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澤仁
我時常從睡夢中醒來后赤腳走出家門,走出院門,站在平牛板上方閉眼冥想:我打開了一對深藏已久的翅膀,朝著天光輕盈飛翔。我看到所有的森林、云朵都朝著一個方向趕赴;我看到了白天和夜晚,太陽和月亮都有頭有臉。后來,我又看到了一座荒蕪、寥落的小城,城中有處靜謐院落,坐北朝南圍了一層樓的平頂房。院壩一半用作曬太陽和種指甲花,另一半欄了籬笆,分成了無數(shù)小塊,供給院內(nèi)的人當(dāng)作菜園。它們暴露在從早到晚的陽光下。
它是九龍縣文化館的院落,我與奶奶隨父親的調(diào)入搬來這里,我們棲居在北面的兩間套房里。東面的房屋緊挨后山,因為潮濕,平頂房上又加筑了一層新樓房。爾叔背著吉他,牽住他遠道而來的訂了娃娃親的新娘,第一戶入住到了二樓左邊第一套房內(nèi)。每晚,他都會在昏暗的白熾燈底下彈一些零碎、憂傷的曲子,他撥動琴弦的手指白皙而修長。左邊第二套是我父親的臥房,外面一間擺放了兩張?zhí)僖魏鸵粡垖嵞緯溃溆嗖糠至M了書架,架上擠滿了各類書籍。里面一間只放了一張床,每天中午他都要午睡,且睡得很沉,我會潛入外面一間,找薄本書籍來閱讀。原本找著就要悄悄離開的,可很多時候讀得入神就蹲身坐在了書叢中,忘記上課。時間成了一枚蜘蛛,在書柜與房頂間結(jié)滿細密的往事。樓梯右邊的第一間是翁扎家,他有一臉毛茸茸的絡(luò)腮胡子,喜歡打獵,家中時常只剩他的妻子和一對女兒。妻子叫三咪,皮膚白凈,細眉大眼,一條又黑又粗的發(fā)辮盤繞頭頂。她身體瘦弱,時常咳嗽,像黛玉。從門口經(jīng)過??偰苈劦綇奈葑永飶浬⒊鰜淼闹胁菟幬?。一對女兒喜歡來我家玩耍,我們會展開一塊毛巾,把一個布娃娃包裹起來,悉心喂養(yǎng)。每次盡興之時,三咪都會站在二樓頂,朝壩子中間喊:哦——納措!她們就會瞬間消失在我面前。
翁扎家的隔壁由警察阿薩借住。他著裝講究,每次見他,他的白襯衫都會陪襯一條整潔的領(lǐng)帶,深紅的、暗紅的、淺紅的。他在外地讀大學(xué)時帶回來一位回族新娘,講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她高挑,文靜,在縣廣播局當(dāng)播音員。她一來,廣播里的預(yù)報就跟電視節(jié)目里的普通話很好地銜接住了,大家覺得文化生活很有質(zhì)量。不久他們就添了一個女兒,接著一位回族婆婆就來到了她們的生活中。婆婆會弄各種面食,鍋盔、面塊、面條,他們的生活過得很滋潤。再后來,這院壩內(nèi)又來了十幾位回族男子,他們駕駛東風(fēng)汽車,在縣城周邊運載木料或是在礦山運輸?shù)V石。他們集體住宿在文化館隔壁的國營食堂。他們不吃豬肉,每隔一、兩個月,就會買回一只草羊栓住在院內(nèi)的蘋果樹下,宰殺,開膛破肚。蘋果樹上掛著那只羊頭,整個院落裝盛在它驚惶的藍色眼球里,寂靜而安詳?;刈迤牌疟成媳持O女,幫著他們烹飪羊肉,忙前忙后。他們個個吃得有滋有味,我們卻不習(xí)慣聞到那濃重的膻味。沒有運輸?shù)臅r候,他們會在院落的長凳子上閑散地坐成一排,曬太陽,細碎地說著自己的方言。我放學(xué)歸來,在他們整齊的注目下回到家中,接著我會趴在窗前看著他們的背影,他們都戴著白布帽子,干干凈凈的樣子。
那時,秀英小姑在讀縣中,她每個周末都會來我家洗衣服。她把天藍色的毛線編在發(fā)辮里,垂在胸前,純凈且好看。那些回族人中有一位叫小馬的長得眉清目秀,他會在我經(jīng)過院壩的時候向我問起關(guān)于秀英小姑的事情。于是,在一個酸梅花盛放的寒假里,我和秀英小姑瞞著奶奶和父親坐上了小馬的汽車,去了乃渠之外的洋橋溝口。一路上酸梅花開得紅艷,小馬就會停下車來,與我們一起歡喜地在山坳里攀巖,折枝,直到整個駕駛室花香撲鼻。秀英小姑嗓子很好,小馬請她唱支歌曲,她就婉轉(zhuǎn)地唱了《泉水叮咚》、《牧羊女》、《草原之夜。》小馬笑了,臉紅得比我手捧的那束酸梅花還要透徹。秀英小姑一路上顯得比原本還要矜持,秀氣。我坐在靠車窗的位置,看著滿山的翠竹和酸梅花想,他們這是在戀愛了吧!戀愛原來是這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一個月過去了,桃花也開了,開在春天里。小馬和那些回族人都回青海去了,因為阿薩和他的回族新娘離異了。
重綠
葉脈是季節(jié)的掌紋,一棵接著一棵蓬勃年輕的柳樹,撐開我一路到頭的安寧。
我聽到一顆心距離我越來越近時,河水宏大的歌唱瞬時遠逝。這時節(jié),除了纖弱的指甲花,所有的柳樹仿佛遭遇了一場婚禮,凌亂無序地等待著凋零亦或孕育。一場大雪降臨后。這個小城突發(fā)奇想的為每一棵光禿的柳枝垂掛了無數(shù)在暗夜里也會閃耀的塑料彩球,直到柳樹開始舒展嫩芽,它們才會被華麗褪去。遺失一顆,落入路人孤零零的心情,在無風(fēng)的枝條上輕輕地飄來蕩去,無從碰觸。
每天我都要穿過柳叢,到達這個院內(nèi)。陽光時有時無,忽然間覺得它原本的安靜,像夢境。數(shù)年前,我在這里居住過的,我曾為了一條魚蓄了一池子的清水,魚沒有進人水池就從我手中滑落,不知去向了。我一直在找,每看見一個水池我都會湊近去找,我能夠認出,它與所有的魚都不一樣,它不喜歡水。這個院內(nèi)幾株櫻花開的時候,最讓人內(nèi)心繁盛了,所有的事物都像石頭一樣好端端的存在。零落時也是如此盛大,迷茫的白。我時常會立在二樓的窗前望去,院中央,六棵碩大的白楊樹生生的把一另棟樓隔離開來,隱秘處似有似無,很多情況下,它并不存在,除非從樹下走出一位穿紅衣裳的_人來。仰望最遠處的天空下。一匹青山上橘紅的纜車像數(shù)顆迷惑在秋天里的果子,串起來來回回地穿梭,時間不具意義。二樓的門外是向上、向下的樓梯,還有一處長長的回廊。沒有人經(jīng)過的時候,我會打開十指,其間穿梭,微風(fēng)從指縫間滑過,心靈就會長出一對輕盈的翅膀,飛向很遠的方向……
入夜,我聽著自己的呼吸,打開你的詩集。每一個字跡,都是由一根銀絲線串起的一顆顆綠松石,它的綠像是一只孔雀看著另一只孔雀清澈的眼神。
問路
一出門我就會迷路,不過我會問路。
我還是去了燃燈寺北街,單位的辦事處就設(shè)立在那里。這條街道嘈雜得很,街道兩旁的人做著各種營生,有麻抄手,午后就會關(guān)門閉戶了;有酸奶廠,從早到晚的開著;有一店子沒有名字,只在晚上開,里面亮著粉紅暗淡的光線,顯得清閑;還有一個店門口一直掛著一只花圈,晚上關(guān)門也不收回去,任其從早到晚地開著越來越陳舊的白花。
那時,我的父親就住在蓉城,我問路,穿過眼前這條街道就到達了父親的居所,叩開他的家門,他看到我,笑得那么好,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不緊不慢的綿雨,在開門那會兒雨忽然就住了。父親的居所極其簡樸,最朝陽的窗戶前放置了一張偌大的紅木寫字臺,臺上放著一疊稿紙,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藍墨水字。我們的談話總是不多,偶然停住,又輕輕接起。我想要傳遞一些關(guān)于我母親和妹妹的訊息給他,可是,說著說著我就看到了窗外的陽光照白了他的兩鬢,于是我又開始輕描淡寫地為自己的話圓場:妹妹家牧場上的牦牛已經(jīng)上百頭了。她們說今年還要買十幾頭,冬天當(dāng)做菜牛賣了。父親皺眉說,牲畜不要養(yǎng)得太多,有命債;我說,妹妹家的四眼藏獒下了六只小藏獒,有人出高價買,她們就賣了兩只,換回一輛摩托。父親又說,賣狗不好的。俗語說:這世賣狗,下世討口。你回去要讓她送人吧,太多了自己也養(yǎng)不了,就送給那些溫和的人家,也會善待它們;我想說說母親,但終是沒有開口,都過去了……
我只在門衛(wèi)處停留了片刻,無意走進院內(nèi),門衛(wèi)胖姨明顯瘦了,見我,那笑容極淺。那時候我們進出都會相互歡喜地點頭,父親時常讓他們來家取些牛肉或是瓜果。父親人胖,走路回來,經(jīng)過門衛(wèi)處,胖姨和他的愛人總會麻利地給父親端出凳子,讓父親歇息片刻,他們夫妻倆就站在父親左右兩旁,等父親講幾句笑話,然后開懷大笑。胖姨的眼睛很小,一笑就只剩下一線縫。父親起身,胖姨會拿回凳子,若是見到父親手中提有物件會接過,送父親上樓。如此和諧。
胖姨用手擦了門口放置的破舊沙發(fā)讓我落座,之后她與我同坐。我們說著一些不相干的話題,胖姨每看我一眼都會把眼神收回去,又重新放在我的肩上或是手臂上,到最后,我們都沒有話說,一道沉默。離開時,我與胖姨道別,她眼眸好亮,只是一低頭一線淚就垂下了,落在這樣一個塵世。
晚間,我尋得一處距離燃燈寺北街的很遠的地方寄宿,我想要沉實地睡上一覺。入眠,父親就來了我的夢里,他牽住我的手,那么溫?zé)?,我們走了好長的路,到了一個拐角處便停步了。只見幾位僧人攙扶著一位年長的僧人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父親讓我與他一起叩拜,年長的僧人伸出手,把掌心放在我的額頭上加持。
我想要問父親抑或僧人,接下來的路。夢卻在這樣一個清冷的異地醒了過來。
過年
布的記憶里從未有過與阿普、奶奶、父親、母親一起聚守過年的景象。記憶存放在他們各自的東西南北中。
冬日的太陽總是那么朗照著,偶然會有風(fēng)從麥垛上掠過,傳出一串干燥的窸窣聲響。山巖上的酸梅樹結(jié)滿了花苞,畫眉鳥在枝頭飛來又飛去,花苞就打開了,顯露淡黃清淺的蕊。春,這般來到。茨易的十二戶人家在除夕這天都各自備足了菜肴,相互宴請。布的父親還沒有歸來,家里只有奶奶跟布兩個人。清早,奶奶去屋后的水巖邊采摘一圍裙的白花回來,用它洗塵。院落寂靜安寧,奶奶褪去包裹布一身的皮襖,將她放入木桶內(nèi)。盛來熱水,細流地將水順從布的脊背往木桶內(nèi)滲。熱水沒過布的下巴時,奶奶開始搓揉那些白花,直到泛出淡綠的泡沫,泡沫映照無數(shù)朵太陽。奶奶把它們涂抹在布的周身為布洗塵,布歡喜地用指尖去碰碎那朵朵太陽。潔凈后又為布穿上那身皮襖,還從懷中取出一朵她精心用各色篙子染成的牛毛花扎在布的頭頂上,作為送給布的新年禮物。布有多么好看,奶奶的笑容就有多么燦然。
等布不再帶那朵牛毛花時,繼母來了。她是美麗的。她的手腕和腰帶上綴了紅紅綠綠的小珠子。她行走起落像一場小雨落在葉片上一樣好聽,清新。她的左眼下有一顆豆大的紅痣。夜里看它像一顆淚滴。她帶給布一件黃底綠碎花的襯衫,布穿上它,陪襯長長發(fā)辮,茨易的人們都說布長得像她繼母。布的襯衫越穿越短,發(fā)辮越蓄越長。妹妹出生了。布背著妹妹,發(fā)辮垂在胸前,那花襯衫就顯露出布的肚臍,布不住的往下拉它。冬日的太陽很快就走過了天空的一半多,那時是饑餓的。除夕。父親還沒有歸來。繼母在公社的伙食堂蒸熟了一籠又一籠的白饅頭,揭蓋時,蒸籠的霧氣繚繞著繼母和饅頭。等蒸籠里剩下最后一個饅頭時,繼母終于把它偷偷地遞給布。饅頭那么燙,襯衫又那么短促,布不知到要把它藏在那里才好。那是公社的饅頭。布記憶不起是怎么把饅頭吃了。只是布如此深刻地想念著她們。
布能供養(yǎng)奶奶時,依舊只有奶奶和布兩個人一起過年。布覺得自己把日子過成了一條河,又薄又涼且無休無止。布很猶豫,為奶奶著想的時候布把筷子拿得很短,不然就近嫁了還帶著奶奶一起生活。布為自己著想的時候,又把手移到了筷子的最上頭。希望有個人能把自己帶走,遠遠地,最好在深山里頭。他領(lǐng)著布回去過年,他的父母一看見布就會牽住她的手,不停地摩挲、摩挲,仿佛等了布已是許久、許久。他還會帶著布去爬屋后的那片山林,回來時拾撿些柴火。入夜,一家人圍坐火塘聽他講許多許多布從未曾聽過的故事。他那么睿智,笑容展露整齊潔白的牙齒,他看布的每一眼都會看到心里去。因為總是想象,所以現(xiàn)在布竟不會拿捏筷子而上不了席面了。(有俗話:筷子逮得短,嫁人就近;筷子逮得遠,嫁人就遠。)
今又逢過年,布如此追憶,想要找回,愿用所有的時光倒退。
八月
八月。
十五,月亮如期而至,只是被暗沉的云層遮擋住了,我們沒能會面。一年一度的中秋,憑此珍貴。
十六,帶了雍貝去朝拜觀音閣,還是要穿過那個窄巷子,沿108步石梯往上走。石梯兩旁的房屋還是那么陳舊,門戶安然緊閉。門口隨處可見一小堆嶄新的瓦礫,時間仿佛剛剛從這里經(jīng)過,不曾妨礙通途。石梯筆直向上。仰望處,陽光潑灑下來,睜眼,異常難受,情緒仿佛困倦已久,想要垂淚亦或沉睡。一個修長的影子跌入石梯,一位滿身沾染了白漿的工人,手提半桶白漿從上至下,在我們面前經(jīng)過后就徑直去開啟石梯邊上的一間屋門,接著又隨手關(guān)閉了門戶。門上貼著一張字條。寫道:出門記得關(guān)燈,進門記得上鎖。陽光下,無聲無息。
等到登上最后一步石梯,就是這座小城的后山公路了。一路有來往汽車疾馳掠過,一股熱風(fēng)從地面卷起迎面撲來,雍貝用手護住眼睛,我用手護住額上劉海。觀音閣的腳下有兩、三處攤點賣香火。走向最近距離的香火店,方寸間,大娘手捻佛珠,安然靜坐。見我們湊近,起身相迎。我說買香火,她微笑,語言柔和,逐一指出每一小捆香火的名字:心想事成、長命百歲……隨意買了,沿一路的風(fēng)馬經(jīng)幡朝廟宇走去。借一處破舊碗盞中燃動的燈火,引燃香火,隨手插入院中一個巨大的銅制香爐中,就去朝拜菩薩。廟宇因地勢略顯促狹,進入殿門,抬頭就覲見了菩薩立在一盞蓮上,眉目慈善,溫暖。與雍貝在殿堂朝拜菩薩,起身,一位阿珂喇嘛微笑走來,送與我們一人一根婉轉(zhuǎn)著兩個小結(jié)的被加持過的紅絲線。謝過阿珂,走出大殿轉(zhuǎn)向右側(cè)緊挨著的另一個小殿,殿中供奉有幾尊金剛羅漢佛,神色各異,逐一望去,內(nèi)心就歷經(jīng)了一場春秋,一場雪,整個冬,放晴。
逆風(fēng),漫步回歸,經(jīng)幡招展?;赝^音閣,緊依山勢而建,簡潔、安寧、祥和。聽說,曾有一塊巨石從觀音閣的后山頂上滾落,險些就要砸到觀音閣時,卻忽然轉(zhuǎn)向觀音閣不遠處滾落,觀音閣安然無恙。路的邊上,賣香火的大娘與我們親熱道別。另外兩位稍微年長的老婆婆各自安坐兩處,面前擺放的香火、酥油在陽光下默然審視著塵緣。
天,晴朗。心情,像微笑一樣。一生一世的恬淡,憑此珍貴。
時光靜止
總會在一場淋漓的夜雨聲中醒來又睡去,雨城的冬日,像暮年和歸處。
日漸陳舊的樓房、街道身陷碧水青山而云遮霧繞。太陽一出,就被青衣江面的鋸齒山峰割傷。天,終日落淚,用所有的湛藍和明麗為太陽療傷,一次次聽風(fēng)說起,青衣江是個胸襟寬廣的女子。
接連數(shù)日小雨,等不到放晴。姑姐撐開三把雨傘,一片晴天就在我和雍貝頭頂上方盛開。這趟,我們要去登距離雨城不遠處的一座青山,傳說她林木蔥蘢、四季青碧。在旅游車站搭乘開往景區(qū)的白色商務(wù)專車,半小時,我們就抵達了。因為是雨天,又過完了年假,游客稀少,寬敞的觀景車只載了我們?nèi)司屯缴像側(cè)ァ9穬膳杂描F絲網(wǎng)圍欄隔著密匝的闊葉林、竹林。車窗玻璃外層沾滿雨水珠子,不時滑落成線。導(dǎo)游是位年輕的女子,一直埋頭玩微信,她自說自話:“涼山那方發(fā)生火災(zāi)了,說是一個瘋子放的火,禽獸!”迎面,一道高大緊閉的鐵門,隨景觀車臨近分別朝左右兩邊自動打開。導(dǎo)游依舊埋頭說話:“車已進入猛獸區(qū),不要拍打車窗玻璃,以免驚嚇猛獸。”我們屏住呼吸,隨一道道自動打開的鐵門,看著車窗外密林中緩慢掠過的老虎、獅子、棕熊、野狼。它們體態(tài)輕盈,不急不躁,在林間走動,站立,抑或蹲身歇息,早已習(xí)慣了頭頂飄渺的細雨及車窗內(nèi)注視的目光。
進入可行走觀賞的動物園林區(qū),我們便下車步行,由一路的指示牌導(dǎo)航前行。
一處假山環(huán)保的土院中,幾只駝羊和一匹小馬駒站立雨中,見有人來,駝羊就圍攏上來。淋濕的駝毛光滑柔順,如卷發(fā),一縷一縷垂下。一位管理人員手拿幾個小紙袋闊步朝我們走來,說是賣飼料,十元一袋,買下可喂食它們,駝羊的嘴唇就已經(jīng)湊到了我們手上。飼料是用水浸泡過的飽滿的玉米籽,放幾粒在掌心,一只駝羊就熱愛的食用起來,其它幾只便知趣地走開了。小馬駒則躲到不遠處機警、敏銳地觀望。
斜坡,拾級往下。眼前出現(xiàn)了一頭白牦牛,仿佛電影《轉(zhuǎn)山》中的一場夢境。一位五十開外的男人,手牽住從牦牛鼻孔穿出的麻繩,見到我們,便立馬祈福通白般地念叨:“觀音的坐騎,牛魔的妹妹,路過的神仙要不要騎上去留影?!彼鼇碜院0?0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相比黑牦牛,實屬珍稀。它秉性豪邁不羈,此刻卻溫順,眉目低垂。一對角上扎滿了紅紅綠綠的綢子,通體的白毛被梳理得絲絲縷縷。經(jīng)他耳畔這么念叨,白牦牛似乎早已淡忘了自己原本是誰,身在何處。
山路起伏,轉(zhuǎn)折,通向一個寬闊平臺。一股刺鼻難聞的氣味迎面襲來,接著兩峰高偉的駱駝就立在前方了,一峰見著有人靠近就朝空曠的平臺邊沿走去,身影孤獨。另一峰,不停地來回走動,地上的稀泥合著它的糞便,不時散發(fā)令人作嘔的氣味。游客從旁路經(jīng)過,腳步匆促,掩鼻而過。我走近它,它那么孤傲,一座山一樣的冷峻。我們是第一次相見,它目空一切。我卻暗自納罕它突兀的駝峰和仰望的高度。
門口,一塊糊滿稀泥的小牌寫著猜謎語:駱駝的駝峰用來儲存什么?我想,是水。答案就在背面,寫著:脂肪。駱駝的眼、鼻、耳,睫毛、平足等所有一切都是為沙漠和遠行生長的。不是所有的屈膝,都會有大風(fēng)襲來,這是駱駝的本能。
離開駱駝,一條小徑,逶迤穿竹林過去,偶然一只五彩鳥雀從路上撲哧飛過。一只深紅羽毛的鳥兒在小徑中央走走停停,也不飛離。路人經(jīng)過,要為它的美麗輕輕繞行。靜靜凝聽林中各種鳥雀鳴唱,陌生而聒噪,這一路并非偶遇。此中,手機來電的蟬鳴也跟著響起,一只藍色孔雀從身后的一棵樹上忽然忒地,接著拖著長長的金翠沒于密林深處。電話那頭是一位守護卡瓦格博的詩人,他說去探春了。走完林中,通過一方人工巖洞,洞口設(shè)置了一處木雕長椅,椅子的左右把手上分別停落著兩只藍色孔雀,他們一動也不動。拍照要付錢,與孔雀合影要加雙倍的價格。姑姐說,你那么喜愛孔雀,去合影吧,不然遺憾了。愛孔雀是因為它潔凈的品質(zhì),與它靠近,希望是三只孔雀的相遇。只是,我忽然到來,那么倉促,沒來得及整理好藍色的羽毛。
時值正午,我們觀賞到了動物的行為表演。
在一處綠色雨棚遮風(fēng)擋雨的小型表演場地,一群鳥兒分別棲落于幾位管理人員臂彎,整齊登場。一只被稱作公主的白色鸚鵡尤其出色,爪子和嘴殼并用,隨不斷變幻的音樂緩緩升起彩旗;有節(jié)奏地滾動小球;展開翅膀輕輕舞蹈;識別游客遞來的鈔票額度。其它鳥兒安靜等待,主持人報出它們名字時,它們別離枝頭一般拖著腳抓部系住的長長細鐵鏈,從管理人員臂彎依次紛紛飛出。
等到鳥兒們退場,兩頭龐大黑熊分別挽著兩位馴獸師的手,搖擺登場。它們騎單車、翻筋斗、跳恰恰。模樣憨態(tài)可掬。每次完成一項表演,它們都會卯足全勁地奔走到馴獸師面前索要食物,吃完繼續(xù)盡其所能。那些食物是一種強盛欲望的佳食,為此,它們險些想要開口講人話了。
七八只小猴登場時場面最凌亂而熱鬧。它們表演走鋼絲,雙手舉著花束、頭頂小球,也頂碗,動作伶俐。一只小猴在走鋼絲途中拒絕走完最后一程,就翻身下去了。管理人員用力一拉套牢在它頸上的繩子,小猴被迫滾到了他面前。他發(fā)怒朝小猴的腹部猛踢一腳,臉就紅了。小猴雙手抱頭護著,我心就痛了。那刻,我站起來了,后來又坐下了。我無力為小猴做點什么。管理人員接著又一拉套牢在小猴頸上的繩子,小猴便順從地爬上鋼絲繼續(xù)表演,極其認真。表演完畢,其它小猴都站立鋼絲上將手中的花束和小球巧妙地拋向管理人員手中。而那只被踢的小猴卻伸長了手臂,親自把花束和球遞到管理人員手中。它還幼小,卻要學(xué)會忍耐和討巧。小猴的經(jīng)歷觸到了我的記憶。原來,我是個胸襟不寬的女子。
主持人報節(jié)目,猛獸表演。在另外一個通道口,一群老虎和兩頭獅子帶著自身的英武和威猛傲然上場。相似于一些人與生俱來的秉性,隱忍以及偉大。它們登梯,瞬間越過時空一樣的距離,越過馴獸師設(shè)置高空中的一道獨木橋及橋上緊密的梅花樁。我心隨它們穿行,它們偶然會張大嘴露出鋒利的牙齒面朝觀眾,完成一次意味深長的喘息。它們已被馴服,與所有登場的動物一樣。我想,那馴服的過程不是靠近它們說些感心動耳的話,也不是用手撫摸它們的毛皮,一定不是。
一曲葫蘆絲《月光下的鳳尾竹》,一頭龐然大物就登場了。主持人說,它是來自緬甸的大象姑娘。它懷念家鄉(xiāng),只要聽到葫蘆絲的樂曲,它就會翩翩起舞。果真,大象隨曲子登上了不足三米寬窄的一個方凳上,一起一落,體態(tài)笨拙而富有節(jié)奏地為大家展示舞蹈。背井離鄉(xiāng),這個詞匯用在此處,如此相投,也如此心酸。表演結(jié)束,主持人說,大象每天要耗盡大量食物,有愛心的觀眾可買下管理人員手中的蘋果親自喂食它。我與雍貝買了好幾袋以示犒賞大象姑娘,大象見到蘋果就把長長的鼻子溫柔地伸向我們,展開杯盞大小的鼻翼,吸住蘋果后放進嘴巴,接著又伸來索要。
表演是在幾聲零落的鼓掌中結(jié)束的,雨還在落。
這一路到頭,我行走,沉思,自省,仿佛自己是一只與山林失散許久的禽獸那樣無措。登上山頂就是出口了,漫天瞬間飛舞輕清雪花,回望眼下青山,一派飄渺迷茫。時光靜止,你在聽嗎?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