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慧敏
顛覆與重構
——加繆哲學隨筆《西西弗神話》中的“反抗”色彩解讀
褚慧敏
西西弗“推石上山”是西方傳統(tǒng)文學中一個經(jīng)典的故事,關于西西弗的傳說在古希臘神話里有詳細的記載。在希臘神話里按照荷馬的記載,宙斯變成一只雄鷹拐走了河神阿索波斯最漂亮的女兒埃癸娜,將她帶到一個海島上。父親為女兒的失蹤大驚失色,到處尋找女兒未果,科林斯國王西西弗了解劫持內(nèi)情,答應把來龍去脈告訴河神,但有交換條件,他要阿索波斯在他城堡的院子里打一口井,因為他的城堡坐落在山頂上,吃水非常困難。阿索波斯用他的魔杖輕輕一點,一股泉水噴涌而出。西西弗就告訴了阿索波斯那個海島的位置。宙斯對西西弗的泄密行為十分憤怒,于是宙斯派死神去抓他,但他在與死神的決斗中把死神摔倒在地,給死神帶上鐐銬,西西弗不僅解救了自己,也使得一段時間之內(nèi)人間無人死去。冥王哈德斯對于地獄的荒涼死寂氣憤至極,他派戰(zhàn)神阿瑞斯從西西弗手中解救死神,后來戰(zhàn)神用神劍砍斷鐵鏈,救出了死神,西西弗被冥王打入地獄。
還有一種說法,西西弗狡猾無比、不守信用。過慣了錦衣華服生活的科林斯國王西西弗,死后來到地獄,忍受不了地獄的暗無天日和陰森恐怖,他借口妻子在人間對他感情不忠,要求回人間懲罰妻子。然而,當他重回人間,看到人間旖旎的景色時,對于大海、陽光、沙灘和棕櫚樹的喜愛使得西西弗再也不愿意回到陰暗的地獄了。對于地獄的召喚和警告,西西弗一概不理,于是冥王哈德斯派使者赫爾墨斯強行把他押回地獄,那里早已為他準備了一塊巨石。
人們看見的只是一個奮力推滾巨石的人,只見他肌肉緊繃,臉頰緊貼巨石,肩膀頂著巨石,沾滿泥上的雙手不停地推滾著石頭。然而當石頭到達山頂之后,巨石因為本身的重量又迅速滾落到山底,西西弗再次去推,巨石再次滾落,如此反復,周而復始。這種永無休止的無用的勞作,確乎是人世間最為嚴酷的懲罰,西西弗永遠不可能成功,也沒有解脫的希望。
關于西西弗的傳說,其實不管哪種說法,在傳統(tǒng)的西方人的思維方式里,西西弗都是一個犯了錯,受到“推滾巨石”懲罰的可憐可悲的荒誕人物。按照第一種說法,西西弗泄露了宙斯拐走河神女兒的秘密,觸犯了最高當局宙斯的個人隱私,理應受到懲罰。在第二個版本里,命數(shù)已盡的他借故回到人間,然而假期到了,他卻言而無信,拒回地獄。西西弗這種狡猾多端、不守信用、貪生怕死的家伙,受到懲罰在所難免。對待西西弗,傳統(tǒng)的西方人也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已,因為西西弗犯了錯受到懲罰,罪有應得,這與西方圣經(jīng)文學中 “原罪”說如出一轍。
《圣經(jīng)·舊約》記載,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是人類首次對上帝犯罪的行為,因而被稱為“原罪”。①“原罪”是西方文學史上一個永恒的母題,影響了西方文學幾千年,飽受基督教浸染的西方很多作家的作品里均有大量的關于罪惡和懲罰的母題。習慣了基督教文學所宣揚的“罪惡、懲罰”的教義,一直努力探尋天國途徑的西方人很久都沒能從西西弗身上看到可歌可泣的精神境界,認為他只不過是一個承受“荒誕”命運的人。然而,存在主義文學家加繆卻高屋建瓴,大膽果敢地拋卻了西方幾千年對上帝的認可,把自己理論思想建構的中心放在“人”上。加繆認為,拯救自己的只能是你自己,而非當時與加繆觀點迥異的有神論存在主義者所宣揚的天國救贖。加繆也曾如莎士比亞一樣高呼,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
以人為出發(fā)點,加繆對西西弗的兩種受罰的原因分別進行了新的闡釋,他懷著滿腔的熱忱大膽地謳歌了傳統(tǒng)西方人認為“罪有應得”的荒誕人物西西弗。
對于希臘神話里的第一種描述,加繆認為西西弗敢于泄露拈花惹草的宙斯的私人秘密,首先表現(xiàn)出了對統(tǒng)治者宙斯的公然蔑視和對權威的反抗,這是一個追尋自我意識,敢于反抗專制淫威和對自己的人生主動作出自我選擇的人,“他不愿受上天的霹靂,而情愿要水的恩澤。”
對于希臘神話的第二種描述,傳統(tǒng)西方人眼中的不守信用、貪生怕死等負面評價,加繆不以為然。在加繆看來,對生命的渴望,對美好生活的艷羨,對人間的大海、沙灘、陽光、清水的留戀是人之常情。心理學理論也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西西弗厭惡地獄的黑暗向往人世的美景,無可厚非。因而,加繆覺得西西弗是一個熱愛生活、憎惡死亡的樂觀主義者,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敢于反抗的荒誕英雄。
加繆的《西西弗神話》表面上描述的是“荒誕”,然其著眼點卻是荒誕背后的延伸——反抗。加繆在《反抗者》一文中對“反抗者”作了明確的界定,“何謂反抗者?一個說‘不’的人。然而,他雖然拒絕,卻并不放棄:他也是從一開始行動就說‘是’的人?!雹?/p>
加繆認為西西弗像其他反抗者一樣,對不可容忍的侵犯或不可左右的命運有敢于說“不”的勇氣和豪情,同時西西弗也像其他反抗者那樣有維護自己尊嚴的價值判斷。
“反抗”是西方文學史上一個常見的主題,希臘神話里比比皆是。從敢于反抗宙斯的普羅米修斯,到與可怕命運作搏擊的俄狄浦斯王,再到為了個人恩怨義無反顧手刃親子的美狄亞,他們身上無一不體現(xiàn)了西方文學中的反抗精神。對于西西弗式的荒誕人生,加繆認為人們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順從,要么反抗,而加繆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反抗,他說:“我就這樣從荒謬中推導出三個結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雹廴欢魑鞲サ膫ゴ笤谟谥魅斯怯幸庾R的,他是一個對自己的荒誕命運有清醒認識的人。西西弗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大無畏精神,直面慘淡人生的勇氣,對險惡命運永不屈服的意志,是加繆極力推崇的。
加繆尤其欣賞的是,明明意識到自己的荒誕命運的宿命結局(石頭由于自身的重量會自動從山頂滾落到山底),永遠不可能有成功的希望,然而西西弗沒有悲觀、消極、絕望,相反地,他選擇了與“荒誕”對抗?!爸劣谖魑鞲ィ灰娝麘{緊繃的身軀竭盡全力舉起巨石,推滾巨石……又見他臉部痙攣,面頰貼緊石頭……沾滿泥土的雙手呈現(xiàn)出十足的人性穩(wěn)健?!绷攘葞拙洌粋€堅忍不拔的英雄形象躍然紙上。多么可歌可泣的精神境界!他是一個與荒誕命運抗爭的人,面對荒誕和虛無,他沒有哭泣,沒有嘆息,更沒有退縮,他清醒地認識到結局注定是失敗,卻依然不屈不撓地朝著這樣的結局行進,荒誕的命運激起的只是西西弗的輕蔑。
加繆說,沒有蔑視征服不了的命運。西西弗推舉的是巨石,反抗的卻是荒誕的命運。加繆毫不留情、近乎殘酷地剖析世界的荒誕,但并沒有墮入絕望的深淵,他相信人的意志和力量可與之抗衡。
這是一個與命運作永不妥協(xié)的對抗的英雄。西西弗推滾巨石的本身足以彰顯人的尊嚴和生命的意義。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巖石是他的東西。加繆對人類的信心,使他的思想終究超越了現(xiàn)實世界的荒誕,放射出人道主義的光芒。
所以,如果說希臘神話里的《西西弗神話》是對人類狀況的一幅悲劇性的描繪,那么加繆的演繹則是一曲自由人道主義的勝利高歌,它構成了一種既悲愴又崇高的格調(diào),在整個人類的文化藝術領域中,也許只有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在品位上可與之相媲美。
20世紀前半葉的資本主義世界在構建人文主義新秩序的同時,涌現(xiàn)出許許多多社會病癥。一次又一次的經(jīng)濟危機,環(huán)境的日益惡化,艾滋病的蔓延,戰(zhàn)爭的猝不及防……面對這個異化的世界,西方人長久以來建立的真善美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和人的自信,在20世紀這個“多事之秋”的殘酷現(xiàn)實面前被擊得粉碎。尤其是20世紀30—40年代的歐洲,滅絕人性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在人們的肉體和心靈上造成的創(chuàng)傷還沒有愈合,更加慘絕人寰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又接踵而至,戰(zhàn)爭的爆發(fā)使全世界人民直接面對著死亡的威脅,數(shù)以萬計的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無家可歸,信奉同一個上帝的西方人展開了瘋狂的大屠殺。習慣了上帝的指引,沒有了精神信仰的西方人手足無措,不知該何去何從,對現(xiàn)實世界的懷疑和對未知世界的迷惘,充斥西方世界,悲觀絕望的氛圍彌漫整個歐美。冷酷的現(xiàn)實,將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擺在每一個身處其中的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面前,而加繆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以其積極的“反抗”思想成為西方戰(zhàn)后一代人的精神導師。
面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西方社會的混亂無序,道德滑坡,人情冷漠等諸多不盡如人意的生存環(huán)境,一股悲觀絕望的氛圍充斥法國,一些人選擇了自殺身亡來解脫;另一些人選擇了“哲學性的自殺”,即對上帝的皈依和對“來世”、“天國”與“彼岸”的向往來逃避人生與“此世”的荒謬。加繆批判逃避,主張反抗。他認為生活在荒謬世界的人們,應該勇敢頑強地生活下去,反抗荒謬,并在反抗中建立生命的意義。加繆告誡“二戰(zhàn)”后的人們,盡管生活荒謬,人生虛無,諸君只要想想可憐又可悲的西西弗那種與命運對抗的精神,就能找到自己生活的出路——反抗。唯有反抗才是人們正確的選擇。著名翻譯家柳鳴九也曾不無欣賞地寫道:“人在荒誕境況中的自我堅持,永不退縮氣餒的勇氣,不畏艱難的奮斗,特別是在絕望條件下的樂觀精神與幸福感、滿足感,所有這些都昂揚在《西西弗神話》的精神里的?!雹?/p>
在哲學隨筆《西西弗神話》中加繆將西西弗看作人類荒誕命運的象征與縮影,為了闡釋自己存在主義哲學的“反抗”思想,鼓舞人們積極地生活,加繆將希臘神話里有著荒誕命運的西西弗,加入了時代的色彩,注入了西方文化的因子,摻入了哲學的意蘊,演繹成一個經(jīng)典的“反抗”英雄。西西弗與命運的對抗,給“二戰(zhàn)”后迷茫的人們指明了一條勇敢生活的康莊大道,使荒誕的人們重拾了人的尊嚴和生活的樂趣,體悟了生命的真諦。同時身處逆境凜然不屈的西西弗身上的反抗色彩,也給曾經(jīng)低迷消極的“二戰(zhàn)”后的西方文學增加了一抹亮色。
然而《西西弗神話》只是加繆“反抗”哲學思想的一部分,西西弗也只不過是一個孤獨反抗的英雄,或者說西西弗的反抗也只是為了自己的尊嚴和利益的反抗,他身上更多的體現(xiàn)出來的是個人對抗荒誕命運的悲壯,而沒有崇高。在長篇小說《鼠疫》里,加繆刻畫了一個大無畏的具有犧牲精神的集體主義抗爭英雄——里厄醫(yī)生。里厄這個形象代表了加繆反抗哲學的最高和完美境界,他的公而忘私是作者道德哲學的一個更高層次。盡管加繆頌揚集體主義的抗爭英雄,然而,加繆在政治生活中卻堅決反對暴力革命,他認為革命的結果是以一種專制代替另一種專制,不符合人道主義的思想原則,這一點也是其與存在主義文學的另一領軍人物薩特分道揚鑣的重要原因之一。無論是《局外人》中的無動于衷,《西西弗神話》中的孤軍奮戰(zhàn),還是《鼠疫》中的英勇無畏,都是加繆“反抗”美學思想的一部分,均能體現(xiàn)加繆對普遍人性的尊重和關愛,對自由和幸福的向往、追尋,它們對世界的反抗均是適度的、節(jié)制的,沒有禍及無辜的第三者的地中海式的反抗,這種反抗可以說既不會陷入虛無主義,也不會淪為暴力的俘虜,只能通往加繆弘揚的自由、正義、和諧的理想王國,這種詩意的構想與古希臘哲學前輩們的節(jié)制和中道一脈相承。
面對異化的世界,時代的先知卡夫卡無能為力,他說,所謂路者,乃躊躇也。加繆的文學前輩薩特走向了虛無,而加繆卻導向了反抗。⑤面對世界的陰霾,加繆借助他的《西西弗神話》將地中海明媚的陽光帶到了每一個人身邊,也灑進了“二戰(zhàn)”后西方人的心田,難怪埃馬奴埃爾·穆尼如此評價《西西弗神話》:“非理性的理性主義,一種充滿光明的陰郁哲學?!蔽魑鞲ィ蚱浠恼Q,而為大家所熟知;西西弗,因其抗爭,而成為永恒!
注釋:
①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新舊約全書》,1989年版,第3-4頁。
②(法)加繆:《加繆全集·散文卷Ⅰ》(丁世中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78頁。
③加繆:《西西弗的神話》,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80頁。
④(法)加繆:《加繆全集·小說卷》(柳鳴九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總序第23頁。
⑤劉象愚主編:《從現(xiàn)代主義到后現(xiàn)代主義》,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47-258頁。
褚慧敏(1979— ),女,河南周口人,碩士,河南科技學院文法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歐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