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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

2015-01-19 01:59白連春
星火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種田老太桃子

文//白連春

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

文//白連春

白連春,一九六五年生于四川省瀘州市沙灣鄉(xiāng),出版詩集《逆光勞作》《被愛者》《在一棵草的根下》《一顆漢字的淚水》;散文集《向生活敬禮》;小說集《天有多長地有多久》。中篇小說《二十一世紀(jì)的第一天》獲《中國作家》優(yōu)秀作品獎,《拯救父親》獲中國小說學(xué)會排行榜中篇小說類第三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四川省瀘州市江陽區(qū)文化館。

1,“桃子去流浪吧。

我終于上路了。在夜晚。我注視著星空的運轉(zhuǎn)。那座城市就像是一座空空蕩蕩的廢墟?zhèn)}庫。我靜靜地走著。依然是一瘸一拐。我走著。沿著那長長的無盡頭的鐵軌。我背著你的背囊,你的薩克斯管,還有你的苦戀和追求。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但我不會停下我的腳步?!?/p>

許多年了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是死在小說里還是活在現(xiàn)實中,是死在現(xiàn)實中還是活在小說里?這問題對于我每天都殘酷逼窄。當(dāng)初把我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家劉毅然沒告訴我如何解決這問題。由于無法解決,一直未解決,這問題成了我生命中永恒的難題。

許多年了我就這樣流浪著,獨自一個,既在小說里又在現(xiàn)實中,我經(jīng)歷的事和遭遇的情都不能傾訴因此也無人知道。我想不獨自一個流浪不行,除了已經(jīng)死了的小毅我再沒交到第二個朋友。我怎么能交到第二個朋友呢?在人間,在整個地球上,還有哪個人像小毅一樣愿意做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小毅已經(jīng)死了。

許多年了我走遍了形形色色的城市和角角落落的村莊,無論哪一座城市和哪一座村莊都沒能留住我的腳步,我是命中注定要終生流浪的人,因為我沒有目的地。

問題就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不能永遠躲藏在小說里,我活著,在現(xiàn)實中,要吃飯,要穿衣,要睡覺,要想和人說說我作為人尤其作為女人的憂郁……然而我做不到。我沒有能力做到。作家劉毅然只是創(chuàng)作了我并沒告訴我如何處理這些實際問題。我,叫桃子,一個瘸姑娘,沒文化,上學(xué)只上到初中,唯一愛好就是讀小說,偶爾還寫歌,長得不漂亮,背井離鄉(xiāng),除了已經(jīng)死掉的小毅,在這世界上任何地方和任何時間,都不存在我的任何親人和朋友。

原來,我是作家劉毅然的小說《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里的人物,作家劉毅然把我創(chuàng)作出來,交給現(xiàn)實中的讀者,就撒手不管我了。說實話讀我的讀者很少,因為作家劉毅然雖然是中國北京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的教授,有名聲,有地位,也有足夠他和他一家子生活的錢財,但是并不是暢銷書作家,而且他把我寫得仿佛神仙,不食人間煙火。在他的小說里我從未吃過飯也未睡過覺。整部小說,作家劉毅然只讓我喝過一次紅葡萄酒,在一個夜晚,和小毅一起。其實,紅葡萄酒哪是我這樣的人喝得起的?作家劉毅然之所以這樣寫,是為了把我寫成小資。我哪里小資?我憑什么小資?我有資格小資嗎?我只是小,小人物的小,小人的小,小小爬蟲的小,我如何資?

作家劉毅然不知道,中國生產(chǎn)的葡萄酒全是假的,無論紅葡萄酒還是白葡萄酒。不止一人到中國葡萄酒廠實地暗中考察后,說,中國葡萄酒廠幾十年了生產(chǎn)葡萄酒沒有買過一粒葡萄。沒有買過一粒葡萄,葡萄酒怎么生產(chǎn)出來的?當(dāng)然是造出來的。在今天,還有什么是人不能造的?在今天,中國的葡萄酒和美國的可樂一樣,都是強烈致癌物。

好了,不說葡萄酒了。葡萄酒從來離我的生活都十分遙遠。這一生,我就只喝了那么一次葡萄酒,還是在小說里。這一生,我細數(shù)了一下,從我被創(chuàng)作出來到今天,真正在現(xiàn)實中認真讀過我的讀者不到一百個。

我的生該如何孤寂和落寞?我的活該怎樣痛苦和艱辛?

我要不要繼續(xù)這樣的生活?

我不想這樣生活了。我一天這樣的生活也不想了。我找到作家劉毅然,要求他把我重新寫過。作家劉毅然拒絕了我,理由是他已經(jīng)不寫小說了。是的,作家劉毅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寫小說了?,F(xiàn)在,作家劉毅然當(dāng)教授了,當(dāng)教授的同時搞搞掙錢的影視。掙夠了錢,住在京城的大房子里,守著漂亮的老婆,把我忘得干凈徹底了。

當(dāng)初,作家劉毅然為什么要把我創(chuàng)作出來?我不得而知。我懶得知。我累了。我真的累了。同時我還真的煩了。

世界很大,除了劉毅然難道就沒別的作家了嗎?我想。我就繼續(xù)流浪了。我先在北京流浪,北京作家數(shù)不清,名聲大的名聲小的,掙錢多的掙錢少的,還有更多默默無聞的,我一一找了,他們,無一例外,全都拒絕了我。理由簡單明了,誰寫的你找誰去,我都煩著呢沒看見嗎?大作家有大作家的煩惱,小作家有小作家的煩惱,掙錢多的作家有掙錢多的煩惱,掙錢少的作家有掙錢少的煩惱,默默無聞的作家煩惱更多。作家都如此煩惱,證明人間到處都是煩惱。人人都煩惱著,誰來管我的煩惱?我是誰的誰?我根本不是誰的誰。我就是自己:一個小說人物,叫桃子,瘸姑娘,沒文化,上學(xué)只上到初中,唯一愛好就是讀小說,偶爾還寫歌,長得不漂亮,背井離鄉(xiāng),除了已經(jīng)死掉的小毅,在這世界上任何地方和任何時間,都不存在我的任何親人和朋友。我該活著,還是死去?

既然已經(jīng)來到人間,就人人都想活著,是不是?縱然是我這樣一個人,也不例外。

既然北京的作家不理睬我,我就離開北京。

我到了上海。上海的作家一點也不比北京的少。我一個一個地找到他們,懇切到痛哭流涕地請求他們把我重新寫過,和北京作家一樣,上海作家仍舊拒絕了我。說到底,我不過一小說人物,而且是一沒文化的瘸姑娘,誰在乎我?

我離開上海來到深圳。深圳雖說是新興的資本城市,但是作家也很多。深圳作家比北京作家和上海作家都親切一些,他們都沒立刻拒絕我,他們都請我喝了咖啡,還對我問寒問暖,很關(guān)心的樣子。其中一個老男作家在請我喝咖啡的同時還輕輕捏了一下我的左臉蛋。我突然看出:他的手是色迷迷的,他的眼更是。他把我當(dāng)什么了?我縱然是小說人物,我縱然是瘸姑娘,我還縱然早已失去處女身給小毅,我也不是妓女,我也有自己的尊嚴(yán),是不是?我把剩下的半杯咖啡倒在那老男作家的臉上,一聲沒吭,離開了。深圳挨廣州很近,我又到了廣州。廣州的作家也數(shù)不清,尤其很多打工作家。我以為打工作家會對我多一些同情。我錯了,打工作家一樣懶得理我。唯一想理我的只想和我上床。他沒請我喝咖啡,沒捏我的臉蛋,直接脫我的褲子。我摔了他一耳光。我對大城市的作家失望了。

我到了甘肅省和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我想少數(shù)民族的作家大都有真實的信仰,會不會好一些?然而,這些作家,他們看都不看我一眼,仿佛我不存在。他們只有他們的崇高。

我又去了新疆。新疆作家和甘肅寧夏作家差不多。我在邊境上流浪了十一天,最終折返回到陜西省。我坐在陜西省和山西省交界處的黃河壺口大瀑布前,淚水突然襲擊般涌現(xiàn)把我打倒,我像另一條黃河泛濫,淹沒了自己。幸好,女人是水做的,瘸姑娘也是。作為水,我在黃河中沒被淹死,我浮了上來,我游到岸上。站在天地間,我看見一望無際的黃土地,我看見一望無際的白天和夜晚,我看見我祖國一望無際的人民。我懂得自己實在渺小得很,不應(yīng)該太在意個人得失和悲歡,我振作起來,繼續(xù)流浪,繼續(xù)尋找作家,我相信:天下之大,總有愿意重新寫我的作家,只要我肯努力尋找。

我去過東北三省。黑龍江省有著名的作家遲子健和阿成,尤其遲子健,獲過很多次魯迅文學(xué)獎了。我去過山東省。山東省作家莫言剛獲了世界獎諾貝爾文學(xué)獎。莫言說是山東省作家,他多數(shù)時間都住在北京。我去過河北省河南省,這些年這兩個省的作家獲魯迅文學(xué)獎的不少。安徽省。江蘇省。金陵南京作家很多,名氣都很大,比如蘇童,葉兆言,他們的名氣都遠遠超過把我創(chuàng)作出來的劉毅然。還有浙江省江西省,還有湖南省湖北省。湖北省的兩個女作家池莉和方方多么著名。我甚至去過云貴高原,貴州有老作家何士光和青年作家歐陽黔森。祖國的大地就差西藏和青海,我沒去過。

我風(fēng)餐露宿,日夜兼程,在祖國的大地上流浪,尋找愿意重新寫我的作家。我不把自己當(dāng)人,我把自己當(dāng)狗,當(dāng)貓,當(dāng)蟋蟀,當(dāng)蛾子,當(dāng)草,當(dāng)塵埃,當(dāng)世界上一切微不足道的生命,這樣,我就不會那么痛苦了,這樣,我就容易活下去了。

在流浪中,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方法。

在流浪中,我一天一天老了一年一年丑了。為了活命,我做了我該做的,也做了我不該做的,我分不清什么是該什么是不該了,當(dāng)饑餓來臨,當(dāng)寒風(fēng)把我緊緊包圍,我,一個舉目無親的瘸姑娘,還能夠做什么,還可以做什么?

只要生命還在,還有一口氣掙扎,活著是一切生命最大的欲望,在這個欲望面前,別的,統(tǒng)統(tǒng),讓道。

我去的地方是按作家多少為順序的,當(dāng)然這作家的多少僅是我自己了解到的??梢哉f,我見遍了中國所有作家。我差不多要絕望了,我把淚水都哭干了。

四川古稱天府之國,今天也是全中國最安逸最休閑的地方,尤其省城成都,是我最后到的一個省。我想到過四川,到過成都,再沒作家肯重新寫我,我就死了算了。到過天府之國,死了也值得。

翻過高高的風(fēng)景這邊獨好的秦嶺,在風(fēng)景獨好處修了無數(shù)無人居住的鬧鬼的別墅的秦嶺,豹子老虎和鷹已經(jīng)死絕現(xiàn)在連綿羊都快死絕的秦嶺,早年李白寫了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秦嶺,我進入了四川省。我到了成都平原。號稱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祖先諸葛亮鞠躬盡瘁和杜甫安居樂業(yè)的成都平原,著名作家阿來紅遍全世界和著名作家周克芹終于沒活到老的成都平原,車水馬龍,人山人海,劃時代的修建工程直追北京上海和深圳。我沒在成都過多停留。成都也是大城市,樓房太高,汽車太多,我走在成都街頭太渺小。

我越過青城山,到了峨眉山。濃厚的霧中,我看到了早晨艱苦卓絕地升起的太陽。太陽把整個大地都照亮了。

在樂山大佛腳下住著老作家周綱,我順著長江而下,穿過宜賓,見過這些年勢頭漸猛的作家周云和。奇了,四川三個著名作家都姓周。然后我到了瀘州。

在瀘州長江邊的毗羅鎮(zhèn)的一棵龍眼樹下,我遇見了作家白連春。我遇見白連春時,我沒認出他來,白連春是名氣很小的作家,況且他在一棵草根下睡著了??匆娨粋€人在長江邊的一棵草根下睡著了,像一朵靜悄悄的火焰,我就坐了下來。我太累了,我也有一些冷。我把我的雙手伸向那朵火焰,企圖獲得一些溫暖。我的手剛伸過去,白連春就醒了。他的眼睛猛地睜開,把我嚇了一跳。

誰啊你?白連春問。

我。慌亂中,我回答。當(dāng)時我不知道白連春是白連春。別說在中國,就是在四川甚至在瀘州,白連春一點也不著名,不僅不著名,反而沒名。再說,白連春的衣著太普通,普通都不如。怎么形容呢?恍眼一看,白連春就一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再加上,他睡著了在一棵草根下。

噢……來了……睡吧。白連春說。

莫名其妙。什么人,也不認識,就叫人家睡,而且人家好歹還是個女人,而且他的意思竟然是要人家挨著他,就在同一棵草根下,和他一起,睡。我坐著,沒動。白連春又睡了,很快,他的呼吸均勻舒緩細致起來,近乎泥土的臉在草根下透過一層層腐敗的落葉綻放出天空一般的笑容。這個人,實在太莫名其妙了,這個人,睡著了后實在太像一朵火焰了,不止像,根本就是。睡著了的白連春不知道,他自己就是一朵活生生的火焰,靜悄悄地盛開。

正因為睡著的白連春是火焰,所以我沒立即離開。我就那么坐在他身邊。我感到自己很溫暖。

不知那樣睡了多久,白連春醒來,看見我,問,你還沒走?

沒。

你背上背的什么?

薩克斯。

噢……吹吧,隨便吹點什么,要不,就吹凱瑞金的《回家》吧,薩克斯曲我最喜歡這首《回家》了,每次聽,都想哭。

不會。

不會你背著?

朋友的,朋友死了,我只好背著。

噢……你朋友誰啊?

小毅。

不認識。

你當(dāng)然不認識,這個世界上沒人認識小毅,除了我。

你了不起。

不是了不起,是因為我和小毅一樣,都是作家劉毅然筆下的人物。

啥?

《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中的人物。

啥?

我叫桃子。

啥?

白癡啊你,人家跟你說半天了,你怎么只會一個勁兒啥?

說對了,白連春從草根下坐起身,笑容可掬,我就是白癡,聽半天,關(guān)鍵是你的話我不懂,你說的什么意思???

我叫桃子,是作家劉毅然小說《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中的人物,聽懂了嗎?

噢……白連春抓扯自己的頭發(fā),一臉白癡相。這個人是什么人?怎么這么蠢啊?人家說半天了他就是不懂。

小說人物,來到生活中,你要做啥?

我本來就在生活中。

好,你本來就在生活中,你要做啥?

我要作家重新把我寫過,寫我真實的生活。

噢……

你噢啥?

噢……

你噢啥?你只會噢嗎?

我懂了。

你懂啥?

你要作家重新寫你。

對了。

作家重新寫你了嗎?

沒有,我還沒找到愿意重新寫我的作家。

你要作家怎樣重新寫你呢?

寫我真實的生活。

噢……

又噢。

噢……

再噢,人家不理你了。

不理我,你會后悔死的。

為什么?

因為你找到了全世界唯一愿意重新寫你的作家,你又錯過了。

你說啥?

我是白連春,如果你認為我不能重新寫你,你就走吧。

你是白連春?你說你是白連春?我知道,雖然不著名也將就可以了。

是啊,不著名的白連春,將就可以的白連春,全世界只有一個。

噢……

你噢啥?

只能你噢,人家就不能???

能,告訴你吧,我之所以在這棵草根下睡著,就是在等你,我一直在這里等你,我終于等到你了,桃子,你好。

2,“最后一次見到小毅的時候,他已經(jīng)認不出我了。他的頭被安置在一個大玻璃罩子里。手腳都被皮帶捆得牢牢的。我的目光一下就潮濕了,我感到巨大的悲哀。小毅小毅,你一直想自由自在地活著,想按著自己心中的愿望去生活。沒想到卻要在玻璃罩里被捆住手腳結(jié)束生命?,F(xiàn)在,你過去所有的一切我都能理解了。”

我唯一的朋友小毅就這樣死了。那天,我沒立刻離開,我祈求醫(yī)生讓我陪伴小毅到夜晚。小毅喜歡夜晚,喜歡在夜晚的孤獨中和我相依相偎。

那天晚上,至少在作家劉毅然的小說里是這樣寫的:夜晚降臨了。我躺在小毅身邊,和他輕輕地說話,并聽他在死亡中吹奏薩克斯曲《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我給他念他新寫的小說。我輕輕地吻他。我嘴唇上沾著淡淡的咸味,多么美好的生命的味道。小毅在死亡之后依然流淌著淚水。咸味的清涼的淚水。我抱著他。小毅小毅。我輕輕地一遍一遍地在黑暗中呼喚他的名字。所有的關(guān)于夏季秋季和冬季的回憶就從我的心底浮現(xiàn)上來。

我發(fā)現(xiàn)作家劉毅然喜歡使用句號。他的句子比較短,句號頻繁,讀起來總給人要斷掉的感覺。他喜歡使用什么標(biāo)點符號我管不著,雖然他是把我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家。

我還發(fā)現(xiàn)作家劉毅然不喜歡春天,在他的小說里,我和小毅在一起,只有夏季秋季和冬季,你看這句“所有的關(guān)于夏季秋季和冬季的回憶就從我的心底浮現(xiàn)上來。”為什么獨獨缺少春季?憑什么作家可以拿走他小說里人物的春天?我要他還我春天。我需要春天。春天是一年中最適宜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春天是一個人努力勞動獲取幸福的基礎(chǔ)。

我要生長。我要幸福。我要春天。他——作家劉毅然——不能就這樣隨便輕易剝奪我生命中的春天。

每個人都有春天,為什么我沒有?難道因為我是瘸姑娘,難道因為我上學(xué)少初中未畢業(yè),人長得也不漂亮,我就可以沒有春天嗎?我要春天,我尤其要春天的夜晚。我喜歡春天。我熱愛春天。春天山花爛漫。春天桃花開得滿山遍野。沒有春天,桃花不能開,怎么結(jié)桃子?我還怎么能夠叫桃子?

這,也是我四處流浪尋找作家重新寫我的一個原因,我要作家還給我原本屬于我的春天。在春天里,我要大聲叫喊,大聲歡笑,還要大聲唱歌。我還要在春天把我所有作為女人的美全部綻放給你看。身為女人,我雖然瘸,雖然文化不高,雖然不漂亮,但是我也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的美。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的美,是不是?大自然中的萬物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的美,是不是?這美,縱然作家不寫,也是存在的,是不是?

正因為我知道我有自己獨特的美,所以,直到如今,我還活著,我的夜晚才比你們的白天好。

所有夜晚中,我最喜歡春天的夜晚,無論何時何地,更無論我生活得怎么樣。

所有夜晚中,春天的夜晚是最美妙的夜晚。

地球上,花都開了。樹的花開了,莊稼的花開了,草的花開了,甚至我們腳底下石頭的花也開了。大大小小的花,紅紅白白的花,形形色色千變?nèi)f化各種各樣的花。有的花開像燈籠。有的花開像星星。有的花開像太陽。有的花開像默默無聞的我和你的眼睛。凡世間有的形象花都可以開出來?;ㄟ€能夠開出各種各樣不同的香味。都是花香,細品起來,味道是有完全的差別的。

在春天,夜晚就是花的夜晚,所有的花都在夜晚靜靜開放。

在春天,夜晚除了是花的,還是別的植物的,莊稼的,樹的,草的,還是我的,花從來不獨占夜晚。到了夜晚,動物都休息了。動物們白天鬧騰夠了,累了,都找地方或者回到窩里躺下了。到了夜晚,植物們就熱烈起來。我喜歡夜晚。我熱愛夜晚。作為人,與其說我是動物,不如說我寧愿自己是植物。當(dāng)不成樹,當(dāng)不成莊稼,就當(dāng)一棵小小的在月光下會開白花的草。說到月光,對了,夜晚還是屬于月亮和星星的。和白天的陽光相比,我更熱愛夜晚的月光和星光。陽光熱烈燦爛,月光星光平淡靜謐。陽光有時太熱烈太燦爛會讓人無法忍受,月光星光永遠平淡靜謐時刻都給人安全感讓人終生依戀。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扔?,其實所有比喻都是不恰?dāng)?shù)?,?jīng)歷了這么多,我懂得了任何比喻都不恰當(dāng),都應(yīng)當(dāng)禁止使用,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打個比喻。不打比喻,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什么比喻?這個比喻是:假如白天是我們的父親夜晚則是我們的母親。這樣一比喻,仿佛我就不是無依無靠的流浪兒了。太陽是父親,月亮是母親,無數(shù)星星是兄弟姐妹。天是父親,地是母親,地上生長的一切生命,動物,植物,介于動物和植物之間的昆蟲,都是兄弟姐妹,這樣一比喻,我仍舊不是無依無靠的流浪兒。我無論走到哪里,也無論什么時候,我都是在我父親母親的大家庭里。真好。這個比喻給我安慰,使我感到上帝創(chuàng)造的全部事物都是親切的親愛的。然而,雖然白天和夜晚構(gòu)成了我們的大家庭,我還是更喜歡夜晚,因為夜晚是母親,夜晚有我的數(shù)不清的兄弟姐妹。

我的流浪也是在夜晚。白天我都在休息,睡覺,看書,或者,看身邊來來往往這些人間的人。一般情況下我都會坐在公園里的一棵樹下,最好是桃樹,沒有桃樹就是柳樹,假如柳樹也沒有,就隨便什么樹好了,只要是樹我都喜歡。我覺得在白天只要我靠著一棵樹,我就是平安的,所有麻煩所有痛苦所有傷害最終都會自動消散。因為樹會幫助我??v使樹力量小不會幫助我,但是樹腳下牢牢抓住的大地?zé)o邊無際,自古就存在且存在到永恒,足可以讓我幸福一個夜晚。一個夜晚就是我的一生。每個夜晚都是我的一生。我的生命一生又一生。每個夜晚都是我的新生。如果我分分秒秒都站在、走在或坐在大地上,就分分秒秒都是我的新生。我是一個永遠都有都在新生的人。我的每一秒鐘都和前一秒鐘不同。我的每一秒鐘都是新的。我的每一秒鐘都是活生生的。我說的當(dāng)然是在夜晚。

只要我站在、走在或坐在大地上,我就是大地一分子,我就是植物。大地是我真正的永恒的母親,作為植物的我永遠是大地最小最干凈的孩子。

只要我是植物,我的夜晚就比你們的白天好。

我的生命只體現(xiàn)在夜晚。我只活在夜晚。我的精彩更在夜晚。所以,在白天,我是無所謂的,我是不在乎的,我是不死不活的。干脆說,甚至說,在白天我就是一具尸體也可以,為了夜晚的活著,在白天,我必須是尸體,就當(dāng)睡著了吧。

因為在白天我是尸體,所以你們隨便怎么我吧,只要給我一點吃飯的錢。

我早已經(jīng)不是處女身了,在劉毅然的小說里,我就把我真誠的處女身給了小毅,所以在白天,我付出的東西根本一文不值。我付出了一文不值的東西卻使我可以活下來。沒辦法,人活著是要吃飯的。我也不例外,雖然我寧愿自己是植物,植物也需要補充營養(yǎng)。

開始,我并未以自己身體作為代價換取生存資本。

開始,那個冬季細雨紛飛的寒冷白天,我躲在城市公園的亭子里。公園里除了我外,很長時間再沒有別的人。我冷。我餓。我孤獨。我不知道活著的意義。這些,這一切,我只能拿看書來抵擋。然而,我看不進去。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睡著了。突然,來了一伙人,至少五個,是的,七個,他們是七個,年齡從二十歲到六十歲不等,最老的我相信超過六十歲了??礃幼佣际堑匠抢锎蚬さ霓r(nóng)民,由于天下雨,工地沒活干,他們就到公園里來了。他們大聲說話,吆喝,唱著跑調(diào)的歌,就到了亭子里。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一起禁了聲。不知道他們中誰最先,反正,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只是想要忘記那天的經(jīng)歷。那天,不止我的身體被徹底撕裂,連我的靈魂都被徹底撕毀了。那天,那件徹底事件后,不知過多久,夜晚來了。我在黑暗中努力慢慢站起,掙扎著離開城市,來到了鄉(xiāng)村。

一路之上,細雨一直下著。

我走啊走啊。走啊走啊,我沒哭。天都用細雨替我哭了。我還哭什么?

到了鄉(xiāng)村大地上,在一條小河邊的一棵樹跟前,我就走不動了。我抱著樹,跌到地上。很黑,我看不清我面前的是什么樹,我更說不清我是如何走到這棵樹面前的。我的心是顫栗的,我的身是破碎的。我半坐半跪在地上。

我的嘴就說出了話。那些話,自己說出來的,原來是積壓在我心靈深處很久了的情感。

四周漆黑一片,也寂靜一片。

我說,媽媽,我是桃子,我回來了。

我說,媽媽,桃子回來了。

我就聽到我抱著的樹一陣嘩嘩搖動:仿佛,大地真是我的母親,她張開了熱烈的懷抱緊緊地抱住了我。

就這樣,大地治好了我的傷。

從此,每天夜晚,我都要離開城市,回到鄉(xiāng)村的大地。在夜晚,鄉(xiāng)村大地,是我秘密的親愛的母親。

媽媽,我是桃子,我回來了。我說。

媽媽,桃子回來了。我說。

每次都一樣:當(dāng)我這樣說了,大地就緊緊抱住我。每次都一樣:當(dāng)大地緊緊抱住我,我已淚流滿面,不是因為痛苦是由于快樂。從此,對于我來說,夜晚不再是黑暗不是再寒冷更不再是孤獨,而是母親最隱秘的懷抱,溫暖、滋潤,蕩漾著無法言語的喜悅。

大地緊緊抱住我,只是一個形容,實際上,大地抱我的方式千變?nèi)f化千姿百態(tài)千奇百魅,她可以給我一棵樹讓我靠著,可以給我一條路讓我走著,還可以給我一個池塘讓我游著,還可以給我一個屋頂讓我飛著。只要我輕輕地說出:媽媽,桃子回來了。我想怎樣,大地就任我怎樣。無論我受了多重的傷,大地都能給我治好,只要我說出媽媽桃子回來了。我不知道離開大地后又回來的人有多少。我更不知道離開大地后能夠像我這樣回來的人又有多少。我只知道的是:大地對于我的回來無比珍惜,總是仿佛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想要什么,她就給什么。大地的無私,隨時隨地令我驚嘆驚喜驚奇。

在大地上,噢,是在夜晚的大地上,我總是敞開自己的一切。我的一切并不多,一個沒文化的瘸姑娘,到處流浪,縱然一切,又有多少呢?所以,總是,一直是,大地在給我,我能付出的只是說出媽媽桃子回來了。

當(dāng)我說出媽媽桃子回來了,無論用嘴真正說,還是在心里悄悄說,大地都能聽到。大地可以聽到我的嘴和心。

于是,我夜夜離開城市回到鄉(xiāng)村,給鄉(xiāng)村大地說,媽媽桃子回來了,然后,我就成為大地唯一的孩子,我就得到了我要的全部。我是個瘸姑娘,沒文化,我要的不多,我要的就是:在夜晚,我可以在大地之上漫游。大地指引著保護著收藏著我的漫游。在夜晚的大地上漫游實在美極了,像一個夢。天堂里的一個夢。夜晚的大地就是天堂本身。如果說夜晚的大地是天堂,相應(yīng)地,白天的城市就是地獄。對于我,一個沒文化注定無家可歸到處流浪的瘸姑娘,白天的城市太繁華太喧鬧太復(fù)雜太混亂,根本,就是地獄。誰說過他人即地獄,何況白天的城市,人擠如海人滿為患?該是怎樣的地獄?

為了躲避和減少地獄的傷害,在白天,在城市,我總是待在公園里的一棵樹下,這樣的環(huán)境很像鄉(xiāng)村,而且,我手里還總是捧著一本書。這樣,地獄對我的傷害,就會降到最低,或者說,我就能夠忽略不計,更或者說,我就可以當(dāng)自己是尸體。

我坐在一棵樹下,我的手里捧著一本書。我手里捧著書,看不看不重要,因為那書我早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了。我有天生的好記憶。我能記住我生命中的一切。由于有好記憶所以我有傾訴欲,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一個作家重新把我寫過,寫我真實的生活。

注意,我不是訴苦。有傾訴欲不一定非得訴苦,難道不可以訴甘嗎?我的生活雖然比你們的都好,仍舊酸甜苦辣,樣樣都有。

因為我坐著,你們,所有人都看不出我是瘸的,因為我坐著,我的缺點就被我掩飾了,單看我的臉,我的長發(fā),我的背影,你們,所有人都以為我還可以,雖然稱不上漂亮,但是擁有自己獨特的美。一直都是,我是一個有特別氣質(zhì)的女孩,我就是坐著不動,也能招來一些與眾不同的人,主要是男人。

男人來到我的面前,開始和我說著各不相同的話,歸根到底,都要和我做一件事。反正在白天我是尸體,所以和男人做什么我無所謂。別以為我無所謂我就沒有原則,不,我還是有原則的。這原則是我一般一天,一個白天,只要掙到一百塊錢,就可以了,就不再多掙了。一百塊錢,足夠我一天花銷了。

每到一個新的地方,白天,我都坐在樹下,睡覺,同時手里捧著一本書等著那能夠給我送來一百塊錢的人。只有男人才肯為我花錢,多少不論,男人的年齡大小我也不管。那,不是我可以管的,是不是?當(dāng)一個老爺爺一樣的男人來到我身邊,找話同我說,我就暗地猜,他肯為我出多少錢。當(dāng)一個年輕男人來到我身邊,找話同我說,我也暗地猜,他肯為我出多少錢。只要我猜對了這男人肯為我出多少錢,我就一切都無所謂。

要活,要吃飯,我,一個沒文化的瘸姑娘無依無靠,又背井離鄉(xiāng),我能有所謂嗎?

經(jīng)歷的男人多了,說實話,我更喜歡老爺爺一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絕對不會傷害我,而且出錢從不過多計較。只要我滿足了他,在錢上,他一般都是會給出我猜測的數(shù)的。我的經(jīng)驗是:老爺爺一樣的男人越老越有錢,越老他的要求其實越簡單越好滿足。我經(jīng)歷過不止一個老爺爺一樣的男人,他只要我脫了衣服褲子坐著,讓他看看,就可以了。他看看我的裸體就滿足了,一百塊錢我就掙到手了。當(dāng)然,也有不止看我裸體的老爺爺一樣的男人,他會抱著,摸我,親我,舔我,但是不會咬我。咬我的都是老奶奶一樣的女人。是的,咬我的老奶奶在后面我會跟你說到。

還有的老爺爺一樣的男人膽子很大,就在白天,就在戶外,就在公園或無論什么地方的樹下,旁邊人來人往,他就敢抱我,摸我,親我。當(dāng)然,這時候我一般都是先拿錢的。他不先給錢,我不同意。怎么說我雖然在白天是一具尸體,但是畢竟沒有埋葬,多少還是有羞恥感的。死人也有羞恥真是笑話。有時候忍不住我會想:現(xiàn)在是不是只剩下我這樣的人還有羞恥別的人全都沒了?

有一次,一個老爺爺一樣的男人在一棵樹下抱著我摸著我親著我,一個年輕男人就坐在我們對面,一直坐在那里,看著我們。他除了看我們,還給我們拍照和拍攝。我是靠著樹背對著他的。雖然背對著,但是我仍能感覺到他在做什么。他沒拍到我的臉。他沒拍到我的臉我有什么好怕的?再說了,樹能給我安全。問題是那個抱我摸我親我的老爺爺一樣的男人就不同了,他不僅臉,而且全身上下都被拍到了。他都不怕,我怕什么?

這樣的經(jīng)歷我只有一次,那個年輕男人給我們拍的視頻后來發(fā)到了網(wǎng)上。他一拍就拍了我們近三個小時。

就是說我讓一個老爺爺一樣的男人抱摸和親近三個小時,才掙到一百塊錢,我容易嗎?

一般說來不把我領(lǐng)走的男人都是在城市沒有家的,換個說法,都是農(nóng)村來城市打工住集體工棚舍不得出錢單獨租房的,再換個說法,都是和我一樣窮的。對于窮人我不能要求太高,是不是?他愿意抱我摸我親我,還愿意給我錢,至少說明他喜歡我,是不是?對于一個喜歡我的窮人,又是一個老爺爺,我更不能要求太高。我憑什么要求人家?我有要求的資格嗎?在作家劉毅然的小說中,我先是獻身給我愛同時也愛我的小毅,在真實的殘酷的生活中,我后是失身于七個到城里打工的農(nóng)民,無論我的身體還是心靈,都被他們毀滅了。

我雖然沒資格要求,但是我會先講條件,盡可能不在室外。

室內(nèi)還是就在這里?

這里。

那,你必須先給錢,一百塊。

好。

如果有房子不管什么樣的房子,只要不被人看見,五十塊就可以。

找不到房子。

那,就一百塊,先給。

好。

你想怎樣?

就是抱抱摸摸親親。

不來別的?

不,但是,要摸里頭。

可以,不準(zhǔn)摳。

不摳,我哪舍得摳?摳你會痛的。

好。

不準(zhǔn)使很大勁。

乖,我哪舍得?我保證比劉德華還溫柔。

他最后一句話把我逗笑了。他還知道劉德華,曉得劉德華溫柔,不簡單??此臉幼又辽侔耸畾q了。八十歲也愛年輕也愛美。我堅信在他眼里我又年輕又美,想到自己還又年輕又美,我已經(jīng)得到了比錢更令我快樂的東西。誰不愛年輕誰不愛美?既然我又年輕又美,就讓他愛吧。他說的摸里頭,是指把手指頭伸到我的那個里面去摸。你……懂的,是吧?他老了,要真槍實彈干,他不行,他只能過過手癮。這樣的老爺爺一樣的男人越來越多了,就是說,離開農(nóng)村來到城市和我一樣背井離鄉(xiāng)的老爺爺越來越多了。老人應(yīng)該在家安度晚年,老了都要背井離鄉(xiāng),我不知道我們的世界哪里出了問題,出了什么問題。

世界出了問題不是我這樣一個沒文化的瘸姑娘可以解決的。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都解決不了呢。話說回來,我的問題都不是什么大問題,只要我閉上眼睛假裝自己是尸體就可以當(dāng)這些問題都不存在。況且這些都發(fā)生在白天。熱烈的白天燦爛的白天同時也是骯臟的墮落的。在夜晚,我不這樣。在夜晚,我比你們所有人都好。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

夜晚降臨了,薄薄的近于透明的霧,從大地上,慢慢地輕輕地一縷一縷一團一團升起來,主要從河灣,從莊稼地,從樹林和竹林,從村莊農(nóng)民的房頂,漸漸相依相偎糾纏涌現(xiàn)流動在一起,然后彌漫著旖旎著升上天空,層層疊疊匯攏在月亮周圍。

我曾經(jīng)讀到一個著名作家的小說,這個著名作家還是一個很大的官員,在中國,往往名和權(quán)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個著名作家的小說,開篇第一句就是:“已是落霧時刻”。他不懂得霧是不會從天上落下來的。霧是地氣凝聚而成,只能從地上升起。著名的《圣經(jīng)》開篇《創(chuàng)世記》在第2章第6節(jié)就寫著“只是有霧氣從地上升起,滋潤全地?!蔽译m然不是基督徒不信上帝,但是《圣經(jīng)》還是看過的。從天上落的只是雨雪,還有霜。這個著名作家把霧和霾搞在一起了。霧是霧,霾是霾。霧是純潔的,令人愉快的。月光下竹林里綠色的霧是整個地球最美的生命。有首著名的歌叫《月光下的鳳尾竹》,最后唱的就是這樣美麗的霧。霾是空氣中因懸浮著大量的煙、塵等微粒而形成的混濁現(xiàn)象。霾是骯臟的令人窒息的。現(xiàn)在的北京因為時常被霾籠罩,就是這樣了。霾降落不分白天和夜晚,有時白天比夜晚更兇猛更惡劣更令人恐慌,因為霾會使人生病。北京就曾經(jīng)這樣半個月被霾統(tǒng)治著,人們仿佛生活在地獄里。霧多半在夜晚形成,還多半在后半夜,在天快亮?xí)r,黎明前后,人走進霧中很舒服很安逸很愉快的感覺。霧是干凈的健康的,不會使人生病。

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春天在月光下的鳳尾竹林的霧里,慢慢地走一回。

有人陪著更好。

最最好,這個陪同我的人就是你,白連春。小毅已經(jīng)死了,人間的人中,我只想要你了。白連春,不知你肯不肯陪我,在春天,在月光下,在鳳尾竹林里,在霧中?

最最好,我們兩個一起,在這樣的霧中手牽著手死去。我說的是真正死去。然后我們再一起重生。人只有真正死了才會重生。你想重生嗎?

好不好白連春?

3,“我開始為小毅抄寫他的小說。我沒有想到我會那樣深地被迷住。抄到開心舒坦的地方,我會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抄到憂郁和痛苦的地方,我會傻呆呆地坐著又憂郁又痛苦。有時候,我會驀然產(chǎn)生一種非常強烈的渴望……我盡量裝訂得像出版社出版的圖書一樣。我為他的這本小說集起了一個和那支歌一樣的名字:《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p>

不是有時候是很多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更愿意生活在小說中。在小說中生活遠比在現(xiàn)實里簡單容易,線條關(guān)系再復(fù)雜也是可以理清的,一切都有作家安排,人物不費吹灰之力。然而不可能。小說是小說,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小說是一個夢,現(xiàn)實是一地碎玻璃,我一個又窮又無家可歸的瘸姑娘,縱然光著腳,也必須踩下去。

忘了在哪座城市也忘了什么時候,我遇上了一個老爺爺,很慈祥很有文化至少是個大學(xué)教授。戴著金邊眼鏡,禿頂閃著微光,滿腮潔白的胡子更閃著微光,看見我就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假牙。一般說來我煩假,假話,假新聞,假真相,狐假虎威,卻不煩假牙,因為我看過太多老頭老太缺牙的嘴,令人太難受了,黑黑的像一個深洞不說,由于缺牙,嘴也是干癟的,裝了假牙后嘴就正常飽滿了,笑起來也覺得親切。

教授在公園的樹下看見我。我在城市之外的鄉(xiāng)村大地上漫游了一個夜晚,回到城市剛剛睡著,我睡著了手里還捧著書。你知道書我捧在手里只是裝門面和打發(fā)白天的死亡時光,雖然書的內(nèi)容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卻不甚理解。我是個瘸姑娘,文化不高,我才懶得理解,現(xiàn)實我都理解不過來呢。

此時太陽早升起來,正明晃晃透過樹枝懸掛在我的頭頂。一縷陽光落在我的額頭上,使我純粹得和金子一樣。教授看見我,呆了一會兒,然后彎腰取下我手中的書。他一動我手中的書我就醒了。我睡眠很淺。

哦好書啊,怎么不回家睡覺小妹妹?看你樣子仿佛走了一夜的路?剛從外地來的?

我醒來,打個哈欠伸個懶腰,我的樣子肯定在教授看來像貓。不止一個人說我像貓了。其實我不是故意要像貓的。我年輕,身體柔軟充滿彈性,是個有獨特內(nèi)在氣質(zhì)的姑娘,又不分白天和黑夜都在野外生活,想不像貓都不行。

問題太多了教授。

你知道我是教授,你認識我?

不認識。

那你怎么一醒來就看出我是一個教授的?

又是問題。

你一個也未回答呢。

不是回答了一個嗎?

噢。

問題太多了,教授,是不是教授都喜歡問別人問題,就像人人都是你的學(xué)生似的,然而我太笨了,不知道該先回答哪一個,教授。

說實話,這些話,我是故意的,暗藏勾引的味道。我堅信我說這些話時嘴一定很甜,尤其在一個糟老頭——教授也是糟老頭——聽來,非常受用,會認為我很乖,會樂意為我掏一點小錢。我餓了,我需要錢買吃的。在白天,如果我沒睡著,就總感到餓。真是怪事。其實也不怪,因為我一天往往吃不上一頓飯,因為并不是每天我都能遇上樂意為我掏錢的人。我不是人家的誰,誰樂意掏出自己的錢給你,縱然你不白要人家的?人家的錢也不是撿來的。

好吧,我先問一個,你怎么像走了一夜的路?你夜里干什么了?

這是一個?

好吧,這是兩個。

我回答哪一個呢?

你夜里干什么了?

我在月光之下,大地之上,樹林竹林還有莊稼和農(nóng)舍之間……

干啥?

漫游。

漫游?

對。

乖……

我乖嗎?

乖。

為什么要在大地之上漫游?

因為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

噢。教授愣住了。臉上的笑容突然像煮沸了溢出鍋子的牛奶,洶涌而出,泡沫一地,白白的,純純的,干干凈凈的,燙著了他,燙傷了他。那……小妹妹,你可不可有一天晚上,也帶上我一起漫游,在月光之下,大地之上,樹林竹林還有莊稼和農(nóng)舍之間?

可以啊。

真的?

真的。

我的乖啊……那,我可不可叫你小薇?

小薇是誰?

我女兒,去了美國很久了……

不可以,我叫桃子。

桃子桃子,叫桃子也很好,我可以叫你桃子?

可以。

你可以做我女兒嗎?

可以,但是你只能叫我桃子。

女兒乖乖。

爸爸乖乖。

哎。

再叫。

爸爸。

再叫。

爸爸。

再叫。

爸爸。

再叫。

還叫???叫個沒完了,再叫我要收錢了。

只要女兒肯叫我爸爸,收多少錢爸爸都愿意,叫吧叫吧。

爸爸。

哎。

爸爸。

哎。

今天就是給錢也不叫了,明天再接著叫吧,好嗎?

好。

就這樣,教授把我領(lǐng)回了他的家。路上,教授告訴我,他姓張,叫張思敬,是這座城市建筑學(xué)院的教授,教基礎(chǔ)工程,退休很多年了,本來有一兒一女,可是兒子去了日本女兒去了美國,兒女都是一去不回,教授和老伴從此成為老無所依的孤家寡人。他老伴也是教授,在同一所學(xué)院教大學(xué)語文,叫王德慧。兩人的退休工資每月加起來一萬多,卻總感到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為什么?因為身邊沒有實實在在的親人。

這天開始,我,就成了兩個教授的女兒。

當(dāng)我起身跟隨教授走,教授看出我是個瘸姑娘,驚得高高地一跳。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很快就和我一樣認了命。既然我已經(jīng)是瘸子還有什么辦法?

怎么,乖,你是個瘸子?

我立刻停住不動。我咬著嘴唇。我看著教授的眼睛。公園里陽光很好。兩團極其燦爛的陽光那時飛離樹枝,分別住在教授的眼睛里。我看見教授的眼睛很快就噙上了淚花。

乖,爸爸的乖乖,來,到爸爸懷里讓爸爸抱抱。

我走到教授跟前,投進教授懷里。

乖女兒,你受苦了。

爸爸。

爸爸一定會好好疼你,不讓我的乖女兒再受一點苦。

爸爸。

我住進了教授家,從此過上了像童話故事里描繪的幸福生活。兩個教授一個老頭一個老太都把我當(dāng)成他們的親女兒,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在做他們親女兒的同時我順便做了他們家的女傭。我為什么不可以做女傭?只是教授家的碗和盤子太貴重了,我必須時常小心翼翼,桌子和地板也太干凈了,我必須永遠保持原樣。本來教授家有一個鐘點工,自我到了他們家,老太就把鐘點工辭了。開始每天白天,上午我都跟隨老太去家附近的市場買新鮮蔬菜,隔三天買一次肉,三個人共半斤,一般是五花肉。老太聽她的醫(yī)生同學(xué)說肉要肥瘦都得吃,不能單吃肥的或瘦的。關(guān)鍵是這買新鮮蔬菜有講究:原則一是不能買轉(zhuǎn)基因的,原則二盡可能新鮮,原則三盡可能便宜。后兩個原則可以靈活運用,唯一不能犯錯的是第一個原則。老太聽她的醫(yī)生同學(xué)說轉(zhuǎn)基因蔬菜吃了致癌,還要斷子絕孫。像她身體里沒有癌細胞,像她還要生多少兒女似的。老太給我說這些時我都認真聽著,我不能笑更不能唱,雖然我自己單獨一個人生活時總沒心沒肺笑笑唱唱慣了。等我差不多學(xué)會了應(yīng)付市場,老太就不去了。有一點好,老太在錢上從不摳門,是個大方老太,而且,老太對我說話也臉上掛著慈善的笑。

我完全相信我只要愿意就可以在教授家長期住下來。我習(xí)慣了白天做做家務(wù):買菜,做飯,洗衣,兼聽老太嘮叨。老太時不時會跟我嘮叨她的兒女如何乖如何聽話如何聰明好學(xué),這不,都到日本和美國讀書,畢業(yè)后都被日本和美國爭著留下大大地有了出息,他們都成了國際人才。

這活一點不累。習(xí)慣了白天的生活,又非常熟悉這座城市后,我又開始在夜晚去鄉(xiāng)村漫游了。

我第一天夜晚出去就被老頭發(fā)現(xiàn)了。我沒忘記老頭當(dāng)初和我的約定,要我?guī)黄鹇巍@项^也暗地求我。第三天夜晚,我于是帶上了老頭。還好,老頭身體挺好,走路一點不比我慢。一個禿頂白胡子老頭,一個瘸姑娘,我們兩個有一比。

我們先坐城市夜班車盡可能坐遠。夜班車不能開了,我們才下車走路,走最近的出城的路,出了城,來到大地上。下車后,老頭就牽住了我的手,乖女,牽著爸爸。我的手就一直握在老頭手里。時而我走在老頭前面,時而我走在老頭右面和左面,無論我走在老頭旁邊什么部位,都有一只手在老頭手里,更無論我走在老頭旁邊什么部位,我都在心里悄悄給大地說,媽媽我是桃子,媽媽我回來了,媽媽我還帶來了客人。當(dāng)我在心里喊大地媽媽,大地的風(fēng)溫柔極了,就輕輕撫摸在我的臉上。我就牽著老頭跟著大地的風(fēng)走,任憑風(fēng)把我們領(lǐng)向隨便哪個方向哪個地方,因為所有方向所有地方,我們都在大地上。

真好。我喜歡這種有一只手被牽著的感覺,除了早年的小毅,很久了,老頭是第二個真心牽我的人。

真好。更好的是大地。夜晚的大地在蔚藍色的月光之下像一只船,仿佛輕輕搖晃。白天激烈活動的動物差不多都睡著了,白天靜悄悄的植物們都盡情生長,樹,草,莊稼,開花的都盡情開花。大地之上,全是植物拔節(jié)和呼吸的聲音,全是花開的香氣。風(fēng)的吹撫也是輕柔的。這一切都那么安寧,靜謐,深入人心。在夜晚,還熱鬧的動物不多,只有螢火蟲,蛾子和蟋蟀等,如果這些你都叫它們動物的話。我不這樣想。我堅信螢火蟲是夜晚的燈,蛾子是夜晚的翅膀,而蟋蟀是夜晚的聲音。這些,都是,只是,大地給植物們的。螢火蟲們亮著,時不時飛著,時不時停住在植物上,就是證明。蟋蟀只在草根下叫,也是證明。螢火蟲的這種動,也是安寧、靜謐、深入人心的。

夜晚的一切都恰如其分恰到好處。有光,不像白天的陽光那么明亮和燦爛,所有光,比如月光,比如星光,比如螢火蟲發(fā)出的光,比如路發(fā)出的光,比如水發(fā)出的光,還比如植物們發(fā)出的光,都經(jīng)過了黑暗的過濾和淘洗。這樣,就恰巧和心靈同步穩(wěn)妥了。

越深入大地,越能聽到聲音,有一些小蟲子睡著了,也發(fā)出聲音,鳥睡著了,也發(fā)出聲音,它們做夢的聲音,當(dāng)然,最重要是植物的聲音,植物生長的聲音。植物在白天吸收夠了陽光和營養(yǎng),就在夜晚盡情生長。這些聲音都十分細小細膩細致,這是大地心靈的聲音。大地也是有心靈的。白天太喧嘩,我們根本聽不到。

還有香氣,更是令人陶醉。在夜晚的大地上,不僅植物吐露芬芳,一切生命都在釋放自己的味道。這些味道就是各種各樣的香氣。我們走累了,在一塊巖石上坐下來,手輕輕撫摸在巖石上,就聞到巖石的香氣,那么曠遠那么古典,又那么歷經(jīng)風(fēng)雨和滄桑。

我們不僅聞到了巖石的香氣,我們還聽到了巖石的心跳。

就是在這塊巖石上,老頭親了我,輕輕地,就在我的額頭上。我相信:老頭完全情不自禁,我也胸懷坦蕩。

老頭親了我后,我們坐在巖石上,手牽在一起,感覺在整個宇宙中間飛翔。這種飛翔的感覺不是情人之間的,是親人之間的。絕對。肯定。從此,老頭就是我生命中真實的親人了,從此,我也是老頭生命中真實的親人。

然而,正是老頭在我額頭上這一輕輕的親,壞了大事。天亮?xí)r,我們回到家,老太牢牢地守住家門,不讓我們進,非逼著我們說出一個晚上究竟到了哪里干了什么。老太眼睛尖,竟然看出我的額頭被老頭親過。

你親了她?老太問。

你親了她。老太說。

你親了她!老太叫喊。

這樣叫喊過后,老太把我們放進了家門。她關(guān)好家門后,命令老頭立刻去洗澡,命令我當(dāng)即脫掉衣服和褲子。老太原本教授,太有威嚴(yán)和震懾力了。老頭乖乖地進了廁所洗澡。我呢乖乖地脫衣服和褲子。我不知道脫光后老太會把我怎樣。

我站著一動不動。我渾身發(fā)抖,突然感到冷,比冰還冷。我的眼里已經(jīng)噙上了淚花。

老太看也不看我一眼。老太彎下腰,嗅我的下體,嗅我的那個隱秘之處。脫光衣服和褲子后,在老太面前,我已經(jīng)沒有一絲一毫隱秘了。

走了一夜的路,我的身上,包括下體,都只有汗水的氣味。

老太在我的下體大概沒嗅出什么特別的她想要的東西,就發(fā)了狠,一口死死咬住了我的右大腿根。

我痛得暈了過去。

我沒有叫喊。

4,“葡萄酒在他臉上表達出的緋紅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我心里卻殘留著淡淡的醉意。我無法說清為什么會去買一瓶紅葡萄酒來。我更無法說清為什么要假裝醉了又假裝睡著。越來越多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越來越多的事情你無法說清。我聽見他在解我的衣服。我感覺不到他的動作,甚至感覺不到他冰涼的手指顫抖著我的皮膚。他的喘息聲粗重得像他在雪地上撒野一樣毫不掩飾。我不知道他下一步還怎樣做或者做什么。我有一種渴望,模糊而又清晰。我緊張得要命。煎熬我的早已不是酒汁而是情欲。我為什么突然要說話,我無法說清。那瓶紅葡萄酒倒了?!?/p>

雖然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但是夜晚再好總會過去,我的神圣不再純潔不再寧靜也不再,白天總會來到。白天來了,無論從噩夢或者美夢中醒來的人臉上都呈現(xiàn)出輕佻的甘愿墮落的蠢動的目中無人的驕奢淫逸表情。天不亮,天剛亮,公園里就有人在打拳練劍跳舞跑步叫喊唱歌了。人們在公園里打拳練劍跳舞跑步叫喊唱歌一直到晚上,這些離開了,那些又來。公園是大家庭是避難所,在這里,仿佛人人都可以長命百歲,又好像個個都要立刻死亡。每天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世界將末日,一切即刻崩潰,他們要把生命的榮華富貴享受完。每天都是生命中的第一天,他們的高談闊論行為舉止如此低級幼稚空虛,每個人的口袋里都有大把大把五彩繽紛的金銀財寶揮灑不出去,頭發(fā)上戴著,耳朵上戴著,脖子上戴著,肚臍眼上戴著,手上戴著,腳上戴著,甚至生殖器和排泄器上也戴著,盡情花天酒地盡情擁抱肉體盡情拿靈魂打水漂盡情踐踏靈魂。

就是在白天,無意中,我聽到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花言巧語,說著另一個女人如何有錢花不掉,這女人又如何愛美,就在臉上,臉皮之下,植金,把金子打成薄片和細絲,一片一片,一絲一絲,植在她的臉上,讓她的臉看起來金光閃爍。老天,她美是美了,可是這金子換來的美沒美多久,她的臉就爛了。她植進肉里的金子無法全部取出,只能等著一張臉活生生爛完??蓱z的女人錢太多了,被錢害得不淺。

還是在白天,無意中,我聽到另外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花言巧語,說著又一個女人如何有錢花不掉,這女人雖然老了仍舊愛美,要把臉上的皺紋除了。人老了臉上長了皺紋是正?,F(xiàn)象,把臉上的皺紋除了在今天屬于最簡單最起碼的美容手術(shù),極小的極安全的手術(shù),然而就是這極小的極安全的手術(shù),女人竟然死在了手術(shù)臺上??蓱z的女人錢太多,被錢害死了。

還是在白天,無意中,我聽到無數(shù)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花言巧語,說著別的女人如何有錢花不掉,這些女人又愛純真,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九十歲,明明已經(jīng)是爛得不能再爛的爛貨了,偏偏要去做修復(fù)處女膜的手術(shù)。修復(fù)處女膜手術(shù)人人平等個個都一樣,只是收費標(biāo)準(zhǔn)不同,年齡越大收費越高。不止一次,報紙上都登了,九十歲老太修復(fù)處女膜,因為她要嫁給二十歲的男人,她要讓她的男人品嘗到她處女的純真純潔和純粹,一句話,她雖然九十歲了還是純的。

懶得聽這些早已不是新聞的新聞了,再聽我的耳朵就聾了。不聽了,我靜靜地看吧。白天的公園里可看的多著呢。也許在我看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在看我。無所謂??窗煽窗桑蠹叶伎窗?。

打拳練劍的老頭老太們穿一身白,比雪還白,恍若個個神仙。唱歌跳舞的老頭老太們穿得五顏六色,尤其是跳舞的老太們個個都是盛開的牡丹,仔細一看,有兩三個老頭混在老太們中間也穿得五顏六色像朵牡丹正在盛開。老頭打扮得再像老太,跳舞的姿態(tài)始終和老太有區(qū)別,硬些,堅挺些,不如老太們,老了老了還柔情似水長流。

我是無家可歸的瘸姑娘,沒文化更沒工作,不可能去打拳練劍,不可能去唱歌跳舞,甚至也不能跑步和叫喊,我只能坐在一棵樹下,手里捧著一本書裝門面,等著那愿意和我說話的人來,還等著那愿意給我一些小錢讓我活命的人來。無論誰來到我跟前,我都歡迎。我敢不歡迎嗎?有人來到我跟前已經(jīng)是看得起我了。

說實話,常常來到我跟前的人都是老頭,除了老頭就是半老的民工。年輕民工都沒有。對于年輕民工,我太老了。年輕民工,他們要找年齡比我小很多的。

說實話,我雖然不算老,也早就不年輕了。我年輕的時候,還在劉毅然的小說《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里和小毅在一起。那時,小毅還沒死。我是在小毅死后離開劉毅然的小說進入現(xiàn)實的。

進入現(xiàn)實,我就徹底傻了。

因為在現(xiàn)實里,我,一個瘸姑娘,沒文化,又無家可歸,一天也無法生存。

我只好認命。不認命行嗎我?

這天,又一個老頭來到我跟前。很干凈的一個老頭。穿著普通,模樣也普通,臉上的笑容更普通。我無知無識,猜不出他的職業(yè)。我只能肯定他是個城里的有養(yǎng)老金領(lǐng)因此不窮不富衣食無憂的老頭。看樣子,他的身體比別的老頭強些,因為他的腰很直眼睛很明亮頭發(fā)也很茂密。

小妹妹,你好。

你好,老爺爺。

我們兩個都客氣,其實你不是很小我也不是很老,是吧?

是的。

我注意你幾天了,你剛來到我們城里吧?你來就坐在這棵樹下。

這棵樹是我的家。

這么說,你無家可歸?

是的。

你,就像歌中唱的,到處流浪?

是的。

到處流浪,累嗎?

累。

每天都有飯吃嗎?

常常餓肚皮。

假如,有一個人愿意收留你,給你溫暖的房子住,每天都管你吃飽肚皮,你愿意嗎?

要看這個人是誰,萬一這個人是壞蛋,我可不愿意。

假如這個人不是壞蛋是好人呢?

你是說你嗎?

就是我,你愿意嗎?

我愿意,可能你不會愿意。

我愿意啊。

你不了解我。

你說說,我還有哪些不了解。

不好說。

說嘛。

我怕嚇著你。

我不怕,我見過的人多了去了。

我沒文化。

我知道。

我無家可歸,這世間沒有一個我的親人。

我知道。

我是個瘸子。

這,我也知道。

我有病。

我也有病,每個人都有病,說說,你有什么?。?/p>

夜游。

夜……游?什么意思?

就是我在夜晚睡不著,常常起來,離開城市到鄉(xiāng)村的大地上,走來走去。

這倒新鮮,這樣的人我以前聽說過,沒見過,更沒遇上過,今天遇上了算我們有緣,如果你下次夜游帶上我,好嗎?

好是好,可是我怎樣帶你呢?

你跟我回我家,住到我家,我們在一起,你再夜游,就可以帶我了,不是嗎?

是倒是,怕給你添麻煩。

不麻煩,我老伴死十多年了,我一直找不到適合的,一個人生活才麻煩。

我一分錢也沒有。

我有,我的錢夠我們兩個人花了,我相信你不會亂花錢。

不會。

我還相信你也是好人,不會騙我。

是的,我從不騙人。

我還相信你是個勤勞姑娘。

何以見得?

我看你的手。

你是認真的?

我當(dāng)然認真了,你是除我老伴之外唯一讓我動心的人。

是嗎?

是的。

唯一讓你動心,什么意思?

妹妹懂的,妹妹故意要我說,那我就進一步告訴妹妹,其實,我老伴也沒有像妹妹這樣,讓我心生無限愛憐愛惜和愛戀。

噢……

真的,我相信我是對你一見鐘情了。

人老情多。

不是,你和我在一起,你就知道,我絕對不是花心的人。

你這樣說,仿佛你知道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你不愿意?

愿意。

就這樣,我住進了老頭家,才知道老頭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叫宋健平。我到老頭家的那天,老頭就給我看了他的身份證。由于先看了老頭的身份證,我也把自己的給他看了。趙丹,好名字。老頭說。我小名叫桃子,我說,我平常都給人說我叫桃子,趙丹這個名字除了坐火車幾乎不用。懂了,老頭捧住我的臉,輕輕吻了一下,說,今后我就管你叫桃子,你樂意叫我什么,隨便。哪能隨便呢?我說,我就管你叫平平,你不反對吧?平平,不反對,從來沒人叫我過平平,小時,人們叫我小宋,長大了,人們叫我宋健平,我老伴一直叫我健平,老了以后,人們都叫我老宋,你愿意叫我平平,說明你愛我,你愛我嗎?愛。我說。說著,我把臉靠在老頭的胸口上。老頭緊緊地抱住了我。從來沒人這樣緊地抱過我。在劉毅然的小說里,小毅也沒有。老頭這樣緊地抱我,說明他期盼我很久了。果然,很快,一顆淚珠就滴落在我的臉上。我仰起臉,吻住老頭流淚的眼睛。

我和老頭生活了十年,每天夜晚一次我們兩人一起離開城市到鄉(xiāng)村漫游。老頭老了睡眠少,正好可以陪我。我仍舊一如既往一走到鄉(xiāng)村,就在心里悄悄給大地說,媽媽我是桃子,媽媽我回來了,媽媽我還帶了客人。大地仍舊一如既往,當(dāng)我喊過她媽媽,溫柔的風(fēng)就撫摸在我的臉上,領(lǐng)著我走。老頭夜游有些累,白天多休息我就多做些家務(wù)事,兩個人的家務(wù)事不多,我一個人做得心應(yīng)手,得天獨厚,這樣的日子,可以稱為幸福。是的,你要問我們怎么睡覺?當(dāng)然我挨著老頭睡,我早已不是處女,挨著誰睡不是一樣?況且老頭愛我是真心實意全心全意,他老了,平常就抱抱我親親我摸摸我,一個月或者一個半月他也可以真槍實彈和我做一回。從他和我做,我就能感受到老頭對我的愛。一個人愛不愛你,他和你做愛的過程能看出來。他愛你,他一定十分休貼像對待親人,他不愛你,他就惡狠狠地像對待敵人?,F(xiàn)在的人類不知進步了還是退步了,人和人交往必須等到睡過才知道是不是真愛。我不否認,這一生我和很多男人睡過,老的少的,和我年齡相當(dāng)?shù)模〉?,丑的,不俊不丑的,錢多的錢少的,甚至無錢一分錢都拿不出來的,這中間不乏真愛我的。凡真愛我的,他和我做時一律以我為主,并且拿錢很痛快,都是我說多少就多少,個別的還會多給。每當(dāng)遇上真愛我的,分手后我都會悄悄流淚。別說婊子無情。她們的無情是裝的。誰不想人間有人真愛自己?

這個叫宋健平的老頭就是真愛我的。他死后,把房子和五萬塊錢存款全部給了我。死前很早他就悄悄找律師寫了遺囑。說,他和我在一起的十年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這幸福是我給他的。我也能給人幸福,我聽了很高興,比繼承了房子和錢還高興。宋健平的遺囑是在法庭上律師宣讀的,因為老頭死后,突然冒出四個人,兩男兩女,說是老頭的兒女,他們要求分遺產(chǎn)。他們是不是真的宋健平的兒女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和老頭在一起的十年,沒有一個人來看過老頭一次。然而我放棄了房子和錢。對于我來說,房子不算什么,五萬塊錢更不算什么。老頭說,我給了他幸福,這才重要。我也是一個可以,能夠,給人幸福的人,我好快樂,我好幸福。

我離開了那座城市,繼續(xù)旅行。我的人生只有起點沒有終點,我的終點就是找到你白連春,實際上,找到你,才是我生命的真正開始,因為我要你重新寫我,把從小說里寫出來,寫進現(xiàn)實,寫進這活生生的人間。

我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嗎?

5,“黑暗中,他的眼睛像豹子的眼睛,我比誰都看得清楚。我的手在顫抖。他的手比我的顫抖得更厲害。他的氣息那么燙人。我恍惚感到一種新鮮的醉意。他急得要命。他越是急越是無法解開我胸衣的搭扣。其實多簡單哪。我說我給你解。他說我自己來。我聽到一聲斷裂的音響,胸衣后面的連接處被他扯斷了。我沉浸在一種暈暈乎乎的狀態(tài)中,感覺肉體和靈魂都化作秋季夜晚的一汪雨水?!?/p>

我繼續(xù)流浪,無論白天和夜晚,無論春季夏季秋季和冬季。我說過,在作家劉毅然給我寫的小說里,他剝奪了我的春季。實際上,真實生活中,我最喜歡春季的夜晚。春夜,夜空干凈到透明??諝庵须S處飄蕩著一股草尖上的露珠的香味,還有花的香味,各種各樣的花,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花,漫山遍野,還有樹吐葉的香味,在大地上最多的是莊稼生長的香味。莊稼扎根。莊稼拔節(jié)。莊稼開花。這一系列工作都在春夜完成。不然,秋季會一無所獲。

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尤其體現(xiàn)在春夜。春夜,在月光的幫助下,我甚至學(xué)會了飛翔。這里我說的飛翔不是那種激烈到忘乎所以的壯志凌云般的飛翔,而是那種腳踏實地的低空飛翔。昆蟲的飛翔。比如,蝴蝶的飛翔,蜻蜓的飛翔,還有蛾子的飛翔。在我所有的飛翔經(jīng)驗中,我飛得最高的飛翔是燕子的飛翔,燕子圍繞著樹頂和房頂飛,我飛得最低的飛翔是魚在水里的飛翔,我飛得最浪漫的飛翔是炊煙在黎明時分的飛翔,我飛得最慘烈的飛翔是火焰在灰燼中的飛翔。火焰在灰燼中的飛翔,我是在秋夜的月光下學(xué)會的。秋夜,早先的青草全都枯黃了,有的還干燥了。風(fēng)輕輕一吹,在大地上,就到處是火焰,飛起來。

我發(fā)現(xiàn):所有火焰中人的臉是最令人心儀的,所有花朵里人的臉是最讓人動心的,當(dāng)然,必須是好人的。

還有好人?是的,還有,我遇見的好人不少。先前說的老頭教授和宋健平是,隨后我要給你說的陳種田也是。陳種田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老農(nóng)民,老了,背井離鄉(xiāng)告別村莊獨自一人來到城市掃馬路,是另一個。

陳種田掃的馬路是我經(jīng)過的一座城市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馬路。那幾條馬路是我夜晚在大地上漫游的必經(jīng)處。去和回,我都看見陳種田在掃馬路。遠看:白頭發(fā)不停地晃動。彎著的腰不停地扭動。雙腿不停地移動。兩只手不停地揮動。近了看:一張在汗水中閃光的臉,分明是火焰在燃燒,分明是花朵在綻放。就這樣,我愛上了陳種田。是的,是我先愛上的陳種田。當(dāng)然,我愛上他時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陳種田。我只知道他是一個掃馬路的老頭。

忘了對你說了,我已經(jīng)不是早年劉毅然筆下的少女桃子了,我已經(jīng)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女人,一個受傷的女人。人們甚至可以說我是一個妓女,一個婊子,一個爛貨。這樣一個我愛上一個掃馬路的老頭,有什么不可以?

我就愛上了掃馬路的陳種田,單是為了看他掃馬路,我留在了那座城市,單是為了看他掃馬路,我夜夜去城市之外的鄉(xiāng)村漫游。

陳種田為什么一定要在夜晚掃馬路?因為夜晚馬路上的汽車少,行人也少。

我為什么一定要在夜晚漫游鄉(xiāng)村?因為這是我的病,也可以說是我的命。因為開始,作家劉毅然就是這樣寫的我。我生來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存在為什么。沒問題也無答案。原本如此。就該如此。

那么,我遇上陳種田,我愛上陳種田,就是必然。

這天早上天剛擦亮,我從鄉(xiāng)村漫游回到城市,在平常走慣了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馬路上,沒看到那個我熟悉的掃馬路的身影。我琢磨他為什么沒來?會不會回老家了?我的心突然就忐忑了。心一忐忑,整個人都緊張起來:他該不是被車撞了吧?夜夜掃馬路,極可能被車撞著。夜晚的車開得比白天快。

想到他可能被車撞,我就仔細察看馬路邊,果真,在一條水溝里,我找到了他。我把他背起,送進最近的醫(yī)院。還好我送得及時,還好他傷得不太嚴(yán)重。實際上,車沒撞著他,車差點兒撞著他。車開得很快,在馬路上左右搖擺。司機仿佛喝醉了酒在開。他為了躲車,跳進馬路邊的水溝,不小心撞到頭,暈了。出院后,他很長時間腦子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清醒時他對我說了很多感激話,迷糊時他默默地看著我目光一分一秒也不離開我的臉,生怕我會丟下他。就是他清醒時他告訴了我他的名字和他來自哪里,同時他還告訴了我:從有記憶,他就是一個人,一生,他都沒親人,一生,他都沒碰過女人,也沒碰過別的任何人,他很慶幸,他撞到頭,不然,不會遇上我。

聽到他這樣說,我把他緊緊抱在懷里,告訴他:其實,我早就愛上他了。

他很吃驚,噢了一聲,臉上就淌滿了淚水。

他躺在我懷里,像個孩子,一個滿頭白發(fā)的七十歲的孩子。

他問我:桃子,我可以喊你媽媽嗎,在沒別人的時候?

可以。

他就笑了,但是,他沒立刻喊,他是笑了很久才喊的。

媽媽。

哎。

媽媽。

哎。

媽媽。

哎。

我從沒想過:今生,我還有機會當(dāng)別人的母親。

作為陳種田的母親,又作為他生命中一生唯一的女人,一天晚上,當(dāng)然是在他的身體基本恢復(fù)后,我把自己給了他。他完全像個孩子,根本不得要領(lǐng)。我是一點一滴把他教會的。老天,我從未想過,我還會教人干這事。我的確教了,而且,也的確干了。我是不是生來就是爛貨?

陳種田不知道女人還有這樣的好處,這下知道了,他就每天晚上都想要,我知道這事雖然不是壞事,但是也不是什么好事,對于一個七十歲的老頭。我很有耐心地給他解釋:這事不能干太多,太多傷身體。陳種田不笨,又很乖,他說,種田聽媽媽的話,媽媽說干就干媽媽說不干就不干。聽他這樣說,我沒忍住,哭得一塌糊涂。從此,每天晚上,只要我躺下睡覺,都緊緊把他抱在懷里。干和不干,我都抱著他。

陳種田的身體徹底恢復(fù)后,他又要去掃馬路,我不同意。我們搬了家,搬到城市另一邊郊區(qū)一風(fēng)景區(qū)附近。這樣,我和他都成了撿垃圾的。有外人在時,他管我叫桃子,我管他叫爸爸,無外人在時,他管我叫媽媽,我管他叫乖乖。他知道我喜歡夜晚后,我們就常常白天在家休息,夜晚才出門。因為住在郊區(qū)的風(fēng)景區(qū)旁邊,撿垃圾和漫游兩件事都不耽擱,很好。風(fēng)景區(qū)大地和鄉(xiāng)村大地沒什么區(qū)別,都是一年四季綠油油的,樹啊草啊石頭啊水啊都爭著開花,硬找區(qū)別,風(fēng)景區(qū)大地上一到節(jié)假日人就很多,有時多到要限進入名額的程度,簡直人挨人人擠人,平常就空空的只是工作人員無精打采,無論白天多少人,到了夜晚就都離開了。夜晚的風(fēng)景區(qū)就是我和陳種田的天下。夜晚的風(fēng)景區(qū)大地絕對就是我和陳種田兩個人單獨的共同的母親。我還是在心里悄悄給大地說,媽媽我是桃子,媽媽我回來了,媽媽我還帶著客人。每次都一樣,當(dāng)我這樣說過,大地就用溫柔的風(fēng)撫摸我的臉。在風(fēng)景區(qū),我就像天天夜夜都在母親的懷抱里。我喊大地媽媽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此前,我未告訴過任何人。真好,我也是有秘密的人。更好的是:漸漸地,陳種田和我我們成了一個人。

為什么說我們成了一個人?因為我們從未分開過,即使我上廁所,他都在廁所門口守著。他先守著我上廁所我也就守著他上廁所了。我們只是在上廁所時分開一會兒,其余所有時間我們都在一起。

后來,只要我上廁所他也上了,只要他上廁所我也上了,我們的生物鐘調(diào)理得上廁所都一致了。

只要出門,我們都是牢牢牽著的。只要躺下,我們都是緊緊抱著的。陳種田完全是個孩子,分分秒秒都離不開我,回到家,一躺下,他就直往我懷里鉆,把頭拱在我的胸口。拱得我渾身癢,渾身顫,渾身燃燒,仿佛醉了,仿佛靈魂出竅了。

許多時候我想:我和小毅在一起是青春沖動,那是在作家劉毅然的小說里,我和陳種田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愛情,這是在實實在在不折不扣的現(xiàn)實中。

感謝生活,讓我和陳種田在一起。

感謝作家劉毅然,他把我寫成一個無家可歸流浪的又早早失了處女身的瘸姑娘。因為無家可歸,因為早早失了處女身,又因為瘸,我才死心塌地愛上陳種田和陳種田廝守在一起,既做他的母親,又做他的老婆,還做他的女兒。他呢,同樣,既做我的父親,又做我的老公,還做我的兒子??傊沂撬坑H人,他也是我全部親人。

原來一無所有的我,什么都未付出,突然間就一切都有了,整個世界都有了。

陳種田和我一樣。

陳種田和我是一種活生生的愛情標(biāo)本,你在別處,無論小說里還是現(xiàn)實中,都找不到。

其實,我和陳種田過的日子平淡無奇,我們就是外來的寄居在城市撿垃圾的。類似我們這樣的人,男女老少,數(shù)不清。唯一不同的是,時不時,或者說經(jīng)常,我們會在夜晚出門。我們夜晚出門還是撿垃圾。我們在風(fēng)景區(qū)里撿垃圾,同時漫游,兩不誤。我們靠風(fēng)景區(qū)和垃圾為生。你可以說我們是風(fēng)景區(qū)人,還可以說我們是垃圾人,更可以說我們是夜游人。不管你說我們什么,我們都不在乎。我們在乎的是我們兩個終于走到一起了。

雖然垃圾,大多是礦泉水和純凈水瓶子,越來越不值錢,我們?nèi)耘f撿。早先,收瓶子一角錢一個,后來八分錢一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五分錢一個了。除了撿瓶子,我們還撿紙,報紙,廣告紙,包裝紙。我們還撿塑料袋。只要能賣錢,哪怕只賣一分錢的東西,我們都撿。我們不嫌錢少,錢小,在我們眼里,一分如同一塊錢,一塊錢如同一百塊錢,一百塊錢如同一萬塊錢。

風(fēng)景區(qū)很歡迎我們這些撿垃圾的人。

風(fēng)景區(qū)的人,從領(lǐng)導(dǎo)到員工,個個都知道陳種田和我是外地農(nóng)村來的一對苦命父女,他們有能賣錢的垃圾,也給我們。

陳種田很聰明,從不和任何人說我們的故事。只要有外人在,他一律叫我桃子。我們的故事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那是我們心靈的秘密,那,根本,就是我們的心靈。

除了我們自己,誰懂得我們這樣的兩個人,卑微,低賤,渺小,骯臟,也有心靈。也許你們管我們的心靈叫亂倫。但是我們叫心靈。甚至我們認為我們的心靈比你們的好,正如我們的夜晚比你們的白天好。

日子很快,幸福像身邊的流水,一流就流走了。一晃十年就過去了。這天,陳種田突然給我說,桃子,我的媽媽我的老婆我的女兒,我的乖乖,我最愛的,我唯一愛的,我要死了,最多還能活三天,我想回家。

我吃一驚,趕緊捧住他的手,真的假的?

種田從不說假話,更不對我的乖乖我的最愛說假話,陳種田說,口氣認真得令我倒抽冷氣,我不想死,我死了這世界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說著,他的雙眼淚水自己涌出來了。他到城里時間長了,流行歌曲聽得不少,早學(xué)會了說些流行語。城里的流行歌曲街頭天天放時時刻刻放,風(fēng)景區(qū)同樣放,不想聽都不行。一些人聽來是噪音,一些人聽來是心聲,人和人這樣不同。

好,我送你回家。

我和陳種田回到他的家,第三天,果真,他就死了。

同早先的宋健平一樣,陳種田也是死在我的懷里的,也是在我默默的淚水中死的。不同的是陳種田死時特清醒,他還給我說,不哭,乖,來生我們一直在一起,我會等你和你一起投生。說完,他伸手擦干凈我臉上的淚水。

他怎么擦得干凈?他越擦我臉上的淚水越多。因為我懂得他真的要死了。

謝謝你給了我這么多。他說。

比我想要的還多,多得多,我一生因為有你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他說。

我死后,房子和土地,還有錢,都給你,都是你的。他說。

我死了,你就直接埋我,埋在家背后的竹林邊,面朝東方,我好看太陽升起,就是我?guī)е闳ブ附o你看的那個地方,不要給我買棺材,不要請客,也不要喊道士,把錢留著,你的日子還很長。他說。

反正人死了都得腐爛,我想快點腐爛,快點化成泥土。他說。

我的愛我的乖我的唯一。他說。

我等你。他說。

我一點不遺憾,我真的幸福,因為你。他說。

要說遺憾也有,我很抱歉,我不能,我沒能,陪你到老。他說。

我不怕死,因為我要等你一起投生,來生我們天天在一起,來生,我們一起生,一起老,一起死,好不好?他說。

好。我當(dāng)即說。我邊說好邊給他點頭,讓他知道我十二萬分贊成。

聽到我說好,又看到我點頭,之后,他閉上眼睛,不再呼吸,心臟不再跳,死了。老農(nóng)民的他,勉強能寫出自己名字的他,在城里掃過馬路撿過垃圾,死前一刻竟然成了詩人,說出了世界上最美好的語言。我呆著,一直默默流淚,他死后很久,我才哭出聲,我才明白:我究竟失去了什么,我又究竟得到了什么。

埋了陳種田,我在陳種田家住了三年。三年中我沒吃一口肉。住滿三年,我又多住九天,才離開,我再流浪,身上多了陳種田家的鑰匙。從此,我不再是無家可歸的人,我是有家可歸的人了。

6,“你為什么這樣迷戀夜晚,那天晚上我問小毅。那是我們的第一次邂逅,我好像跟他認識很久很久了,就如同兒時一起長大的朋友,彼此都不覺得陌生。他說只有在夜晚那些假裝高貴的人入睡之后他這個心甘情愿做卑賤浪子的人才有可能安詳而又寧靜地想他的心事讓各種黯淡的夢紛至沓來?!?/p>

很長時間,陳種田死前給我說的話一直在我耳邊回響,讓我感受到無限的甜蜜。我繼續(xù)流浪在路上。我繼續(xù)尋找那愿意重新寫我的作家。我不想死在小說里,我要活在現(xiàn)實中。雖然現(xiàn)實殘酷,但是在這殘酷中還有真情真心真愛。不止一次,我一點未付出,就得到這些真情真心真愛。當(dāng)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這些真情真心真愛都是老人,老頭們,給我的。無論誰,只要他給我真情真心真愛,我都要。因為在漫長的歲月長河中,在短暫的人生幾十年,人人平等,人人都不容易,人人都有愛和被愛的權(quán)力。老人比年輕人脆弱,破碎,多病,他們更應(yīng)當(dāng)有。何況在我們中國,一個老人的時代已經(jīng)全面降臨。

我再流浪,心里沒一丁兒傷感,我的心里充滿了愛。甚至,我都不認為我在流浪。為什么不認為?因為大地是我的母親,天空是我的父親,星星,月亮,云彩,莊稼,樹,草,螞蟻,鳥兒,魚,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我的親人,都是愛我的,也都是我愛的。

我走過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我走過一座村莊又一座村莊。我的祖國遼闊無邊,我一生都走不完。我就這樣慢慢地走著,今生不夠,我來生接著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無論哪里都在我的祖國,無論哪里都有我的人生。

在我的旅途中,我又遭遇過形形色色的人,老少,男女,城里人,鄉(xiāng)下人,有錢人,窮人,丑人,俊人,健康人,殘疾人,我都平等看待,我都給他們微笑。我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我生來就會笑。雖然我臉上沒酒窩,我也愛笑。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找到那個愿意重新寫我的作家。這樣,我就能離開小說,真正活在現(xiàn)實里了?,F(xiàn)實比小說豐富,豐厚,豐碩,更像生活?,F(xiàn)實就是生活本身。人在現(xiàn)實里要吃飯,要睡覺,還要做愛,還要死。人在現(xiàn)實里有悲哀,更有幸福。農(nóng)民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城市,在現(xiàn)實里,也能生活。我,叫桃子,一個沒文化的瘸姑娘,在現(xiàn)實里這么久了,也還好好的,沒死。

現(xiàn)實不像小說。現(xiàn)實不是小說。在小說里,作家劉毅然一沖動,就讓我的初戀情人小毅死了,作家劉毅然又一沖動,就讓我成了瘸子,他最后一沖動,就注定我流浪一生。

感謝作家劉毅然創(chuàng)造了我。

更感謝作家劉毅然給了我一生流浪的命運。

最后,我還要感謝作家劉毅然,感謝他把我寫成瘸子,把我寫成半文盲,文化高到剛會讀小說。會讀小說,我就會幻想。會幻想,我就有對幸福的憧憬。

這一切,都恰到好處,真好。

唯一不好的是我的死亡。

我沒想到在現(xiàn)實中,我這么快就死了,而且,是這樣死的。

我心不甘,我情不愿。

幸虧,我現(xiàn)在終于找到你了白連春,你會重新寫我嗎?你會?這就好了,這,意味著我的人生就不遺憾,可以重新來過,是不是?

我發(fā)現(xiàn)夜晚中最好的夜晚是春夜,而春夜中最好的夜晚是下雨的夜晚。俗話說,春雨貴如油。還俗話說,春雨綿綿。這里的綿是愛情一樣的纏綿。不止一次,我在綿綿的貴如油的春雨中漫游過。春風(fēng)輕輕地吹著,一陣比一陣溫暖。春雨落著,一絲比一絲甘甜。這時候的大地,絕對,真正,徹底,地地道道,就是一個無私的充滿且釋放著大愛的母親。還有夜空并非漆黑一片,完全可以看成天父注視的眼睛,夜空是一夜比一夜蔚藍一夜比一夜深遠一夜比一夜更多遐思:這是新的一年,該有多少東西是新的還是繼續(xù)一成不變?

在下雨的春夜,一個人慢慢地沒有目的地地走在大地上,地是這人的母親天是這人的父親,這人就仿佛在自家后園玩耍一般。這人的過往,這人的錯誤失敗和所有的愛恨,都可以拋在一邊。地球很大,其實很小,宇宙很大,其實也很小,不過一地一天,如果少了人在中間行走,就失去了活生生的意義。當(dāng)我獨自一個在大地之上頂著天空行走,確確鑿鑿,我感受到天空和大地,一個是我的父親一個是我的母親,永久,永遠,永恒,永垂不朽,我都是,我只是,他們的孩子。世間萬物,一切,統(tǒng)統(tǒng),都是,只是,他們的孩子。天,地,人,物,始終不渝,堅貞如一。

春夜開始螢火蟲和蛾子都不出現(xiàn),春夜開始還很寒冷,螢火蟲和蛾子要等到比較溫暖后才出現(xiàn),雖然沒有螢火蟲也沒有蛾子,但是磷火時不時有的,而且越是下雨的春夜,磷火越多。磷火在黑暗中,在綿綿春雨中自動燃燒。很小,我就聽大人們說過,夜晚的磷火是鬼火,是人死后他的靈魂在燃燒。我喜歡這樣的傳說。我死了也要靈魂燃燒,即使夜晚下雨我也要燃燒。

和白天比,我為什么更喜歡夜晚?因為夜晚,我更能感受到,碰觸到,撫摸到,天地人是一家。白天喧鬧的一切都睡著了,動物們都睡了,植物們,樹,草,花朵,莊稼,以及磷火即死人的靈魂卻醒了。在夜晚不是所有的動物都睡了,睡了的是那些白天高高在上的大動物,比如人,而另一些小動物一直醒著,比如螢火蟲和蛾子,還有蟋蟀。小動物中,這三種,或者說,三樣,是我最心疼的。是的,我用了心疼這個詞。為什么?因為它們和我一樣,是夜晚的動物。

先說蟋蟀,很多詩人都寫過,它們是已經(jīng)消失的故鄉(xiāng)的象征。它們在夜晚集體唱歌。它們的歌聲多么動人,讓多少背井離鄉(xiāng)失眠的人得到想要的安慰。

再說蛾子,噢,想起了,為什么我不是特別喜歡城市的夜晚?因為城市的夜晚路燈太多了,太亮了,太招蛾子了。我在夜晚漫游,從來都是穿出城市到鄉(xiāng)村的大地上。在鄉(xiāng)村的大地上沒有路燈,照明只有月亮和星星,還有螢火蟲和磷火。這樣,就不損害蛾子。在城市和城市郊區(qū)的夜晚,大街小巷,馬路上,路燈亮著,春天過后,一直到冬天來臨前,都會招引蛾子。有個成語叫飛蛾撲火,不準(zhǔn)確,飛蛾即我說的蛾子,不止撲火,它們還撲燈。實際上,飛蛾撲光,凡發(fā)光的一切,火和燈,它們都撲。在夜晚,只要有光亮處,它們就勇往直前地撲。問題是它們的撲不是簡單的撲,是拼命的以死相依的撲。蛾子撲路燈,路燈下死傷一大片,數(shù)不清。凡是撲到路燈,被碰落到地上的蛾子最后都死了。在夜晚,城市的路燈亮著,招引蛾子們從或近或遠的黑暗中飛來,以死相撲。這是蛾子對光明的愛情。死亡的愛情。每一只蛾子,一生只有一次。我不愿意看到蛾子死在路燈下。所以我不喜歡城市的夜晚,每次走到路燈下,看見地上一大片蛾子,我都會默然垂淚。我不明白蛾子們?yōu)槭裁匆赃@樣的方式愛著火?愛著燈?愛著光?一些時候,看見撲燈的蛾子,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只蛾子?我流浪,日夜不停地追求著,撲著,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會死在何處?死在哪一次追求中?

最后說螢火蟲,螢火蟲是我最喜歡的小動物之一,先前,我已經(jīng)多次提到過。它們是夜晚大地的燈,不像城市的燈,會殺死蛾子,螢火蟲這種燈沒有任何危害,不是危險品,它們的光是安全的,對于植物,對于人,對于蛾子,都安全。

如果說螢火蟲叫我心疼,那么,磷火就讓我愛憐。為什么是愛憐?因為我懂得:磷火不是普通事物,既不是動物,也不是植物,它們是死人的靈魂。今后我死了,也會化作一團小小的磷火。

每次看見磷火,我都會忍不住想:它們中哪一粒,或者說,哪一團,會是那些愛過我已經(jīng)死了的人的靈魂?比如宋健平的?比如陳種田的?還比如多年以后我自己的?

有一次我在春夜的雨中漫游。我走的不是那種很小的路,是比較大又不是很大的鄉(xiāng)村公路,這樣,我就不會迷路。綿綿春雨很容易讓人迷失方向,甚至讓整個人都沉浸不見。我走著走著,起先是一團磷火跟隨著我照耀,慢慢地,磷火越來越多,不一會兒,就有數(shù)不清的磷火把我團團圍住了,到后來,這數(shù)不清的磷火幾乎抬著我在漫游,仿佛我就是一個在春夜的雨中燃燒的人,仿佛我就是一團光芒本身。我就確信了這些磷火中,肯定有宋健平和陳種田,因為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的愛人。他們死了,靈魂肯定一直陪伴我。

太令人驚嘆了。絕對奇跡。這情景我一生就遇上一次。后來,我再想遇見,都沒有。我恨不得我的人生都濃縮在那一個夜晚。

雖然我的人生沒在那一個夜晚停滯不前,但是從那一個夜晚開始,我就能時常感應(yīng)到磷火。只要我愿意,總有一團,兩團,三五團磷火出現(xiàn)在我跟前。當(dāng)我在夜晚漫游,磷火總是帶領(lǐng)我。我堅信那帶領(lǐng)我的磷火,早先作為人活著時,一定是愛我的。

實話告訴你吧白連春,最終,就是在一團磷火的帶領(lǐng)下,我才找到你的。不然,我怎么找得到長江岸邊在一棵草根下睡覺的你?你躲藏得如此樸素如此隱蔽又如些干凈,若不是一團磷火帶領(lǐng),誰會想到詩人白連春就在長江岸邊的一棵草根之下?即使想到了,那人也找不到,因為長江岸邊有無數(shù)的草。然而,在一團磷火帶領(lǐng)下,我找到了你,而且我跟你一說你就十分痛快地答應(yīng)重新寫我,難道這不是天意嗎?天意要我在地球,在人間,最后遇見的一個人就是你白連春,而你,恰巧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重新寫我的作家。

倘若最終我都沒找到愿意重新寫我的作家,我這一生就白瞎了,幾十年白忙活一場,一分一秒都不存在,我永遠只是作家劉毅然筆下的人物瘸姑娘桃子。

不。我不想永遠做作家筆下的人,我要做生活中活生生有血有肉還有靈的人,縱然我沒錢,沒權(quán),沒名,不漂亮,從小無親人關(guān)懷,還縱然整個世界,除了小說里的小毅真實地愛過我,在現(xiàn)實中,就是幾個老頭愛我,基本上,我是一個不被人愛的人,一個多余的人,一個被遺忘的人,一個被侮辱被損毀的人。我的死亡就是我被侮辱被損毀的見證。

我是怎么死的?

別急,我羞于告訴別人,但也會對你說,白連春。

那天是個陰天,沒太陽,沒風(fēng),也沒雨,那地方是個普通城市的普通公園,沒什么特別,有樹林,有水池,有亭子,有廣場,還有數(shù)不清的唱歌跳舞和做各種各樣鍛煉的人,還有盡情玩耍的人。

開始我坐在水池邊一棵柳樹下,我照例手里捧著一本書,假裝在看書,又假裝在睡覺,實際上我在等那個愿意到我跟前同我說話愿意給我一些小錢讓我吃飯的人。

我一直等著。我的一生都這樣等著。那天,我等到下午,接近傍晚時分才有人到我跟前同我說話,是個小伙子,長得挺帥,穿著也不錯,西裝領(lǐng)帶,皮鞋锃亮,顯然是進公園前剛擦過的,然而和我一樣,給人營養(yǎng)不良的感覺。

他來到我跟前,輕聲,很有禮貌地微笑著和我說話。看樣子,和聽他說話,我確信他是個大學(xué)生。我以為是我的菜,哪里想到是我的死亡?

大學(xué)生和我說了很久,有些羞澀地表達出:只要我和他一起去樹林里,他會給我一百塊錢。

我當(dāng)然不會拒絕,我餓了一天肚子,等了一天,等的就是這一百塊錢。

我說,這公園我不熟悉,你走前面吧,我跟著。

我這樣說的原因,還有一個是擔(dān)心他一開始看見我是個瘸子,會反悔。我總害怕別人看出我是瘸子,雖然最后人人都知道我是瘸子。我哪里曉得,我這跟著他一去,作為人的我,我的肉身,就再也沒能活著走出那片樹林那個公園,更沒能活著離開那座城市繼續(xù)我的流浪生涯。我是第二天,作為尸體被一個小男孩發(fā)現(xiàn)的。小男孩看見我的尸體,嚇得尖叫一聲轉(zhuǎn)身就跑。不久,小男孩把他的爺爺奶奶和別的幾個人領(lǐng)來。再后來,來的就是警察了。我的尸體被運出樹林運出公園,送進城市和警局關(guān)系好的某家醫(yī)院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房間。這房間叫法醫(yī)室。法醫(yī)毫不在乎,把一些東西塞進我的尸體,又取出來。最后,法醫(yī)得出結(jié)論:我是先被奸,后被掐,致死的。尊敬的法醫(yī)還得出另一個結(jié)論:我雖然是個瘸子,但仍舊是個妓女。

很快,那座城市的報紙和電視都作了報道:一個叫趙丹的外地妓女,在本地公園被奸殺了,希望廣大市民們提供線索。

在那座城市雖然妓女不少,但是妓女被奸殺還是第一次。

然而,報道雖然報道了,市民們也提供了不少線索,有用的很少。

奸殺我的兇手是兩年后才被警察抓到的。他,那個兇手,交待,他叫李先富,家住本市某區(qū)某鄉(xiāng)某村,是個大學(xué)生,在省城大學(xué)畢業(yè),找不到工作,回到老家所在的城市,還是沒有找到工作,就絕望了,想先快樂一下然后再自殺。他找到了我,快樂是快樂了,他一分錢都沒有,拿不出開始許諾我的一百塊錢。我不同意,我扭住他不松手,又吵又鬧又哭。他一急,就狠狠地掐住我,把我掐死了。他本絕望要自殺的,看見掐死了我,反而害怕死不敢自殺了。他逃回老家鄉(xiāng)下,養(yǎng)起了雞。畢竟他是在省城讀過大學(xué)的,才兩年時間,他就成了遠近聞名的養(yǎng)雞大戶,掙了不少錢。

正當(dāng)他和一家人,父親母親還有妹妹,都高興的時候,警察找到了他。

他沒被判死刑,說到底,奸殺妓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

他沒被判死刑,還因為律師為他辯護,說,他是由于讀了大學(xué)找不到工作,被社會逼迫的。

他是被社會逼迫的,那么,我呢?

責(zé)編:朱傳輝

題圖:薛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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