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香

皇太后驚了

正德五年端午節(jié)，坤寧宮。慈壽皇太后冬病初愈，胃口大開，突然想吃什錦火鍋。貼身太監(jiān)小武子一聽，頓時樂得心花怒放，屁顛屁顛地張羅起來。

能不樂嗎？當(dāng)今皇上明武宗曾發(fā)過狠話：我娘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們這幫太監(jiān)統(tǒng)統(tǒng)跟著去！眼下皇太后轉(zhuǎn)好，自己的腦瓜子也算長穩(wěn)了。很快，鍋湯開花，濃香撲鼻，皇太后夾起香菇正要涮，忽聽“啪”的一聲炸響，只見火鍋倒翻，火炭亂濺！

意外突發(fā)，皇太后嚇得臉色蠟白，呆住了。小武子更是魂飛大半，暗叫糟糕：驚了皇太后，小命不保！不行，得趕緊找個替罪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小武子盯緊了冒著幽藍火苗的木炭：“太后娘娘，奴才覺得木炭有問題?？隙ㄊ窍剿镜娜嗽诶锩鎰恿耸帜_！”

惜薪司，明朝二十四衙門中的四司之一，是專門職掌宮中柴草、木炭的機構(gòu)，下設(shè)熱火處、薪炭處和燒炕處?，F(xiàn)任主管是少監(jiān)劉融。明朝宦官等級森嚴，剛進宮時只能當(dāng)?shù)洳?、長隨、奉御，若表現(xiàn)好方能被升遷為監(jiān)丞，監(jiān)丞再往上是少監(jiān)，少監(jiān)的頂頭上司才是太監(jiān)。皇太后聽罷，傳來錦衣衛(wèi)指揮使，命他馬上徹查此事。

皇太后下的懿旨，誰敢怠慢？眼看副千戶馮仁帶領(lǐng)錦衣衛(wèi)破案高手忙活個不停，小武子心虛得冷汗直流。適才，他隨口說的那番話只是推卸責(zé)任，想讓惜薪司替罪挨刀?？赊D(zhuǎn)念一琢磨，方覺情急之中搞錯了對象—少監(jiān)劉融是誰？是皇上最寵信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劉瑾的堂弟。劉瑾一手遮天，你敢中傷人家堂兄弟，人家必會將你打成肉醬。要知道自從劉瑾得寵后，已有二十多位朝廷重臣被活活杖斃在午門外。

一想到打屁股，小武子就渾身直哆嗦。此前的廷杖之刑只是個對不聽話的大臣的一種訓(xùn)誡，畢竟讓臣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脫褲子，會顏面掃地，所以，行刑時允許臣子們用氈毯蓋在身上。但劉瑾卻別出心裁，發(fā)明了“去衣廷杖”，也就是“打光腚”。不僅廷杖夠長夠粗，且由硬質(zhì)木材制作，別說屁股，就算石頭都能打爛。執(zhí)行中還授意錦衣衛(wèi)看他的腳尖行事：腳尖張開，那就虛打，看似生猛，實則溫柔;如果腳尖閉合，對不住了，給我使出吃奶的勁往死里打。用不上十下八下，受刑者準保會邁進閻王爺?shù)拈T檻。而就在小武子越想越膽寒的當(dāng)兒，副千戶馮仁扭頭看來：“武公公，你怎么斷定木炭里有貓膩？”

如今錦衣衛(wèi)由劉瑾主管，馮仁正是他的手下。一字不謹，必招致誅九族之禍。小武子當(dāng)即抖如篩糠：“我，我……”

“你推斷得非常對。”馮仁接過話，舉起一根木炭說，“的確有人在里面填充了火藥！”

這個結(jié)果，大出小武子的意料。吃火鍋又不是放煙花，明擺著，這是有人要加害張皇太后。小武子忙攪動三寸不爛之舌，添油加醋一通忽悠，將自己的責(zé)任推卸得干干凈凈?；侍蟛淮笈?zé)成錦衣衛(wèi)盡快查出兇手。

狗咬狗一嘴毛

短短片刻，供職惜薪司三處的數(shù)百太監(jiān)都被控制起來，逐一過堂。第一個受審的，是新進宮沒幾天的典簿陳舜。陳舜個頭小，膽子更小，前腳剛被押進刑訊室，人便抖成一團。刑訊室內(nèi)，刑具花樣翻新，琳瑯滿目，要不怕才怪。

“大，大人，你想問啥？小的定當(dāng)知無不言?！标愃搭澛曊f。馮仁呷口茶，冷哼：“不著急。來啊，先陪陳公公樂呵樂呵。”

錦衣衛(wèi)問案，素來是先打后審。隨著一聲答應(yīng)，兩個錦衣衛(wèi)手握蘸水皮鞭和燒得通紅的烙鐵走上前。見此情形，陳舜當(dāng)場嚇破了膽，雙腿一軟昏了過去。

“沒種的東西，下一個。”

第二個被押進來的是庫房看門人趙公公。好一頓“精心伺候”后，馮仁慢騰騰開了口：“趙公公，說吧，是誰在木炭里做的手腳？”趙公公倒比陳舜硬氣，“噗”地啐出一口血痰：“馮仁，你狗膽包天，竟敢打我？等劉大人回來，必將你碎尸萬段！”

趙公公任職監(jiān)丞，與馮仁的副千戶差著好幾級，但他敢破口大罵，并非被打昏了頭，而是劉瑾權(quán)傾一時，讓堂弟劉融不但掌管惜薪司，還管著內(nèi)廠，權(quán)力之大遠超東廠西廠，更壓錦衣衛(wèi)一頭。

馮仁似笑非笑：“恐怕要讓趙公公失望了。你們的劉大人，這工夫還不知在哪兒快活呢?！?/p>

俗話說：鑼鼓聽音，說話聽聲，趙公公在宮內(nèi)混了多年，最擅長察言觀色，當(dāng)下便犯了嘀咕：這幫孫子，以前見了惜薪司的人，客客氣氣恭恭敬敬，如今怎么膽肥了？莫非，我們的靠山要倒？甭管倒不倒，先抱住根大腿再說。一念及此，趙公公的口氣軟了不少：“馮大人，我想起來了，那批木炭是劉融大人帶人采購的?！?/p>

馮仁審半天就等這句，立刻傳喚劉融。而劉融有堂兄罩著，自是誰也不懼，邁著四方步踱進了刑訊室：“馮大人，我候了半天，累了，請賞把椅子坐?！?/p>

“看座！”

椅子搬來，劉融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是把燒紅了底座的鐵椅子！

“不想坐？你們幫他一下。”馮仁一聲令下，眾錦衣衛(wèi)把劉融按到了椅子上，直燙得他皮開肉綻，如殺豬般慘嚎不斷：“馮仁，咱走著瞧，等我堂兄回京，我非活剝了你的皮不可！”

馮仁哼道：“死到臨頭，還敢嘴硬！既然不招，那我就先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動手！”

此時，劉瑾并沒在京城。數(shù)日前，安化王叛亂，明武宗派都御使楊一清和號稱“八虎”之一的太監(jiān)張永前去平定，戰(zhàn)事正緊。為激勵將士斗志，劉瑾主動請命，親赴前線勞軍。見馮仁要背叛主子玩陰的，盡管劉融恨得牙癢，可也不得不暫時服軟。要是小命都丟了，還拿什么報仇解恨？而想保住命，法子只有一個：推卸罪責(zé)。心下想著，劉融暗道聲：“兄弟，別怪哥不仁義，哥實在是挺不住啊?！苯又┏鲆粋€人：劉順。

劉順是劉融四叔的兒子，也是皇宮所需木炭的供應(yīng)商。當(dāng)然，他燒制的木炭能成為皇宮特供，并從中賺得盆滿缽滿，大半功勞當(dāng)歸劉瑾。馮仁立即下令抓捕劉順，連夜突審。

得知是劉融誣陷他，劉順惱羞成怒，反咬一口，信誓旦旦地宣稱：“意欲加害張皇太后的正是劉融。為皇宮特制的木炭燃燒時間長，不冒煙，所用木料與制作廷杖的材料相同，都是質(zhì)地密實的硬木材。劉融曾給我拉來幾車，其中有數(shù)十根打裂的朱漆廷杖。廷杖血跡斑斑，鬼氣森森，我要是把它們燒成炭，只怕不太吉利，就問劉融為何要用廷杖燒木炭？劉融那廝瞪了我一眼，讓我少管閑事。后來，我多留了份心，見他跟一個會制作火藥的人走得很近。馮大人，那木炭中一定是他摻了火藥。”endprint

馮仁大喜，問：“你說的可是實情？”

“句句是實啊大人，要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劉順沖天發(fā)誓，心里卻在說，實話個屁，胡說八道誰不會??？既然劉融你能信口雌黃禍害我，我劉順也不是慣孩子的主兒。哼，想讓我下大獄，你也別得好。

歷史就這么改寫了

狗咬狗，一嘴毛。小武子嫁禍惜薪司，趙公公咬出劉融，劉融又咬出劉順，而兩兄弟則如瘋狗般咬做一團，用意都很簡單：在劉瑾打道回府前，盡量讓自己少受皮肉之苦?？伤麄兡睦锪系?，此刻的劉瑾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都御使楊一清和大太監(jiān)張永平叛回京，在向武宗匯報戰(zhàn)況時揭發(fā)了劉瑾圖謀篡權(quán)、杖殺重臣等十七條大罪。武宗大驚，一面調(diào)集錦衣衛(wèi)抓捕劉瑾，一面親自出馬，查抄劉府。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劉瑾家里居然藏有玉璽、玉印、玉帶。更令武宗心驚肉跳的是，在劉瑾經(jīng)常把玩的扇子中還夾著兩把匕首！皇上暗想，自己跟他天天面對面，萬一“扇窮匕見”給我來一刀，朱家江山將變成劉家的天下！

鐵證如山，劉瑾被判了個千刀萬剮。劉融、劉順等因火鍋案亦遭斬首。能扳倒劉瑾，史書上稱：誓要力矯積弊、卻備受劉瑾排擠打壓的都御使楊一清功不可沒，是他暗中運作，離間錦衣衛(wèi)指揮使張永與劉瑾反目?；疱伇ò赴l(fā)，張永便授意副千戶馮仁：劉融劉順是劉瑾的黨羽，必須鏟除。外有楊一清對抗劉瑾，內(nèi)有錦衣衛(wèi)折騰劉融劉順，這才叫斬草除根。

劉瑾倒臺，劉融劉順被正法，惜薪司一干小太監(jiān)全被逐出宮，永不錄用。

這天，在遠離紫禁城千里外的虎頭坊，幾個鄉(xiāng)親正圍著一個嘴上無須的男子調(diào)笑取鬧。

這個男子，便是曾在惜薪司打雜的典簿陳舜。聽著鄉(xiāng)親取笑，陳舜漲紅了臉回道：“誰說我不是男人？我做過的事，說出來能嚇死你們。你們知道，是誰扳倒劉氏兄弟的嗎？”

“千萬別說是你。你的膽兒還沒老鼠膽大?！贝蠡飪豪^續(xù)哄笑。

陳舜脖子一梗，說：“還真就是我陳舜。那天，我跟劉融取回木炭，偷偷在炭里鉆了個眼兒，塞進一只大炮仗?！Z的一聲響，就把劉融劉順炸進了大牢?！?/p>

此言一出，大伙兒紛紛撇嘴：“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也不上稅。那你說說，你為啥要嫁禍劉融？”

陳舜張張嘴，沒了音。個中原因，實在是羞于啟齒—那天，他跟劉融去劉順的炭窯，趕巧劉順的老婆正在做荷包面。做荷包面也就罷了，劉順老婆竟然沖他擠眉弄眼，吃吃笑，接著在刀背上磕雞蛋，還一下子打碎了倆。倆啊！那個動作，讓陳舜瞅得心尖直突突，不由想起了在蠶室去勢的情景。主刀師傅也是那般做法：刀背一磕，從此六根清凈！

回了宮，腦瓜一熱，便中邪似的往木炭里塞了炮仗，想讓劉順和他的婆娘觸霉頭?，F(xiàn)在想想，若非當(dāng)時裝死，若非歪打正著劉瑾真攤上了事，別提下面，怕連肩膀上的腦袋也沒了！

選自《山海經(jīng)》2014.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