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升
三哭齊白石
嘉德成立不久,首拍成功后,我去拜訪收藏家辛冠潔先生。
辛老是大收藏家,愛畫是出名的?!拔母铩卑ふ臅r候,他的很多字畫都是由兒子下鄉(xiāng)帶著,放到屋頂上偷偷藏下來的。我們帶著聘書邀請辛老做嘉德的顧問,辛老很高興,非常支持我們辦中國人自己的拍賣行。當(dāng)然,我們想拿到他的齊白石收藏,可辛老哪一件都舍不得賣。
去了好幾次,被我們磨得拗不過,辛老拿出兩幅齊白石的大條幅山水:《蕉屋》和《松窗閑話》。兩張大畫一掛,我問估價多少,辛老說20萬美元。辛老不想駁我們的面子,又不舍得讓我們把畫拿走,想開個高價把我們嚇跑。那時候,大家覺得最多能賣10萬美元,之前所有來要畫的人都是被20萬美元嚇跑的。我那時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當(dāng)場拍板:拿走。還有一個《山水冊頁》,一共三件。
1994年11月秋拍,是嘉德成立后的第二場拍賣,辛老的三件齊白石都上拍。辛老到現(xiàn)場觀看,一是支持我們,二是打算拍完好把這幾件帶回家去。沒想到三件都賣出天價。三件賣了1100萬元(含傭金),簡直像個神話。辛老看著自己的寶貝以如此高的價格被別人買走,又激動又心疼,百感交集,潸然淚下。所有人都認(rèn)識辛老了。他太驕傲,他跟我說:“我支持你,每次給你拿幾件,一定打敗蘇士比、佳士得?!钡牵覀冎酪患疾粫俳o,辛老的夫人和兒子也不允許他再賣。
回到家想想寶貝再也回不來,老人家又一次傷心落淚。第二天早上巡視眾多收藏時少了三件寶貝,淚水再一次順著面頰流下來。
建行鎮(zhèn)宅之寶
《毛主席去安源》是“文革”早期油畫,這幅畫出自少年英才劉春華之手,當(dāng)時他只有24歲。因為反對個人成名成家,“文革”中的文藝作品都不能署名,所以創(chuàng)作完署名為“北京院校學(xué)生集體創(chuàng)作”。但是,在這幅畫轟動之前,也有人說這畫不好,說毛主席一個人孤零零的,脫離群眾,劉春華不愿改,寧愿承擔(dān)巨大的政治風(fēng)險,就在“集體創(chuàng)作”后面,又加上“劉春華執(zhí)筆”的署名。這我也是后來知道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因為江青的肯定,“文革”后劉春華一直背著黑鍋,到上世紀(jì)90年代初期境遇依然很不好。
嘉德成立的時候,他是北京畫院院長,是嘉德最早聘請的顧問之一,他決定把畫給我們拍。
我們有個印尼客人喜歡收藏油畫,他買過畢加索等西方藝術(shù)家作品,那時跟我們關(guān)系很好。拍《毛主席去安源》之前,我們到新加坡去巡展,我一講這幅畫他就聽進去了。秋天拍賣的時候,他在日本用電話競標(biāo),我代表他舉牌,下面是建行在舉。兩個一直在爭,他并不想放手。我那時候不愿意這畫流出去,流出去可能有政治問題,就一直跟他說場內(nèi)有個人志在必得,看來他們不放手。他說等等,再加。我每次問舉不舉,他都說再加,一直舉到550萬元,他說算了。電話掛了,這畫終于沒有流到國外去。這件作品拍了550萬元,加上10%的傭金,605萬元,超過齊白石的500萬元。那時候,605萬元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三四個億,轟動全球。
事后,劉春華在亞運村買了一個四居室的大房子,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大畫室,實現(xiàn)多年的心愿。然而,1998年中國革命博物館訴劉春華的所有權(quán),說他非法占有處置國家財物,劉春華反訴他們誣蔑他的著作權(quán)。在90年代中期,掙到600多萬元,多少人會眼紅,想看劉春華出丑。各種壓力弄得劉春華一夜之間頭發(fā)全白。這場官司持續(xù)好多年,直到2004年才判決認(rèn)定劉春華是該畫唯一作者,享有著作權(quán)。革博超過訴訟時效,敗訴。
文物回流
楊永德先生是香港的大收藏家,收藏了很多齊白石的畫,他給我們165件,拍了將近1300萬元人民幣。這些東西要在現(xiàn)在肯定百分之百成交,但是,當(dāng)時大批量齊白石的畫上市拍賣,其實成交率并不太高。這是國內(nèi)第一次因為拍賣促成海外流失文物藝術(shù)品大量回流,媒體有很多的報道,一下子把拍賣從“賣國”變成“愛國”,從此改變拍賣的政治形象。
楊永德這位老人做了一輩子生意,我是個書生,下海沒有經(jīng)商經(jīng)驗,當(dāng)時他讓我付1500萬港幣保證金,我老覺得他要得太多,我老想說我就付你1000萬元人民幣,我一說到嘴邊他就給我擋回去,總是沒機會開口。別人都說他那里面東西有些不對,我就想說要挑挑,還沒說呢,他先說不能挑啊。他太知道我要說什么,總是擋在我前面。我在這位老人面前沒有一點對抗的力量,可以說是“手無縛雞之力”。他也讓我學(xué)到很多,我也與老人結(jié)下深厚友誼。嘉德20周年,他把存留的幾張齊白石的東西全拿來支持嘉德。
天津大姑
故宮從嘉德買過三次珍貴文物,其中石濤的《高呼與可》圖卷帶出天津大姑的故事。
嘉德開始拍賣的第一年,也就是1994年,一個天津老太太拿著一張石濤的《高呼與可》手卷來嘉德。我們的專家說東西不錯,給估了50萬,老太太一聽卷起來就走。過了一年她又來,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懂了,知道那是國寶,也對老太太好得很,她也高興把東西委托給我們。后來,她跟我們成了好朋友。人家有名字,我們怕別的拍賣行知道后把生意挖走,就給她起“天津大姑”的代號,一說代號大家就知道來的是誰。大姑是原民國大總統(tǒng)馮國璋的外孫女,她的公公胡若愚是張學(xué)良的把兄弟,從前當(dāng)過北京市副市長、青島市市長,西安事變后他就賦閑在家。他們家是個收藏大戶,家里有三件國寶,包括宋刻本、宋緙絲。1995年秋天,這件《高呼與可》圖卷落槌價是430萬,買家未付款,最后被故宮購藏。
大姑后來也給我們一些其他的拍品,我們賣的很多瓷器都是她拿來的。那年秋季,第一場瓷器拍賣有一對道光的官窯,那時候賣道光時的瓷器大概值五萬塊錢,但是這件賣了50萬元。這個就是老太太家裝米的,“文革”怕被人抄,涂了綠油漆。我們看了覺得不錯,拿回來把漆洗掉,底價五萬,結(jié)果創(chuàng)了道光官窯的要價紀(jì)錄,賣了50萬元。后來還從她家里拿到一個康熙的斗彩杯,有人說是假的,我們知道是她家里老早出來的,后來被一個大藏家170萬元買走。這都是1995年的事。
朱家老先生跟我講故事,看歷史變遷。他是朱熹的25代嫡傳后裔,朱熹后代也有當(dāng)叫花子的,后來開始發(fā)奮讀書,當(dāng)官發(fā)財。世變時移,一樣的輪回。當(dāng)年總統(tǒng)的后代家人,今天都做著不同的工作。大姑有五個女兒,有的當(dāng)小學(xué)老師,有的是街道辦事處干部。這張《高呼與可》手卷,“文革”抄家時,曾經(jīng)被抄到天津博物館。1995年賣了近500萬元之后,大姑給五個女兒一人買一套房子,自己買了一套公寓。
選自《特別關(guān)注》2014.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