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義來

我是一頭野豬，生活在中國南嶺海洋山脈南段的崇山峻嶺中。

除父母外，我家共有兄弟姐妹四口。就在我們剛搬了新家不久，一天晚上，一隊(duì)獵人包圍了我們家。父母親叫我們分散逃命，他們在前面掩護(hù)。獵人很多，還帶著獵狗，猖獗的狗叫聲和槍聲嚇壞了我們。最先沖出去的是父母親，他們把獵狗引了過去，但很快就連中數(shù)槍，倒在了血泊中。我們四散而逃，有兩個兄妹跑得慢些，也被打死，而我沖過幾個山頭，保住了命，但已形單影只，只好獨(dú)自生活。

公路不斷向深山延伸，凡公路到達(dá)的地方，森林就不斷地被砍伐，這樣的環(huán)境對我們是很危險的，容易暴露目標(biāo)，給人以可乘之機(jī)。更為要命的是人們在砍樹之后，還喜歡開出一些裸露的土地種一些果苗，這樣土地就無法涵養(yǎng)水源，也會導(dǎo)致食物減少。幸而我的生存能力還算強(qiáng)，只要能吃的東西都吃，竹筍樹葉蘑菇鳥蛋，野兔山鼠毒蛇蜈蚣，哪怕毒蛇被吞進(jìn)肚子后咬住我們的胃內(nèi)壁，最后還是能把它消化了。我們的胃可以說是百毒不侵，從來沒有因?yàn)槌杂卸臼澄锒∷劳觯裁丛?，我也不知道。?jù)說人類把面具做得像豬頭一樣就能防毒。有人說我們野豬毀壞莊稼，其實(shí)我們不到十分饑餓的時候，是不會到村邊去動農(nóng)民的苞谷或紅薯的。

不久我遇上了歡歡，幾個月后歡歡生了四個小寶寶，我們在一片向陽山坡的樹林中安了家。陽坡溫暖，落葉層下有大量雜樹的果實(shí)，可以靠它鍛煉寶寶的覓食能力，度過即將到來的寒冬。

一天早上我外出覓食回來，不見了歡歡和寶貝們。我沿著它們留下的氣味一路追尋，發(fā)現(xiàn)了被人為丟棄的大量新鮮竹筍，當(dāng)我好奇地向前探索到一條山溝旁邊時，一不小心落入獵人設(shè)下的圈套，后腳立刻被繩索套住了。我拼命掙扎，用力一躍，不好！全身掉入了懸崖，懸在半空的我拼命呼救。歡歡聽到聲音從遠(yuǎn)處跑來，心急如焚的它卻沒有一點(diǎn)辦法：如果歡歡咬斷捆綁我的繩索，我就會掉下幾十丈的山溝溝，必死無疑；要是不咬斷，我就會有力使不上，遲早會被獵人發(fā)現(xiàn)。只見歡歡在懸崖邊不停地走動，時而發(fā)出低聲的哀號，時而用嘴不停地拱著地面，弄得草皮、碎土不停地往下掉；接著歡歡飛也似的沖下山溝，在幾十丈高的山澗底往上看，顯然它是怕我摔下來。正在這時，遠(yuǎn)處傳來了人喊話的聲音，我知道獵人快來了，向歡歡發(fā)出了危險的信號。誰知?dú)g歡不但沒撤退，反而飛快地朝山上我掉下的地方奔來，我看見兩隊(duì)人和狗也飛奔上山。歡歡不怕死，它用那對兇猛的獠牙在懸崖邊與兩只獵狗搏擊，打得狗毛與樹葉橫飛，一只獵狗被歡歡豬嘴一拱，哀號著掉下山澗，摔在一塊大石頭上，當(dāng)場斃命。另一只獵狗見勢不妙，落荒而逃。歡歡也不追趕，睜著血紅的雙眼憤怒地看著沖上山來的人。我哀叫著要?dú)g歡立即離開，歡歡轉(zhuǎn)過身來，用腳爬在懸崖邊看著我，似乎想為我減輕痛苦，或者在想什么辦法來救我。只聽幾聲槍響，歡歡緩緩倒地，那雙一直看著我的眼睛流出了眼淚，卻始終沒有閉上。兩隊(duì)獵人匯合了，他們歡呼著抬起歡歡的尸體，站在懸崖邊看著撲騰而無助的我哈哈大笑。他們也許從來沒有見過今天這個場景，沒有今天這么大的收獲。奇怪的是，他們并沒有打死我，而是繼續(xù)放肆地狂笑。我拼命扭動身體，發(fā)出刺耳的嚎叫，聲音響徹山谷，傳遍了整個海洋山……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關(guān)在一個鐵籠子里，一部小貨車載著我們在山路上顛簸著，巍峨的海洋山，離我越來越遠(yuǎn)。

汽車前面坐著兩個人，正在交談。

“現(xiàn)在林子少了，野味也難得了，不過今天運(yùn)氣真好，早上一開打就得四個小豬崽子，接下來就是兩個大家伙，我發(fā)現(xiàn)最近槍法越來越準(zhǔn)了?！?/p>

“不是你槍法準(zhǔn)，是我們運(yùn)氣好。那頭母豬剛開始像發(fā)瘋一樣，把我們的人都弄傷了，后來看見我們來了居然不跑。這世界真變了，連野豬都變態(tài)，怪不得別人形容人笨的時候總是說，笨得像頭豬一樣?！?/p>

啊，歡歡，我的歡歡，她和四個寶貝陳尸在我身邊。我嚎叫起來，頭不斷地撞擊著鐵籠子，發(fā)出很大的響聲。這些人屠殺了歡歡和我們的小寶貝，

“喂，老大，這家伙這么快就醒了，在懸崖上吊了半天才暈。”

“不理它。沒有一槍崩了它，是因?yàn)樽セ畹目梢远噘u幾個錢?！?/p>

手機(jī)鈴聲響了：“喂，×老板，好，還有一個小時就到了，你燒好開水準(zhǔn)備開殺吧?！?/p>

放下電話，這家伙唱起了山歌：“賣了林子蓋新房哎，賣了野味買家電喲……”

汽車開到從海洋山里流出的一條河邊的農(nóng)家飯館里停了下來，我被人抬下來放在一叢高大的竹林旁邊，緊挨著廚房。

人很少見到活的野豬。于是我的身邊不一會兒就圍上了一圈人，他們對我評頭論足，說這頭豬壯實(shí)又威猛，肉肯定很好吃。用車?yán)襾淼膬蓚€人則口沫橫飛地解釋獵捕我一家的過程，既辛苦又刺激，仿佛成就了一部輝煌的戰(zhàn)斗歷史。店老板則說這頭豬已經(jīng)被某單位預(yù)訂了，明天他們要來這里吃野豬肉，搞活動，老板要親自給他們表演活宰野豬這出好戲。

一路的顛簸與反抗，我身體受了點(diǎn)傷，嘴巴咬鐵籠咬出了血。我憤怒的眼光冰冷地看著外面這些人。但接下來發(fā)生的這一幕，讓我的心徹底地碎了。

他們把歡歡和寶貝們的尸體從車上丟了下來，飯店老板指揮幾個人，將就著在地板上用開水燙掉它們的毛，然后把歡歡分尸，砍成碎塊，砍得血肉飛濺。歡歡為救我而死，我卻要眼看著它被人們千刀萬剮。這些人把歡歡的肉和內(nèi)臟切成塊，裝了兩大盆。可憐的四個寶寶則被燙毛后去掉內(nèi)臟，涂上調(diào)料，放在炭火上烤，燒焦的肉味彌漫了整個竹林。

天色漸晚，飯店里陸續(xù)有汽車開進(jìn)來，一批男女魚貫而入。每一伙人下車時，老板都笑臉相迎，都說今天剛宰了幾頭野豬，是海洋山的、純種的、好吃的，吃火鍋、燒烤都可以。來客顯然都很高興，紛紛說如今各種毒素?zé)o孔不入，飼料、瘦肉精、三聚氰胺、毒大米等等，大家吃雞、魚、肉、蛋，甚至吃奶都不愿吃家養(yǎng)的，而以吃外面的、吃野生的為榮，難得的野豬肉當(dāng)然最受歡迎。

柴火把大灶燒得通紅，鍋里飄著的肉味讓我直想嘔吐。一伙一伙的人進(jìn)入了幾個包廂，不一會兒四周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天雖然黑了下來，但我敏銳的視覺和聽覺還是把幾個包廂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第一個包廂里足有兩桌。有人衣冠楚楚，滿臉傲慢；也有人謹(jǐn)小慎微，端茶送水。這桌人的菜最多，烤肉、火鍋肉、骨頭湯、豬內(nèi)臟，還有名煙名酒。講話內(nèi)容大多是項(xiàng)目、出國、級別、待遇，各種補(bǔ)助，可以看出這些人養(yǎng)尊處優(yōu)，不愿改變一丁點(diǎn)兒現(xiàn)實(shí)，只希望目前這種狀況永遠(yuǎn)延續(xù)下去。

第二個包廂里是一大桌男男女女，男人衣著隨便，講話粗俗，女的年輕貌美，活潑開朗時尚。從稱呼上知道，他們中有搞礦的、搞木頭的，也有做其他生意的。他們講著一些低俗的笑話，殷勤地和美女們互相敬酒，經(jīng)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偶爾還傳來了女人的尖叫聲和男女打罵的聲音。一個女的說：“給你老婆知道你釣菜，打死你。”一個男的馬上反駁：“她敢亂來，我就把她換成你?！苯酉聛碛忠魂嚳裥?。他們偶爾也談?wù)劯髯缘慕?jīng)營之道，比比看誰賺得最多?？梢钥闯鏊麄兪怯惺侄蔚娜?，善于鉆各種空子，能八面玲瓏地應(yīng)對各色人等，在這個社會上有較多的財富。

第三個包廂里是一群中青年男人，他們穿著好壞不一，愛在老板和服務(wù)員面前逞能擺架子，像是朋友聚會。幾杯酒下肚后，有個人借著酒氣，唾沫橫飛地大罵公司里的人都不是東西，他帶著哭腔，傾訴著自己的委屈和不幸，比如說在公司受氣，對家里的生活不滿意，像是苦大仇深一般。另一個人則說自己和老板的關(guān)系最好，他是最能干的，賽過公司里任何人，他高傲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誰敢和他老板作對他就跟誰急。這時候又一個人跳了出來，他大肆攻擊某一個人，說某人長期和他唱對臺戲，以后有機(jī)會的時候要“搞掉他”。我不知道“搞掉他”是什么意思，是否也要把他關(guān)進(jìn)籠子里。但從他所說的情況看，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壓根就夠不上生氣的資格。

正當(dāng)我想看下一桌的時候，飯店老板開始端起酒杯挨桌地敬酒了。只見他一臉的媚笑，靈活地穿梭于各包廂，說著不同的好話，問起酒菜的味道?；旧汐@得了客人的一致好評后，他趁場面混亂，迅速溜回到廚房，安排一個伙計，把用家豬肉換下的那一半野豬肉放在冰箱里，明天和外面那頭活豬一起，用來招待更重要的客人。

我剛才也聽到人們形容某些人道德敗壞、行為齷齪時，總是用“行同禽獸、畜生不如”來詛咒?，F(xiàn)在看來，這實(shí)在是大大地侮辱了我們動物界。那些醉生夢死、坑蒙拐騙、損人利己、心腸惡毒的家伙能和我們在一個檔次上嗎？想到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活著的意義，森林家園如此美好，動物植物共存共榮。如果人類把我們野生動物趕盡殺絕，把森林砍光用盡，他們還能活得了多久呢？要么是天天吃毒大米這類東西，遭到自然界的報復(fù)；要么互相“搞掉”，陷于永無休止的內(nèi)耗。想起歡歡在死之前還流著淚望著我，它肯定是希望我想辦法活下去啊！我不能等死，我比今晚那些人更有理由活在這個世上，為歡歡的希望而活，為美麗的大山而活。

早晨，遠(yuǎn)處海洋山濃霧尚未散盡，在這座農(nóng)家飯店，陽光已經(jīng)射進(jìn)竹林。

“喂，老板，快來看呀，這頭野豬怎么死了？”

“叼，什么東西，誰叫你沒養(yǎng)好的？”

“昨晚我還喂它吃了半盆粥水、一大把青菜呢，現(xiàn)在卻躺著不動了，眼睛也閉上，嘴角流水，沒有呼吸了?！?/p>

“笨蛋，我估計那把青菜有農(nóng)藥，這下倒好，偷雞不著反蝕了一把米，怎么向客人交待？”

“我打個電話，問問山里還有沒有，再拉一頭來吧。”

“你瘋了？不當(dāng)家不知油鹽柴米貴？這頭死豬給你一個人吃呀？”

“那怎么辦？”

“把它弄出來，就地放血，剝皮、砍肉。要是客人問起，就說它逃跑被我們打死了。”

“好主意?！?/p>

沉重的鐵籠被打開了，一雙手把我拖出了籠子。

趁著那雙手松開的難得機(jī)會，我猛地躍地，身后傳來了一陣驚叫：

“啊——天哪！……”

我繞過竹林，飛也似的鉆入河里，就像魚入大海，沒給獵狗留下氣味，過河后直向遠(yuǎn)處大山飛奔。

我孤零零地回到了廣闊的海洋山，內(nèi)心卻無比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