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娟
睜開眼,賈立軍發(fā)現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中午的醫(yī)院一片寂靜,外面天色發(fā)黑,飄著蒙蒙細雨。遠處傳來輪胎滾過路面的噪音,偶爾間雜汽車壓過井蓋的咣當聲和嘀嘀的喇叭聲。右手支撐著身子半坐著,賈立軍從玻璃窗上看見了一個模糊的自己,一大圈白布從后腦勺纏過來,壓緊了額頭,賈立軍的眉毛被拉成了兩個歪著寫的“一”字。
這是哪家醫(yī)院,自己什么時候進來的,在這里住了多久?賈立軍努力從腦海里撈出相關的信息來印證自己的現狀,費了半天勁兒,腦子里還是一片空白。
一
一個女護士打開門走進來,手里舉著玻璃藥瓶,看見坐起來的賈立軍,似乎很驚訝的樣子。呀,你醒了??!女護士嘀咕著,也不等賈立軍搭話,一轉身,跑了。
沒過多久女護士帶著四五個男醫(yī)生走進了病房,其中一個看起來最權威的命令賈立軍下床走幾步。賈立軍聽從了權威的指揮,穿上拖鞋繞著病床走了兩個來回。腳很重,身體有些打飄,賈立軍卻昂著頭努力做出很輕松的樣子。如果不是權威命令賈立軍停下來,說不定賈立軍會繞著病床走十幾個來回的。
沒等賈立軍坐回病床,半屋子的醫(yī)生毫無征兆地呼啦啦一下走光了。
過了一會兒女護士捧著一套衣服走了進來,賈立軍認出了自己藍白相間的T恤。趕緊換上衣服,你可以出院了。女護士把衣服遞給賈立軍,賈立軍看到了衣服前胸一大片淡淡的血印。我可是做好事用雙氧水給你洗了,可還是洗不干凈,你就湊合著穿回去吧,實在不行回到家就把它丟了??雌饋碜o士是一個好人,賈立軍想問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還沒等賈立軍開口,女護士又一轉身,跑了。
脫下醫(yī)院的病號服,賈立軍換回了自己的衣褲。床底下的黑皮鞋里塞著藍襪子,賈立軍把襪子扯出來放在鼻子前聞了聞,一股肥皂香順著氣管鉆進了賈立軍的肺,這讓賈立軍想起了大耳羊原味湯的味道,他習慣性地摸摸自己的褲兜兒,想要打電話給大耳羊的老板,才發(fā)現自己的手機不在褲兜里。
穿好襪子套上皮鞋剛想出病房,女護士拎著一個環(huán)保袋走了進來。
里面有你的手機,你的錢,還有你買的一袋生粉、兩袋鹽,原來還有一小塊肉,都臭了,我就幫你丟了,你趕緊走吧,不然會有麻煩的。
賈立軍有點迷惑,他真的想不起自己到底在醫(yī)院躺了多久,也想不起自己為什么進的醫(yī)院,更不明白女護士說的麻煩到底是什么,不過看女護士為自己著想的樣子,賈立軍還是接過環(huán)保袋盡快走下樓梯出了醫(yī)院。
二
外面竟然放晴了,天很亮,陽光有些刺眼,賈立軍一陣發(fā)虛,他抓住了醫(yī)院玻璃門的扶手。盡管還是想不起自己受傷住院的原因,不過對面的喜洋洋超市讓賈立軍確認自己住的是第六人民醫(yī)院。賈立軍從環(huán)保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機,想打電話給大耳羊原味湯館的老板讓他給自己準備一鍋羊雜湯,卻發(fā)現自己的手機沒電了,根本開不了機。
大中午的,街上行人稀少。賈立軍走過半塘路,穿過了五星農貿市場前的大街,向位于普陀路的大耳羊原味湯館走去。從五星農貿市場路口的書報亭往普陀路拐的時候,賈立軍看到了桂一燒烤墻上掛的藍色牌子,上面寫著:普陀路一號。一打眼看見那藍色牌子,賈立軍的腦子似乎震蕩了一下,不過他什么也沒想起來。他繼續(xù)往前走,沒多久就到了他以前經常光顧的大耳羊原味湯館前。
老板娘風風火火地從店里跑出來,“噗”一聲往地上吐了一粒瓜子殼兒,她滾圓的臉上涂了一層胭脂,嘴唇抹了血色的口紅,一笑露出八顆整齊的烤瓷牙。小伙子,你可是好久沒來喝羊雜湯了。她歪著頭仔細打量著賈立軍頭上的紗布,猛然間把她的烤瓷牙收進了血色的嘴唇里,用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劉海兒,很突兀地說道,不好意思,我記錯人了。
賈立軍并不在意老板娘是否認識自己,做生意客人來來往往的,記得不記得都屬正常。他走進店里,找到一張桌子坐下來,對著跟進來的老板娘說,和以前一樣,來一小鍋羊肉湯,再來四串烤羊肉,一碟青菜,一大碗飯。
中午的高峰已經過了,沒有什么客人。靠近收銀臺的地方幾個服務員圍著一張桌子在打牌,他們向賈立軍這邊瞟了一眼,就又轉頭看自己的牌去了。賈立軍沒見過他們,以前店里的服務員賈立軍都是眼熟的,不過這樣的店服務員換得勤也正常。賈立軍沒多想,他安心地坐著,耐心等著他的羊雜湯。
老板娘端著羊雜湯從后面的廚房出來,路過打牌的服務員時朝桌子腳踢了兩下。還在打,還在打,你們來當老板我來給你們打工好了,客人來了也不說到廚房去摘摘菜!走到賈立軍旁邊的時候老板娘的臉色也沒變,而且放下羊湯就走了。
賈立軍覺出了一絲異樣,說不出來哪里不對勁,不過他確實感覺到了老板娘的不同尋常。
低著頭喝羊雜湯的時候,賈立軍感覺到門口被擋住的光線。
他們不是說你已經死了嗎?怎么又活過來了?
抬起頭來的賈立軍看到了從門口進來的瞪大了眼睛的老板,老板的雙手拎著大大小小裝滿了菜的塑料袋。
正在這時,老板娘嗖地從廚房里躥了出來,她扯著老板的衣角,大驚小怪地對著老板擠眉弄眼道,我剛才認錯人,你也認錯人了。
說完,老板娘不由分說把老板推進了廚房。
老板娘的表現讓賈立軍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進錯了店,他摸出手機想對一下自己存的大耳羊原味湯的電話跟對面墻上貼的訂餐電話,一摁才想起自己的手機一點電都沒有了。
吃完飯一翻環(huán)保袋,賈立軍才想起自己的錢可能不夠付賬。老板和老板娘進了廚房就一直沒出來,賈立軍對著打牌的桌子喊,叫你們老板出來,我?guī)У腻X不夠結賬了,要先欠一部分錢下次再給了。
一個女服務員把自己的牌抓在手里,往廚房的方向大喊,老板,老板,有人不夠錢結賬了,有人不夠錢結賬了。
老板和老板娘一前一后出來了,沒等賈立軍開口,老板就對賈立軍說,有多少就給多少,剩下的錢不要你的啦。
三
喝了羊雜湯后腳步輕快了很多,往自己的出租屋方向走的時候,賈立軍再次看到了桂一燒烤門前的藍色牌子:普陀路一號。他的腦子再次震蕩了一下,不過他還是什么也沒想起來。
二十多分鐘后,賈立軍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他打開冰箱,發(fā)現冰箱里僅有的幾個西紅柿已經爛了一半。找到充電器把手機的充電線連上后,手機顯示為4月22日。皺著眉努力回憶,賈立軍確認自己是4月15日去買的菜,算起來自己應該在第六人民醫(yī)院躺了一個禮拜,這個禮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隔壁的老廖跟賈立軍一樣是幫別人鋪瓷磚的,沒活兒的時候兩個人偶爾在一起喝喝酒下下棋。賈立軍想問問老廖這幾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過去敲門,老廖不在,打電話,也沒人接。
賈立軍想著要給留在老家照顧老人孩子的老婆打個電話,電話接通后賈立軍問老婆這個禮拜給自己打了電話沒有,老婆說沒有啊,家里都挺好的,沒事兒打什么電話,電話費挺貴的。接著老婆才想起什么來似的問賈立軍是不是有什么事,賈立軍突然覺得很沮喪,說,啥事沒有。說完就把電話給掛了。
然后賈立軍給裝修公司的包工頭姚老板打了電話,沒等賈立軍開口,姚老板就罵上了。媽拉個巴子的賈龜頭,前幾天打你電話老關機,是不是攀上另外的老板了,不想跟老子干了你吱聲,別以為你的手藝好老子就要巴著你。賈立軍想跟姚老板說自己住院了,可是他馬上想,自己住不住院姚老板怎么會關心呢?于是他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地跟姚老板告饒,姚老板最終答應以后有活兒會繼續(xù)分派給賈立軍。
屋子里靜悄悄的,賈立軍嘆了口氣,對著天花板大聲罵了幾句粗話,靠著床頭抬眼望著窗簾,想,管他這禮拜滾了個啥混球,過兩天該鋪瓷磚鋪瓷磚,孩子要上幼兒園了,弄錢要緊。
賈立軍很快進入夢鄉(xiāng),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黑了。窗簾隱隱透過來一絲光線,門縫里還傳來青菜下鍋的“欻”聲和嘈雜的電視劇的人物對話,看來老廖回來了。
老廖的房間里沒有冰箱,不過他的茶幾上有一臺老式電視,電視里正在放《鄉(xiāng)村愛情變奏曲》,看見賈立軍過去,老廖招呼賈立軍一起吃飯,其實老廖的飯已經舀好了,就一大碗,剛好夠他自己吃。賈立軍說自己還不餓,等下再煮一碗西紅柿蛋面吃。
老廖端著碗邊吃飯邊盯著電視看,嘴里還說著話。他說,我就喜歡看趙四和劉能掐架,太有意思了。
我是聽見他們的聲音就煩,兩個大男人就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掐來斗去的有什么意思。賈立軍猛然間就來了氣。老早老廖就喜歡看鄉(xiāng)村愛情系列,但這次賈立軍實在生老廖的氣,賈立軍氣老廖光顧看電視連自己纏在頭上的紗布都沒發(fā)現,實在太不夠朋友。
說話間第一集電視劇結束了,插播廣告的時候,老廖把電視機調成了靜音,嘴里邊嚼著東西邊對賈立軍說,老賈你這幾天不在,你不知道,五星農貿市場前幾天發(fā)生了大事,聽說上面要來人檢查衛(wèi)生,市場管理人員清理占道經營戶東西的時候和經營戶打架死了人呢。聽講網上傳得好兇的,我的手機上不了網,等下你用你的手機上網看看。
賈立軍驚叫了一聲,問,死了幾個人,打死人的兇手抓住了沒有?
我哪曉得,都是傳言。聽說一個路過的買菜的人幫講了兩句話也被打死了,市場管理人員也一死一重傷。你自己上網看嘛,現在網上什么消息沒有。這時,廣告播完了,第二集《鄉(xiāng)村愛情變奏曲》開始,老廖把電視的聲音調得很大,說,你看你看,那劉能又穿著西裝找趙四掐架去了。
四
回到自己的房間,賈立軍馬上打開了百度搜索,可是輸入了很多的關鍵詞都沒能搜到跟五星農貿市場相關的信息。于是,他打開了一個本地生活論壇和一個QQ群,問道:4月15日五星農貿市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問號的后面,賈立軍打上了三個觸目驚心的嘆號。
一個小時后,賈立軍收到了兩條回復,一條是,你懂的;另一條是,兄弟,想喝茶還是自己泡好了。賈立軍的數字手機才買了一個多月,他才學會上網不久,對他來說,這兩條回復沒有任何價值。
教自己上網的移動公司員工不是說網上什么事情都可以查到嗎?難道他們是為了騙我的上網費?賈立軍感到迷惑。
胡亂翻看著手機,賈立軍找到了自己以前打給大耳羊原味湯館的電話記錄,他毫不猶豫地摁下了綠色的撥號鍵,可是撥了好幾次都沒人接聽。
吃了一碗西紅柿蛋面,一看表,才九點多,賈立軍決定到附近的書報亭看看。他問書報亭的老頭兒,你這還有16號的晚報嗎?
書報亭的老頭看著賈立軍,說道,小伙子,你是想看4月15號五星農貿市場群體事件的新聞是嗎?報紙早賣完了,不過我這還有一張剪報。
賈立軍打開老頭兒的筆記本讀上面貼著的新聞。
4月15日上午10時29分到當晚19時許,由5名五星農貿市場管理者與路過拍照者的爭執(zhí),演化為波及整個市場的群體事件。
據五星區(qū)官方表述,當天上午10時許,五星農貿市場管理工作人員在普陀路整治占道經營時,與一女菜販發(fā)生爭執(zhí)。緊接著,當地農貿市場管理者與路過用手機拍照的路人發(fā)生沖突。5名農貿市場管理工作人員隨后被周圍群眾圍攻,5人均受傷,其中兩人休克、傷情危重。
截至16日上午,當地警方已抓捕十余名現場挑事的涉案人員,“多為市場周邊的社會閑散人員”。
讀完后,賈立軍問老頭兒,為什么新聞里只寫了市場管理人員的傷情,沒寫拍照的路人的傷情呢?他到底是生是死呢?
老頭意味深長地笑著對賈立軍說,小伙子,知道你該知道的就行了,剩下的時間干活兒拿工資吃飯好了啦。
往回走的時候路過普陀路的夜宵攤,賈立軍感覺其中一家夜宵攤的老板娘跟第六人民醫(yī)院的護士長得很像,只不過老板娘穿的是一條花裙子,護士穿的是粉色的工作服。
賈立軍故意走得很慢,還故意抹了幾下自己頭上的紗布,不過即使這樣,夜宵攤的老板娘還是沒抬頭看賈立軍一眼。賈立軍想,自己應該是再次認錯人了。這樣想著賈立軍記起自己還欠大耳羊原味湯館老板28塊錢,賈立軍想明天應該還不能去鋪瓷磚,上午得趕緊把錢還過去,欠別人錢欠別人東西過日子都不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