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光
那一年夏至,我在漠河北極村,見到了北極光。
是真實還是虛幻?
北極光是幻光,是企盼,
是生命之夜的逝川。
一年又一年,人們
空待。望鴻鵠而不至。
一輩子只允許見那么一回——如同花燭高燒,挑開新嫁娘的頭蓋。
幸運,絕大多數(shù)人擦肩而過,
猶如錯過了青春、愛情、時代。
今日白夜,天空雖白卻不發(fā)光,
命里注定那么清晰、刻板。黑龍江畔的樹的倒影,被靜靜的江水勾勒出鐵線描的輪廓。
白夜,漠河天黑那么一會兒,沿著同樣的緯度,時空倒轉(zhuǎn),彼德堡的夢游病患者,度過了四個徹照北極光的白夜①;芬蘭灣的作曲家②,他那管弦樂像折斷的水晶柱,多棱的翠亮的閃爍,使剎那停格。
翠亮的,翠亮的北極光,在森林和草原的上空,在中國黑龍江北極村的上空……
光,漂白了洗滌了江水、村落和人。
那一刻,仿佛光的利斧劈開森林大墓窟,蝙蝠樣群集的白鳥從骨骸中飛出,幸運的金星成為光的尾巴,遲遲地不肯墜落。
我是童話中的黑馬王子或白鬢老爹,在夏至那晚,和北極光零距離親吻,然后和冷杉落葉松一齊祈禱,祈禱奇跡的來臨。
白夜暗下來,像死一般寂默,抽光了腦髓中絲縷的記憶。
惟有往世紀神秘詩人布萊克的兩句詩,居然像冰山一樣浮出海面:
“把有限交付給你的手掌,
永恒在一剎那間收藏?!?/p>
①杜思舀亦夫斯基小說《白夜》中的主人公。
②指芬蘭偉大的民族作曲家:西貝柳斯。
中國馴鹿
我們生活在大興安嶺北部額爾古納右岸的一片大森林里。
我們是中國僅存的不到千頭的馴鹿。
北美、芬蘭、西伯利亞……世界上半凍土地帶、環(huán)北極圈苔原都有我們的同類。
族群的兄弟姐妹們,七叉犄角的角茸多壯偉!當集體遷徙的時候,像移動的小森林,像海嘯排浪的珊瑚架。
據(jù)說,三百多年前,我們的祖先就在西伯利亞的勒拿河冰面上駕著雪橇,朝中國的北方森林奔跑。
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就已經(jīng)降生在這世界上最靠南的種群屬地。
“我們天生愛寒冷。也許我們體內(nèi)的血液在零度以下。
我們世世代代愛鹽似的雪,愛雪似的鹽。
愛閃燃雪沫子的帶凍霧的陽光。
苔原山林的陽光是溫和的,摩挲我們多毛的軀體,和鄂溫克女主人瑪利亞·索的手掌一樣。
我們愛稀薄的凜冽的空氣和山里結(jié)冰碴卻不凍的山澗。
我們素食,吃分布在濕潤、潔凈的山谷和河源的白蘑、石蕊和苔蘚地衣。
主人稱呼我們“索格召”。主人愛我們,舍不得使喚我們而放棄了雪橇。老人和孩子用我們當坐騎。大人們用樟松和樺木做的雪板綁在腳上,牽著我們漫山遍野尋找人和馴鹿的食物——自然的饋贈。
鄂溫克人豢養(yǎng)我們。為了生存,他們喝我們的奶,也吃過我們的肉。薩滿祭祖的時候,將我們作為奉獻給瑪露神的祭牲。但他們愛我們,盡量護衛(wèi)我們這些性格馴良的素食主義者免遭森林里險惡的自然法則淘汰。我的爺爺病死以后,瑪利亞·索編織了婆婆丁花環(huán),套在它的脖頸上;族人在它僵硬的四肢系了彩帶,隆重地架到一顆百年老楊樹上風葬。
我們和鄂溫克人,世代延續(xù)著一種神秘的默契。
什么也不說,不可說,不必說,任何語言都是多余的。
因為,額爾古納右岸的這片大森林是緘默無言的。
在人和自然之間,
在仲夏的草樹與花朵之間,
在隆冬的雪野和枯枝之間,
在飛鳥與走獸之間……
只有鹿鈴激烈地自言自語,脆脆的,急急的,像林中一只驚惶的鳥,
向時間發(fā)出警告。
春天來了!夏天來了!萌發(fā)幼樺和水柳的嫩枝,那是我們的盛宴。
我們涉過青青的沼澤地,愛情在花叢中等待。等待白夜,黑與白的婚配??鞓贩路鸢滋睦婊娐淙缬?,花瓣埋了我那灰褐色母鹿的腳踝。
然后是離別。你不知道它究竟跑到哪里去躲藏,留下我罪犯似的在無所適從中守望。
瑪利亞·索翻過三座山頭尋找屬于她的馴鹿。她牽著一群回到自己的飼養(yǎng)點。
大馴鹿后面跟著鹿羔子。白的、黑灰的、青花的……那里邊有我的兒子!
我的兒子,人們叫它:伊肯!
什么花紋的鹿崽子都有,是誰替它們紋身的?好像鄂溫克姑娘嫁妝的樺皮器物上刻制的圖案。我的兒子是我熟悉的圓旋紋。
主人給鹿崽佩戴鈴鐺,關(guān)進宿營地附近的木柵欄。讓它們傳遞出不同的呼喚和氣味,讓它們學著辨別各自母親的氣味和呼喚。
主人在宿營地的空地上,堆放采集到的“拉布卡”(苔蘚),點煙熏跑瞎虻、蚊蟲、小咬……我們聚攏在一起。鈴聲沉寂了。晚上,煙和月光將我們籠罩在傳說里。
晚秋的興安嶺,早早地降了雪。我們的毛色也會隨林野的變白而泛白。
我老了,咽喉處垂一綹須毛,肩也駝隆起,眼睛大而無神,許多悲傷的事毀了我的視力。
冬天雪深,鄂溫克人為打灰鼠要搬家。15頭馴鹿把他們?nèi)页缘?、用的、糧食、撮羅子都馱運到新的宿營地。我們?nèi)矶急谎┞窳?,只剩角茸和鼻孔和尾巴,像逆流的泳者,沖開雪浪……
事后,我渾身冒汗??人?、咳嗽……
我變了,世界變了,我們生活的森林也發(fā)生了變化。
瑪利亞·索成老婆婆了。她喜歡獨自躲在她的撮羅子里。她說:馴鹿離開人群越遠越好!
然而,我們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盜獵者、兇手、公安、記者、官員、游客……
把鄂溫克人的獵槍收走了。于是,黑瞎子肆無忌憚地襲擊我們。
鄂溫克人從林子里搬到敖魯古雅獵村,又從敖魯古雅搬到根河城里。
我和瑪利亞·索卻依然賴在激流河畔的山林里不走。
我的兒子伊肯隨主人被帶到根河定居點喂養(yǎng)了。它終于死在那里,我的四平頭四歲的憂郁癥患者!
城里塵世的喧囂震耳欲聾,欲風燃熾比林中大火厲害百倍,社會法則比森林法則更嚴酷。他們會設(shè)計各種各樣的圈套,甚至陷害自己的父親,諂媚者則把熊掌送到饕餮者的餐桌上。我與其每日遭人戲弄,不如在深山里被黑瞎子一掌拍死。
瑪利亞·索像那棵興安嶺松神樹似的,來到世上快一個世紀了。她太老了,但還能動作,還能照顧我照顧自己。她說:“難道我還要重新拿起弓箭,去攆走那些自己也朝不保夕的熊嗎?”
她“嗚嗚”地哭了,哭過之后,吹起她“嚶嚶”似哭的口弦琴。接著,沒牙的癟嘴呶動著,唱一支古老的阿爾巴基嘎民歌,幾乎沒有歌詞,只有感嘆詞。
像天鵝的長唳,巫師的呢喃,冬眠的熊的夢囈,我死去的爺爺?shù)男跽Z……
晝之光在相似的黝黑的落葉松林后面奄息。
我在暗中睜著大而無神的眼睛,恰似夢想家的晚年。
巖 ?畫
面對須要索解謎底的巖畫,
如同賞析最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
這是可逆時間的天地大手筆,
它們的作者就是“人類”。
人類,除了生存,便要表現(xiàn),而表現(xiàn)即生存之證明。
大地是紙,地上的石頭是筆,
磨細的石頭,在黑玄武巖崖板塊上刻鑿,
于是黑暗蒙昧時代,顯現(xiàn)了玄青的曙光。
我看見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在陰山的深處。他和大山融為一體,這不是作畫,這是造神、造勢、造物……
我和部落的男女一起跪下,如中了巫。
他是巫師。巫師即藝術(shù)家。
巫師和神是同一的;可能和現(xiàn)實是同一的;夢幻和歷史是同一的。
在亞細亞草原,匈奴王單于,清早出營帳,“拜日之始生”,“夕拜月”。
成吉思汗匍伏在地,膜拜他的“長生天”。
在中國的陰山、賀蘭山;在西伯利亞;在蒙古國;在夏威夷群島……全世界巖畫都畫著日月經(jīng)天,星回斗轉(zhuǎn)。天體的變更是永恒的神秘。
發(fā)酵的太陽,周身長出密密的毛發(fā)。
不放光的月亮,一塊冰冷的石頭。
山川河流。女性和生殖崇拜,
單個多個凹狀的小穴……
勞動、狩獵、畜牧、征戰(zhàn)、祭祀、繁衍……
生生不息的生靈之勞績與榮光。
老祖母的穹廬,孕婦的肚子可視透明,藏著新的鬼魂、新的人類。
他還刻過執(zhí)弓搭箭的人,
羊和鹿。一頭鹿全身插滿了箭頭。
我曾經(jīng)在大青山的曠野的一塊兀立的巖石上,見到他刻的回頭鹿。
母鹿曾經(jīng)是蒙古圖騰的一半。
青銅器和鐵器的出現(xiàn),使他的書寫更加精確。
在阿拉善雅布賴山洞的洞穴崖壁上,他口含羊腿骨制作的骨筆管,噴繪上紅褐色的礦物粉末。
紅色——氧化鐵。
藍色——氧化錳。
黃和棕色——碳化鐵。
攪拌了油脂。然后將獸骨燒成黑炭。
(我學美術(shù)的第一課,便是用木炭棒畫素描。)
從離我們很遠的西方傳來。在他們一個史前的洞穴里,記載下人類創(chuàng)造美的歷史。
西班牙野牛,是一個小女孩首先發(fā)現(xiàn)的。
人類童年和藝術(shù)密不可分。兒童和藝術(shù)密不可分。
也許,畫這頭野牛的藝匠,正是一個小女孩。
老人返回天真。20世紀西方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米羅,老家伙就是一個白胡子小孩。
他畫一根抖抖索索的線條,和—只死去的鳥,活的樹,藍的月亮……
復(fù)活的鳥在畫布上唱歌。
他將世界歸納為各種各樣的符號,夢的解析,他隱藏的欲望。
鳥擁有天空和一個獨立的世界。冷蒿一樣的羽毛。鳴叫含有勝利和莊嚴的告誡。
也許,米羅就是那個全身赤裸的男人。
馬 ?話
梭羅馬跑過來了,像遮月的烏云游游蕩蕩。
夜的草原。我和梭羅馬對話。
語言像風的暢達。
打一個響鼻,他沁涼的鼻翼的軟骨,觸摸我的手掌。
像一把利刃,刻鑿經(jīng)文、咒語和祭祀的圖畫,
我口中喃喃,敬獻我罪惡之牲在大地神龕前。
馬語回答,肢體作舞蹈的傾訴。
馬語即隱喻暗示的流星雨。
不僅憑聽覺識辯還憑視象。
他右腿提起然后輕輕地著地,
每一塊勻稱的骨關(guān)節(jié)格格發(fā)響。
我完全明白他蹄子在草上寫下的詩行,像史書一樣記錄往日的榮光。
那時候,馬蹄似潮,踏平了蒙古高原。速度和堅忍,是遺傳的性格化語言。
來自祖先,一群血脈融合繁衍的野馬。
如今,我讀懂了馬語。一切都藉目光與手掌的觸摸,凹凸起伏的字的象形,曾寫在九尾白旄大 ?的褶紋里。
如今,我倆都不作說話的奴隸。
在人跡罕至的曠野,失語并不可悲。
我倆都是喪失了圖騰的流浪者。
像黑衣薩滿的幽魂祈求長生天的寬恕。
心中的一半黑暗埋在相同的烏釉黑陶罐里,沉入時間的深淵。
而另一半是梭羅馬的淚光和淚花,那便是光明的綻放,而愚鈍、懵懂,應(yīng)為聰慧之前兆。
人們驅(qū)趕我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不再驕傲地和古勇士一塊兒死亡,不再犁田或拉車,我的梭羅馬,為歷史與美而存在。我們已經(jīng)無用,除了生命的驚現(xiàn)。
梭羅馬,你目光中的淚花是大漠里的湖,映射那即忽即逝的藍。
咴——愛——哀——咴咴!
馬如是說。
白 ?馬
被陽光耀得亮綠的草原,弧斜的褐色的山崗下,在紫藍的濃蔭里鑲嵌著一匹白馬。
一塊白玉,不蒙塵純潔的完美。
燃燒的雪團,不畏懼流火的灼烤。
開花的棠梨樹,千朵白簇擁著春。
這是你的白馬,白度母①吉祥之神!
薩滿②的手鼓,節(jié)擊而禮贊你的蹄踏。
在神圣的白節(jié)③,你騎著白馬來,雙手虔誠地舉著哈達,祝福草原上的每一個人。
哈達上手托著盛酒的銀碗,和白馬的眼睛一樣閃光。
那酒是馬奶酒一一白馬母親的乳汁。
喝吧!發(fā)酵了的久藏的歌,自母馬的乳房汩汩地草原上小河般流淌。
流入干旱的心田。那是小白馬駒化為血液的生命的瓊漿。
在神圣的白節(jié),你從遠古疾馳而來,
不只一匹,足足有九匹白馬,是從馬群中挑選的沒有一根雜毛的“九白之貢”。奔跑如河的流蕩。
馬背上,有一個民族的睡和醒。
應(yīng)是一個民族的象徽。
白馬從遠古馳來,騎者是一個叫其其格的蒙古小女孩。
她打一個響亮的唿哨,然后一聲呼喚,白馬便停止了奔跑,時代凝聚了。
能聽到馬的牙床咀嚼,堅硬的齒齦像石刀:“沙——沙——”靜的圖畫里有幾筆草叢里蟲唱的音樂。
這是一匹普通的白馬,馬走時一顛一顛的,那乳白的鬃鬣像插在喇嘛廟上的飄揚的經(jīng)旌,四蹄在翻飛的深草中濺起浪花,遠望碧浪泛著肚腹的胼毛。光明的帆乘風馳近。
穿白袍的其其格與白馬已渾然一體。
你摟著它的脖子,讓它低下頭,你親吻著它,白馬竟一陣戰(zhàn)栗,半垂兩側(cè)的眼睛,豎起耳朵,機敏如為愛驚悚的羚羊。
五歲齊牙口,成熟的胸肌,給予漢白玉溫馨的摩挲。銀匠的鑄造是拙劣的,只有白度母的手以自我的造型創(chuàng)造了自己。
白馬的鼻息響若風笛,應(yīng)和一支深情的民歌:
一支無言的世俗的歌。
①藏傳佛教的菩薩
②巫師
③吉祥的節(jié)日。春節(jié)也稱為“白節(jié)”。
白 ?災(zāi)
雪,一陣緊一陣慢,一陣飄灑一陣傾瀉;雪絞著風,風卷著雪;然后是雨,大的雨滴,小的雪塊;長時間不懈怠地抽搐,白天連著夜晚……復(fù)調(diào)的、立體的、多維的、非理性的、反邏輯的、斷裂的……
弦斷了。馬頭琴摹擬萬馬奔騰,在極度緊張中
斷裂。
一場雪崩。
溫柔的雪遭遇強暴,
謀殺正在迅速地進行。
灰黑的大氅漸遮蔽雪的尸體。
死亡的影子漫延不透明的藍紫。
一只雪點雕聳著肩,像一塊遺落在另一星球的殞石,因饑餓而回歸大地,翅膀張開在雪的裸尸上,緊密的網(wǎng)籠罩草原。
他的眼睛充滿了悲傷。
風的利刃刺破羊的心臟。
馬僵立著,和帝王陵前的石翁仲相似。
牛和駱駝感恩于天地山川無聲無形的殺戮。
沒有痛苦和掙扎,在平靜的人生之荒原,模糊了生與死的界限。
雪,感覺不到雪還在下,似乎已經(jīng)停歇了,但仍是一陣緊一陣慢,一陣飄灑一陣傾瀉……
白茫茫的世界,達到真正的無差別境界,分辨不出牛羊馬駱駝以及你和我的存在。
分辨不出哪兒有駱駝哪兒有河。
看不見道路就是看不見信仰。
然而,前方畢竟有了路,
等待著人而不是神的來到
——救援。
納息斯
希臘神話里有一個美少年納息斯,
俯臨平如明鏡的深淵,他只為自己的美麗而醉。
朝朝暮暮,守望著這真實的幻影。
他憔悴了,他投水死了,變成一叢搖顫的水仙。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說:“……我沒有在岸邊待過?!?/p>
也許他怕在水中看見自己?
興安嶺的馬鹿棲息在順風的山坡,
機警而靈敏,任何外來的偷襲不能將它們就擒。
當雄馬鹿來到水沼邊,它驚訝地見到自己珊瑚枝般多叉的角茸,
華美煥發(fā),玉樹臨風,簡直太美了!
雄偉的馬鹿果真是鹿中之王。
幽暗的林葉,叢密的花冠,透徹的天光,勾劃出它頸的柔韌和角的變化。
它俯首細細地端詳,這難道是“我”的映象?
要認識“我”并不容易,必須審視再審視,認真地看個真切。
它敏感的鼻尖埋進沁涼的柔波,一陣微妙的顫栗,蕩開了漣漪。
模糊了,攪和了。
藍天。綠葉。鹿角。枝丫。草花。眼睛……
它感到幻滅,難道“我”竟是如此脆弱么?
漸漸地,深淵恢復(fù)表象的平靜。再凝注:
——遠遠觀照完整的形。
馬鹿徘徊不去,它欣賞自己,忘掉一切。
聽,有回聲:“美少年,美少年,納息斯!”
這時,早就躲在沼邊灌木后面的盜獵者扳扣了槍機。
維吉爾從岸邊逃遁。
他甘愿引領(lǐng)但丁赴難地獄的忘川。
紀德卻偏偏要到水邊:“俯臨意象的深處,慢慢的參透象形字的奧義”。(卞之琳譯)
由自戀而戀他,瓦雷利的“他”:“想象這千萬的熒熒群生只是他的自我化身……”(梁宗岱譯)
而我國詩人一向?qū)⑺苫ū茸髋?,“凌波仙子”是她的別稱。
“一江湘水碧漪漪,波上夫人淡掃眉?!保ㄐ煳荚姡?
納息斯如同馬鹿一樣徘徊不去,諦聽水湄凌波仙子的簫管、泉聲和西山仙女們應(yīng)答的回聲。
樺皮船
樺皮船,小小的樺皮船,
你的膚色那樣地白,
身段輕巧和苗條。
傳說你是白樺姑娘變的,
你從嶺上的森林里來,
因為你愛上了一個激流河畔的鄂溫克少年,
于是你變成了一只船,一只散發(fā)松脂和樺皮油香的小船,一只兩端尖翹的小船。
遇到水,你比水還要溫柔,躺下來,伸展四肢……
讓那少年藏身在你的懷里。
你輕輕地托起他,像睡眠托起夢,花萼托起雄蕊的花……
激流河并無激流卻有激情。
從額爾古納河的源頭,到這里,河已經(jīng)經(jīng)歷滄桑,歸于平靜。
然而,未來卻不平靜。
樺皮船,你載著他去叉魚,那從北太平洋經(jīng)黑龍江游來的細鱗魚、哲羅魚……
樺皮船,你載著他去原始林的沼澤,去探尋水和林的接壤地那不可知的奧秘。
現(xiàn)在,你載著他順流而下吧!順著敖魯古雅,像春天的消冰水流送木材,不自覺地卷進愛的漩渦,那是有滅頂之災(zāi)的。
然而,命運總是垂顧于你的。綠枝與藍天分割的空間,如寶石鑲嵌,樺皮船會擱淺在正前方。
清沏的河水依次吻遍你魚似的胴體,吻著和少年肌肉凸隆的手臂聯(lián)結(jié)成力量的木槳。
你汩汩私語向他傾訴,然而,少年卻沒有聽見,他的注意力被岸邊的聲音分散了,他看到草叢中什么呢?為什么不管不顧地向岸邊劃去呢?
于是,你不安了,嫉妒了,顫栗了……
樺皮船,小小的樺皮船,
你的心碎了!
作者簡介:
許淇,1937年出生于上海市。早年學畫于蘇州美專,后師從滬上大師學畫(見文《我與繪畫》)。1956年“支邊”到內(nèi)蒙古包頭市工作至今。在內(nèi)蒙古主要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半個多世紀以來,發(fā)表和出版散文詩集、散文隨筆集、短篇小說集等300余萬字,為我國著名散文詩人。被評選為中國90年散文詩重大貢獻者;任中國散文詩學會副會長。他一生獻身藝術(shù),寫作與繪畫并進,從油畫創(chuàng)作開始,繼而上溯傳統(tǒng)中國畫,追摹青藤、八大,于宣紙上潑墨重彩,創(chuàng)“東方表現(xiàn)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