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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之于行事:梁啟超憲法思想的液態(tài)屬性

2015-01-30 07:43
政法論叢 2015年2期
關鍵詞:梁啟超國會憲法

喻 中

(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070)

見之于行事:梁啟超憲法思想的液態(tài)屬性

喻 中

(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070)

從總體上說,梁啟超不是坐而論道的書齋學者,他的憲法思想不是學術研究的結(jié)果,不能從體系化與本質(zhì)主義的角度來理解。梁啟超的憲法思想是對實踐過程的表達,是憲法實踐在梁啟超心鏡中的投射。因此,應當根據(jù)“見之于行事”的理路來看待梁啟超的憲法思想。從19世紀末到1918年,在大約20年左右的時間段落里,梁啟超在不同的時勢背景下,分別強調(diào)了憲法的多個面相,這些隨勢賦形的憲法思想,是流淌的憲法思想,是梁啟超“見之于行事”的思想結(jié)晶,具有鮮明的液態(tài)屬性。

梁啟超 憲法思想 本質(zhì)主義 法學方法

關于梁啟超的憲法思想,學界已經(jīng)做出了比較深入而全面的研究,其中既有綜合性的研究,①同時也不乏專題性的研究。②不過,無論是哪種取向的研究,都傾向于把梁啟超的憲法思想或憲法理論做出某種本質(zhì)主義的界定,即側(cè)重于回答:梁啟超的憲法思想是什么?但是,這樣的回答恐怕并不符合梁啟超的本意,亦不是理解梁啟超憲法思想的有效路徑。正如日本學者土屋英雄在論及梁啟超的民權理論時所言:“從體系性的角度或從原典的比較的角度討論梁啟超在民權救國期的權利-自由論都是費解的。某種意義上說會讓人莫名其妙。問題就在于:第一,梁啟超的西方權利-自由論的攝取主要的是通過日本譯文以及日本人的論著這一中介(日本式的變形)進行的。第二,梁啟超攝取新的權利-自由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系統(tǒng)地研究學問,而是要在實踐的意義上尋找救國靈藥,以充實其時代認識和亡命日本以前的思想理論。”③按照土屋英雄的觀點,從體系性的角度討論梁啟超的“權利自由論”是不得要領的。同樣,從體系性、本質(zhì)主義的角度解讀梁啟超的憲法思想或憲法理論也會面臨著相似的陷阱。因為,梁啟超的憲法思想也像他的權利自由理論一樣,也是他在實踐過程中尋找救國靈藥的產(chǎn)物,因此,還需要引入新的視角、新的理路、新的法學方法,對梁啟超的憲法思想做出新的解釋。

什么樣的新視角、新理路才能更有效地揭示梁啟超憲法思想的本真狀態(tài)呢?對此,《史記·太史公自序》記載的一句孔子之言頗有借鑒的價值??鬃诱f:“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盵1]P944參照孔子的意見,以“見之于行事”的思維方式來審視梁啟超的憲法思想,也許是比較恰切、妥帖的。因為,從歷史性的角度來看,梁啟超在不同階段、不同語境下反復致意的憲法,其實并沒有一個定型化的指向,亦未得出一個本質(zhì)性的結(jié)論。相反,梁啟超的憲法思想可謂切玉削金,隨勢賦形,實為不斷變遷的憲法情勢在梁啟超心鏡上的投射,具有鮮明的“見之于行事”的液態(tài)屬性。有鑒于此,本文且以“見之于行事”作為視角,以考察梁啟超的液態(tài)憲法思想。就演進過程來看,從1899年到1918年,在大約20年左右的時間段落里,梁啟超在不同的時勢背景下,分別強調(diào)了面相各異的憲法,對于梁啟超頗具液態(tài)屬性的憲法思想,可以分述如下。

一、以議會為核心的憲法:來自孟德斯鳩的啟示

梁啟超關于憲法的集中論述始于1899年。此前,梁啟超雖然也曾論及憲法領域內(nèi)的相關問題,譬如議會、立法、變法等等,但是,關于憲法的專題論述,卻暫付闕如。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在日本人的幫助下,于1898年9月流亡日本?!白源司尤毡緰|京者一年,稍能讀東文,思想為之一變?!盵2]P171在1899年的《論學日本文之益》一文中,他述及自己思想視野的變遷:“既旅日本數(shù)月,肄日本之文,讀日本之書,疇昔所未見之籍,紛觸于目;疇昔所未窮之理,騰躍于腦。如幽室見日,枯腹得酒,沾沾自喜,而不敢自私?!绷簡⒊⒁獾?,日本“自維新三十年來,廣求智識于寰宇,其所譯所著有用之書,不下數(shù)千種,而尤詳于政治學資生學(即理財學,日本謂之經(jīng)濟學),智學(日本謂之哲學),群學(日本謂之社會學)等皆開民智強國基之急務也。吾中國之治西學者固微矣。其譯出各書,偏重于兵學藝學,而政治資生等本源之學,幾無一書焉?!盵2]P176從此,日文世界中質(zhì)佳量大的思想論著,為梁啟超打開了國內(nèi)不曾有的思想視野,這就是1899年完成的《各國憲法異同論》一文的寫作背景。

此文可以視為梁啟超憲法思想的真正起點。在這篇文章中,梁啟超理解的憲法是以議會為中心的。他說:“憲法者英語稱為Constitution,其義蓋謂可為國家一切法律根本之大典也。故茍凡屬國家之大典,無論其為專制政體(舊譯為君主之國)、為立憲政體(舊譯為君民共治之國)、為民主政體(舊譯為民主之國),試皆可稱為憲法。雖然,近日政治家之通稱,惟有議院之國所定之國典乃稱為憲法,故今之所論述,亦從其狹義,惟就立憲政體之各國,取其憲法之異同,而比較之云爾。”[3]P318按照這段話,憲法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憲法,見之于任何時代的任何國家。無論什么樣的國家,都有一個根本性的法律——亦即梁啟超所謂的“國家之大典”,無論它是否成文,只要去尋找、總結(jié)、提煉,都能找到這樣的“大典”。但是,對于這種廣義的憲法概念,梁啟超自己并不十分自信,因為他隨即指出,按照1899年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很可能是日文世界中的“通稱”,只有那些有議會的國家制定的“國典”,才能稱為憲法。這種狹義的憲法概念,意味著憲法只屬于有議會的國家;沒有議會的國家,也就不可能有憲法。梁啟超試圖比較的各國憲法,也是狹義的憲法。在這篇文章中,梁啟超對各國憲法的比較,主要涉及到“政體”(包括立憲君主國與共和國兩類)、“行政立法司法之三權”、“國會之權力及選舉議員之權利”、“君主及大統(tǒng)領之制與其權力”、“法律命令及預算”、“臣民之權利及義務”、“政府大臣之責任”等幾個方面。這樣的內(nèi)容安排意味著:

第一,憲法應當對政體做出規(guī)定,要么規(guī)定立憲君主國,要么規(guī)定共和國。這樣的劃分,隱藏著梁啟超此時的政治價值觀:國家不能是專制君主國,專制君主國已經(jīng)不再具備政治上的正當性與合法性。只有像英國、日本這樣的立憲君主國,以及西方世界中廣泛出現(xiàn)的共和國,才具備政治上的正當性和合法性。在立憲君主國中,君主享有的實際政治權力幾近于無;在共和國中,根本就沒有君主。這就是說,憲法的對立面主要是專制君主。憲法可以接受君主,但君主必須是英國、日本式的虛君。

第二,憲法必須對行政權、立法權、司法權進行劃分,“今日凡立憲之國,必分三大權。”梁啟超承認,這個觀點來自孟德斯鳩。在此時,孟德斯鳩的著作對梁啟超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正如美國學者列文森所注意到的:“在1898年以前,梁啟超著作中出現(xiàn)的‘孟’字,幾乎一律代表‘孟子’;而他在流亡日本期間,‘孟’字通常是‘孟德斯鳩’的意思?!盵4]P117-118這個出自法國的新“孟子”,全面取代了中國古代的孟子,成為梁啟超的思想導師,塑造了梁啟超對于憲法的想象。

第三,既然“有議院之國所定之國典”才能稱為憲法,那就意味著,議院才是憲法的核心,議院才是政治的中心。對于此時的梁啟超來說,“立憲政府與眾不同的只是一個有限政府,它的實質(zhì)內(nèi)容可歸結(jié)為兩部分:成文憲法的頒布和立法機關在立憲政府中居首位。換言之,在西方立憲政體中使梁感興趣的主要是這一思想——政府應該根據(jù)頒布的憲法組成和運作,在這當中,民選的立法機關扮演主導角色?!盵5]P143這里的民選立法機關就是議會。

大致說來,梁啟超在1899年《各國憲法異同論》一文中表達的憲法思想,客觀地比較各國憲法異同的成份比較多。從思想根源上看,此時的梁啟超置身日本,通過大量閱讀日文世界中的西學知識,形成了自己的憲法思想:憲法須以議會為核心。這樣的憲法觀念,源于外部世界的啟示,具有較強的“讀后感”的性質(zhì)。不過,他的這種以議會為核心的憲法觀念,很快就發(fā)生了變化。

二、追求君主立憲的憲法:?;蔬\動的折射

據(jù)《梁啟超年譜長編》記載,1900年“春夏,先生居檀香山。七月,以勤王事急返國。事敗后往新加坡,晤南海先生?!庇捎趨⒓恿丝涤袨橹鲗У谋;蔬\動,試圖維護光緒皇帝的政治地位,梁啟超受到了慈禧太后主持的清政府的通緝。[2]P195在這樣的背景下,梁啟超寫成了《立憲法議》一文,闡述了新的憲法思想。這篇寫于1900年的憲法學論著,修改了他此前的政治價值觀。當然,他的政體分類標準依然如故,他說:“采一定之政治以治國民謂之政體,世界之政體有三種,一曰君主專制政體,二曰君主立憲政體,三曰民主立憲政體。今日全地球號稱強國者十數(shù),除俄羅斯為君主專制政體,美利堅、法蘭西為民主立憲政體外,自余各國政體則皆君主立憲政體也?!痹谶@三種政體中,君主專制政體當然是價值低下的政體,而君主立憲政體與民主立憲政體在價值上也不等同。所謂“不等同”,并非民主立憲政體優(yōu)于君主立憲政體,恰恰相反,在二者之間,“君主立憲者,政體之最良者也?!本髁椪w優(yōu)于民主立憲政體的原因是,“民主立憲政體,其施政之方略,變易太數(shù),選舉總統(tǒng)時,競爭太烈,于國家幸福,未嘗不間有阻力。君主專制政體,朝廷之視民為草芥,而其防之如盜賊,民之畏朝廷如獄吏,而其嫉之如仇讎,故其民極苦。是故君主立憲者,政體之最良者也?!盵3]P405

在1899的《各國憲法異同論》一文中,只有君主專制政體不具備正當性,無論是君主立憲政體還是民主立憲政體,都是正當?shù)?、值得追求的政體。但是,在1900年的《立憲法議》中,只有君主立憲政體才代表了政體與憲法的發(fā)展方向,因為只有它才是最優(yōu)良的政體。君主專制政體的弊端固不必說,民主立憲政體也會對國家幸福造成阻礙,因為它“施政之方略,變易太數(shù),選舉總統(tǒng)時,競爭太烈”。在這里,梁啟超刻意指出民主立憲政體之負面影響,把君主立憲政體置于民主立憲政體之上,一個最重要的根源,就在于他參加的?;蔬\動,以及他對光緒皇帝的堅定支持。而且,他對光緒皇帝的支持并非始于1900年的?;蔬\動,此前的戊戌變法的過程就是康有為、梁啟超與光緒皇帝結(jié)成政治同盟的過程。這樣的政治同盟在相當程度上塑造了梁啟超此時的憲法思想:既要君主,也要憲法。由此得出的結(jié)論是:在保留君主的前提下制定憲法,實行君主立憲政體。這就是梁啟超的《立憲法議》旨在表達的憲法思想。

不過,盡管此時的梁啟超對光緒皇帝抱有較強的思想認同與情感認同,但他畢竟不愿回到中國傳統(tǒng)的君主政體。而且,即使為了君主,也必須制定憲法。那么,梁啟超此時期待的憲法是什么呢?他回答說:“憲法者何物也,立萬世不易之憲典。而一國之人,無論為君主、為官吏、為人民,皆共守之者也,為國家一切法度之根源。此后無論出何令,更何法,百變而不許離其宗者也。西語原字為the constitution,譯意猶言元氣也,蓋謂憲法者一國之元氣也?!卑褢椃ó斪鲊业脑獨?,雖然有牽強附會之嫌,卻也精到傳神。因為在現(xiàn)代世界,憲法確實是一個國家的起點、基礎。不過,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梁啟超把憲法看作“萬世不易”的憲典,并“不是很實在的說法”,是“中國讀書人張大其詞的老毛病”。[6]

作為國家元氣的憲法,到底應當如何創(chuàng)制呢?在《立憲法議》中,梁啟超回答說,憲法應當規(guī)定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首言君主統(tǒng)治之大權,及皇位繼襲之典例,明君之權限也。次言政府及地方政治之職分,明官之權限也。次言議會職分及人民自由之事件,明民之權限也?!边@就是說,憲法應當規(guī)定“君之權”、“官之權”、“民之權”。對于通過憲法“明君之權限”,“我中國學者,驟聞君權有限之義,多有色然而驚者,其意若曰:君也者,一國之尊無二上者也,臣民皆其隸屬者也。只聞君能限臣民,豈聞臣民能限君,臣民而限君,不幾于叛逆乎?不知君權有限云者,非臣民限之,而憲法限之也?!倍遥瑐鹘y(tǒng)中國一直都有“限君權”的傳統(tǒng)。譬如,“王者之立也,郊天而薦之;其崩也,稱天而謚之;非以天為限乎?言必稱先王,行必法祖宗,非以祖為限乎?然則古來之圣師、哲王,未有不以君權有限,為至當不易之理者;即歷代君主,茍非殘悍如秦政、隋煬,亦斷無敢以君權無限自居者。乃數(shù)千年來,雖有其意而未舉其實者何也?則以無憲法故也。以天為限,而天不言;以祖宗為限,而祖宗之法不過因襲前代舊規(guī),未嘗采天下之公理,因國民之所欲,而勒為至善無弊之大典。是故中國之君權,非無限也,欲有限而不知所以為限之道也。今也內(nèi)有愛民如子、勵精圖治之圣君,外有文明先導、可師可法之友國,于以定百世可知之成憲,立萬年不拔之遠猷,其在斯時乎,其在斯時乎。”[3]P405這段話,闡述了梁啟超以君主立憲為核心的憲法觀:第一,君權須受制于憲法,由憲法來規(guī)定。第二,傳統(tǒng)中國已有君權受限的觀念與實踐,君權受制于天,君權受制于祖宗之法。但是,這些限制君權的安排并沒有產(chǎn)生應有的效果,因為上天并不說話;祖宗之法只是照搬前代舊規(guī),并沒有采納天下的公理,更沒有回應人民群眾的需要,因而是不可靠的。這就是說,傳統(tǒng)中國還沒有找到真正有效的限制君權的辦法。第三,如果我們依靠愛民如子、勵精圖治的圣君(譬如,光緒皇帝),同時學習其他國家的立憲經(jīng)驗,就可以制定出“萬年不拔”的優(yōu)質(zhì)憲法。

當然,憲法在明確規(guī)定君權的同時,還要規(guī)定“官權”與“民權”。尤其要規(guī)定民權。因為,“民權者,所以擁護憲法而不使敗壞者也?!势垷o民權,則雖有至良極美之憲法,亦不過一紙空文,毫無補濟,其事至易明也?!枪视龣嘀邢抟?,不可不用民權;欲官權之有限也,更不可不用民權。憲法與民權,二者不可相離,此實不易之理,而萬國所經(jīng)驗而得之也?!盵3]P405-406正是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梁啟超牌號”的“三權論”:憲法應當明確規(guī)定的君權、官權、民權。當然,這三種權力在性質(zhì)上是不同的:君權與官權主要是積極的、擴張性的權力;民權對于個體來說,主要是自由與權利,民權對于人民整體來說,可以轉(zhuǎn)化成為議會之權,以之制約君權與官權。因此,在三權的關系問題上,民權可以充當君權、官權的制約因素。這就是梁啟超在參加?;蔬\動的過程中,為君主立憲政體設想的憲法框架。

三、美式共和政體的憲法:辛亥革命的產(chǎn)物

1912年10月,梁啟超從日本回到中國。在國內(nèi)政治革故鼎新之際,梁啟超寫成了一篇著名的憲法學論文《憲法之三大精神》,文章指出:“今世之言政者,有三事焉,當沖突而苦于調(diào)和。各國皆然,我國為甚。他日制憲者能擇善而用中,則新憲法其可以有譽于天下矣。第一,國權與民權調(diào)和。第二,立法權與行政權調(diào)和。第三,中央權與地方權調(diào)和。”這幾句話,提供了一種新的憲法構(gòu)想:“新憲法”的重心在于處理三大關系:國權與民權的關系,立法權與行政權的關系,中央權與地方權的關系。

這種新的憲法構(gòu)想,有兩個主要的淵源:第一,辛亥革命的成功,已經(jīng)排除了君主立憲政體的可能性,因為君主在制度上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在民國初建的政治現(xiàn)實中,梁啟超不再討論君權、君主立憲問題,從而對“憲法之精神”進行了新的論述、新的建構(gòu)。這一點,可以支持本文的核心觀點:梁啟超的憲法思想,是“見之于行事”的液態(tài)思想,并非本質(zhì)主義的固然思想,亦不是純粹的學術研究的結(jié)果。第二,從梁啟超關于憲法精神的認知來看,還有一個重要的思想淵源是美國的憲法實踐及其所產(chǎn)生的示范效應。梁啟超概括的“憲法三大精神”,幾乎就是對美國憲法實踐的描摹。因為美國的憲法精神,其實就是“三大精神”:聯(lián)邦與各州之間的平衡,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之間的平衡,以及立法權與行政權之間的平衡,至于美國的最高法院,則充當了這三種權力交往關系的總樞紐。

為了說明美國憲法實踐對梁啟超憲法思想的影響,不妨看看梁啟超對國權與民權關系的分析。他說:“何謂國權與民權調(diào)和?歐洲當十五六世紀,國家主義萌芽滋長,六七強國以興焉?!浔滓玻瑖暶?,若無機體構(gòu)造之原料,民觳而國瘁。于是有十八世紀末之革命,蜩唐沸羹垂百年。革命前后,國家主義屏息,個人主義代興,時則謂國之建凡以為民耳。甚至謂國家本有害之物,不得已而姑存之。其弊也,則民之視國,若身外之裝飾品。國不競而民亦見陵。逮晚近而反動又生焉。以彼美國,夙稱個人主義之根據(jù)地,而今之識者,乃日以新國家主義呼號于國中(前大總統(tǒng)羅斯福之言)。此間消息,可以參矣。國權與民權之消長,其表示于政治現(xiàn)象者,則為干涉政策與放任政策之辯爭。此雖非盡由憲法所能左右也。然緣憲法所采原則如何,而其演生之結(jié)果實至巨。”[3]P2561按照這段話的邏輯,15、16世紀,主要是張揚國權的國家主義盛行;18世紀末期以后,是張揚民權的個人主義盛行;至于“此間”的美國,本來是個人主義的根據(jù)地,但是,對國家主義的呼聲已越來越高。也就意味著,個人主義與國家主義不可偏廢,干涉政策與放任政策不可偏廢,因此,國權與民權彼此兼顧應當作為憲法的基本原則。由于美國的憲法實踐代表了“此間”的最新“消息”,因而“可以參矣”。由此可見,梁啟超關于國權與民權相互調(diào)和的思想,在相當程度上是“參考”美國憲法實踐的結(jié)果。

立法權與行政權調(diào)和的思想同樣是參考美國憲法實踐的結(jié)果。梁啟超說:“昔孟德斯鳩倡三權鼎立之義,欲使國會之立法權與政府之行政權,畫鴻溝而不相越,此空想耳。國會所應行者不僅立法權,而立法權又不能專屬于國會。征以各國之經(jīng)驗,孟說久不攻自破。即墨守孟說之美國,今亦蒙其名而乖其實矣。國會與政府,其職權既相倚而相輔,則當行此職權時,恒不免相軋而相猜?!蟮钟e兩機關調(diào)和之實,其根本在養(yǎng)成善良之政治習慣。僅恃紙上法理,無當也。使政黨運用之妙,能如英國,如美國,則憲法無論作何規(guī)定,皆無所不可。雖然,憲法之美惡,其影響于將來政治習慣之美惡者,亦至捷且巨”。[3]P2564在這里,梁啟超同樣把孟德斯鳩當作權威作家來引證。孟德斯鳩的三權鼎立學說,強調(diào)了立法權與行政權的劃分,這就為彼此分立的兩種國家權力的存在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在梁啟超看來,盡管孟德斯鳩是權威性的經(jīng)典作家,但他在立法權與行政權之間畫一道鴻溝的理論,卻是一種空想。因為各個國家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證實了在兩種權力之間,不可能有徹底的分立。即使是“墨守孟說之美國”,亦沒有做到在立法權與行政權之間“畫鴻溝而不相越”。這就意味著,美國的憲法實踐,比孟德斯鳩關于立法權與行政權的劃分理論,更具可行性,幾乎堪稱國會與政府關系模式的最佳樣本。由此也可以看到,美國的憲法實踐,構(gòu)成了1912年之際梁啟超憲法思想的重要淵源。

在梁啟超的這篇憲法學論著中,主要討論了國權與民權的調(diào)和,以及立法權與行政權的調(diào)和,并沒有討論中央權與地方權的調(diào)和。因而,關于中央權與地方權的調(diào)和,梁啟超只有觀點,沒有論證。沒有論證的原因,一方面,可能是因為當時的梁啟超實在太繁忙,無暇完成這篇重要的論文。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當時的中央權與地方權調(diào)和的實踐還渺無蹤影。就1912年的民國政局來看,中央權處于劇烈的動蕩之中,割劇狀態(tài)下的地方權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在這種現(xiàn)實狀況下,雖然理論上應當實現(xiàn)中央權與地方權之間的調(diào)和,但“調(diào)和”的具體模式,則只好暫付闕如了。這就是梁啟超立論之際的政治情勢。

在民國初建的特定政治背景下,在美國共和政體的強烈示范下,梁啟超形成了“三大精神”的憲法思想。它具有強烈的“見之于行事”的特征。但與此同時,我們還需注意兩點:第一,梁啟超雖然強調(diào)了憲法的“三大精神”及其包含的“六大要素”(國權與民權,立法權與行政權,中央權與地方權),但這三大精神、六大要素并不能等量齊觀,其中,國會與政府及其相互關系更具根本性。梁啟超說:“吾愿他日制憲者,當常念國會之設,實借以為求得善強政府之一手段,政府譬則發(fā)動機。國會譬則制動機。有發(fā)而無制,固不可也。緣制而不能發(fā),尤不可也。調(diào)和之妙,存乎其人矣?!盵3]P2568這就是說,政府是國家的發(fā)動機,國會是國家的制動機,這兩架機器都需要彼此協(xié)調(diào)地運轉(zhuǎn)起來。

四、優(yōu)越于約法的憲法:一個更高的標準

在民國初年,制定憲法一直是政治上的核心議題。1915年,當時的參政院根據(jù)《中華民國約法》,選出憲法起草委員會共十人,以之推進憲法的制定工作。梁啟超是十人起草委員會之一。對此,《梁啟超年譜》是這樣記載的:1915年,“七月六日大總統(tǒng)申令憲法起草為約法上制定憲法程序之一,現(xiàn)據(jù)參政院呈報,業(yè)經(jīng)依法選舉李家駒、汪榮寶、壽達、梁啟超、施愚、楊度、嚴復、馬良、王世微、曾彝進為憲法起草委員,自應由委員依法組織憲法起草委員會?!辈贿^,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對于梁啟超就任憲法起草委員,他的一些朋友明確表示反對,“而社會輿論尤多誹議之者”,梁啟超“為聲明他的理由和立場起見”,[2]P719-720專門寫下了《憲法起草問題答客問》一文。這本是一篇為自己就任憲法起草委員進行辯護、說明的文章,但在這篇文章中,梁啟超同樣闡述了自己的憲法思想,其核心觀點是區(qū)分憲法與約法。

在中國憲法史上,既有憲法,也有約法。從詞義看來,約法與憲法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學者們一般也把約法作為憲法的另一種說法。④但是,梁啟超對憲法與約法進行了嚴格的界分。他在《憲法起草問題答客問》中指出:“憲法之性質(zhì),宜期諸永久,而約法之性質(zhì),取適于一時。永久適用之憲法,不能不懸一稍完善之理想以為標準,使國民循軌志彀以圖進步,而或恐以不能實行之故而成為具文?;驈娪麑嵭醒啥床慌c時勢相應,于是乎乃為一時的約法以救濟之。質(zhì)言之,則憲法宜采取純立憲的精神,而約法不妨略帶開明專制的精神?!裰贫☉椃?,若即以約法之精神為精神耶,則約法之名,奚損于尊嚴,而憲法之名,豈加于崇貴,何必將此種國家根本大法,旋公布而旋棄置,以淆民視聽者?若于原約法精神之外而別求新憲法精神耶,學理上之選舉,猶為別問題,然試問法之為物,是否求其適應,求其可行,謂約法不適應不可行耶,則宜勿公布,約法既適應可行耶,則與約法異精神之憲法,其不適應不可行,可推見也。謂一年前宜于彼者,一年后即宜于此,天下寧有是理?是故據(jù)鄙人私見,謂今日誠無汲汲制定憲法之必要也?!边@些關于憲法與約法相互關系的論述,主要強調(diào)了憲法與約法的差異。

首先,從時間來看,憲法是追求垂范久遠的根本法,約法主要是暫時的、短期的、臨時性的根本法。1912年《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可以支持梁啟超的這種劃分,因為這部憲法,就是臨時性質(zhì)的。因此,約法可以經(jīng)常變更,可以是應急性的,憲法則需要保持足夠的穩(wěn)定性。

其次,從價值來看,憲法應有更高的價值追求,更完善的價值理想,以引導國民不斷進步。對于約法,則不必提出這樣的要求,因為約法只要能夠解決當時的問題就可以了。這就是說,對于應急性的約法來說,其主要的功能在于滿足一時之需,屬于權宜之計,是一個工具性、手段性的文件。憲法則必須具有足夠的價值導向,應當對時代、社會、民眾產(chǎn)生相當?shù)囊I性。因此,憲法較之于約法,具有更加尊崇的地位。

再次,從精神來看,憲法應當采取“純立憲”的精神,約法則可以略帶開明專制的精神。何謂“純立憲”的精神?梁啟超在此沒有解釋,不過,把“開明專制”置于“純立憲”的對立面,大致可以想象“純立憲”的含義:祛除專制,哪怕是開明的專制,追求民主立憲。這就是說,憲法應當充分體現(xiàn)民眾的意志,約法則可以略微體現(xiàn)開明專制者的意志。

最后,梁啟超認為,在當時的中國,如果制定出來的憲法依然像約法那樣得不到有效的實施,那么,憲法的制定,似乎就沒有那么迫切。至于此時正在生效的約法,就是1914年5月1日公布的《中華民國約法》。在憲法史上,這部約法又被稱為“袁記約法”,因為它是在袁世凱主導下制定的,旨在取代1912年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梁啟超認為,這部《中華民國約法》自1914頒行以來,根本就形同虛設。梁啟超由此表示,盡管自己已經(jīng)就任憲法起草委員,但自己對于憲法能否得到實施,確實心存疑慮。他說,“法也者,非將以為裝飾品也,而實踐之之為貴,今約法能實踐耶否耶?他勿細論,若第二章人民權利之諸條,若第六章之司法,若第八章之會計,自該法公布以來,何嘗有一焉曾經(jīng)實行者?即將來亦何嘗有一焉有意實行者?條文云云,不過為政府公報上多添數(shù)行墨點,于實際有何關系?夫約法之效力而僅于數(shù)行墨點,其導人民以玩法之心理則既甚矣,試問易其名為憲法,而此態(tài)度遂能否一變,茍率此態(tài)度以視將來之憲法,則與其汲汲制定,毋寧其已矣?!?/p>

盡管梁啟超已經(jīng)注意到《中國民國約法》并未得到有效的實施,但他仍然愿意參與制定中華民國憲法。他的理由是:“吾于現(xiàn)時制定憲法,其所懷疑者如右,然而猶就此職者,則以其所擬者為中華民國憲法草案故,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吾之不舍,猶斯志也?!盵3]P2779這就是說,盡管對憲法的未來命運存有種種疑慮,梁啟超還是對擬議中的憲法有所期待。盡管輿論界有種種非議,梁啟超還是愿意參與憲法的起草,這其實反映了梁啟超作為一個政治行動者積極參與政治的立場。事實上,梁啟超作為早期立憲派的代表人物,對于制定憲法一直抱有熱忱。1913年2月24日,梁啟超從日本歸國還不到半年,就正式加入了共和黨。1913年5月,他又組織策劃了把共和黨、民主黨、統(tǒng)一黨合并為進步黨的活動。梁啟超雖然僅僅是進步黨的理事,但在實踐層面,他是該黨的靈魂人物。作為一名“黨人”,早在1913年6月15日,梁啟超就提出了“先定憲法,后舉總統(tǒng)”的主張。[2]P671同年7月25日,梁啟超在寫給袁世凱的信中又建議:“今最要者,乘此時機,使內(nèi)閣通過,憲法制定,總統(tǒng)選出,然后國本始固”。[2]P674為了推動憲法的制定,梁啟超在1913年就代表進步黨起草了“進步黨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該憲法草案共計11章、95條。[3]P2615這就是說,梁啟超其實是制定憲法的積極推動者。

因此,梁啟超在這篇“答客問”中表達的憲法思想,可以做兩個方面的分析:第一,他對1914年《中華民國約法》不能有效實施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他希望無論是約法還是憲法,都能夠運用于實踐,得到切實有效的實施。第二,應該以更高的標準制定憲法,從而讓憲法與已有的約法區(qū)別開來。

五、提升國會權能的憲法:以國會約束政府

1916年3月,梁啟超寫成了一篇《國民淺訓》。在序言中,梁啟超記載了寫作此文的背景:“余以從軍,于役邕桂。取道越南,時諜騎四布。乃自匿于山中旬日……。相伴者惟他邦傭保,非特無可與語,即語亦不解也。行篋中挾書數(shù)卷,亦既讀盡無以自娛。中間復嬰熱病,委頓二日,幾瀕于死。病既起,念此閑寂之歲月,在今百忙中殊不易得,不可負,乃舊興草此書。閱三日夜,得十三章,草成遂行?!盵3]P2835這就是說,此篇論著,寫于“從軍”途中。梁啟超在此所說的“從軍”,是指參加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的護國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起因是,1915年12月12日,“袁氏接受了所謂的推戴,承認帝位,就待踐祚而已。任公知道已無可挽回,即于12月16日自天津乘輪南下,從事實地的反抗運動?!o國之役旋于12月25日爆發(fā)于西南。”[7]P62-63

在這篇匆忙草就的《國民淺訓》第三章,題為“何謂立憲”。梁啟超以此闡述了他的憲法思想。他說:“立憲者,以憲法規(guī)定國家之組織,及各機關之權限,與夫人民之權利義務,而全國上下共守之以為治者也?!边@就是說,憲法主要在于規(guī)定國家機構(gòu)的權力,以及人民的權利義務。“我國憲法現(xiàn)尚未制定,其內(nèi)容如何,無從懸說,”而最重要的事務則是:“必有人民所選舉之國會與政府對立是也”。國會與政府的對立,并非讓國會與政府處于完全對等的地位,而是讓國會有效地監(jiān)督政府。他說,國會有三種權力不可少,“一曰議決法律,二曰監(jiān)理財政,三曰糾責政府。但使國家能有良好之國會,而國會能公平以行此三項權能,則立憲之實可舉,而共和之基可固矣。”梁啟超提供的法理依據(jù)是:“國家之命,托于政府。而政府所以治民者全賴法律。所以行政者全賴財賦。最患者,政府不恤民情,擅制殃民之法律,則民將不堪其病。今有人民所選舉之國會以議決之,政府無從專橫。則非福國利民之法律,決無由發(fā)布。又官吏舞弊營私,什有九皆由操縱財政,立憲國通例。凡設立新稅及增加國庫負擔,皆須國會議決。政府每年必須編制預算,將國庫出入款項,分部分項分目,詳細開列。不許濫支,不許挪用,經(jīng)國會議決然后施行?!驀鴷写藘蓹啵浔O(jiān)督政府,既采周密矣。猶恐政府仍有專恣規(guī)避,或施行之失當,國會更得隨時隨事質(zhì)問之,重則彈劾之。如是則非公忠體國且有才能之人,決不能立于政府。政府得人,則官吏之積弊自廓清。所有一切機關,皆不能不振作精神,替國家辦事,替人民興利除害。如此政治安得不一新,而國家安得不漸強。故立憲之節(jié)目雖有多端,而關鍵全在國會,其事甚明。”[3]P2837

國會建設的關鍵,一方面,在于國會議員是否得人。由于國會議員是由人民選出來的,因此,國家的盛衰存亡,就在于人民選出什么樣的國會議員。另一方面,還要防止“國會不妥”,國會不妥主要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專務搗亂,不管政府政策之良與不良,一概挑持反對,致政府制肘不能辦一事?!绷硪环N情況是,“流于腐敗,為政府所運動所屈服,不能行其監(jiān)督之責,致使國會雖有如無。二者有一于此,則國會之作用全失,而立憲之實廢,共和之基壞矣?!盵3]P2838

按照這篇《國民淺訓》,梁啟超在此時的憲法思想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首先,國會是憲法的根基,國會不僅支撐憲法,而且支撐共和。憲法和政治發(fā)展的方向,就在于發(fā)揮國會的作用。因此,應當以國會為中心,完善憲法與政治。其次,國會的職能就在于制定法律、監(jiān)督政府。梁啟超還強調(diào)了國會對于財政的監(jiān)督職能,但是,監(jiān)督財政同樣是對政府的監(jiān)督或糾責。再次,國會既然如此重要,那么,加強國會建設,選出適當?shù)膰鴷h員,防止國會腐敗,就是憲法上的一個焦點。這種以提升國會權能為中心的憲法,雖然出于一篇“淺訓”,但就中國憲法的發(fā)展來說,似乎還頗有先見之明。因為,百年中國的議會制度就是沿著制定法律、監(jiān)督政府的方向發(fā)展的。不過,梁啟超在此表達的憲法思想,主要還是受到了政治現(xiàn)實的強烈觸動。梁啟超寫作《國民淺訓》之際,正是護國戰(zhàn)爭的緊要關頭,他自己也身陷危難之中。追根溯源,護國戰(zhàn)爭的興起,是因為袁世凱顛覆民國,復辟帝制。袁世凱之所以能夠顛覆民國,當然具有多個方面的原因,但從憲法的角度來看,國會不能對袁世凱及其政府進行有效的監(jiān)督與約束,亦是背后的原因之一,是國會的無能、無力縱容了袁世凱的政治倒退。正是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梁啟超描繪了提升國會權能的憲法,主張國會對政府的有效監(jiān)督。

六、以職業(yè)選舉與國民投票為核心的憲法

1918年,梁啟超發(fā)表了《歐游心影錄》,這篇長文分為兩個部分:上篇是“大戰(zhàn)前后的歐洲”,下篇是“中國人之自覺”。在下篇的第九節(jié),梁啟超專門談到了“憲法上兩要點”。

憲法有哪兩個要點?梁啟超的回答是:“職業(yè)選舉和國民投票,是我們中華民國憲法的大關目,必須切實辦到,政治的大本才能立”。這就是說,憲法的核心問題,其實是職業(yè)選舉與國民投票。為什么呢?梁啟超說:“國家最重要機關,當然是首推國會,但幾年以來,國會價值被議員辱沒透了。國人對國會的信仰已經(jīng)一落千丈。非把它恢復過來簡單沒有辦法。怎樣才能恢復呢?試問國會為什么有價值,不是因為它代表國民嗎?現(xiàn)在議員卻代表誰來?但是現(xiàn)在的情形,只是聚著一群靠政治吃飯的無業(yè)游民掛上一個頭銜便靦然以全國主人翁自命,叫人怎么能對他生出信仰來?即使改選一回,選出來的還不是這一班人?換湯不換藥,結(jié)果依然一樣。這等說來,民意機關終久不得實現(xiàn),政治終久不得改良,國家可要斷送了?!卑凑樟簡⒊倪@番診斷,國會失去了應有的價值,原因就在于:議員不能代表國民?!耙獓鴷謴蛢r值,根本就要叫國會真正代表國民,我想莫如施行一種職業(yè)選舉法,兩院中雖不妨有一院仍采代表地方主義,必須有一院代表職業(yè)主義,將國中種種職業(yè)團體由國家賦予法人資格,委任辦理選舉。選舉權、被選舉權都以職業(yè)為限,像我們這種高等游民,只好在剝奪公權之列。想要恢復,除非趕緊自己尋著個職業(yè)來。若用此法,那吃政治飯的政客,就便未能遽報肅清,最少也十去八九,就算是替政界求得一張辟疫符。若用此法,那農(nóng)、工、商各種有職業(yè)人民,為切己利害起見,提出的政治問題自然絲絲入扣。若用此法,那‘國之石民’和國家生出密切關系,民主政治基礎自然立于不拔之地。若用此法,將來生產(chǎn)事業(yè)發(fā)達,資本階級和勞工階級都有相當?shù)拇碓谧罡邫C關,隨時交換意見交換利益,社會革命的慘劇其或可免。”[3]P2983這就是梁啟超關于職業(yè)選舉的設想。

在梁啟超看來,職業(yè)選舉的前提是兩院制。其中一院代表不同的地區(qū),由各個地區(qū)選出的代表組成。但是,另一院則必須由各個行業(yè)選舉產(chǎn)生的代表組成,這就是職業(yè)選舉的要義。按照梁啟超的這個觀點,國會議員(至少是兩院制國會中某一院的議員)不能是專職的“政治人”,必須是專職的工人、農(nóng)人、商人,等等。梁啟超把專職的議員看作是“吃政治飯的無業(yè)游民”,甚至他本人,也沒有當選議員的資格,因為在他看來,他本人也沒有從事某種固定的職業(yè)。

如何看待這個職業(yè)選舉的憲法設想?從積極的方面來看,職業(yè)選舉當然有它的正面效應,對此,梁啟超已經(jīng)做出了概括式的說明。在思想史上,19世紀末期興起的法國工團主義和英國基爾特社會主義就認為,國家應當“以從事同一職業(yè)為其結(jié)合的根本原因和單位。所以他們主張議員應由職業(yè)團體選舉產(chǎn)生,以代表各行各業(yè)的人民的利益,使議會的組成與社會的組成一致起來,以便應付日趨復雜而專門的立法任務,從而提高議會的威信,一掃政黨和政客包辦選舉的弊端。他們認為,一個地區(qū)既含有各種職業(yè)不同的選民,則選民的利益也必然不同;不同利益的選民是無法被代表的,所能代表的惟有選民的意志;然而意志本身是可以強加的,于是強奸民意、包辦代替的丑聞便流行起來了。他們認為這種弊端是由地域代表制產(chǎn)生的。他們以為只有采用職業(yè)代表制才能免除或者補救這種流弊。”[8]P268

工團主義和基爾特社會主義對職業(yè)代表制的強調(diào),恰好可以支持梁啟超主張的職業(yè)選舉。從根源上看,梁啟超對職業(yè)選舉的推崇,一方面,很可能受到了當時西方流行的工團主義和基爾特社會主義的影響,因為梁啟超的這個觀點出于他的《歐游心影錄》,反映了他從歐洲考察回來的所思所想。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根源,恐怕還在于當時中國的國會議員與社會各界特別是廣大民眾之間的隔膜與割裂,這種隔膜與割裂,嚴重消蝕了國會議員的代表性,進而也消蝕了國會本身的價值。正是在這種現(xiàn)實情況的催促下,梁啟超提出了職業(yè)選舉的憲法思想。

歷史似乎也證明了梁啟超的先見之明,因為,20世紀中葉以后的憲法發(fā)展,正好也回應了這種職業(yè)選舉的觀點。在當代中國的全國人大代表中,幾乎都不是專職的代表,代表們都有他們各自的本職工作,有工人、有農(nóng)民、有商人、有軍人,當然也有學人、公務人員以及其他各行各業(yè)的代表。譬如,在第十屆全國人大的2985名代表中,工人農(nóng)民代表有551名,知識分子代表有631名,干部代表有968名,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代表人士有480名,人民解放軍代表有268名,香港代表有36名,澳門代表有12名,歸國華僑代表38名。從形式上看,這種偏重于職業(yè)的代表構(gòu)成符合梁啟超的憲法預期。但是,這種職業(yè)化的代表構(gòu)成是否達到了梁啟超所希望的政治目標?恐怕也難做出肯定性的回答。就當代中國的憲法理論、憲法實踐的發(fā)展方向來看,似乎不可能完全排斥“吃政治飯”的專職議員(代表)的。相反,當代中國的憲法理論,一直都在論證專職人大代表的正當性與積極意義。⑤

梁啟超雖然沒有直接反對專職議員,但是,他反對“吃政治飯的無業(yè)游民”,已經(jīng)隱含了對于專職議員的排斥,這恐怕是一個偏頗的論斷。因為政治本身也是一種職業(yè),“吃政治飯”的人并非“無業(yè)游民”。議員的職業(yè)性與議員的代表性是可以兼顧的。一個工人、農(nóng)人或商人,在他當選議員之前,他是工人、農(nóng)人或商人;在他當選議員之后,也許就應當轉(zhuǎn)為專職議員,這時候,他就已經(jīng)成為一個“吃政治飯”的人了。當然,讓議會中的一些議員,始終保持兼職狀態(tài),讓他們的行業(yè)代表性更強、政治職業(yè)性更弱,也是一種備選方案。這涉及到對代議民主的重新理解,對代表制的重新理解,以及對政治作為職業(yè)的重新理解。⑥因為牽涉的法理極其廣泛而深刻,這里不再展開討論。

憲法上的另一個要點是國民投票制度。關于這個制度,梁啟超認為:“從前有人說,這制度要小國才能行。這是什么話?現(xiàn)在德國不是廣行嗎?美國憲法改革前幾年不就有人極力提倡此制嗎?國民是主人,國會是主人代表,并非我派了代表,就把我的權賣給他了。有時代表作不了主人的事,還須主人親自出馬來。即如這回南北議和,真正民意所在,是有目共見的。天公地道,就是只要一回國民投票一刀兩段的解決,卻憑那南北軍閥派出什么總代表咧來鬼鬼祟祟的分贓。國民看不過,要說幾句話,那新舊議員老爺們就瞪起眼睛來,說道:‘這是我國民代表的權限,誰敢多嘴!’你想這不是豈有此理嗎!”[3]P2983

梁啟超主張的這種國民投票,其實就是全民公投或全民直選。在此時的梁啟超看來,像“南北議和”這樣的大事,以及其他方面的大事,都應當由全民投票來解決,不能由南北軍閥的代表來解決,亦不能由議員來決定。從民主的理想狀況來看,梁啟超的這種觀點當然沒有問題,但在實踐過程中,這種觀點就過于理想化了。國民投票或全民公決,并非始終優(yōu)于代表投票。在一個廣土眾民的大國,譬如在當代中國,如果一切重大問題都要經(jīng)過國民投票,那么,一方面,耗費的經(jīng)濟成本及其他方面的成本,就可能成為一個沉重的負擔,以至于整個社會根本就不能承受。另一方面,如果全面推行全民投票制度,就意味著要完全廢除代議制度——因為議會已經(jīng)沒有存在的價值了。但在事實上,這樣的絕對民主是很難實現(xiàn)的。

可見,梁啟超在1918年強調(diào)的“憲法上兩要點”,畢竟出于一篇游記《歐游心影錄》,此游記并非嚴格的學術論著,因而,他的“兩要點”在學理上可以商榷之處甚多,很難被視為深思熟慮的學術觀點。這也恰好可以說明,梁啟超的憲法思想,不是他學術研究的產(chǎn)物,而是他面對現(xiàn)實的思想反映,具有直接的現(xiàn)實針對性:1918年之際的南北議和,以及此前的國會議員們的不佳表現(xiàn)。因此,梁啟超雖然以“憲法上兩要點”為題,論述了他對于憲法的期待,實際上主要還是在于批判當時的議會制狀況。

七、見之于行事:解釋梁啟超憲法思想的方法論

上文以時間作為線索,梳理了梁啟超憲法思想在20年間的變遷。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梁啟超的憲法思想呈現(xiàn)出明顯的“見之于行事”的風格,這就像孔子關于“仁”的論述。

“仁”是孔子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在《論語》中,孔子反復闡述“仁”的含義,但他并沒有提供統(tǒng)一的、本質(zhì)性的界定。孔子總是根據(jù)具體的語境闡述“仁”的含義。譬如,“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翱思簭投Y為仁”(《論語·顏淵》)。有一回,“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還有一回,“子張問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垎栔唬骸?,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論語·陽貨》)。還有,“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為仁之方也矣’”(《論語·雍也》),等等。這些關于“仁”的論述都不相同。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語境下,孔子有時候強調(diào)仁的這個方面,有時候又強調(diào)仁的那個方面。這恰好印證了孔子的夫子自道:“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p>

梁啟超關于憲法的論述,就像孔子關于“仁”的論述,較少“載之空言”,大多“見之于行事”。當時的憲法語境是什么,梁啟超就強調(diào)憲法的某個面相。1899年,梁啟超初到日本,閱讀了大量的西方文獻,受到了孟德斯鳩等人的啟發(fā),闡述了以議會為中心的憲法觀,強調(diào)了三分權立的憲法框架。1900年,梁啟超在參加保皇運動中,對光緒皇帝的尊崇轉(zhuǎn)化為君主立憲的憲法觀,相應地,權力結(jié)構(gòu)不再是三權分立,而是君權、官權與民權。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君主已經(jīng)不復存在,梁啟超轉(zhuǎn)而主張美國式的憲法架構(gòu),認為憲法應當處理好國權與民權、立法權與行政權、中央權與地方權之間的關系。1915年,梁啟超鑒于《中華民國約法》形同虛設,特別強調(diào)了憲法應當付諸實踐,而且,應當以更高的標準來制定憲法,讓憲法優(yōu)越于約法,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發(fā)揮積極的引領作用。1916年,在參加反對袁世凱的護國戰(zhàn)爭中,梁啟超鑒于政府得不到約束,以至于民國被顛覆,特別強調(diào)了以國會監(jiān)督政府,表達了提升國會權能的憲法觀。1918年,梁啟超深感當時的國會腐敗,認為憲法的要點在于職業(yè)選舉與國民投票,這種貶斥議員、不信任國會的憲法思想,其實是對當時的國會及其議員極度失望的產(chǎn)物。

梁啟超的憲法思想不是一種固態(tài)的憲法思想,無法進行本質(zhì)主義的概括,無法進行定型化的總結(jié)。相反,梁啟超的憲法思想是一種液態(tài)的憲法思想,梁啟超當時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與憲法情勢相當于容器,容器發(fā)生了變化,他的液態(tài)的憲法思想隨之發(fā)生了變化。因此,梁啟超總是在不同的語境下,強調(diào)憲法的不同向度,這就為他的憲法思想,賦予了濃厚的液態(tài)屬性。這種“見之于行事”的液態(tài)化的憲法思想,讓梁啟超在思維方式上,與兩千多年前的孔子遙相呼應。

注釋:

① 譬如,邱遠猷、王貴松:《梁啟超憲法學思想研究》,《法學家》2004年第3期;丁潔林:《梁啟超與中國近代憲政》,《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王德志:《論梁啟超的憲政學說》,《山東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等等。

② 譬如,熊月之:《論戊戌時期梁啟超的民權思想——兼論梁啟超與康有為思想的異同》,《蘇州大學學報》1984年第2期;李秀清:《“梁啟超憲草”與民國初期憲政模式的選擇》,《現(xiàn)代法學》2001年第6期;龔培:《梁啟超的早期議會思想》,《武漢紡織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程燎原:《法治必以立憲政體盾其后:從商鞅難題到梁啟超方案》,《南京工業(yè)大學學報》2014年第3期,等等。

③ 詳見,[日]土屋英雄:《梁啟超的“西洋”攝取與權利-自由論》,載[日]狹間直樹編:《梁啟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共同研究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124頁。

④ 譬如,費春:《中國第一部近代憲法——〈鄂州約法〉》,《現(xiàn)代法學》2001年第1期。

⑤ 參見,童大煥:《強化人大監(jiān)督權,期待代表專職化》,《法律與生活》2006年第19期;何鵬程:《專職代表制和我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完善》,《理論與改革》2001年第6期;葉中華、常征、王娟:《論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專職化》,《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等等。

⑥ 韋伯長篇論文《以政治為業(yè)》,對職業(yè)政治家進行了專門論述,詳見[德]韋伯:《政治與學術》,馮克利譯,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54頁。

[1] 司馬遷.史記[M].長沙:岳麓書社,1988.

[2] 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3] 梁啟超.梁啟超全集[C].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4] [美]列文森.梁啟超與中國近代思想[M].劉偉等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

[5] [美]張灝.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1890-1907)[M].崔志海,葛夫平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

[6] 耿云志.重讀梁啟超的《立憲法議》[J].廣東社會科學,2014,1.

[7] 張朋園.梁啟超與民國政治[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

[8] 龔祥瑞.比較憲法與行政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唐艷秋)

On the Liang Qi-chao’s Constitutional Thinking from His Acts

YuZhong

(Law School of Capital University of Economic and Businiss,Beijing 100070)

The constitutional thinking of liang Qi-chao can not be understood from the system and essentialist perspective. Liang’s idea of constitution is to express constitutional practice. Therefore, it should be based on "found in the act" to look Liang’s constitutional thought. From the late 1800s until 1918, Liang emphasized a number of face of Constitution, as well as to professional election and vote for the National. The constitutional thinking of liang Qi-chao is flowing and liquid idea.

Liang Qi-chao; constitutional thinking;essentialism;legal method

1002—6274(2015)02—028—10

喻 中(1969-),男,重慶人,法學博士,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法理學。

DF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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