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未,本名王曉旭,苗族,貴州印江人。20多年來,他一直堅持著詩歌創(chuàng)作,至今已出版兩部詩集,是當今貴州詩壇一位創(chuàng)作特點鮮明、創(chuàng)作成績突出的詩人?!端莆蚍俏颉肥悄┪蠢^詩集《后現代的香蕉》之后出版的又一部現代詩集,全書共分五輯:似悟非悟、走馬觀花、暗傷、秋色無邊和親愛的青菜。每一輯側重點或是表明對生活與生命的深刻哲思,或是自己旅游過程中的體會,或是對情愛的抒寫等,其實分類并不重要,詩集中的所有詩作都來自于末未在“左手寫公文,右手寫詩歌”[1]狀態(tài)之下寫就的對生活的感悟。
末未的《清水煮青菜》一詩,寫了“他”與“她”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場景:洗青菜與煮青菜,詩意便從那一碗青菜湯中流溢出來。在末未的詩里,讀者看到的都是一些熟悉的畫面與物象,日常的世俗生活在他的筆下成為詩意的主角,日常生活的出場不僅不顯得突兀,反而在詩意的空間里穿行得自由自在,這也正是構成末未詩作個性的元素之一。末未曾說其詩歌的國度“在擔水劈柴”[1],這暗含著他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認識,即詩歌要寫日常生活,詩歌創(chuàng)作就是要寫事物存在的永恒狀態(tài)。因此,正是基于這樣的寫作認識,形成了末未詩歌創(chuàng)作的鮮明特點,他的詩作一方面寫出了事物的表象,一方面又揭示出事物的固有本質。
關注生活、細致觀察是末未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利器,這從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題材可見一斑,他的許多詩作的誕生常常源于其某一時刻對生活現象的觀察,或者源于對長期生活經驗的一個具體呈現。詩人時時停下來,俯下身,去審視那些為人所忽略的點點滴滴。除了最日常的青菜、大米飯,詩人也寫了其某時某刻的偶然一見:“一只蜻蜓穩(wěn)穩(wěn)當當,停在伸出去的廢鋼筋上/與漫天濡染的黃昏相比,她的小,完全可以省去/而比她更小的是一只螞蟻,好像根本就沒把存在放在眼里/在無遮無攔的壩頂邊緣,走走停停”[2](《非偽非虛》)。他看到那些“與愛情無關,一群只能低飛蝴蝶/以弧為美。在流水岸邊的野菊花叢中/用她們成雙成對的翅膀/藐視秋天的高”[2](《蝴蝶飛》)。在去往鄉(xiāng)間的路上,詩人“走在傍晚回家的五只羊后面”,“像秘密的偷窺者”[2],審視著五只回圈的羊(《走在傍晚回家的五只羊后面》)。在閱讀同時,末未喜歡收藏奇石,看到滿屋子的書籍和觀賞石,他寫下了《失重的書房》;某次在花溪公園蓮塘邊,有了《與一池含苞的白蓮相遇花溪》;坐在快餐店里無所事事,帶來了《在德克士二樓看十字路口的行人》。同時,幾乎每一次外出的旅行經歷,末未都將它們寫進了詩歌:從黔北的桫欏公園到十丈洞景區(qū),從青藏高原到平原上的扶陽城……當然,更少不了詩人的家鄉(xiāng)印江和六景溪這樣的鄉(xiāng)村帶給他的情感印象。印江,末未生于斯長于斯,對此地是再熟悉不過了,他寫下了凌晨兩點時的小城印象:從梵凈山趕來的冷空氣開始下降,隨便得很/那些從鄉(xiāng)下跑到城里的農民兄弟/隨便就把身體交給某條大街或者小巷……而西門彎火辣辣的夜宵店,陸續(xù)打了烊/小城的夜生活只剩下一鍋殘湯……[2](《凌晨兩點的印江》)。在《晚春的印江》中,物象是細碎的,詩人用類似于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將細碎的物象組接起來,畫面里流溢著詩人對家鄉(xiāng)溫熱的愛。
二
相比小說、散文等其他文學體裁,詩歌似乎更為神圣。一方面是普通人對它的認知更少,另一方面,許多詩人日益成為紙上的虛構者,很少使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寫作,拉遠了詩與普通人的距離。正如文學評論家謝有順所言:“很長時間以來,中國當代新詩的寫作,一直處在‘不斷革命的緊張狀態(tài)中?!盵3]就是從單一的頌歌和戰(zhàn)歌中走出來的詩歌,雖然換了一副面孔,但是詩歌寫作的不及物性特征并未發(fā)生變化,“只不過把過去的政治詩變成了文化詩。”[3]詩人們仍舊關心的是偉大、宏闊、崇高的事物。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以來,有些詩人開始“向下寫作”。所謂的身體寫作、下半身寫作等應運而生,但是這不是日常生活的全部。我們生活中充滿著具體、細小的事物和情緒,正是它們呈現出了我們生活世界的本質。
對于詩人末未而言,只有身邊之物才更為可靠,內心的紋理才最為真實。然而,一位優(yōu)秀的寫作者是不能夠僅僅停留在對對象世界的簡單描摹上,他還需要將詩意用適當的語言呈現出來。語詞的生命歸根結底是來源于主體精神的點化和激蕩。在《似悟非悟》中,讀者看到了一位深沉的思考者,詩人感性的詩歌語言一次次地將語詞引向深廣的思想之海,使之生發(fā)出穿透世俗生活的品質。
詩人末未看到了“一程趕一程的人,繼續(xù)奔走/他們要把停下來的時間用腳步搶回”[2],有的人跌倒在路口,有的人則迷失方向,最后,詩人說:“整個下午,我都一直坐在這里看他們/我看見:沒有一個人看我一眼”[2](《在德克士二樓看十字路口的行人》)。這是一個每個人都無比匆忙的時代,所有的人都在為生活忙碌奔波,被生活的潮流裹挾著向前,沒有人停下來靜心審視生活。詩人則在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時代共像。最后一句無疑是“詩眼”。
在末未看來,詩人是通靈的,要在“雞零狗碎的俗世生活中發(fā)現價值和意義”[4],正是在“雞零狗碎”的日常生活中,他摸索出了一條抵達靈性之境的路。這便是“禪”。在末未的閱讀經驗里,佛道方面的書籍占有較大的比重。佛道思想,特別是禪宗的思維方式給予末未很深的影響。讀者不難發(fā)現,看似信手拈來的一首首詩歌作品中,蘊藏著詩人對生活的思考,這思考不是宏大復雜的,而是單純直接的,也就是說那些看似簡單的語詞其實直指人心。禪宗是圍繞心建立起來的,禪師們傳授經文的時候,不立文字,以心相碰,要求弟子自悟自解,“直指人心,見性成佛”[5]。讀者如果期待在末未詩歌的閱讀中找到一種充沛激蕩的情感,或者想欣賞華麗機巧的文字的話,那肯定會失望。
末未出生于印江縣一個名叫“六景溪”的地方,這是一個極為偏僻之地,故鄉(xiāng)的山川景物,以及父老鄉(xiāng)親,都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生命之中,這也成就了末未詩歌創(chuàng)作一個重要的書寫經驗?!赌怪腥恕肥悄┪磳懡o他所尊敬的六景溪的祖輩們的,那些家鄉(xiāng)的老人在詩人的眼中淳樸安分,毫無所求,乃至于墓中的先人“口渴了,也要等到夜深人靜/靈魂才來到泉邊/雞叫之前,又返回土里/成為墓中人”。[2]詩人將致敬寫得含蓄深婉,情感的汁液飽滿但不泛濫,也許只有這樣的情感表達才配得上那些沉默無語的六景溪的老人們。相比題目《1986年的那個秋,天特別高》,詩歌本身很短,一共七行,全詩可以說是對曾經與父親的一次秋收活動的平實記錄,當“只剩下田角角的幾壟”,“父親突然說:留著/都收回去了,鳥吃什么”[2]。詩雖短小,但意蘊深遠,深得禪宗不著一字,直指人心的味道。詩人就像一位參禪悟道的智者,引導讀者通過事物的表象去領悟生活的真諦。endprint
末未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執(zhí)著地書寫日常生活現象和經驗,應該說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可貴探索與堅持。末未知道:日常生活是有意義的。他的敏銳和細致使他輕易就能發(fā)現生活的詩意,時時給讀者驚喜。翻看詩集,就像看詩人的一本生活日記。
三
末未是一位具有很強韌性的詩人。從發(fā)表第一首詩至今,已有20多個年頭,在當下的情境,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是一件令人生羨的事情,對大多數人來說,寫詩的人無異于“世外怪人”。即使如此,末未一直保持著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宗教般的虔誠。正如他自己所言,他要“在這個瘋狂拜金、塵囂滾滾、集體失語、信仰迷失的時代,高擎精神的火炬,守住內心的寧靜,發(fā)出靈魂的聲音,代替上帝發(fā)言”[3]。于是,詩人在《遺囑》中寫道:“我死了/仍希望做一名書生/你在地獄里看到我時/還像活著一樣:坐在三生石上/閱讀,寫作,若有所思?!盵2]
當思考成為常態(tài),隨著對生活的觀察和認識不斷加深,思想會迎來如醍醐灌頂般的一瞬。詩人末未如同一位禪者,在他自己的禪房(書房)中靜心思考,突然有一天他悟到:我何不掉轉頭來尋找別樣的風景?于是就有了《走著走著,我就突然向后轉》?!八憋@然沒有具體所指,或者人或者事,或者是創(chuàng)作限于凝滯,或是生活處于困境。做出“向后轉”的抉擇一定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但詩人只用了短短的三節(jié)詩來說明,中間一節(jié)三行只是一個連接點,把悟道的過程一前一后連接了起來:辯證地看問題才是我們應該有的態(tài)度。
詩歌一方面要穿透事物的本質,直抵內心;一方面要于為人所司空見慣處,見出新的意味。詩人末未的思考常常會超出許多人的想象,從而把人們帶向另外一個向度。除了《走著走著,我就突然向后轉》外,還有一首詩也典型地體現出這一特點,即《看山》。首先,它告訴讀者:人是渺小的;其次,它擺出人們都知道的一個源自于山的生活哲理:橫看成嶺側成峰。如果停留于此,詩歌毫無新意,詩人又向前走了一步,當他越過高山之巔時,突然發(fā)現:“它的嶺不在了/它的峰,也不在了”[2]。超然物外方能達到新境界。
另外,有一首題為《我們》的詩很值得注意。收錄于詩集中的許多詩歌誕生的緣起明確具體,并且書寫對象的日常性,甚至是世俗性突出,詩作口語化明顯,少用意象堆砌?!段覀儭穮s用一系列意象來書寫“我們”:好鋼、光、春天的風暴、太陽花、大地,等等。海德格爾曾試圖回答荷爾德林的提問:詩人何為?其形而上的思考成就了文學理論的名篇。而《我們》就是詩人末未對“詩人何為”這一問題的一種屬于他自己的思考,它就是一篇詩人的宣言。上帝已死,詩人何為?在末未看來,詩人要“代替上帝發(fā)言”?!拔覀儭薄娙藨{借著強大的心靈世界,在這個物質時代里緊緊依附著大地謳歌真理,為此,詩人甘愿經受精神的折磨,去做一個閃閃發(fā)光的思想者。
詩人末未在巨大而渾濁的俗世聲響中心無旁騖地測量著生命律動的節(jié)拍,并呈現出個體對生活的禪悟。他的詩歌沒有繁復的意象、稠密的詩質與復雜激動的情緒,常以短小的篇幅、淺白的語言、簡單的意象與淳樸的感情寫就日常生活的感悟。也許是太專注于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末未較少將視線投向深廣的生活,也許未來他要做的,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用詩歌進行自我對話的同時,進一步與厚重的歷史與廣闊的現實進行對話,將其思想的觸角伸向無限廣大的生活與無可窮盡的生命,揭示出人類各異而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用詩歌抵抗生存的艱難、追問生命的本質。詩歌是語言的藝術,但同時詩歌創(chuàng)作是需要閱歷和經驗的,相信隨著詩人的積淀越益深厚,末未能夠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參考文獻:
[1]楊輝,末未.把詩歌當做自己的宗教——末未訪談[N].銅仁日報,2012-01-07.
[2]末未.似悟非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3]謝有順.走向“綜合”的詩——我讀哈雷的詩歌[J].當代作家評論,2012(2).
[4]孫文濤.“在雞零狗碎的俗世生活中發(fā)現價值和意義”:(貴州)末未[D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9bfff30101a1ye.html/2013.3.13
[5]徐林祥.中國美學初步[M].廣東:廣東人民出版社,2001:219-223.
作者簡介:
莊鴻文,女,江蘇宜興人,貴州銅仁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地方文化研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