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弒父

2015-01-28 18:55王子
當代 2014年3期
關鍵詞:兄妹老伴兒大媽

王子

1

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戚家人既感到束手無策,又覺得難以接受。

早上5點,戚大媽和戚大爺穿戴妥當,然后雙雙走出家門。從5樓下到樓下是72個臺階,從樓下上到5樓也是72個臺階。這個樓他們已經住了30多年,閉上眼睛也知道哪一層的樓梯掉塊碴,哪一層樓梯的鐵扶手缺一根立柱。銹跡斑斑的鐵扶手,雖然冰冷,但肯定留有6個兒女每天上下樓撫摸的印記。兒女們雖然早已成家立業(yè),先后離開了這棟老樓,但每當老兩口上下樓時,仍能感覺到鐵扶手上的一絲溫暖,就像牽著兒女的手一樣。樓道的墻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小廣告,風從玻璃破碎的樓道窗口吹進來,那些紙片就嘩啦啦地舞動著,像是孩子們樓上樓下跑動的嬉鬧聲。

老兩口來到公園,先是做下腰、擺臂等動作熱身,然后開始沿著公園的湖邊小路快步行走。現在無論是大街上,還是小區(qū)和公園,看到挺著大肚子的懷孕婦女,就像看到大熊貓一樣稀奇,而老頭老太太卻到處都是,就像幾百年來的老頭老太太都沒死,突然一下全聚在了一起。戚大爺和戚大媽今年剛剛70歲,按照市里的規(guī)定,70周歲以上的老年人可以免費乘坐公交車。辦完免費公交卡,老兩口決定坐公交車到市里轉一轉。他們住的這個小區(qū),雖然破舊,但附近就有菜市場,還有醫(yī)院,而且離公園很近,所以他們老兩口很少到熱鬧的市中心去。老兩口喜歡看新聞,從電視上看到,市里這些年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樓多了,馬路寬了,小汽車也一下多了起來。老兩口感到變化大的是,每年的退休金都在提高,雖然每漲一次退休金,物價也跟著漲,但畢竟讓人有了盼頭。為了逛街的時間寬裕一些,老兩口吃完早飯就來到街口的公交車站。正是上班的時間,等公交車的人很多。好不容易等來一輛,但并沒有停下來。就見公交車里的人像豆包一樣擠在一起,司機用擴音喇叭說,車上的人滿了,坐下一趟吧。然后留下一股黑煙開走了。幾個著急上班的人罵了幾句娘,抻著脖子向遠處張望著。好在下一輛公交車來得很及時,戚大媽和戚大爺用掛在身前的公交卡在刷卡器上刷了一下,兩個背書包的中學生從座椅上站起來,給他們老兩口讓座。戚大媽連連說著謝謝,心里覺得暖暖的。戚大媽這才發(fā)現,公交車上的老年人很多,滿眼都是花白的腦袋,而且都心安理得地坐著,而那些年輕人卻手抓著吊環(huán)站在過道上,隨著晃晃悠悠的公交車蕩來蕩去。到達下一站,上來兩個背著劍的老頭老太太,都穿著白絲綢練功服,戚大媽猜到他們一定是剛鍛煉完準備回家的。每天在公園里鍛煉的幾乎都是老年人,鍛煉的方法五花八門,有四腳著地像蛤蟆一樣練爬行的,有把臉憋成豬肝色大頭朝下拿大頂的,有撞樹的,站馬步的,當然也有練太極,舞劍的。戚大爺曾經也想加入到舞劍的隊伍,說舞劍不但鍛煉身體,而且很飄逸,有一股子仙風道骨的氣勢,但被戚大媽斷然否定。戚大媽知道舞劍的大多是一些老太太,老伴兒年輕時就喜歡往女人堆兒里鉆,戚大媽對老伴兒說你不是去舞劍,是想對那些老太太發(fā)洋賤。戚大媽從電視上一檔養(yǎng)生節(jié)目中得知,老年人最好的鍛煉方式就是甩開兩臂疾走,既可以活動全身的筋骨,又可以使左右腦得到鍛煉,最關鍵的是,這種鍛煉方法能讓老伴始終處在自己的視線之內。

“姑娘,你能不能給這個老奶奶讓個座?”那個剛上車背著劍的老頭對坐在身邊的單眼皮姑娘說。

單眼皮姑娘反問道:“為什么?”

背劍老頭說:“為什么?她都71啦?!?/p>

“71怎么啦?我花錢買票了憑什么給別人讓座?”

全車廂的人一下把目光投向那一老一少。

背劍老頭碰了個釘子,但又不甘心,隨口嘟噥道:“沒教養(yǎng)?!?/p>

單眼皮姑娘不干了,不依不饒地:“你說誰沒教養(yǎng)?別以為自己歲數大就倚老賣老,一大早上班這么忙,你們不在家待著,跟著擠什么?我看你們才沒教養(yǎng)?!?/p>

背劍老頭氣得臉色發(fā)白,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我……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

“那是我懶得動。”單眼皮姑娘說。

“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p>

“那是我怕齁著?!眴窝燮す媚镎f。

背劍老頭更加氣急:“你……你也有老的那一天……”

單眼皮姑娘說:“我老了也不會像你在外面討人嫌,活不起我就自己去死去……”

戚大媽實在聽不下去了,站起身說:“坐我這兒吧,我還有幾站就到了?!?/p>

那個背劍的老太太急忙把戚大媽按到座位上,笑著說:“謝謝老姐姐了,我怎么能讓你站著呢?!?/p>

單眼皮姑娘不顧眾人的白眼,就那么穩(wěn)穩(wěn)地坐著,直到三站地后下了車。

老伴兒嘟噥著:“現在的年輕人怎么這樣?”

戚大媽沒有接茬,她倒覺得那個姑娘并沒有錯。人家買票了就有權利坐,給老年人讓座是禮貌,是情分,不讓你又能怎樣呢?那次經歷后,戚大媽再也不在上班時間擠公交車了,如果非出去不可,寧可打車。人老了不能為別人做什么,那就別給人添亂了。

公園的環(huán)湖路是玄武巖石鋪成的,這種石頭吸水,就是剛下了雨走在上面也不滑。像戚大媽她們這樣行走的有一小幫,大都是附近廠區(qū)的退休工人。原來這個廠區(qū)有大大小小上百家工廠,每天一到上下班時間,人流自行車流像水一樣漫過大街小巷。但好景不長,幾乎是一夜之間,那些廠子就都垮了,整個廠區(qū)就像墓地一樣安靜。沉寂了幾年之后,整個廠區(qū)突然又熱鬧起來,然后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戚大媽曾經為那些既丟了工作又沒有退休的人擔心,但后來發(fā)現,這種擔心是多余的,那些人不但沒有餓死,反而活得有滋有味的。有所不同的是,原來的廠區(qū)變成了高樓林立的居民區(qū),原來在廠區(qū)經常能看到的懷孕女工,像被施了魔法,全都變成了白發(fā)飄飄的老頭老太太。

“這些天怎么沒看到老闞?”老萬問。

每天沿湖疾走,不但鍛煉了身體,還能獲得好多信息。這些信息就像五味雜陳的作料,給這些老年人的生活增添了味道。

老楊說:“你不知道老闞出事了?”

老萬急切地問:“出了什么事?”

老楊說:“還不是因為后老伴兒的事。和后老伴兒過了十幾年,把老闞伺候得也挺好,老闞就想把房子留給后老伴兒。兒女們知道后,堅決不同意,說如果老闞先走了,老太太可以住那個房子,住到死都可以,但房權必須歸兒女所有。老闞不同意,和兒女鬧僵了,最后鬧到法庭上??赡苁羌被鸸バ?,老闞在法庭上就發(fā)病了……”

大家就沉默了一陣,只有腳下發(fā)出的嚓嚓聲。老闞其實不姓“砍”,應該姓“看”,這是老萬查字典查出來的。因為有一天看電視時,在介紹一個嘉賓時,女主持人把姓闞的嘉賓念成了看。當時老萬還覺得女主持人太沒水平了,因為每天和他們一起晨練的老闞從年輕時就在一個廠子,不但大家都叫他老“砍”,就是他自己也是“砍”來“砍”去的。有一天老萬把這個錯誤給老闞糾正了,但卻遭到了老闞的堅決反對,而且兩人還鬧了個半紅臉。老闞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父親,他爺爺,他爺爺的爺爺都姓“砍”,怎么能說改就改了呢。

老萬說:“你們記不記得那個劉干部?”

老楊說:“怎么不記得,他其實在廠里就當過班組長,管十幾個人,在咱們面前裝老干部……”

老金搶話說:“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跳舞時,兩個人的手無意中碰到了對方的私處,老太太問這是什么?老頭說老干部。老頭又問老太太你這是什么?老太太說老干部活動中心……”

大家便都笑了。

老萬說:“老金你先別扯淡,劉干部自殺了?!?/p>

大家都放慢了腳步,老金說:“怎么可能?劉干部雖然好在咱們面前裝老干部,可性格蠻好的,怎么會自殺呢?”

老萬說:“你們記不記得那些日子劉干部和咱們一起鍛煉時,總說身上沒勁兒,尿一次尿得半個小時?后來到醫(yī)院一檢查,說是得了前列腺……”

“前列腺也不會死人,干嗎要自殺?”老金插話說。

老萬說:“你聽我說呀。劉干部這些年為了給兒女買房子,一分錢的積蓄也沒有。他找兒女要錢想做手術,可兒女們都推脫說前列腺炎根本就不算病,上了歲數的老年人都會得,尿尿慢一點就慢一點。兒女們還說他們都沒什么正經的工作,靠打工糊口簡直就是癩蛤蟆打蒼蠅——將供嘴,還要供上學的孩子,真的是一點閑錢也拿不出。聽了這話,劉干部的心徹底涼了,當天晚上就用繩子把自己吊在了家里的門框上……”

戚大爺停了下來,戚大媽看老伴兒停下了,也轉身向老伴兒走過來。

“怎么停下了,還有兩圈兒呢?!?/p>

“我感覺有些不舒服?!?/p>

戚大媽的心就咚咚地跳了起來。兩年前老伴兒患過輕微腦血栓,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竟然奇跡般地好了,而且沒留下一點后遺癥。如果再次復發(fā)那后果可就……戚大媽不敢再多想,攙著老伴往家走。一邊走還一邊給二兒子廣義打了個電話,讓他一會兒到家里來,領他爸爸上醫(yī)院去看看。但人有時就是怪,越是不想想的東西就越是往腦子里跑,一想到老伴兒端著一只胳膊,拖著一條腿,嘴角流著哈喇子,戚大媽的心突突地跳個不停?;氐郊覄傄贿M家門,戚大媽就坐在了門口的鞋架上,她有氣無力地對老伴兒說:“幫我把……救心丸拿來……”

戚大爺急忙找出救心丸,倒出幾粒塞進老伴兒的嘴里。然后又急忙給廣義打電話,這時就見戚大媽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么,然后嘴角淌出哈喇子,頭一歪,整個人就栽倒在地上……

2

戚廣義幾乎是和120救護車一起趕到的。接到父親的電話,他有些懵了,剛才還說是給父親看病,怎么突然母親又不行了呢。戚廣義隨同120救護車把母親送到醫(yī)院,經過檢查,醫(yī)生診斷為腦干大量出血,需要馬上手術。醫(yī)生還特意向戚廣義強調,由于出血量大,即使手術,恐怕也回天無力,讓他有心理準備。戚廣義說那也要手術,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戚廣義看到母親被推進手術室,急忙回到父母家籌錢。戚廣義原來的單位市糖酒公司,十幾年前就黃了,當時每人只分了幾千元的買斷錢。妻子在一家機床廠當會計,后來和廠長搞到了一起。知道真相后,戚廣義并沒有對妻子大打出手,惡語相加,而是好言相勸,看在孩子的分上和過去徹底了斷。戚廣義的理智和顧全大局,被妻子看成是軟弱無能,從此變得更加肆無忌憚。有一天,妻子竟然和那個廠長攜款跑到南方,而且一直杳無音信。那時女兒才4歲,戚廣義只好四處打零工,后來又和別人學著刷墻刮大白,每天穿著滿身涂料的工裝站在裝修城門口等活兒,所以手頭上沒攢下多少錢。在回父母家的路上,戚廣義分別給大哥、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打電話,把母親住院的事告訴了他們。除了他和大哥住在本市,弟弟妹妹全都在外地,有的是讀完大學留在了那里,有的是下崗后到外面打工,站住腳后把家人接到了外地。大哥和大嫂好像永遠對父母有意見,一肚子的牢騷和不滿,一年到頭也去不了父母家?guī)状?。這樣一來,平時來看望父母的只有戚廣義,哪怕干完活很晚了,也要騎自行車到父母家看一眼。

回到父母家,戚廣義這才想起早上母親打電話是讓他帶父親去醫(yī)院進行檢查的,便問父親哪不舒服。父親“哈哈”大笑,說,我哪都舒服,連下面的老二都舒服,然后竟然像孩子似的又蹦又跳,而且念念有詞。戚廣義的心就一沉,父親一定是受到了刺激,母親的突然發(fā)病讓父親變得有些神經兮兮。戚廣義把母親住院需要錢的事和父親說了,父親突然惡狠狠地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共產黨員死都不怕,還怕你們要錢嗎?”

戚廣義沒想到父親變成了這樣,他一下跪在父親面前,抓著父親的手,哭著說:“爸,你這是怎么啦?我媽現在就躺在手術室里……你兒子我沒有錢,要是有錢我就不來找你了爸……你和我媽那么好,你不能眼看著她因為沒錢死掉吧……”

父親慢慢平靜下來,眼角也有了淚痕。他長長地出了口氣,慢慢地說:“平時都是你媽管錢,存折放在哪我真的不知道。但肯定在這屋子里,咱爺倆一定能找到?!?/p>

戚廣義和父親開始翻箱倒柜地尋找著,但找遍所有能放存折的地方,卻一無所獲。最后還是父親突然想起什么,他打開冰箱的冷藏門,拉開用來冷凍餃子的薄薄抽屜,里面赫然放著用塑料袋包裹著的存折。戚廣義打開塑料袋,里面竟然有6個存折!6個存折的存款不等,有1萬多的,有7千8千的,還有一個存著5萬元。這應該是父母的全部存款了。養(yǎng)大他們兄妹6個,又幫助他們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父母要怎樣省吃儉用才能攢下這些錢啊。不用問,父親肯定不知道這些存折的密碼,沒有密碼,這些存折就等于廢紙。戚廣義就覺得嗓子里像有火苗往外躥。母親人事不省地躺在手術室,他這個當兒子的卻拿不出錢來。大哥家里倒是有錢,但大哥把錢看得比命都重,而且還總認為父母兄弟都虧欠他,就是暫時讓他把錢墊上他也不會同意的。翻看著手中的存折,戚廣義的眼前突然一亮,每個存折的最后一頁,都用鉛筆寫著什么。仔細一看,有的寫著“大兒生”,有的寫著“三兒生”,有的寫著“大女生”,6個存折分別寫著他們兄妹6人“生”。這個“生”字,會不會是他們兄妹的生日呢?這么一想,戚廣義的心里一亮,他急忙跑到樓下的儲蓄所,把寫著“二兒生”的存折遞進窗口,然后把自己的生日日期當密碼按了一遍,按完確認后,戚廣義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吹綘I業(yè)員沒有讓他再重新輸入密碼,而是從保險柜里拿出5捆百元大鈔,戚廣義不由長長地出了口氣。

坐在去醫(yī)院的出租車上,戚廣義的兩眼情不自禁地盈滿了淚水。母親是有準備的,知道人生無常,意外會隨時發(fā)生,所以才用6個兒女的生日當密碼,而且寫在存折上。只是難為了母親,每次取款,都要默念出兒女的生日。其實,兒女的生日早已刻在了母親的心上,就像他們兄妹記得自己孩子的生日一樣。但他們兄妹6個有誰記得母親的生日呢?

交完住院押金,戚廣義便蹲在手術室外面焦急地等著。這期間大哥打來電話,問母親怎樣了,戚廣義沒好氣地說:“怎樣你不會自己來看嗎?”然后就關掉了手機。兄妹6個,父母最疼愛的就是大哥戚廣仁。雖然兄妹隔兩歲一個,肩挨肩的長大,但父母始終對大哥高看一眼,認為他是戚家的長子,是戚家的頂梁柱。那時家里糧食不夠吃,但必須讓大哥先吃飽,然后才能輪到他們。穿就更是以大哥為主了,他穿過的衣服依次往下輪,到了四弟戚廣智身上,那衣服已經補丁摞補丁了。父母的寵慣,使大哥變得非常自私,以至于后來大哥竟然把這種特權當成了理所當然。為了逃避上山下鄉(xiāng),父母想盡一切辦法,最后讓大哥留在了城里,然后早早讓父親退休,讓大哥接班進了工廠。而戚廣義和三弟戚廣禮、四弟戚廣智先后到農村插隊,直到6年后他才返城。

經過4個多小時的手術,母親從手術室被推進重癥監(jiān)護室。大哥還沒有來,倒是住在省城的老妹妹接到電話后,和妹夫打車匆忙趕回來。一小天沒吃飯了,戚廣義突然感到頭暈目眩,老妹妹急忙到外面買來吃的,戚廣義連手都顧不上洗一把,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這時大哥來了,一見面沒有問母親的病情,卻質問起戚廣義來:“老二你跟我橫什么?你知道不知道我有事脫不開身?”

戚廣義突然有一股無名火躥上來,他嘴里含著面包說:“什么事比你媽要死啦還重要?”

從來沒被人頂撞的大哥更加惱怒了,他用手指著戚廣義說:“誰說媽要死啦?老二我看你是找不自在……”

老妹妹和妹夫急忙把他們拉開,老妹妹哭著對戚廣義說:“二哥你別和他一樣的,我們知道這些年你受累了……”

大哥歷來就是這樣,他對弟妹們頤指氣使,說一不二,卻不允許他們對他說半個“不”字。大哥結過兩次婚,第一次婚姻只維持了兩年。大哥從小在家說一不二,被父母寵著,結了婚也想當家做主。恰巧大嫂也是鋼茬立骨,從不服人,針尖對上了麥芒,爭吵也就成了家常便飯。最主要的是,大哥心太細,把錢看得很重,大嫂給娘家花一分錢他都不愿意。洗完臉的水要洗腳,洗衣服的水要拖地。那時都住在平房,有一回大嫂洗完衣服把水直接倒進門前的下水道里,被大哥罵個狗血噴頭。也就是那次,大嫂扔下剛滿一歲的孩子,永遠地離開了大哥。對于大哥的所作所為,父母并沒有責怪,反而說大嫂不會過日子,是敗家子,是喪門星。并心安理得地撫養(yǎng)起孫子。在父母看來,大哥永遠是對的,永遠是好的,包括他的孩子。父母對這個孫子可以說是百依百順,萬般疼愛,比對大哥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時兄妹們都沒有成家,無論是下鄉(xiāng)當知青的,還是念書的,全都省吃儉用,勒緊褲帶,為的是讓戚家這個第三代能健康成長。第三年大哥又成家了,父母動員全家撿廢磚頭、廢木料,四處收尋工地剩下的砂子,然后在父母家的西房山為大哥接蓋了一大間新房。當知青的戚廣義在農村苦熬了一年,年終分紅時只分到120多塊錢。當時手表算是一大件,誰的手腕上能戴一只明晃晃的手表,就像現在擁有一輛轎車感到榮耀。戚廣義特別喜歡“西鐵城”牌手表,大大的表盤,金屬的表鏈,給他們知青帶隊的陳隊長就戴著一只。但那時手表是緊俏貨,不是隨便能買到的。恰好有一個女知青的父親在市第一百貨商店,當戚廣義把汗津津的120塊錢交到柜臺上,戴上沉甸甸的“西鐵城”手表時,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這種幸福僅維持了不到一個小時,金屬的表殼和表鏈還沒有捂熱,就被母親威逼利誘,從戚廣義的手腕上摘下來,堂而皇之地戴在大哥的手腕上,成了大哥二婚的行頭。

老妹妹問起住院押金的事,她和妹夫已經把錢帶來了。戚廣義很難為情地說自己這些年沒攢下錢,只好從父母的存折上取錢交了住院押金,然后還把母親用他們兄妹的生日當密碼的事說了。

大哥問:“用我生日當密碼的存折呢?”

戚廣義就從包里找出寫有“大兒生”的存折。那上面存著1萬7千塊錢。

大哥又問:“用你生日存的多少錢?”

戚廣義說:“5萬?!比缓蟀汛嬲酆?萬元的住院押金票據拿出來。

“為什么你的存5萬,我的才1萬7?”

“這有什么?這也不是父母分給咱們的錢,只不過是用咱們的生日當密碼。”

大哥把寫有“大兒生”的存折裝進自己的包里,戚廣義急了:“你收起來干啥?媽這種病5萬塊根本就不夠……”

大哥咄咄逼人地:“不放我這放你那嗎?你知道我的生日嗎?再說誰是這家的長子你知道嗎……”

老妹妹急忙扯了一下戚廣義:“就放大哥那兒吧?!?/p>

第二天傍晚,戚家的兄妹全都回來了。

3

好像是冥冥之中,母親想讓兒女們看她最后一眼,當最后一個趕回來的戚廣智出現在母親身邊時,母親突然呼吸急促,血壓急速下降,雖經醫(yī)生們全力搶救,還是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母親的突然離去,讓兄妹們悲痛不已,也都束手無策。還是一個老護士提醒他們,讓他們趕快準備壽衣,因為人一涼衣服就很難穿了。他們這才如夢方醒,張羅著為母親買壽衣。母親的身體一向很好,根本沒必要提前準備壽衣。倒是父親患腦血栓住院時,在病友的提醒下為父親準備了。母親一輩子幾乎沒穿過像樣的衣服,兩個妹妹就提出要給母親買高檔的名牌衣服,讓母親不留遺憾地到另一個世界。但卻遭到了大哥的反對,大哥說人已經死了,穿再好的衣服也都是一把火燒了,沒必要花那么多的錢。老妹妹哭得死去活來,堅決要為母親買高檔的衣服,并說衣服錢由她自己拿。大哥無話可說,但兩個妹妹買回衣服的時間很長,母親的身體變得有些僵硬,兄妹幾個又都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大家手忙腳亂,哭天喊地,無論如何也穿不上衣服。最后還是戚廣義跑到樓下的壽衣店,花500塊錢找來陰陽先生為母親穿上了衣服。然后把母親送到了殯儀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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