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在福海縣沙吾爾山遠冬牧場,有76戶哈薩克牧民在此放牧。
沙吾爾——哈薩克族語中是指“馬背這么大的地方”,它方圓只有270多公里。
沙吾爾山打開了襟懷,任我們粗魯地闖進它的深處。
沙吾爾山冬牧場的冬天空曠、俊瘦,既像鄉(xiāng)村思想者,又像一個散于空中,雪之上,羊群與日影之間的傾聽者。大海般濃重但是寂寞的黑夜中,晚上靜謐得能聽到幾百里以外的羊的咳嗽聲。徹骨寒風一直在窗外喧嘩,把過去季節(jié)殘留的熱氣全都吹到冬天的冰雪里,吹到時間以遠。
這些牧人的家一戶比一戶相隔遙遠。每一個牧人都享有幾十里的空闊前庭,又枕靠同樣幾十里空間的腹地。又因遙遠而熟悉,黑暗深淵,靜寂深淵,睡夢深淵。一切都在等待中蘇醒,迎來為燦爛白晝。
一座孤零零的小小的“霍斯”(氈房)蹲伏在茫茫雪原上。這種簡易小氈房為圓錐形,沒有房墻,房桿是直的,用數十根木桿斜撐而成骨架,木圈頂一般是正方形或圓形,房桿直接插入木圈頂的洞眼內,房桿周圍不圍芨芨草墻籬,只圍帲氈。這種小氈房輕便,易于拆卸、安裝和攜帶,只是里面空間太窄,多用于轉場途中的臨時住房。
我掀開厚厚的氈簾,里面一位面容沉郁的牧人正坐著發(fā)呆。他的腳下是兩只濕漉漉的降生才一兩天的小冬羔。和他說話時,他不停地用手撫摸著冬羔身上柔軟蜷曲的細毛。
毛勒提別克。他真年輕啊,脖頸上有被太陽的紫外線灼燒結下的兩塊紫紅色的疤。我又聽見了一方異族的土語,聽見了語言的差異。我不懂哈薩克族語。在哈薩克族人的牧人世界中,這是適用于一切事物的語言。比如在這古老、黑暗、濕冷的狹小氈房里,從毛勒提別克嘴里急促地吐出一大串我聽不懂的話。
毛勒提別克坐在鐵爐子對面。不時用鐵叉鉗起幾塊干羊糞填進火焰里。爐子上架著一只搪瓷盆子,里面盛滿了雪塊,枯黃的火苗活潑不安地跳躍,氈房外順坡而下的冷風就是這不安的火苗嗎?
他不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含在身體中。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一盆子雪塊在緩慢地消融成渾濁的液體。
氈房的一角地上鋪著氈子。在這里,無論窮人、富人全都躺在地上睡覺。累了或無聊的時候,可隨時撲倒在“床”上。沒有女人,沒有電視、電話,甚至沒有牧人家都有的收音機,更沒有冬不拉??帐幨幍臒熝鹆堑臍址?,所有漏風的地方都用氈子堵死。但還是冷。這頂氈包也像是胡亂搭起湊合用的。在我不能觀察他的生活時,我想象他的生活。
毛勒提別克獨自一人在這里是怎樣生活的?他的腳下擱了一只平底鍋,爐旁有一只塑料盆,盆里是一大團發(fā)好的面團。整個兒地用皮襖裹住了。他每隔三天烙一次厚馕餅,每次兩個。
這很像是僧侶的房舍,有一種禁欲主義的風格。這種“屋宇”,這種環(huán)境,適合沉思默想,把一切世俗生活的欲望濾盡。
“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女人了。”他說。
他的話題全在羊身上。
兩只渾身濕漉漉的小羊羔蜷縮在爐子邊取暖。這兩只小羊羔是我們來的前一天晚上產下的。這是他今年在冬牧場上迎來的第六只新出生的家畜。母羊早已把這兩只剛出生的冬羔舐得干干凈凈,被毛勒提別克帶到了生著爐火的霍斯里。火爐附近鋪著破爛的布條。從那一天起,這兩只小冬羔就是毛勒提別克家的新成員了。在寒冷的冬窩子,每只冬羔的誕生對牧人來講是一件大事。我不曾目睹這樣一個生命的誕生。我什么也看不見,但我卻能感到那只分娩的母羊在渾身顫抖,在極度痛苦和喜悅中呻吟,哀號,抽搐——她的聲音讓人聯(lián)想到一個真正的母親,一個女人。整個大草灘一片漆黑,沉默不語。
又一個濕漉漉的,渾身沾著血、羊糞、黏液的小冬羔降生了。天亮了,它在晨光中睜開了惺忪的雙眼,目光清亮,宛若處子。它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眼睛貪婪地顧盼著,吞下晶瑩的雪海。
降生——成長。生命有如秘密。它將和所有鮮活的生命一起,去迎接大地上飄蕩無定的自由。
聽說,走在春秋牧場放牧的路上,會時??吹綒埲辈蝗难虻奶ケP丟在路上。好些有孕在身的母羊們在放牧途中自然的分娩,它們舐凈胎衣,把孩子弄干凈了后再喂初奶,然后趕上羊群,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的繼續(xù)吃草,胎盤就掉在了路上。
黃昏了。
霍斯氈包外傳來幾聲遙遠的犬吠與羊鳴,隔了一層氈子,我聽到了外面沙沙的雪粒下雪牧草的潮聲。此刻,茫茫雪原在目送我,它的眼神柔和。青黛的晚暮中彌漫起溫暖的炊煙,這一天終于過去了。我感到神圣、古怪和不安。
浩大的雪原似乎覺察到了我的心思。開始不動聲色地潛沒,但我還是牢牢記住了它的眼神,記住了它凝神屏息注視我時的形象。
我驚訝牧人生下來似乎就有某些天賦,比如辨識牧畜的神秘視力。在他們看來,游牧技術的秘密,就在于牧人對待人一樣看待家畜的生命。牲畜不僅是牧人過日子的主食,而且還是道路上的朋友,生活中的樂趣。
在阿勒泰極其寒冷的四方游牧地區(qū),物競天擇,留下的都是耐寒品種,阿勒泰大尾羊(原稱福海大尾羊)是阿勒泰畜種的當家品種。人們津津樂道于大尾羊的優(yōu)點,贊美它的耐力、耐寒、善長途跋涉等。
但讓我感興趣的是哈薩克族人對家畜方面的認識體系。
短短幾天中,我向牧人請教了不少哈薩克族人有關游牧方面的知識。比如說,哈薩克族人把羊的耳朵的形狀分成三種。
寬而下垂的耳朵叫“透克”,直挺挺的呈筒狀的長耳朵叫“克固烏斯”,向兩邊突起的短耳朵叫“求納克”。牧人們正是靠羊耳朵的形狀能一眼辨認出自己家的羊,一點都不會錯。除了這三種形狀外,有的羊還長著向兩邊突出的,耳幅略寬的耳朵,叫“沙日班”。毛勒提別克說:“沙日班”是“透克”和“求納克”的中間形狀。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語言中尋求著神秘的對應,供我們在其中生活,并講述它。
毛勒提別克說:“好多畜群中要在往常遷徙的去處,也能夠覺察出來遷移的大概時間。隨著9月初秋的寒氣上升,羊群也開始變得躁動不安。羊群在別的季節(jié)里需要走兩個小時的坡路,遷移時僅用一個小時就走完了?!?/p>
他還說:“十幾年前,沙吾爾山冬牧場還流傳著這么一件事:冬天過去,即將向春秋牧場遷移的前一天夜里,一位牧人的羊群突然不見了。牧人們想盡了各種辦法尋找,但還是沒有找到。因此,向沙吾爾布拉克春秋牧場遷移晚了十來天。牧人帶領剩下的羊群在遷移途中,意外聽到了沒有羊倌帶領的這群羊往北走的消息。當牧人到達沙爾布拉克春秋牧場的時候,發(fā)現了失蹤的這群羊正在牧場上悠然地吃草。原來,羊群熟悉幾十公里的遷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