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躍華
一
十四年前,我?guī)煼懂厴I(yè)參加工作的第一站,在越城嶺深處的一個村小。四合院式的小學堂,坐落在層層梯田之上的草坪里,在校園里抬頭即見寶鼎,那座傳說湘山寺創(chuàng)始者無量壽佛曾潛身修煉十年之久的嶺南第三高海拔的山。我住的瓦房單間里,放著學校的兩個大書柜,里面有一部《全州縣志》,閑暇時捧出來翻看,一個記載令我大為驚訝:湘山寺走出一位畫僧,法名原濟,字石濤。
這是不是我在美術課本上見過的那個《淮揚潔秋圖》的作者石濤?學美術的時候,我沒畫過什么像樣的東西,但對于中國畫鑒賞部分,還是饒有興致地用過心,頗有些印象。現在一見縣志上提及石濤,我就想起那幅高遠肅穆且題跋甚豐的山水畫來。馬上搬出《新華詞典》來一查,“石濤”條目上赫然寫著:清初畫家,姓朱,名若極,廣西全州人。
后來知道,非但孤陋如我者有所不知,其實我們全州人中的絕大多數對這位老鄉(xiāng)也隔膜得很。
跟家鄉(xiāng)人說起石濤,他們的第一句話常常是:“石濤是誰?”從他們迷離的眼神中,你會發(fā)現,這個問題尷尬而冰冷。當很多地方都在爭奪歷史名人的故里搶注人文商標的時候,我們這里倒淡然,低調得若無其人。
因為籍貫有爭議么?一套由鄉(xiāng)賢蔣欽揮整理出版的全州歷史文化叢書,收錄了石濤的《畫語錄》,其后就附有一位地方文史研究者陳開瑞老先生關于石濤籍貫的文章。他在文中批駁了幾個學院派人士提出的“石濤出生桂林靖江王府,應是桂林人”的觀點——石濤生于桂林不假,但那是王府,是皇籍,不入地方籍貫——寫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據。應當說,陳老等一批研究者的文章算是為全州人“爭”回了石濤——石濤籍貫全州,不是問題。
因為石濤大半生不在全州么?誠然,這位自幼遭家國覆滅的明宗室后裔,湘山寺不過是他逃避繒繳之禍的地方。落難的王孫在這里隱姓埋名,皈依佛門,年長后便一襲僧衣一葉扁舟飄然而去,從此故園萬里,浪跡大江南北,他的畫作和聲名俱在異鄉(xiāng)所得,最后終老繁華揚州,那個楚之南、桂之北的僻遠故鄉(xiāng),就只在他書畫的題款里忽隱忽現了。且看他諸多的別號:清湘陳人、清湘遺人、清湘老人、清湘小乘客、清湘大滌子,無一不心系清湘——全州古屬楚湘,城傍湘江上流,舊邑因稱湘源、清湘。古人行世著文,常以桑梓為號,以示不忘故土。石濤雖羈旅一生,云游四方,仍然感念在他生命里深深烙印的一派湘水清流。
盛譽在外的石濤,卻僅僅是文字里的全州人。想起郁達夫在《懷魯迅》一文中寫道:“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p>
我不知道石濤之于全州,是幸焉,抑或不幸?
二
石濤遁身佛門,為僧而不在僧,禪理佛學遠不及詩書畫冊帶給他的魅力。他的詩句傳達了這種熱忱:“讀畫看山似欲癲,盡驅懷抱入先天。詩中有畫真能事,不許清湘不可憐。”為這份熾熱,也為宣泄胸中“郁勃之氣”,他寄情山水,精研書畫,筆墨紙硯慰藉了石濤,石濤也成全了千古丹青。歷史失去了一個王孫,卻饋贈了一代畫僧,這在我們后人看來當然超值。
石濤在《松壑聽泉圖》中款識:“吳道子始見張僧繇畫,曰:浪得名耳。已而坐臥其下,三日不能去。歐公云:古畫畫意不畫形,忘形得意,知者寡。數行墨跡,郁郁芊芊,學問文章之氣,當不令聾子抹煞?!蔽矣^石濤,即有此同感。觀其畫作,濃淡疏密,情隨筆走,行于林岳谷壑,潛于曲水流云,托于花鳥蟲獸,既古意盎然又獨特張揚,反復玩賞而愈發(fā)興味。
“畫于山則靈之,畫于水則動之,畫于林則生之,畫于人則逸之?!V辛⒍ň瘢P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边@是《畫語錄》中的句子,換一個角度看,正恰切地詮釋了他自己。他的“一畫之法”,借古開今,縱橫捭闔,獨步天下。與從前人理法中探驪得珠相比,他更強調個人的感受,珍視自己的須眉,反對泥古不化。吳冠中在《畫語錄》中讀出了現代意識,認為“他提出了20世紀西方表現主義的宣言”,比法國“現代藝術之父”保羅·塞尚早了二百多年。《畫語錄》十八章,薄薄一冊,讀來意象恢弘,根深葉茂。他在說“畫語”,論筆墨,也在談諸多藝術,道生命體悟。
人為物蔽,則與塵交。人為物使,則心受勞。人為世俗名利所誘惑,必奔忙于世俗之迎合交往。人為物質利益所支使,則心神必然勞損,勞心于刻書而自毀,蔽塵于筆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損無益,終不快其心也。(《畫語錄·遠塵章第十五》)
石濤是典型的文人畫家,詩書畫造詣皆高,故筆底通靈灑脫,在摹古之風盛行的清初畫界左右潑墨,恣意汪洋,破陳習流弊,開一代氣象,精神燦爛,躍然紙上。他似嘲似傲云:“萬點惡墨,惱殺米顛;幾線柔痕,笑倒北苑?!?/p>
石濤的藝術理念,直接潤澤“揚州八怪”,也給后世丹青播下了火種。鄭板橋在《蘭竹石圖》中道:“惟清湘大滌子山水、花卉、人物、翎毛無不擅場,而蘭竹尤絕妙冠時。清湘之意,深得蘭竹情理,余故仿佛其意?!卑资先嗽娫疲骸跋鹿P誰教泣鬼神,二千余載只斯僧?!?/p>
石濤在藝術上盡管恣肆洋溢,人生軌跡上則幾多無奈。他在清朝數十年,雖逃于禪而隱于畫,但心底不時泛起家世的隱痛和故國之思,隱約流露在詩畫中。他的一本冊頁,其中之一畫了一個沙彌端坐舟中讀書的情景,上題詩:“落木寒生秋氣高,蕩波小艇讀離騷。夜深還向山中去,孤鶴遼天松響濤?!币粋€小和尚,不誦經書,卻泛舟野外,吟詠屈子之辭,這是怎樣一種莫可言說的心境?石濤刻過兩枚印章:“贊之十世孫阿長”(朱贊儀第十世孫)、“靖江王之后”??梢娫谒膬刃纳钐?,到底還對往昔王朝心生眷戀!而盛年時的石濤,又在江南兩次拜見清帝康熙,繼而北上京畿結交權貴,誠不如同為“金枝玉葉老遺民”的朱耷那般不屑于當朝的堅定。這難免遭人詬病。家鄉(xiāng)的民刊上曾有一首訾議石濤的詩:“接駕稱臣事可傷,只圖奉旨畫江南。至今百里漓江上,草稿可曾打半張!”然而江山易代,豈在貳臣之過?至于漓水秀峰,大抵是舊時河山不堪回眸。
石濤充斥悖論的一生,好在他能用天才峻拔去升華,以曠世才情去蕩滌——他的別號“大滌子”,我猜即源于此。
三
全州縣城西隅,三山環(huán)擁,湘流伏前,面南而踞的湘山古剎,興于唐顯于宋,素有“楚南第一禪林”之稱,近百余年來屢遭兵燹之災,規(guī)模已大不如前。這些年,幾經重葺擴修,新建了山門、殿宇和開闊的廣場(殊為可惜的是,廣場填沒了數畝荷塘,一旁的“洗缽巖泉”庶幾廢棄),寺院煥然一新,佛教圣日總是人潮人海,可謂香火興旺之地了。不過,當你游走湘山寺一圈,發(fā)現四下風物卻與石濤無一瓜葛,你會疑心他也許并未到過這里?;蛘哒f,這根本就是一個幻夢。
寺中高聳的妙明塔后面,石刻甚眾,其間有一幅蘭花圖,據說為石濤所畫。但看線條、構圖粗糙庸常,亦無款無識,令人不敢茍同。幸而有他自己的詩,描述他在寺中的光景:“按琴獨坐空亭子,地涌如波水面岑。不打湘源江上過,也須展冊一開襟。”看來他在湘山寺隱身易名的年少時光,并不枯寂。只是石濤在寺里成長的年歲幾何,難以定論。
故國舊邑里的事,誰能說得清?徒有青山古寺,知其然而不言。湘山之南,清湘悠悠,古柳枯榮,煙波渺遠,石濤乘舟去鄉(xiāng),已三百多年。
我曾在本縣龍水鎮(zhèn)老街的一座天井房子的木壁上,見過一首用毛筆紅紙抄的小令:“面壁思國遁清湘,破禪盛名鎮(zhèn)淮揚。世間百年論短長。最倉皇,孤舟風雨過湘江。故地殘陽依古樟,千里迷茫洮陽墻。南柯異鄉(xiāng)鬢染霜。醒時淚,權作湘山共一觴?!睙o名氏這一闋《漁家傲·憶清湘老人》,慷慨悲涼,濃縮了苦瓜和尚一生的繁華與寂寥。石濤若知,當引為知己。
自唐以降,在越城、都龐二嶺相挾的湘桂走廊上,可以羅列出一長串光耀鄉(xiāng)邑的文臣宦游者名單,唯獨石濤不在他們的序列中。他像是一個異數,一個另類,只在別處綻放光芒。
“石濤是誰?” 這個問題本不是問題。問題的背后,是我們對于“往昔”的漠視。他像很多忽明忽滅的故事里潛藏的絢爛舊跡一樣,靜靜地躺在歷史的一隅,任憑雨打風吹去。石濤在故里之冷清,也僅是大環(huán)境下對于歷史人文關懷的缺失之一罷。
當年我在寶鼎山腳下,得知石濤的身世后,噓唏不已,寫下《懷清湘老人三章》:
獨秀峰前憶王孫,湘源寺畔憐故人。
朱顏夢里何須恨,紙上河山亦乾坤。
千峰搜盡寄丹青,畫語奇崛昭性靈。
百果誰知苦瓜意,一幀翰墨笑昔今。
楚南名剎巍巍在,寂寞幽蘭獨自開。
敢借先賢七彩筆,書成眾芳報春來。
末了一句,算是良愿。遙望妙明古塔,庸碌我輩愧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