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飛揚

香車系在誰家樹

◎風飛揚

戀筆紀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是世間女子最純凈的愿望。每個女子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每個故事里都有些寂寞的辭章，如夏日濃碧綠蔭的深深角落，那繁茂的青苔，總隱著刻骨的蒼涼。

圖/張 彬

霍小玉出身王府，母親只是個歌姬，但幼時父王對小玉卻極是寵愛。自小讀書認字，吟詩對句，習歌練舞，唱的都是大唐最華美的篇章。

只是，人生的無常從來沒有預兆，她的目光從書卷上抬起來時，就看到了冰涼。父王戰(zhàn)死沙場，而她連庶出也算不上，異母兄弟不容她。母親只好帶著她離開王府，搬進小巷。

時光杳然，恍惚間，她已長成名動長安的歌姬。細數(shù)春秋，墻外是煌煌盛唐的笑語衣香，詩人豪客的低吟淺唱，那飛云入夢的心總是流連于字墨間。

她在詩詞閑章間幽然若夢，好似幸福就在門外，伸手就能夠到。但她明了，她已是小巷里的清倌人，盡管處處強調賣藝不賣身，可風塵中淺笑薄應，她只是男人買歡的情調，再高尚的靈魂和高貴的心，都已拾撿不起。

但身為女子，她還是期待愛情，那該是她人生最纏綿的舞步，也是她無奈于三教九坊間的唯一救贖。多少次端然于妝臺，那個紅線里注定的他，該在哪里呢？

后來在期盼中，她遇見了李益。

霍小玉知道李益，是因為他的詩句“開簾風動竹，疑似故人來”。李益知道霍小玉，是因人人都說她“高情逸態(tài)，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于是，一相逢，小玉縱是淪落風塵，亦滿含女兒家的矜持，李益如見天人，頓覺滿室光華。

因為一首詩而愛上一個人，進而以身相許，這算不算圓滿？這開端倒也透著風塵里的寄托。

夜半，小玉對李益說，我淪落風塵，自知與你不配，現(xiàn)在不過是因相貌得到了你的垂愛，待年老色衰，自是無法留住你。

明月夜，小玉取來越姬烏絲欄，這是王府舊物，極為珍貴。小玉想證明她把這一紙盟約看得極其珍重，也引喻了她的出身并非生來草芥，希望李益除了看重她的容顏之外，還能有其他的關注。

其實，她早聽慣了奉承話和海誓山盟，多得都懶得去分辨真假?？墒郎衔ㄓ欣钜?，讓她堅信不疑。李益也用心，落筆成文，引喻山河，隨后收入寶篋中，此后他們過了兩年相親相愛的日子。

兩年后的春天，李益被授予任縣主簿要去上任，小玉心里的離愁和隱憂如小草般瘋長。未來的日子像籠罩著濃霧，握不住也看不清。

幾番思量，那點卑微無助的凄涼便化成了無望，她知道這一別，山高水遠，日深夜長，她鎖住的契約只是一篇華麗的文章。

李益才名遠揚，定會有好姻緣在等著，于是她說，我只有一個小小的愿望，郎君今年22歲，距壯室之秋還有八年，我只要這八年恩愛日子，此后你去選名門結秦晉，我斷發(fā)緇衣入空門，從此兩不相系。

如此至誠至哀的話，讓李益淚不能收，他說日月為證，生死不棄。

一曲琵琶聲漸歇，撩撥了弦上數(shù)滴誓約，如果愛情需要用天長地久的話來加固，那調子里定會后續(xù)悲音。

李益在長安待了兩年，為的就是這一天，榮耀還鄉(xiāng)，打馬上任。家里人也在等著他回去，并替他和表妹盧氏訂了婚約。面對重禮重名的家人，李益連小玉的名字都沒提。

盧氏是名門望族，李益家貧，為籌彩禮，還得去親朋家借貸，他以此為借口離家出來，在外一年多的時間，非但沒有去看小玉，反而囑托朋友，不要把他的行蹤告訴小玉。

他背棄盟約，自知羞愧，不敢再見小玉，也想借此斷絕小玉的希望。小玉只是他風花雪月的一段過往，他尋妓調的是情，談的是風月，無關名分。

而另一邊，小玉四處打聽，卻無一絲消息。過往坊間這樣許下諾言又一走了之的男人不計其數(shù)，可她還是流著淚想念，也許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脫不得身。

這樣的煎熬，終使她憔悴瘦損，憂郁成疾?？伤€是想見到李益，當面問個為什么。

小玉因尋找李益散盡所以錢財，最后連父王留給她的紫玉釵都拿去變賣，以至連當年打造這支釵的皇家老玉工看了都忍不住老淚縱橫，并告知了延光公主，公主悲嘆之余，送了小玉十二萬錢。

而此時，待嫁的盧氏正在長安，李益帶了豐厚的錢財來聘娶，找了處住所，不讓人知道。

故事的主角又都聚到了長安，一個拖著病體倚窗翹首以盼，一個等著娶嬌妻，完成人生大喜。李益是小玉生存的唯一等待，而小玉是李益要想方設法繞開的陰霾。

李益有個厚道的表弟見小玉等得可憐，便把李益來京的消息告訴了她。小玉心里那一點如豆般微弱的希望之火瞬間熄滅了，她遍請親朋，托他們叫李益前來。

只想做個單純的告別？還是想看一看舊日愛情的樣子？抑或面對面地說一下委屈，聽那男人蹩腳的辯解，她也甘愿。她對世俗門第早有退縮之意，她寧愿輸給這繁華天下橫眉冷對的眼色，也不愿被棄于衣香鬢影共度，誓言錚錚買斷她愛情的李益。

她還是留了一絲卑微的愿望，希望李益能來與她相見，兩人狠狠地哭，絮絮地念，苦苦地留，然后久久地斷了情意。

最終小玉給自己做了一個繭，連出口也沒留。她只是不愿那么想，不到見了李益得了真相，她永遠都有理由不信。

李益是下定決心不再見小玉了，他進京卻不聲張就是想讓時間來消磨掉他辜負的和小玉等待的一切。

可小玉偏偏找了一撥又一撥的人來叫他，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個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李益有些惱，索性早出晚歸，避而不見。

大唐是有幾分豪氣的，有這樣的女子，自然會有出手相助的男子，他們連姓名都不肯留下，只是讓故事絕處逢生，有了俠義的溫暖。

李益被俠士黃衫客騙到了小玉面前，小玉看著她朝思暮想、愛極恨極的人，忽然攢了無數(shù)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她背過身去哭泣，時而回頭看李益，回憶排山倒海漫過這簡單而熟悉的一切，時光透析出歲月的脈絡，卻和今天的人，再也無法重疊。

不管用多少相思線，也縫不起這支離破碎的情感，她的愛情仍然支撐著她整個生命，可她愛情里的那個人，卻早已松了手，她迷失了，掙扎著向他靠近，攀緣的樹挪了位，她也只是地上凌亂的草。把線捻在手指上輕輕打個結，用牙齒咬斷，這生命的錦繡落滿了塵埃，不得不草草謝幕。

小玉端起一杯酒，倒在地上，說：“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她握住李益的手，她苦尋的港灣此時可知她的悲痛？酒杯擲地，她長哭以辭。

如果，李益面對小玉的憔悴和堅韌的愛，還能硬起心腸冷漠以待，那么現(xiàn)在，小玉的死徹底驚醒了他，他為她一身縞素，早晚悲泣，他陪在她靈旁送她下葬，可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小玉想要的，他現(xiàn)在能做的也只有這些，小玉的愛情和生命，決絕和思念，都像烙印一樣打在他心里。他仍是世上才華俊逸的李益，成家立業(yè)即將輝煌，可是卻再也沒有愛的能力了。

無辜的女子盧氏，端端正正地出了閣，也是帶了無盡的想象，可這場婚姻給她的沒有一點溫情，全是傷痕累累，她被李益無端猜忌和虐待，最終被休倒也是解脫。李益三次娶妻，還有侍妾，每個人都在他的猜疑中惶恐而過。

李益常在朦朧中看見小玉，隔著簾幕向他微笑，輕紗繞肩，掩著她輕柔的心思，秀發(fā)盤起，玉釵斜插，永遠都是初見時的羞澀和清澈。再一轉念，她在園子的芭蕉葉下，若有所思，思的那個人，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