，黃昏的襄陽城外，郭芙怔怔地看著攜著小龍女之手的楊過，再怔怔地看著對自己體貼敬愛的丈夫耶律齊—在千軍萬馬的廝殺聲中，她忽然慢慢咀嚼出了初戀的苦澀。

這時已近中年的郭芙，會不會想起，在那年的英雄大宴上，她受到調(diào)戲之后狂奔，在背立盈盈故作羞之際，左等右等，卻怎么也等不來那個哄她的少年郎？

那年，他們都還太年輕，那么倔強，那么驕傲，在命運面前自負自大……以至于，那朵初戀的花，就這樣開在16歲的仲夏，而后在跌宕起伏的命運中一點點飄散無蹤，萬千綺麗空自綻放了一世，卻怎么也等不來那對倔強的少年男女的一個適時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