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2日，宋彬彬——開國上將宋任窮之女，一個67歲的喪偶老人，正在她的母校——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的一間會議室里，捧著《道歉書》一字一句地念著，幾度哽咽落淚。她的面前，是數(shù)十名她當年的老師、同學，和不停拍照的媒體記者。

道歉之后，社會評論鋪天蓋地而來?；蛸澔蝾骸?/p>

“是文質(zhì)彬彬的彬嗎？”

這是一位瘦瘦高高的老人。樸素的白絨衣，黑外套，青絲中夾著絲絲白發(fā)，一副高度近視鏡架在鼻梁上。面對記者的攝像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盡管曾經(jīng)聲明過“不接受采訪”，她仍然半推半就回答了一堆問題。回到母校，她似乎回到了高中時代——那時，她有個外號，“小迷糊”。

無數(shù)人通過電影、廣播、報紙得知了她的“壯舉”——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身著軍裝，出席百萬人規(guī)模的“慶祝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群眾大會”。天安門城樓上，她將“紅衛(wèi)兵”袖章戴在毛澤東左臂上，一躍成為紅衛(wèi)兵的代表性人物，乃至10年“文革”最著名的LOGO。

而常砢，這一“壯舉”的直接導(dǎo)演，卻鮮為人知。

這位原空軍大校身高一米八五。正因為個頭高，他這個北京師范學院附中的初三學生才能在那個上午被選拔進“代表”隊伍，登上天安門，“策劃”了向毛澤東獻袖章事件。

這一切本來都是偶發(fā)事件。

幾天前，風云突變。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在毛澤東主持下，改組了中央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政治局7名常委擴大為11名，劉少奇由第二降到第八，林彪則上升到第二位，成為毛澤東新的接班人。同時，全會通過《關(guān)于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將“文革”由毛澤東的個人決定上升為全黨決議，山雨欲來。

從現(xiàn)存的影音資料上看得到：城樓上，很多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臉色陰沉，一言不發(fā)。同天安門下狂熱高呼“毛主席萬歲”的群眾形成極大的反差。周恩來臨時決定，安排一部分中學生上城樓，以活躍氣氛。常砢和宋彬彬就是其中的兩個。此前，年齡相差3歲的他們素未謀面。

常砢的父親是一位中將，中國空軍的締造者之一。那天也站在城樓上。

“我自己的袖章是一塊沒有字的紅布，給我爸戴上了。后來就看見宋彬彬戴著‘紅衛(wèi)兵袖章。我想，讓這些老革命尤其是主席戴上袖章，我們紅衛(wèi)兵不就被承認了嗎？”常砢先是朝宋彬彬要來了她戴的袖章，想闖過去給毛澤東戴，被便衣警衛(wèi)攔住。他回來，帶著宋彬彬和另外一男一女，四個學生又奔了過去?！拔覀儌z男生把便衣抱住，她們倆就過去了。一會兒宋彬彬回來跟我說：戴上了！”

在毛澤東身邊，宋彬彬遇上另一道防線——公安部部長謝富治。謝富治認識她，問：“干什么？”“給毛主席戴袖章?！?/p>

她的運氣出奇地好。接下來的半年內(nèi)，毛澤東又接見了7次紅衛(wèi)兵，總?cè)藬?shù)達1200萬人次。這7次接見已被“正規(guī)化”，獻袖章這樣的自發(fā)舉動不再被允許。

現(xiàn)場，一個女播音員用播音腔復(fù)述了毛澤東和宋彬彬在城樓上的即興對話：“你叫什么名字？”“叫宋彬彬?！薄笆俏馁|(zhì)彬彬的彬嗎？”“對?！薄耙渎铩！?/p>

梳著兩條小辮，戴一副白色塑料框近視眼鏡的宋彬彬雙手握住毛澤東的大手，咧著嘴笑，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她沒有料到，這幾句話改變了她的一生。

升起又墜落的政治明星

2014年1月12日上午的那間會議室里，道歉、鞠躬、落淚的還有另外一位老人。

不同的是，她道歉的對象還包括了宋彬彬。

“……對不起我的同班同學宋彬彬，是我讓你和我一起貼大字報，‘八一八是我作為總領(lǐng)隊派你帶領(lǐng)同學上天安門城樓，而影響了你的人生?！?/p>

矮一些但身板壯實的劉進同樣頭發(fā)花白，戴著眼鏡。她是這場道歉會的核心組織者。當年，她是學校的頭號政治明星。

“我那時候就跟農(nóng)村來的土丫頭似的。對學校的做法很不滿意，工農(nóng)子弟太少，太注重升學率，存在明顯的‘驕嬌二氣……”劉進也是高干子女，她父親劉仰嶠曾任河南、湖北省委書記，最后調(diào)任高等教育部副部長。她跟著轉(zhuǎn)學到北京。

進入女附中的劉進很快成為學校大力表彰的模范學生，給全校作報告“怎樣克服驕嬌二氣”，第二年就入了黨。每天6點多她就來到學校，帶領(lǐng)同學長跑、做60個仰臥起坐、俯臥撐。參加勞動，兩個女生抬一筐土，她一個人挑兩筐。愛用笛子吹《豐收歌》的宋彬彬很快成了她的跟班。

1966年6月2日早上，正在跑步的劉進聽到喇叭里廣播北京大學聶元梓的大字報，深受啟發(fā)：原來我們也可以這樣！隨后她找到宋彬彬：愿不愿意一起寫大字報，給學校提意見？宋彬彬同意了。這張大字報，開啟了女附中的“文革”歷程。

也因為這張大字報，劉進由高三3班的民兵排長，一躍成為統(tǒng)管全校學生的“學生代表會”主席，宋彬彬成為四個副主席之一。

“你當過學生會文體部長，認識的人多，你挑40個人帶上去吧?！?966年8月18日當天凌晨，劉進帶領(lǐng)全校上千名學生出發(fā)赴天安門，參加毛澤東接見。早上，她聽到城樓上高音喇叭喊道：北大附中，上來40個；女附中，上來40個……就喊來了宋彬彬?！八我洹庇纱苏Q生。而原先的政治明星劉進，則融入了普羅大眾。

兩天后的8月20日，《光明日報》刊發(fā)署名“宋要武”的文章，題為《我給毛主席戴上了紅袖章》。“……今天，在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毛主席給我們指明了方向，我們起來造反了，我們要武了！”第二天，《人民日報》全文轉(zhuǎn)載。

宋彬彬至今否認《光明日報》那篇文章出自她手。但名字引發(fā)的后果，卻是災(zāi)難性的。

它給蔓延大江南北的“文革”暴力火上澆油。陳毅之子、當時北京八中的學生領(lǐng)袖陳小魯感嘆地回憶：“這句話真是要命啊……他們認為這是個號召，所以武斗控制不住了。人家說，毛主席都講了‘要武嘛！”在“破四舊”高潮期的1966年八九兩個月期間，僅北京就有1772人被打死。endprint

而“要武”的直接承擔者，當然是宋彬彬本人。在她給毛澤東戴上袖章的13天前——1966年8月5日，女附中的黨支部書記、副校長卞仲耘死于該校女生的一次揪斗，成為北京最早殉難的教育工作者之一，年僅50歲。史稱“八五事件”。幾十年后，為了辯白自己與“宋要武”、與“八五事件”、與校長之死的關(guān)系，晚年的宋彬彬搞到心力交瘁。

1966年下半年，隨著“武斗”斗遍全國，“宋要武”的暴力LOGO地位日益凸顯。女附中學生葉維麗去南方，發(fā)現(xiàn)到處貼著傳單：“宋要武”親手打死了六七個人。關(guān)于她參加“殺人競賽”的種種流言在各地流傳。宋彬彬本人到外地串聯(lián)，在火車上遇見鄰座幾個人痛斥“宋要武”，生怕被人認出來，趕快把眼鏡摘下來，跟著一起罵。

“‘宋要武害了宋彬彬”

“宋彬彬到底有沒有打人？”

第一個在官方層面提出這個問題的，是中共中央組織部調(diào)查組。1980年代，在美國留學的宋彬彬被人告了。

1980年，宋彬彬去了美國，就讀于波士頓大學地球化學專業(yè)。就在這期間，有中國留學生舉報她：“宋要武”怎么來上學了？她是個殺人狂！中國大使館很緊張，要求中組部調(diào)查。

他們得到的回答是：沒有看見。

有了北師大附屬實驗中學的證明，宋彬彬才得以完成學業(yè)，1989年成為麻省理工學院的第一位來自中國的地球化學女博士。她很感激學校。

她又一個沒想到：多年后，“宋要武”與“校長之死”再次進入公眾視線，攪動民間塵封的“文革”傷痛，實驗中學亦是始作俑者。卞仲耘之死是實驗中學的一個避諱話題。她死后幾十年，學校再沒人提起卞仲耘這個名字。直到1980年代，才有一名目睹其事的女生寫了一篇相關(guān)文章。文章的作者王友琴，從此也與宋彬彬的名字連在了一起。

時為高一3班學生的王友琴1979年以全國高考文科狀元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后赴美留學，成為芝加哥大學中文教師。幾十年間，她回國做了大量有關(guān)“文革”受難者的采訪工作，成為有影響的海外“文革”研究者，被民間稱為“有良知的歷史義工”。由于她的文章，“八五事件”才進入公眾視野。

在多篇文章中，王友琴對宋彬彬使用的稱呼是“紅衛(wèi)兵負責人”。實際上，在卞仲耘之死的當天，北師大女附中是否成立了“紅衛(wèi)兵”，仍都是一個問題。類似的問題還有一連串。第一個提出這些問題的人，是當年的女附中學生葉維麗。

“文革”后，葉維麗也赴美留學，做到馬薩諸塞大學波士頓分校歷史系的終身教授。她父母跟卞仲耘是熟人。曾經(jīng)那段往事隨她一起漂洋過海，不時地出現(xiàn)在她的噩夢中。

2002年，她回國休假，開始調(diào)查“八五事件”。不久，葉維麗就找到劉進采訪。劉進發(fā)現(xiàn)，自己對當年好多事情都記不清了。這種刺激讓她啟動了自己的調(diào)查。對校長之死，劉進也是刻骨銘心。1980年代初清查“三種人”（“文革”中造反起家的人、幫派思想嚴重的人和打砸搶分子）時，劉進曾被有關(guān)部門調(diào)查過。她說：校長被打死，我是學生代表會主席，我有責任，要抓我坐牢我就去。

葉維麗去拜訪了卞仲耘的丈夫、八十多歲的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退休研究員王晶垚。發(fā)現(xiàn)他手中有些手寫的“八五事件”相關(guān)材料和法律文書，字跡已經(jīng)難以辨認。怎樣把這批材料給搶救出來？她找到另一位女附中畢業(yè)生于羚。

“我不能忘，不會忘，我也不敢忘?！庇诹邕@樣形容自己記憶中的“八五事件”。那一天，她親眼看到了瀕臨死亡的校長?！拔伊x無反顧?！庇谑?，她每天乘坐公交車穿越半個北京城，去王晶垚家里幫忙整理材料。她從頭學習電腦打字，整整用了3年時間，終于全部整理完畢。

幾年后，葉維麗先后發(fā)表了數(shù)篇和“八五事件”有關(guān)的學術(shù)論文：《卞仲耘之死》《好故事未必是好歷史》，……文章從細節(jié)到結(jié)論，她與王友琴的文章都截然不同。

她的核心結(jié)論之一是：“宋要武”害了宋彬彬?！鞍艘话恕敝?，宋彬彬在全國人民心中變成了欽定的“宋要武”。還有什么比“要武”二字更能精煉地概括暴力橫行天下的“文革”恐怖？而“宋要武”正好來自剛剛打死了校長的學校?！鞍艘话恕本瓦@樣改寫了“八五”。

“使她永遠成為符號？”

“王先生那時其實并不恨宋彬彬，只是覺得她有部分領(lǐng)導(dǎo)責任。后來……”

于羚已經(jīng)幾年沒有見過王晶垚了。有人罵她是“奴才紅衛(wèi)兵”、“宋彬彬團隊”派到王家的“臥底”。常年的“委屈”，加重了她的心理負擔。

2006年，她和葉維麗陪著劉進，去了王晶垚家。宋彬彬沒去，她怕自己“宋要武”的身份刺激到當時已經(jīng)八十高齡的王晶垚。氣氛很和諧，王晶垚非要留幾人吃飯。雙方都沒有談卞仲耘之死，宋彬彬應(yīng)該負什么責任的問題。從王家出來，劉進長出一口氣：“總算完成多年心愿啦?！?/p>

對宋彬彬來說，這無疑是可以卸下心靈重擔的一個好消息。不到一年，形勢急轉(zhuǎn)直下，還沒等到宋彬彬親自去，她已經(jīng)成為王晶垚發(fā)公開信痛斥的對象。劉進、葉維麗、于羚……全都成了老人口中的“壞人”。

惡化的緣由，是2007年北師大附屬實驗中學的90周年校慶搞得“知名校友”評選。宋彬彬就這樣進入了校方視野。通過劉進，他們聯(lián)系到她，傳達了這樣一條信息：“校長認為：在實驗中學的歷史上，宋彬彬的事情是一件全國人民都知道的事，實驗中學不可能不記載。”

宋彬彬猶豫起來，聽到“知名”二字隱約覺得害怕。她身邊親友迅速分成了兩派。一派是“你評這個干嘛，安安靜靜待著得了”；另一派——以她丈夫為代表，則慫恿她參加。

“你一直沒有說話的機會，可能這輩子也不會有說話的機會了，這次不用你自己說話，只要學校把你評為‘知名校友，就等于替你澄清了‘文革初期的歷史問題，你何樂而不為？”后一條意見說服了劉進。她覺得這是個證明的好機會，可以幫自己的好朋友卸下“宋要武”和校長之死這樣沉重的心理負擔。

對這樣的評選結(jié)果，校方承受了多大的社會責難，外人無從得知。一位校友打電話給實驗中學時任負責人袁愛俊，強烈抗議學校把宋彬彬評為“知名校友”：“等校慶那天，我要去人民大會堂沖你們的主席臺！”

2007年9月8日下午兩點，實驗中學主題為“光榮與夢想”的90周年校慶召開。剛進會堂就看見一人多高的巨型照片：“八一八”，宋彬彬給毛澤東戴上紅袖章?！啊趺催@么蠢！”一同來參加的劉進、宋彬彬全傻了。

會堂里并沒有人騷動和鬧事。但后果已無可挽回。在一個個論壇、一篇篇評論文章中，北師大實驗中學的90周年校慶被稱為“無恥的校慶”，宋彬彬成了“拒絕懺悔的人”、“文革惡之花”。

2013年10月7日，陳小魯舉行了一場“道歉會”，在當年就讀的母校北京八中，向被“文革”傷害的老師道歉。他以當年學生領(lǐng)袖、?！案镂瘯必撠熑说纳矸荩蚶蠋焸兙瞎?。這場道歉會，是3個月后宋彬彬道歉會的直接誘發(fā)因素。陳小魯受到的社會贊譽，給了她們勇氣。

第二天，宋彬彬們對著卞仲耘銅像鞠躬的照片上了《新京報》。王晶垚給徐小棣打了個電話，叫她過去一趟?！澳銕臀冶嬲J一下，報紙上這幾個鞠躬的人是誰?！?/p>

“這是錯誤嗎？這是罪！對罪犯能寬容嗎？”王晶垚提高了嗓門，臉色因盛怒而漲紅。

2014年1月27日，93歲的王晶垚在網(wǎng)上發(fā)表一份《關(guān)于宋彬彬劉進虛偽道歉的聲明》：“……在‘八五事件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我決不接受北師大女附中紅衛(wèi)兵的虛偽道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