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海

舊日北方的農(nóng)村，隊里忙完場面的活兒，就已到了寒風(fēng)凜冽、大雪飄飛的冬季了。冬季是一年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長的季節(jié)，也是農(nóng)民們最清閑最享受的時候。

凌晨，雞叫第三遍的時候，天仍黑乎乎的，絲毫沒有亮的跡象，但村里大多數(shù)的人已醒來，只是還沒有起床的意思，一家人在暖暖的被窩里嘮著家常，直到家里的西墻上泛起一絲微光，大人們才陸續(xù)起床，喂牛、喂羊、挑水、生爐火……安頓完家里的雜活兒，一些勤快的男人就挑著擔(dān)子或扛著耙子到野外拾糞摟柴去了。

當(dāng)男人們挑著滿滿一擔(dān)糞或背著大大一捆柴踏進村莊時，村莊早已灑滿了紅彤彤的晨光，裊裊炊煙在村莊的上空緩緩飄動，像給村莊籠罩了一層青紗，走進自家的小院，霞光半墻，參差斑駁，幾只雞咕咕咕地在院里覓食，豬哼哼吱吱地趴在圈門上叫喚，小羊羔“咩咩咩”地追著大羊在院子里亂跑，牛警惕地撕著草垛上的草……女人們已做好了熱騰騰的早飯，正一個一個地催促著復(fù)二覺的孩子們起床，孩子們一個個揉搓著惺忪的睡眼，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嘟嘟囔囔地起了床。

早飯過后，街上就傳來了“放羊了”“放牛了”的吆喝聲，悠長而粗獷的聲音穿過大街小巷飄入每一戶人家。人們不約而同地趕著三五只羊、一兩頭牛向村中央的空曠地走去，不長時間，村中央的北邊聚滿了牛馬，西邊形成了羊群，牛羊倌腳穿氈靴，身著白茬皮襖，頭戴狗皮帽子，背上背著一個大氈包，把鞭子甩得“叭叭”地響，大聲呼喝著，趕著牛羊群向村外的山野緩緩流去。

家中有事的男人送完牛羊后就步履匆匆地離開了，而大多數(shù)人還不急于回家，三個一伙五個一群，站在向陽的墻腳下，點上一鍋旱煙，青白色的煙霧從他們的口里緩緩流出。

“我那牛，再過十天半月就要下牛犢子，奶胞的奶快要滿了?！?/p>

“唉呀！你看我那牛犢子，下了才幾天，就開始撒歡兒了，看著就高興?！?/p>

“天氣再冷一點就該殺豬了，剛買了幾天飼料，又快完了……”

“你家大小子出外干活兒回來沒，收入怎么樣？”

……

人們東一句西一句地嘮著家事，不時傳出爽朗的笑聲。太陽漸漸升高，一個孩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人堆邊，喊道：“大，我媽讓你淘麥子哩，快點！”說完一溜煙跑了。

漸漸地人群散了，幾頭豬挪了過去，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臨近中午的時候，一掛帶篷的毛驢車趕進了村，車上裝著個高音喇叭，嘰哩哇啦地唱著，人們知道鄰村三老漢的流動貨車到了，這驢車每隔十天半月總會來一趟，車上裝滿了農(nóng)村人的日常用品和一些亂七八糟的雜貨，品種不多，質(zhì)量也不高，除用錢能買外，雞蛋、廢銅亂鐵、麻繩頭子都可以兌換貨物。小驢車還沒停穩(wěn)當(dāng)，三三兩兩的女人和一些半大小子就聚攏過來，小孩兒們或手拿兩塊破犁鏵，或提一口爛鍋，或抱一捆亂麻繩，或提一包碎骨頭……三老漢從車上拿下一條舊口袋，“咚”地擲在地上，幾個半大小子就迫不及待地擠過去，喜滋滋地等待著把這些破爛兒換成好吃的糖塊。

“俊芳媽，你也出來啦，咋這幾天一直沒見，我以為你去她姥姥家啦。”

“哎，哪能顧上，家里拆了一堆衣服，每天洗涮，哪有空兒?！?/p>

“今天盡有甚貨，有沒有罐頭，我那二家伙感冒好幾天了，哭著要吃罐頭?！?/p>

“這幾天冬天也不像個冬天，甚不甚叫那些愣家伙們注意。”

……

女人們一邊互相搭訕著，一邊把小貨車圍了個水泄不通。

看到別的半大小子拿破爛兒換來了糖塊，在一邊咧著嘴“嘎嘣嘎嘣”地咬，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拽著一個年輕女人的衣角小聲說：“媽，我也要吃糖。”女人反過頭來白了小孩一眼，沒好氣地說：“吃糖牙疼，你看你吃糖把牙吃成甚啦？”“你幾時給我買過糖？”孩子帶著哭腔頂撞了一句?！翱旎匕桑愦笤诩疫€沒吃飯呢！”說著女人連拉帶拽把男孩拖走了。

“甚時候啦，還沒吃飯？”年輕媳婦剛走，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太太就疑惑不解地自言自語起來。

“老人家，人家那是在哄小孩……二毛子今天回家又要挨打啦。”一個中年胖婦女接茬道。

“不買就不買了，還要打人，哪里的規(guī)矩。”另一個老太太有些憤憤不平。

“石頭媳婦真小氣，她家不比誰家過得好，過日子也不能過到那個份上吧！”

……

半后晌的時候，玩了大半天的孩子們跑回了家，餓得翻箱倒柜地找吃的，大小子終于找出了一個早飯時剩下的全麥面饅頭，正彎腰要拔一棵栽在爛瓢里的蔥就著吃，二小子坐在炕沿邊就哭了起來，男人橫著臉說道：“給弟弟半個，你大了，少吃一口，你媽等一會兒就做飯呀?！贝笮∽右荒樀南矏傤D時變成了憤怒，把整個饅頭扔了過去，“小兔子，就你吃吧！”說完氣呼呼地推門走了?！皹尡镭洠偫??！闭鲠樉€的女人在炕上罵了一句。二小子怯生生地望著父親，掰了半個饅頭抽泣著吃了起來。當(dāng)半個饅頭一掃而光時，母親說：“你都吃了吧。”“給哥哥留著吧?！闭f著二小子拿著半個饅頭把它放進了碗柜里。然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了炕坐在母親身邊。“二小子真仁義，大家伙什么脾氣，遲早有一天會吃虧的?！蹦腥松鷼獾卣f?！按笮∽拥钠庹嬖摳囊桓睦??！迸擞盅a充了一句……

晚飯過后，西邊的天空只剩下最后一抹粉紅的霞光，街上牛羊聲叫成一片。

北方冬天的牛羊大多需貼補一些飼料，吃慣了飼料的牛羊，根本不需主人去接，它們盼的就是每天傍晚這頓可口飯食，所以一下山它們就抬頭挺胸快速向家趕，如果誰家的大門還不開，牛羊就會站在門外“咩咩”“哞哞”地高聲提示主人開門。

院里的食槽早已備好了飼料，放在不同的位置，大門一開，這些家伙們蜂擁而入，有時撞倒了開門的主人。

豬看到自在的牛羊開飯了，哼哼哈哈地在圈里亂轉(zhuǎn)，趴在圈門上聲嘶力竭地大叫，似乎在提出抗議。

女主人著急地端出豬食，被豬拱得遲遲不能倒食，只能大喊：“小花，小花，快來給媽看豬哩……”

天黑下來啦，每家都亮起了一盞昏暗的油燈，女人在燈下飛針走線，趕著給全家老小備新年的衣服，男人持著一根旱煙管，身邊放著一缸濃茶，半躺在炕頭，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欣賞著收音機里劉蘭芳演說的《說岳全傳》。地下的爐火紅紅的，爐坑里幾顆不大的土豆被烤得吱吱直響，爐頂一個老式的鐵壺，正從壺嘴悠悠地吐著白氣，炕沿下的小羊羔受了一驚，猛地站了起來，是外出玩耍的孩子們回來了……

父母門前的那棵老榆樹

父母大門前的小菜園里，有棵七股八杈的老榆樹。黑褐色的皮膚粗糙不堪，條條綻開的裂紋遍布全身，歪歪扭扭的樹干始終緊跟著樹梢極力向上舒展。一塊塊傷疤或黑或青，一處處鋸痕斧印或深或淺，它們似乎在悄無聲息地述說著自己曾經(jīng)的不幸遭遇。

夏日里榆樹像一把大傘，枝條蓬蓬勃勃地向四外伸展，細(xì)小的樹葉密密匝匝地包滿樹枝，樹下陰涼遍地，風(fēng)刮不進雨下不透，它于是成為麻雀的天堂，每天成千上百的小家伙們迎來朝陽送走晚霞，在上面嘰嘰喳喳唱個沒完沒了?？上旅娴氖卟嗽庋炅?，本來樹根的盤根錯節(jié)就吸收了土地的大量營養(yǎng)，使蔬菜從一發(fā)芽就得了營養(yǎng)不良癥，再加上密不透風(fēng)的樹蔭，蔬菜于是長成了牛毛，正好成為麻雀的食物，它們在樹上先是吵，吵乏了一大片落下去吃，吃飽了再飛到樹上吵，最后即使剩下幾顆蔬菜，里面也滿是鳥糞。冬天它又成了村里牲畜的避風(fēng)港，在狂風(fēng)暴雪的日子里，總有一些牛馬或毛驢，癡癡呆呆地靠站在它的下面，它們呆得實在無聊了，就磨蹭磨蹭身子，用樹皮磨礪磨礪牙齒。

從父母的言談中我明確地得知，我家的這個小菜園是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食物嚴(yán)重虧缺應(yīng)運而生的時代產(chǎn)物，那時國家上上下下在浮夸，農(nóng)村糧食畝產(chǎn)動輒就是好幾萬斤，我們于是富得流油了，于是就要支援世界那些還很窮的國家，生產(chǎn)隊除了留下來年的種籽外幾乎全部交了公糧，辛辛苦苦種了一年莊稼的農(nóng)民別說吃飽了，就連糊口都難，為了能補貼一點食物，村民就把房前檐后的空地開墾出來作為自留地，在夏天胡亂種些白菜、蘿卜、葫蘆等，利用早晚中午那點有限的閑暇辛勤耕種，多多少少也能為家里減輕些食物負(fù)擔(dān)。但好景不長，到了“文化大革命”，這些東西就成了資本主義尾巴，堅決要求割掉，可人們被餓得太厲害了，還是偷偷摸摸地種，到了發(fā)芽吐苗的時候，用各種亂東西遮掩，但還是遮不住紅衛(wèi)兵的火眼金睛，學(xué)校派出整校的學(xué)生，像羊群、蝗蟲一樣沿著每家的菜園鋪天蓋地而過，活生生的菜苗都被拔起，扔滿了菜地，村民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村里的孩子在作孽而不敢說上一聲，只能長嘆一聲掩面返回家里。

記不清是哪一年了，反正我還沒有念書，開春時節(jié)，父母再不敢種那些大片的作物了，只是悄悄零星種了幾棵向日葵和幾窩子葫蘆，還盡力用柴草、樹枝堆上去掩蓋，大片的菜地就被留了下來。

有一天大隊的林場要種樹，不知從什么地方整車整車地往來拉樹苗，一些細(xì)小的榆樹苗零零星星地灑落在了村莊的街道上，我和弟弟撿了一些，學(xué)著大人種樹的方式，用火鏟挖坑，沿著菜園的墻根種了一溜，沒過幾天就蓬蓬勃勃地綠了起來，沒想到的是它們也被認(rèn)為是資本主義尾巴，被紅衛(wèi)兵、紅小兵們拔了好些，但這些小榆樹的生命力真是頑強，那些沒被連根拔掉的，在整個夏天綠油油地又成長起來。之后的第二年就不是一個人隨便能拔得動了，一些榆樹也就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歪歪扭扭地極力向上挺著。

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后，農(nóng)民種菜園再不受到限制，每到春天父親就要把菜園修葺一新，把我和弟弟種的榆樹打理一下?？汕锾煲煌辏藗兊募Z食進家，菜園也就荒蕪了，同時家家的牲畜也就自由了，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在村子的周圍亂轉(zhuǎn)，菜園中那些菜葉荒草成了它們的美味，它們踏過低矮的園子墻，在菜園里肆意踐踏，我們還沒有長成的榆樹也成了它們的啃吃目標(biāo)，經(jīng)常有牛馬圍著它們肆意地嚙咬啃吃，樹皮被啃得殘缺不堪，白花花的樹身暴露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像沒穿衣服的人，我和弟弟曾經(jīng)用破布包裹過，但還是防不勝防。后來我和弟弟都讀書了，很少有時間再照顧它們，漸漸地就剩下了最后的一棵榆樹。

這棵榆樹經(jīng)歷了三十多年的成長，就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

現(xiàn)在隨著父母年齡的增大，種菜園已經(jīng)漸漸成了弟弟的活兒，弟弟曾經(jīng)說過，現(xiàn)在由于榆樹太大，已經(jīng)嚴(yán)重影響了蔬菜的生長，正準(zhǔn)備抽時間把它徹底弄掉。聽著弟弟的話，想著已經(jīng)擺脫了氣候和人為破壞的老榆樹，我心中一片凄然。

看來，再頑強的生命也必須建立在對人有益的基礎(chǔ)上，否則它最終還是會倒在人的手里。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